离开唐城往金陵的路上,耳听那则则的轮响,心中却有着万般的不舍。
舍不得离开这座美丽安宁的城市,更加舍不得,离开我的亲人。
想起登车之时,无虞领着万民相送的依依惜别,亦想起嫂子独立城头,落寞的神色……直到这一刻,我方能更进一步理解到大哥的伟大:想来,哪怕是天下最刚强的男子,在他的铁丝心中,定然也会舍不得娇妻幼子吧……然而,大哥自成年以来,又何尝安稳地在唐城待过一日?伐匈奴,定蜀中,抗史张,平张丰……大哥似乎一直连铠甲都不曾卸下!更何况是顾及家人,享受安闲?在他的心中,大赵,也许便是一切。
想到这里,我不由一声叹息,从衣中取出了自唐城带来的、太子的笔记——这是嫂子送我的,一则是大哥的遗物,堪当睹物思人、寄托追念;再则,也是一个激励的意思,大哥亲笔所书的文章在,便仿佛是大哥亲自在我身边。
顺手翻开一页,暗香散发的薄薄书页上,正现出题着的一首小词。
词边有画,看起来,似乎是夕阳中的一座画阁红楼,画也是亲描的,从细腻的笔触中,我能认出,那正是大哥的画技。
这时,雪儿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来,一面看着,一面替我轻轻吟了出来:恍恍红焰浸云香,轻绫薄幕,翠羽金钏,依偎时醉胭脂丹。
长将金戈换眉笔,不念征战,谁家江山,赢得眸转总无憾。
读罢,雪儿掩嘴笑了起来:这是太子殿下的词句?没想到……那样严肃的殿下,竟也会有这种——她看着我,脸红得戛然而止。
我亦觉得奇怪,理所当然的接上她未说完的话:这种?这种‘艳词’是吧。
是啊,眼前这首词,几乎只能用艳词来形容了,风格绮昵靡丽,全然不似大哥的沉郁风格。
正纳闷呢,可是,当我细细一看之下,却猛然有了更大的震惊发现——一时迷惑了,只见那首词的底下用一行极小的字体写的是:天极四十四年,晚西阁上临风听曲,爱恋之情,奈何欲言而不能,惟若空空无知,为伊人踏歌而赋之……乍看到这行字,我脑中竟一时因为太过震惊而失神许久:晚西阁!是的,晚西阁,我所知道的晚西阁,在整个大赵也只有一座,那便是——帝都皇城里的沉薰宫晚西阁,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可是,可是天极四十四年——可是天极四十四年的晚西阁,却还是她的居处啊!爱恋之情,欲言而不能——再没有两句话,可以让我感受到这般的震撼了:明明是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语言也并不深奥,可是、可是我竟不敢再看一眼,再去想得更深一步!回过神来,我猛地阖上书页,古怪的举动惹得雪儿感到诧异:殿下?怎么了?没……没什么。
我掩饰道,平复一口气,开始在心里告诫自己:忘记它,忘记这首词,更要忘记那词下的字句!因为,因为……因为其中暗含的,乃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一种情形!脑中一片混乱,面上再怎么想要镇静,终究还是难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我怕雪儿看出了什么,会继续问下去,于是顺口扯开话题:雪儿……你看看,咱们现在,到了哪里。
嗯!雪儿心机单纯,也绝对想不到在一瞬间里,我竟有了怎样可怕的联想,她立时应了一声,翻出精美的地图,用这几日我教她的看地图的方法,在那花花绿绿的纸上仔细浏览着。
唔……过了一会儿,雪儿就仿佛有了什么重大成就一般,奋兴地竖起一根白嫩手指:武进!殿下看哦,这里有一大片兰色,应该就是刚刚经过的大湖吧!大湖的旁边,就快到武进了!我看看,雪儿的天真让我稍释不少,本来只是随意叉开的话题,看到她这么高兴,也不好扫了兴致,便长息一句,专注起精神看到她手指的地方。
不禁宛尔道:这兰色的一块叫做‘瀛湖’啊,不过没错,瀛湖确实也算是武进的地界了。
听我这么说,雪儿更是眉开眼笑:对了呢!雪儿,殿下……雪儿聪明吧!那可不,呵呵。
我喜欢看到雪儿笑的样子,虽然她并非特别美丽,但是她的笑容却有着让人瞬间连心也融化的魔力,我爱怜地手指轻敲她光洁额头:小丫头,不要忘形哦。
雪儿才不会呢。
她像猫儿一般在我身边露出讨好的神情,眨眨眼,狡黠而又可爱。
在我‘无奈’地的叹息声中,雪儿继续摆弄着那副地图,不过,看着看着,她摇了摇我,似乎又有了什么发现。
只听雪儿道:殿下……原来,杭州离唐城这么近啊!杭州?我不解道。
就是秦筝姑娘那个杭州嘛,呶,殿下看看,可不就在常州的底下,再过了一个湖州城就到了呢。
那么雪儿想说的是什么呢?我依然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雪儿仰头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不过,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雪儿在想,既然杭州并不远……殿下为何却不去接秦姑娘?殿下,似乎你答应过……我没料到雪儿想的居然是这件事,心里登时又惘然了。
回过神来一想,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竟真地没怎么想到过君儿,整日不是悲伤大哥的逝去,便是在担忧战局,隐隐然,仿佛全然忘记了那个曾经陪我出生入死的佳人啊。
一时有些羞愧难当,我呐呐道:是啊……雪儿说得没错,赵陨答应过君儿呢……我说我会去接她……我说过,我会……直至现在,君儿恐怕仍在痴痴地等我出现吧?!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落寞的面庞,刹那间,我感到心里一阵搐动:难道,今日的赵陨,一旦回复了皇子的身份过后,便忘记了自己许下的生死不渝了么?看着地图上近在咫尺的杭州,我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