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八郎退下了,房间里一时又恢复了死寂。
你还好么?幔帐里的人仿佛一直看着她,直到他认为看得够了,这才打破了屋里的窒息气氛。
如你所见,我还没死。
她瞪着层层幔帐,因为强烈的恨意,她的牙齿咬破了唇际,咯咯作响。
你很勇敢……他叹息道:虽然是以这样的反式才能在十几年后又见到你,但是我依旧为故去的老将军感到欣慰:你,完全继承了他的勇武和坚强,虽然你是个女子。
不许再提我的外祖父!女子大声怒吼着,并挥舞着手臂,由于动作太过剧烈,她甚至口中咳出血来,大股的血水,染红了松花色的衣襟:外祖父的名讳……不是你这种人配说出口来的!住口!住口!我明白,明白。
虽然被这样地仇恨、怒骂着,幕帐后的老人却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他甚至慢慢拨开了幔帐,缓缓拄杖走了出来:因为你们是高贵的一族,而我,不过是从娈童出身的,连父亲都不知是谁的下等人罢了…………女子倔犟地侧过了脸,她甚至不愿意看见他的样子。
可我依旧是最后的胜利者。
老人平静的指出这一点,他停在她前面,目光仿佛满是慈祥:如果你承认这一点,那么你也应该明白,同样的,我也是成功的统治者——我的生命,我的精力全部献给了这个国家,我做到了你外祖父、你父亲所做不到的事情。
是我,给这个灾难已久的国家带来了和平……呸!女子激动地浑身颤抖,她仿佛风雪中的蝴蝶,明明无法抗拒这风雪的肆虐,亦不愿停下翅膀,她尖锐地指出道:我只知道,如果你真曾带来了一分的和平,那么那一定是以九分的苦难换来的!因为你,这个国家中断了它的前进,因为你,战火烧遍了每一户人家!你所谓的和平,是用鲜血和泪水凝固成的!就算以鲜血和泪水凝固的,那也是和平。
老人叹息道,他拄杖笃笃走着,女子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他,如同野兽的眸子般,燃烧着复仇的烈焰。
你也许还会记得那首有关将军的谶言罢:‘杜鹃斩断了马蹄,土末地方会再次迎来夜晚;旗帜飘转方向,公主会让深夜变成天亮’……你不明白它的意思,但是我明白。
我因此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圣人,他的功业不是用枯骨堆成的,用鲜血写成的。
将军,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我亦并没有不同。
人已死了,你还要诬蔑他的盛德?!我并非诬蔑……老人道:你现在不明白,将来,你会明白;你现在心存恨意,将来,你的心里只会留下惘然。
……打了败仗,我彻底输了。
落在你手中的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将来’!女子忽然悲声笑道,手挽一扬,一把锋利的匕首出现在她手中,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极度虚弱的她忽而断喝一声,猛地扑向背对她站立的老者。
她用尽全力刺下了匕首,然而,匕首刺在老人的背上,却再也扎不进半分,只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铛的一声断作了两截。
女子重重地跌倒在地,看着手中半截匕首,再看看他,眼中不由泛起死灰的绝望,一滴剔透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你有将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老人微笑着转过身来,对她道:你会再次成为这个国家的公主,代替我,继续统治这日出的邦国。
什么……女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清亮眼睛的倒影里,他衰老的容颜已经如秋风中的黄叶。
如你所见,我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叹道,伸手抚着挂落的蛛网:老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久了。
总之,到了这般岁数,一切也便是可有可无的了,在死神面前,每一个人都不再是他自己……你明白么?……女子如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带着泪笑了起来:你亦会知道老么?我以为,连死神都已经唾弃你了!……哈哈,好,好!原来这世上还有真正的公平,原来你也会感到死亡的可怖!不,你又错了。
老人微微笑着:我会死,但我也不会死。
她狐疑地看着他。
我的生命会在子孙身上延续下去,代替我,继续留在这美丽的世间……他眼中有着憧憬的光芒,不知为何,他掉转了话题:你可知道,与大赵、高丽不同呢,这个国家的人民,从很久以前开始,竟有了这样的意识:至尊者未必至强,至强者未必至尊——我以为,这才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因为最强大的将军们都不是最尊贵的神的后裔,所以时日一久,便自然会有更强大的人企图来取而代之;同样,最神圣的天皇亦不能拥有强大的武力,他的意志,神的意志,便永远也无法在这日出之国里实现……你究竟想说什么?女子感到了他语气中的疯狂,心中生出莫名寒意。
被打断了话头,他戛然停住,看着她,目光开始变得坚定而寒冷:我说,我一生都在为之奋斗的是:要令至强者至尊,至尊者至强。
只有两者结合起来,世道,才会永远太平!你……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很简单。
他摇摇头,弓下身子,用手中带着麝香味道的手帕拭去她面庞上的血污,这动作,让她本能的躲闪,然而,浑身的刀伤被扯动,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是强者,我的儿子,理应也继承了这一点;而你,是那个神圣家族所剩下的血脉,因此,我相信,只要你们结合,生下来的下一代,我的孙儿,定然便是集至强、至尊与一体的,这个国家的当之无愧的主人,现世的神明。
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愣了一愣,然后怒道:你——妄想!你并没有选择。
他一挥衣袖,目光犹如某种鹰隼般锐利:难道你真以为东海之上的那小子能逃出我的手心?难道你真以为大赵的士兵有一日会踏上我扶桑的土地?……哈哈,那才是真正的妄想哪!告诉你,一切都只是飞花幻影,一切都只会是梦中浮云!说着,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她面前。
那是一只小小的、可以握在手心的玉石。
……她看见那玉石,顿觉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呻吟着失去了知觉……完了……一切都完了……意识中什么也没有,一时间,只留下了那玉石的虚幻的影念!扶桑完了,大赵……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