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脑海中,扬州与金陵几乎是一江之隔的比邻所在,因而当听说战火已经波及扬州时,我心中真的猛然顿了一下。
仿佛是大难临头,我只感到眩晕:原以为到了金陵,我便可以得到一段漫长的时间来筹措军队,来蓄意北伐,岂料这劫数竟然如此步步紧逼,连一丝喘气的时间都不愿给我!倏而又茫然恐惧起来,帝都一战,我能逃到江南,若果江南再失,我辈又还能逃往何方?头脑中猛地一激灵,我立时尖声叫道:皇叔,我们必须死守扬州!御敌在淮河以北!皇叔点点头:这也是我的决定,一则扬州是江北要地,扬州失则整个江南危矣,再则扬州的富庶仅次苏杭,丢了扬州,我们恐怕连军饷都凑不出来了。
正是!我急道:所以皇叔定要派一员骁勇之将领大军急往增援,务必一战告捷……皇叔深深看着我,忽而苦笑着摆了摆手:不,陨儿你错了,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准备派大将领兵了……我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震惊道:难道皇叔准备坐看扬州沦陷?!不——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待停下来时,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来:国家危急到了这等地步,再派任何大将都是没用的了,诚如你所说,这一次的扬州之战,是只能胜而绝不能败的一战,所以,赵轻我决定亲自出征……不行,皇叔不能——我回过神来,坚决劝阻道。
皇叔坚定地一扬手,阻止了我下面的话:陨儿!你要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我必须去,或者说,必须有一个赵家的人出现在万民眼里!而那个人,便是我赵轻啊!皇叔本来憔悴的面容此刻如少年一般充满了决绝、刚毅,他按着我的肩膀,提高声音道:陨儿,你可知我为什么迟迟也不宣布皇兄和太子的死讯么?你可知我为何一直龟缩在这金陵么?……赵轻虽老,可还没有老迈到贪生怕死、苟延残喘的程度!我自然知道社稷之仇不可不报、君父之仇不可不报!为了国家,我赵轻哪怕连同家私子女一并牺牲在战火之中也万死不辞!可是,我却不能宣读皇兄的遗诏,更加不能宣布他的死讯,这一切的一切,你可知是为什么?我怔楞着,看到一滴热泪从皇叔眼角簌簌滚落:……我不知道。
因为不是时候!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吴王悲愤地重复着这两句话,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和无奈!手中的手杖重重捶着地面,他老泪纵横:百姓们需要一个活着的皇帝,而不是一个战死的天子!哪怕他们知道那天子是殉国,是穿着甲胄死在沙场上的!人们愚昧,一旦……若是一旦他们知道了,那么帝国也将迎来灭顶之灾!他们不再对帝国心存希望,他们更加不会维持安然等待的生活,也许,只要一阵煽风点火,整个神州就会回到两百四十三年前!而那一日,也便是我赵家灭亡之日!不……绝不能让人民知道,哪怕谣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也好,总之,一天没有证实,他们便还有一天的期待!我们便又多了一天的准备!我们务必要等待,等到一个完美的、能够振奋人心的胜利的时刻,到那时,人们会消除对战争的恐惧,再诏告天下皇帝的死讯,震动也就会消弭很多!而我这么些时候所等待的,也就是那么一天了!完美的胜利……我喃喃重复着皇叔的话,心里忽然一动:皇叔的意思是——扬州之战。
他叹了口气,一字一顿的吐出这句话:这是一个危机,然而同时,也是我一直期盼着的绝好机会——我们不能输掉扬州之战,也输不起这场战争,它是最后的希望所在,也是一个可以扭转时局的关键……胜利了,天下人自然会振奋不已,会重新汇集到帝国的旗帜之下来——相反,一旦失败,其结果,绝对是毁灭性的……皇叔……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大为感动,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一时间竟甚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退开一步,向皇叔遥遥一拜。
看到皇叔决死的神情和他鬓边斑白的发丝,我忍住鼻头的酸涩:可是……皇叔真有必胜的把握?……皇叔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到了最后,他看着我的眸子,缓缓叹了口气:陨儿,你要知道,在机会面前,作为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谈必胜的,我们只能争取,只能决然扔下我们已得的一切去争取我们想得到的一切……至于胜利或者失败,我不是圣人,亦无法预料……但是我此刻能够问心无愧地向赵氏列位先帝起誓,倘若一个将军敢面对的,赵轻我亦能面对,而他们不敢面对的,我赵轻也不言畏惧……他沉重的,言语中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我心头,我以万分的希望去争求成功,只是……若上苍不愿垂怜大赵,不予我成功,那么……我将抱定成仁之心,奋斗到最后一刻。
我听了这话,定定站在那儿一时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霎时被泪光朦胧掉了,皇叔并不高大(甚至是有些肥胖)的身形在我眼里俨然幻作了顶天立地的英雄,这英雄的身影时而重叠着皇兄的飘逸的身影,时而又是父皇佝偻衰老的背影……我咬紧牙关,努力令自己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因为我明白,皇叔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理智的,作为太祖皇帝的子孙,我们每一个人也应有这种视死如归的意志,然而,在此刻的大赵,在无数的太祖子孙之中,也只有在‘金陵吴王’‘节制东南’的皇叔能够作出牺牲了。
内心情绪激荡肆意,澎湃得几乎冲出胸膛,有好几次,我几乎想大声向皇叔要求、让我赵陨去领军打仗,可是……不知为何,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是恐惧,不是犹疑,而是————直到这时才发现,一旦我想到要与史张对阵,要面对那双貔貅面具下冰冷的眸子,就算是有着万般的豪情壮志,也会陷入痛苦不安的漩涡——从帝都之战开始,更或者从五年前开始,恐怕我内心深处一直选择的乃是逃避吧!我已不知自己将会逃避到什么时候……或许是永远,或许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脑海中正挣扎着,皇叔的一句话忽而惊醒了我:……所以,叫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形出现……如果,我是说如果赵轻我真的一死也没办法将胜利带给大赵的话,那么陨儿就立刻在金陵登基吧,用这种办法,兴许可以转移开民众的注意力,为大赵赢得最后一点余地……他手握着我肩膀,放轻了语气道:皇叔要你暂时以监国的名义接管金陵、乃至东南半壁的一切……而且,我要将修儿、凝莲都交给你照顾。
监国……?……我?我一时间感到巨大的压力压在肩膀上,那不是皇叔的手,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