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人的东郊,人们都抬头仰望着杨度,一时间安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儿吹拂重檐上风铃发出的‘珍珍’声。
杨度望向众人,不急不慢道:古人云,‘死生亦大矣’,作为每一个人来说,有生,便一定有死。
那些从不去想死亡、从不考虑尽头会如何的人,必定是愚人无疑;不过,若果整日沉浸于死亡迫来的恐惧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经历着无数的快乐也无法开心的话,那边又是另一种的执念了。
那位诸友问,安乐道人,或者说,我与大执幡会不和怕死呢?……我的回答是,怕。
看到众人诧异的神情,杨度微微一笑,并不为意地继续道:也许诸友会惊疑罢,作为得道之人,又怎会贪生怕死呢?是的,杨度我也很想说自己不怕死,只是,安乐道里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能说谎,所以,杨度只好承认自己是怕的,不只是我,我想,就连大执幡大人也是如此罢。
听到这里,我收起了心里的轻慢与讥笑,反而对杨度有些微敬意了:毕竟,说实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这么多信徒面前承认自己怕死,更是值得尊敬的。
其实,我杨度,大执幡,乃至于那些神人,那些仙尊,与在场的诸位又何曾有什么不同呢?智者本是从愚人中顿悟而来的,神人,也必经一段凡夫俗子的岁月啊,所以呢,杨度相信,在这个无量宇宙里,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必然会恐惧于死亡——那不是怯弱,更是一种有生而来的本能。
因为我们必须凭着这一具肉体才能行动、饮食、谈话、欢笑,乃至于喜怒哀乐,而死亡,便意味着我们必须将这一切都抛弃,这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所以,自然没有人会愿意——只因我们太习惯于眼前的、过去的、活着的一切的,根本不希望这全部变成另一种不可知的东西……我们之所以害怕死亡,实则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死亡所代表的惘然未知的世界。
杨度只三言两语,便把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剖析地清清楚楚,因而他话音刚落,数万人便情不自禁为他鼓起掌来。
杨度笑着点了点头,话题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上来,只听他道:以刚才的话说,我和执幡自然是怕死的,这一点,与在场诸友毫无不同;……但是呢,从另个角度来说,我则要告诉你们,杨度我绝不怕死,不只我,大执幡,以及世上所有的被称为圣人的人全是不怕死的。
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大家都一时不明白,面面相觑尽是疑惑的神情。
杨度看出众人的迷惑,慢慢解释道:凡夫俗子、愚昧世人们怕死,是作为生命对毁灭的本能的恐惧,还有畏惧死亡所代表的未知。
大执幡和诸多圣人们也怕死,但是,造成他们恐惧的,仅仅只是那一种本能而已——本能是不可以被改变的,所以,就算是如来佛祖,但他预见到自己所传的万法尽灭时,他也会流泪,可你能说他儿女态么?如来会哭,那仅仅因为哭泣和伤心也是一种本能而已。
圣人们固然也无法克服本能,但他们却能不再畏惧未知——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辈怕死,却也不怕死——当暗夜无人,躺在床上想到死亡的时候,我辈或许也会没来由的浑身发颤,但是若果死亡真的降临,我辈却应当能够含笑以对的。
只听到这里,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暗自品嚼着杨度的话,个人心中都不由深思起来。
这时台下有人还未想通,高声问道:司师,那末怎样才能不再恐惧未知呢?杨度微笑,立时答道:当你懂得‘道’的时候,你便会不再惧汶汶污秽;当你有了‘知’的时候,你便会不再怕未知。
他进一步阐释道:打个比喻罢——在我们周围,常常有一种人:他们害怕离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要他们身在异乡,他们便会没来由的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以至于万般恐惧,长此以往,他们将愈来愈固步自封,对他们而言,除了家乡,其他任何一处都是地狱;而又有一种人则正好相反,他们乐于到处走走,每当到了一处,便能欣赏当地的美景,融入当地的风俗中,如此一来,他到过的地方愈来愈多,他也愈来愈喜欢四方远游。
说到这里,杨度摊开手,俯视着众人:明白了么,这也就是对于死亡的譬喻啊——生,是我们熟悉的家乡,死,仅仅只是另一处的异乡而已。
若果我们总是心存畏惧,总是对死亡与未知避而不谈、想也不想的话,那恐惧绝不会消弭,反而会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根深蒂固;而常常去想想,从前人的箴言与书本中领悟得大道之后,你便会愈来愈明白,愈来愈释然,当你有了勇气、用心中的正气和智慧去面对一切未知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怕它们。
杨度顿了一顿,总结道:所以我曾想……所谓生命或者死亡,本来就是一种幻觉吧,譬如一掊土,无论将它火烧、水淹、放在树下任其长成树干的一部分,或者烘焙成坚硬的瓷器,然而过了无量时间之后,这树会枯萎湮灭、这瓷器会粉碎风化,到了那时,这土还是原来的土啊,至于之前它曾经是什么,又值得计较么?——人的心灵就是这土,只要心念不死,就算是活着、死去,或者堕入无间地狱、升上极乐天国,又有甚么不同呢?要知道,我,无论何时何处都还是我啊——生或死,仅仅如此而已。
好啊!说得太对了!万岁!听到这里,直如醍醐灌顶一般,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以前困惑的,现在都瞬间冰释了,我心中一片明澈,忍不住随着众人一起,大声地喝彩。
生死之道,杨度竟不过半刻就阐释明白了,我心中大为震动,方才的看热闹、幸灾乐祸全然消失了,一时间又是佩服,又是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