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倦鸟归林,登上高丘往西边望去,只见暮霭处一片蓊蓊郁郁的暗色,云雾尘烟漂浮不定,仿似千万匹野马惊起的胡尘。
我收回了远望的视线,对着陆世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少傅,为何一定要坚持让赵陨领兵救援扬州呢?是否有什么深远计较在内?殿下终于还是不忍吧?世廉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微笑反问,一语直击我心底深处:毕竟吴王是殿下唯一的亲叔叔,世廉或许太冒犯了些?我微怔,脸色有些发红:不会……少傅只要有着自己的道理在,赵陨并不计较那些,只是……只是、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思维依旧敏捷,一扬手,接上了我未完的话头:殿下怕我只是刻意去拂王上的意愿、其实存心胡搅蛮缠?我闻言,苦笑摇摇头,没那么严重……只不过,关于今天的事,关于少傅和皇叔的争执,赵陨一直看不明白,苦苦思索了很久,也不理解两位究竟为了什么而寸步不让——我顿了顿,试探着问:或许,并不仅仅是为着谁领兵去救援扬州?想到皇叔方才将符节授予我时那种极不顺心的神情,不自觉叹息道:其实皇叔仍算是廉颇未老的,他亲自提兵援救扬州,再控戎马也未必会不及年轻人。
而且,少傅有所不知,在你来到之前皇叔和我说了好久的话,言语间视死如归、保卫家国的决心令人万分感动啊……所以?我叹息道:……我以为少傅可能在某些方面误解皇叔了。
我犹豫一阵,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你们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说,固然都是忠心体国,以江山社稷为考虑的,只是……大家为什么不能够各退一步,为对方考虑一下呢?陨儿以为,皇叔脾气确实大了些,但他终究还是一番好意,少傅实在不该用‘逼宫’的方式顶撞来的。
我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很中肯切实了,说完之后看着世廉,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的悔意,可是令我大感意外,他不但没表现出认同的神色,反而两眼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孺子!建竹宫虽然勇冠三军,可是人情事故上面,真真还只是个孩子!为何这么说?我大惑,自省并没有说错什么。
他停住了笑,面色变得正经地道:殿下你要明白,世廉之所以发笑,并不是想要讥笑嘲讽您,而是要用这笑让你明白,作为一位执政者,作为权力中心的一分子,作为将要治理国家的统治者,仁德,固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过度的仁德却只会蒙蔽了您的眼睛,最终让人陷入万劫不复!在我的怔楞之中,世廉的目光深邃而又充满了睿智:明白吗,政治斗争,其实与下棋没有两样——在棋局中,就算你让给对手一车一马一炮,可只要有着背水一战的勇气,亦未必会输;但是所谓的仁德,也就只能仅仅到了这地步就应该适可而止了,断不可允诺对方更多——记住,就算是一个稚子,只要让他在适当时候连走两步,他亦一样有机会战胜天底下最强的棋王!是这样么?我被这番话深深的震撼了,可是回过神来,却又满腹狐疑:少傅的道理,陨儿领教……可,究竟您指的是什么呢?当今天下,我是在下一局死棋么?若果是,那么对手又是谁人?史张、匈奴,或者西北那些蠢蠢欲动的军阀?世廉又是哈哈一笑,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做长篇的说教,而仅仅是简单地道:建竹宫很聪明,但是有时候也迟钝得很。
什么意思?很简单,他看着我,轻轻点点手中拐杖:难道建竹宫没有下过棋么?——所谓下棋,便是要面对面的,同时在一个棋局的双方才能是对手哪,而您说的史张他们,俱是千里之外的人物,何谈与你面对面的走车跳马?我愈发似懂非懂,正想再进一步发问时,世廉却扬起手来,结束了这个话题,只听他转开道:还是说说眼前的扬州危机吧……唔,我想问问,殿下对行军布阵之事了解多少?我呆了呆,有些难为情地如实回答:虽然从小跟师傅学过《孙子》、《吴子》、《阴符经》等兵书,但是所有的经验也只限于纸上谈兵而已,实战经验几乎没有过……听到这样的回答,世廉没有如我预料的皱起眉头,反而很满意似的笑了笑:太好了,所以我说殿下您是领兵去救扬州的最佳人选,果然不错!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诧异道,莫非不谙军事反而更能取胜不成?世廉因我的话而忍不住大笑,笑够了,面对我的满脸疑惑却只肯打哑谜地略作解释道:或许可以这么说呐。
反正,殿下的不足之处在其他时候可能绝不是一个做主帅的材料,但是放在这一次的扬州之战上却再好不过了——关于其中奥妙,无需世廉多说什么,等殿下领兵迎敌便自会明白了——毕竟,这是一场我们必胜的战役。
仿佛看出我的惊诧和不信,世廉微笑道:对,必胜。
必胜?我忍不住道:可是吴王说那么凶险的情形……世廉已面向夕阳,他微微迷上了眼睛,无限感慨地:建竹宫,别总是想着吴王说什么……吴王不年轻了,也许有时候他也会和普通老人一样夸张其辞、也会犯糊涂的。
可是——话虽也有理,但我质疑道:就算皇叔老了、会糊涂。
然而史张还年轻,他不会啊!唔……帝都之战,帝都之战的可怕情景还在眼前哪!听到我话里的些微惊恐,他又是呵呵地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似乎看透了一切的谜局似的:殿下又错了。
我错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尖,匪夷所思:难道史张还不可怕?殿下错在两点。
世廉回过身来注视着我,由于偏转过脸来,身后的夕阳闪了一下光芒又被遮住,愈发映得他满头白发如同涂上了金粉:第一点,史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战争,可怕的是造就战争的一切阴谋诡计。
要说起来,凭史张一个人,就算他有何等的本事,也不可能攻陷帝都,给我大赵以沉重一击。
而之所以走到今天这局面,也说明平静的王朝盛世之下,激流暗涌早就在酝酿、早就将三百年的根基掏空了。
再一个是,殿下说史张可怕,然而谁告诉你是史张在攻击扬州呢?如果不是史张在攻击扬州,如果殿下的对手根本不是冀北大军,那么何必恐惧?但是皇叔说……话一出口,我立刻翻然醒悟了:没错!究竟谁说一定是史张在攻击扬州呢?我是听皇叔说的、可皇叔又是听谁说的?!不,皇叔也不过含糊其辞而已啊!我想明白这一点,一时间也忍不住振奋起来:不是史张的话!我赵陨何须畏惧!世廉眯眼微笑,纠正道:殿下又错了——记住,不管对手是谁,您都无需畏惧!两人忍不住对视大笑。
笑声惊起了归巢的群鸟,羽翼哗哗作响,夕阳无限的光芒中,振飞起冲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