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晚,趁着围城的敌军陷入战败的低靡情绪之际,经过商议,我决定派银朋带领一万大军杀出城去,据守仪盂山,为防万一,杜申提议让他手下李平、武铉等几员将领随军协助银朋。
大军于子时在西门边集结起来,李从嘉点了五百名熟悉仪盂地形的扬州士兵充当向导,士兵以金陵兵为主,也有一千五百名近卫军的骑士打头殿后,步卒们都换上了崭新的草鞋,一想到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都屏息静气,眼神充满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临近子时,几匹骏骑旋风般赶来。
在我们面前刚刚停下,为首的全副甲胄的银朋向我拱手致意:禀殿下,银朋这就要引兵往仪盂去了,临行之前,敢问还有什么示下?若领兵大将是银朋你的话,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道,请将军一定保持谨慎之心,无论面对什么情况,若无必胜的把握,断不要轻易下山作战。
属下确切明白。
来往士兵的火炬映红了银朋的眸子,他显出肃然的神色,道:也请殿下保重。
我点点头,看着马上的这书生样的将军,一时思绪有些恍惚了,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事实上,他比我要有着更多的战斗经验……他是真正的从沙场上崛起的将领,而我,才是纸上谈兵的皇子。
这种情况,还真是有些可笑呢。
月行正中,西门被缓缓打开,迎着猝然洞开的城门,一股劲风夹杂着无数草灰尘埃吹进城来,飘过士兵们头顶。
在场的人都忽而有了绝对的冷静的心情——没错,就像赌徒在开骰瞬间的头脑空白,战争,也是一场赌博。
目标,仪盂山!大风鼓起银朋的火红色战袍,他一掣马缰,发出了简短的命令。
嗨!士兵们齐声吼着,猛然蜂涌出城去。
他们冲进了茫茫的黑夜中,脚步声震得城垣也仿佛震动了一般,无数熟睡的鸦雀被惊吓而呱噪飞起,人啸马嘶中,城外顿时响起了激烈的战斗声。
而此刻,城门再次紧闭。
回去睡个好觉吧,表哥。
收回了看向那紧闭的城门的目光,万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第二日,到达扬州城的第二日,我没有如昨天般的被炮火惊醒,却被无端的噩梦吓醒了。
呃……我一声大叫,下一刻,却感觉自己已经跌在了木质的地板上,茫然四顾,一时间,还朦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噩梦中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此时似乎仍在心头,摸摸脸颊,亦似乎能触到泪水干涸后的痕迹,我有些诧异:这该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被噩梦吓得哭了?似乎,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久得,不再记得何年何月。
我深感不可思议,揉了揉跌落时的痛楚,起身洗漱,同时也击了击掌,以便整夜侯在门外的丫鬟进来为我穿衣。
不多时,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应了声,然后将障子拉开一点点,侧身‘挤’了进来,她低着头,轻声道:大人是要穿衣?嗯。
我打量她一眼,感觉她的侧面竟与雪儿有几分相似,不过声音就十分不同了。
想到雪儿,又忽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出征地匆忙,还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被世廉催着离开了。
不知道雪儿现在在做什么?是一如我在时般睡着懒觉,抑或是彻夜不眠,望着***出神?天知道从几时开始,不忙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雪儿来了,想小丫头的娇憨神情,想她常常絮叨的柔语……雪儿,甚至像一股清泉,渐渐的模糊了璐儿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也许远在天边的璐儿只是作为七皇子的一场不甚真实的梦境,而此时在金陵的雪儿方才是真实的存在罢。
我想着,不禁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若果雪儿才是真实的存在,那末君儿又是什么?甚至,小狸又是什么?仅仅是,一场大海上飘萍般的偶然,抑或妹妹似的人物……大人,已经好了。
沉思间,小丫鬟已经为我穿好了衣裳,并将散松的头发束了起来。
她还真利落啊,我心中暗赞,便随意的问了一问:你,叫什么名字?大人问……名字?她微怔地抬头望着我,似乎很诧异似的,不过片刻,小丫鬟又将头垂的低低的,小声道:不……回大人,这宅子里的丫鬟都是没有名字的……奴婢,阿云大人叫我‘九十七’,也许,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名字吧?九十七?我皱眉,这怎么是人的名字?纯粹是心血来潮的,我忽然想替这柔顺的小丫鬟做些什么,略一沉吟,我抬头看见她头上束着的鲜美的丝带,便吩咐道:那么这样,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缎儿’罢……会写么,缎,是丝缎的缎。
我微笑着,拉起惊疑看着我的缎儿,手指在她冰凉的掌心里划写着:这么写,明白了?是……可是……大人?小丫鬟惊慌失措,仿佛犯了什么大错一般,贝齿紧咬着苍白的唇际:可是阿云大人说……丫鬟,不能有名字的,就是有,也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但是我说,你就叫缎儿。
我不悦道,告诉她:你就这样去对那个甚么阿云说,是我叫你叫这个名字的,这是我的命令,是我建竹宫赵陨的命令。
啊……缎儿似乎是头一次听见我的名字,她面庞上流露出那么的诧异,又满是惊疑不定。
然而,她眨着眼睛,那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眼神里,却头一遭,有了小小的欢喜。
很好,很好。
看见她出神的模样,我不由笑了起来。
第一百章 初定战略从进入扬州的第三日傍晚开始,整个两淮地区都下起连绵的大雨来,一直淅淅沥沥持续了三四天,却丝毫未见雨停的迹象。
在初春的季节里,这等丰沛的雨水着实罕见,同时,对于扬州之战的双方而言,漫天的雨丝、泥泞的大地也成了一道不小的难题,以致于战事一时间只能停滞下来:敌军无法展开大规模的攻城战,同样,银朋的军队也被困在了仪盂山间。
上万士卒奋勇战死都无法让之稍稍停顿的惨烈战斗,一场雨,却轻易达成了目的,对于我等而言,也多少算得上讽刺。
这天夜晚,一众将领和官员再次登上了城内的望楼,瞭望敌情。
但见漫天的雨帘朦胧中,张蒸军队庞大的营垒一座接一座密密的排列开来,仿佛一直铺展到天边似的,又像是某种巨大的野兽的爪子,牢牢地将一座扬州城紧握其中,不使我们得到一丝喘息。
而看似愈来愈多的营垒也印证了陆续到来的战报:近日以来,张蒸的几个兄弟在两淮的其他城池大开攻势,以骇人的速度攻陷了一座又一座大城小县,血色旗帜几乎飘扬在了所有淮水过的地方,他们四处纵火,抢掠杀人如同儿戏,并且不断迫使被俘虏的百姓加入匪徒大军……也因为这个,扬州几乎沦为被重重包围的孤城。
敌人起码有二十几万了……凝望了许久,杜申沉重地发出叹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敌人还会不断增兵。
可恶!懊恼一声,金陵的左道将军重拳击在潮湿的栏柱上:只见敌人愈来愈多,反观我们呢?我们的援兵在哪里?长沙王的军队为何还没来!他的话虽然偏激,却也说出了大家的担忧:是啊,据说在我们出兵时便已经到了润州的长沙军队,时至今日,却依然迟迟不见。
他们出了什么问题?抑或者这支队伍已经被敌人偷袭歼灭了?重重的阴影压在我们心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窒息不已。
我摆摆手:就是长沙军来了又能怎样?唔,一千五百人,根本不能起到甚么作用,而且,扬州围城的局面冲不破,就算是再来十几二十万援军,也毫无作用!众人都发出一声叹息。
密集的雨丝似乎结成了硕大无朋的网罗,铺天盖地的罩将下来,令得围城中的每一个人都不由感到窒息。
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一个压低而犹豫的声音道:既然……打不了,为什么不试试……和谈?甚么!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提议,都又惊又怒地扭头寻找着说话的那人。
我也为这动摇军心的言论而震惊,转目看去,却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白白瘦瘦的锦衣公子:你是哪家的孩子?快退下,此地乃是临敌前线,此时乃是两军对峙之时,断不许你胡说八道!快走!可是,明明现在没有胜算,难道一直等下去就会有了?敌人愈来愈多,即便是我们打赢了,少不得也要抛下几万的头颅热血啊……没等那少年说完,一只大手连忙堵住了他的嘴巴,只见扬州太守一面制住那挣扎的少年,一面对我们点头哈腰,满脸惶恐: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甚么都不明白,请将军们不要放在心上……我皱眉:这孩子是你的……殿下见谅!这顽童正是老夫的孙子……太守明显不曾料到他孙子会出现在人群中,更加想不到他敢说出这等丧气话来,冷汗淋漓,唯恐众人发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叫人带他回家去!杜申本就因为战事不顺而烦心,又陡被那孩子说中了心中的隐患,没好气地喝道。
是,是!太守李从嘉抹了把汗,连忙招呼左右卫士拉着他孙子回去,并不住地向杜申他们谢罪。
看得出来,他极害怕这事会传到金陵吴王的耳中,落下消极抗敌的恶印象。
算是一场横生的小风波,待众人都回神之后,我继续拾起前面未完的议题:诸位,我以为我等麾下五万铁甲,数十万百姓,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在援军没来之前,我们总应该做一些什么……众将知我有了决定,便纷纷道:应该如何做,请示下!如今,天降豪雨。
便可说是一个契机:从一方面看,泥泞的大地,阴沉的天色,确实是不利于战事的展开;然而,换个角度说,这岂不也是上天给我等的一个绝好机会?下雨天,敌人要攻城将更加艰难,且火炮、骑兵也都没了用武之地,而我们却反而可以大有作为——不断地出城偷袭,以小股部队骚扰,抑或者偶尔发动大的攻势,一旦敌人追上来,我们就退回城墙以内,固守不出,岂不万无一失?我道出心中计较,征询武将们的意见。
不错!好主意!对,下雨天,我们打的了他们,他们却打不进来!太好了!殿下的主意很好。
议论一阵之后,杜申代表众将上前表态:虽然无法完全地解除困局,但也是目前情形下我们唯一可做的反击了,不求杀敌多少,单是令得他们时时防范,不得安定,也算是在士气上取得了胜利……这样,就从今日开始,从军队中拣出两万四千精锐来,分为十二部曲,轮流从任意方向杀出城去,或是每次一部,或是每次二部、三部同时突袭,总之,要让敌人防不胜防——呃,末将这样安排,殿下以为如何?极好,我正是此意。
我点头道。
听到杜申周密的安排后我恍然明白:他定是在我提出主意之前便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却不先说出来,而是让我来得这个先。
他是要帮我竖立威信啊!我看着他指挥若定的背影,不禁汗颜,同时钦敬之情也油然而生。
转念之间,方才的颓丧气息早已在胸臆中荡然无存了,是啊,有这等惯战老将,有这么多聚集在大赵旗下的儿郎,莫说守住小小的扬州城,就是一举打败张氏的数十万大军又有何难?扬州城内,士兵们披着闪亮而沉重的铠甲在雨中穿梭往来,人声马嘶,腾腾生气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第一百零一章 长沙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战斗进行得单调之极,每天都是不分昼夜、无时或休的突袭、撤退,再偷袭,再撤退……倚在扬州的城垣上,我完全看不到这场战争的尽头会在哪里。
但是,转念一想,正是这种单调与沉闷,或者也可算是另一种的顺利吧,至少,敌人被我军堵在了这长江以北;至少,无情的战火不会往江南扫去。
骤雨稍歇,天空中传来几声渺远的鸟啼,目之所及,又一列白旗出了城,往敌阵杀去。
叹了口气,我问身边小吏:这已经是第几十次了?回殿下——频繁的出战,没人能记得清次数,连小吏也只能翻着战簿来核对,是第六十五次,殿下,五天六夜,我军一共出袭了六十五次。
哦,竟有如此之多了。
我惘然叹息着,再看一眼远去的旌幡,然后结束了长久的凝望,转身走下城去。
此时的城中已经渐趋安稳了,百姓在官吏们的安抚之下,收起了初时对战争的恐惧,虽然暂时还无法完全如战前一样的安居乐业,但也不再动不动便聚在一起,大发牢骚。
而且,在富商唐绍的带领之下,许多商铺都重新开放,低价出售一些生活所需,尽量减轻战争带来的不便。
只是行走在这看似繁华的大街上,我终究无法安心,因为心里分明清楚,只要扬州之围一日不解,那么眼前的这一切便都只是短暂的幻像——没有哪一座城市能够长时间与世隔绝,也没有哪一家商号,能有无穷无尽的财力来填这个无底洞。
——所以,我们必须胜利,而且,一定要尽快胜利。
典军大人!骑马穿过街坊,我来到西门旁边的军营中,甲士们来往逡巡,看见我都停住、折身下跪,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此一举,便径自走进了杜申的行帐。
啊,殿下来了。
杜申正在和将领们议论着什么,见我到来,都行礼道。
大家正在筹划战事?我走到他们中间,看见桌子上平放着一张扬州城防图,并且上面注满了红色的圈圈。
嗯,正如殿下所见的,杜申微笑道:为防敌军被我们彻底激怒之后,不顾一切地发起总攻,我等必须将城池的防备做到万无一失。
我赞同地点头道:应该的,是应该未雨绸缪——不过,关于守城之事,说实话,我完全不熟悉,所以还要请诸位不辞操劳了!岂敢!众将哄笑一阵,然后齐齐拱手道。
杜申谦让了几句,为我指着地图一一解释:实则守城之法不过是增筑、加固而已——殿下请看,从这儿到这儿,原本坍圮的城墙都需要修补,而且,我们预备发动一万名士兵,以及要求太守大人征发五千人徭役,在原本二道城垣的基础上再修筑一道城,同时,将四门之内的水道崛通,形成一道内河,只搭上浮桥则可,这样一来,就算敌人侥幸攻破了外城,我们也能立刻退守二道城,并且——大家正听得入神的时候,不想帐外忽传来高声的叫嚷,打断了杜申的滔滔不绝。
何事喧哗?一大将皱眉叱道。
报——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满身是泥的士卒撞进帐中,他慌忙扑倒在地,仰起脸来又惊又喜地道:报告!援军!西北方向发现了援军!啊?忽如其来的喜讯,让本已经对援军不抱希望的我们陡然兴奋起来,我按耐不住心中激动,连忙问道:是否是长沙的兵马?!是否打着莲花白鹤旗帜?!回殿下,暂时还不知道。
探子的回答让我又小小的失望,不过听他接下来道:但是来军攻势很猛,旌旗蜿蜒,一时看不到尽头,而且现在我军正出城袭击,援军又恰好来到,敌人一时间两面受击,似乎已经退却了不少!这可太好了!我形喜于色,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对众将道:准备迎接援军!大家立刻回各部集结部众迎接援军!殿下!我刚说完,杜申立刻接上道:不仅要集结好部众,而且诸位待会听我命令,一齐杀出城去,借着这机会,咱们来一次大的作战!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典军的命令,大家可明白了!我听到杜申的话,立刻明白了该如何做,于是下了总结:告诉各军将士,一定要牢记:进者赏、退者罚、敢倒戈者、立时诛杀!将军们,杀出城去吧!遵命!众将肃然应道,一齐行着军礼,沉重的铠甲击在胸口,响起沉闷而有力的响声,正似大家的勇气与决心。
命令既下,将军们纷纷奔出帐去,大声吆喝着部众,都想要释放着胸中憋闷已久的霉气,抢得首功。
之后,杜申和我又谈了几句,才匆匆出帐。
一出帐门,迎面便看见李建他们纵马驰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让我陡然间气血沸腾,一个主意在脑中萌生,转头问道:典军大人,请问,扬州之战,近卫军是否也是战队之一?如果是,那么近卫军战士们斩下首级,应不应该以金陵士兵立功同样对待?同样赏赐?!杜申眼珠一转,脸上浮出笑意,他似明白了我的意思,肯定地点头:我想……完全无谬!啊哈,多谢典军了!我兴奋之极,忍不住一把抽出琅荆宝剑,朝着李建遥遥挥道:不要过来,回去!立刻回去——!李建他们愕然停下,一时间不明白我的意思。
然而我却忍不住仰天大笑,豪气干云地对他们下令:回营地去!立刻带上你们的部队——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扬名立万的时候到了!第一百零二章 长沙军(下)灰沉沉的天气,整个大地被映照得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场,到处是污水肆横,眼界所及的地方,亦然布满了残垣断壁。
一如真正的坟场,这里有着数之不尽的尸骸,但与坟场所不同的是,在尸骸与残垣断壁之间,亦有着无数的鲜活的生命。
然而,这种生命亦不过是另一种的海市蜃楼吧,毕竟,一只脚已经跨进坟墓者,又有几人能得安然无恙呢?就如现在,一场战争,又瞬间爆发了……长沙王,那就是长沙王的旗帜!浩浩荡荡的大军犹如决堤洪流一般冲出城去,刀戈映日,旗帜摇曳,不过片刻之后,四面八方就响起了震天的厮杀声,弓矢如同雨点坠落,每一个人都发出野兽似的咆哮。
我不无忐忑地遥望着西北方的敌阵,直到第一面红莲白鹤旗帜跳入视野中,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没错,援军正是姗姗来迟的长沙军啊。
第一面长沙王的旗帜飘扬在敌阵上空,紧接着便是第二面、第三面,然后只见一重重的敌军一角崩溃了,片刻之后,满身甲胄的骑队跃入视野。
楚军果然名不虚传,奔袭如此多时日,若换了别的军队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而他们竟还能杀开这数十重的敌人!实在是可敬可畏啊!杜申和一众金陵小将遥望着长沙军奋勇奔突的英姿,不由感慨道。
长沙军确是英勇,相形之下……我转喜为忧,金陵的士卒便相形见绌了,或是水兵的原因,我看不少部的将士都无甚战力……说金陵军无甚战力,倒还是勉强而言了,事实是,在眼下的战场上,除了少数几部的将士将敌人打得有所败退之外,其余各部,甚至迟迟不能突破敌军最初的阵列!往往是畏畏缩缩着一哄而散,方才交战,却又狼狈退却。
按理来说,敌人装备不及我,又是两面受战,又是突遭袭击,仓促之下哪里有甚么有效的抵抗,这些惊弓之鸟,就是一群乡勇也必能杀得他们溃不成军,可是……金陵兵却——末将愧疚难当,杜申叹息道:天下承平日久,兵备早已废弛,金陵军虽然号称东南半壁之精兵,但终究不免还是些太平子弟,若不是多经恶战,他们怕是不比这些贼寇强多少啊。
言之有理,我赞同地点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经历死生之战才能锻造出一支强军来,唉,这也是帝都之役我军所以败亡的教训吧。
杜申不由看着我,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最终他只是长息一句:殿下说得极是啊。
嗯。
我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在瞬间有了怎样的改变,事实上,我早已被战场上的局势所吸引。
——只见原本步步退却的流匪们陡然又收紧了阵仗,仿佛是受了某种鼓舞一般,大声呼啸着,如同山崩海啸一样扭头杀了过来,已近完全突入的长沙军不得不回头和他们厮杀在了一起,金陵军也紧接着上前鏖战,一时之间,扬州城下杀声震天。
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道。
混帐!杜申凝望一样,目光敏锐的搜索到敌阵远方一个殷红的小点,他瞳孔陡缩,忍不住恼道:是张蒸!又是张蒸!这个家伙,简直是蛊惑人心的魔鬼~!张蒸?!心中不禁一怔,我看见了那熟悉而恐怖的身影:不知何时,一面血旗已然无声无息地飘扬在了重重敌军的后方,血旗下面,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强悍得让人心惊,只见他倏而如猛虎般杀入我军之中,倏而又高举着大刀指挥部众,在纷繁杂乱的战场上,他隐隐散发着巨大的骇人气息——诚如杜申所说,如果世上真的有恶魔,那么,眼前的张蒸便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之王。
——甚至,我甚至看到,有几次张蒸竟是一人冲到了扬州城下!斩倒了满地的尸骸,头顶比暴雨更密集的箭矢,猛然杀到了扬州城下,然后又闲庭信步般地原路杀回去!这……这还是人类么?我不禁冷汗直流,心中惊惧万分。
战局恐怕会逆转直下,殿下,我们见好就收罢!杜申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担忧道。
嗯!我也有同样预感,连忙挥起手中令旗,喝令传令兵道:立刻鸣金!令各军不要恋战!长沙军在前,金陵军在后,依序入城!得令!传令兵咚咚的冲上望楼去,不多时,城头响起了一片金鸣之声,仿佛是呜咽一般,听在正忘我厮杀的将士耳中,都纷纷且战且退。
又这样罢了……?我猛地紧握拳头,也不顾指甲刺伤了手心,心中泛起比黄连更苦的滋味,罢了!好不易得的优势,竟然又只能罢了!抽了抽鼻子,仰望苍天,我不愿在将士面前暴出心中的不甘。
然而,不管我有多少不甘,鸣金收兵,这却是每一个军人都务必克行的命令。
于是一会儿之后,我军纷纷渡过了护城河,城门打开,无数的士兵涌入城来。
从正门而进的正是长沙军,我粗粗一看,约莫估计有三五千人,红莲白鹤的旗帜,仿佛滚滚的铁流。
那是……我留意到队伍中间的一员武将,而恰在此时,全身玄甲的他也望向了城头,目光瞬间交接,这一刻,时空也扭转了、停滞了一般,我完全感受得到,那眼神底下的,那具躯体里的,一种因为同样血脉而造就的熟悉。
就像是,在异乡的街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我知道,这人,定然便是长沙王的长孙,曳河县侯赵雍了!第一百零三章 以嚣张对嚣张末将大赵散骑常侍,长沙上军都尉,长沙恒武王之后、现承曳河县侯赵雍拜见建竹宫!随着一句琅然有力的敬语,进入城门的瞬间,长沙军数千人齐齐向我拜倒,真真是动作前后不差分毫,由此可以窥见,长沙军的训练有素。
军辕行在,一切从简,众将士不必多礼!我还以一揖,然后目光转向翻身下马的赵雍。
一如方才在城头上所见的,眼前的赵雍身材极是魁梧,如今单膝折身下拜,尚且兜鍪与我胸口平高,若果站直身板,想必要比我高出一头还不止。
我心情畅快,连忙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恭敬道:素闻长沙王春秋康健,乃是昔日皇祖之同胞,故,按此算下来,将军亦是我赵陨的平辈族亲,既是平辈兄弟,何须在相逢之时用此等繁文缛节?不敢。
赵雍倒也没有谦让,只是顺势站起来,目光打量我一眼,然后转顾其他,他道:赵雍本应在八日前到达扬州的,然而途中遇上润州城守变节,意图联合乱民偷袭与我,所以不得不停了下来,一举歼灭其军,然后才日夜兼程,今日万幸能到。
不等众人以后追问失期的缘故,赵雍一到,便简短地自我交代了原因,如此一来,就是那些原本对长沙军姗姗来迟而心怀不满的金陵将领听了,也无从刁难,只能瞪着眼睛,直道:竟是有如此波折,难怪,难怪!虚礼已毕,我集合诸将,正欲一一介绍给赵雍:县侯,让本殿来给你介绍诸位将军——谢殿下,不过——扬州之战想来不是三两天的事,将来与彼等相处机会极多,我们定会认识的,不需要现今多此一举了。
意料之外的,赵雍眉目一扫,拒绝了我的介绍,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只剩下愤怒的抽气声,连我也一时噎住,心里登时一顿。
你……!金陵将军们绝没想到自己冒死出城迎接赵雍到来,结果反落得被人轻若无物,回过神来之后,都气得面色铁青。
退下!关键时刻,杜申喝退了想要理论的诸将,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注视赵雍:县侯大人以军旅为重,实在令我等汗颜,既然如此,那么索性也不要在此处虚费时间了,就让杜申带路,领县侯到营中议事罢。
赵雍斜睨他一眼,仅是下巴微微一点,然后将手中马鞭甩给了书记官,作势跟杜申而去。
要是在平时,遇见此等无礼之辈,我绝不会忍气吞声,然而如今,我却只能告诫自己:忍耐,再忍耐,一定要以大局为重,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解了扬州之围,其余一切,都不应计较!然而,我能这么想,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这么想,众人才迈开脚步,却听身后冷冷地传来一声断喝:大胆!区区县侯,也敢如此猖狂,你是瞎了眼珠不曾,连我也不拜!赵雍登时停住,按剑的手猛然一沉,他缓缓转身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个少年朝自己轻蔑而笑。
他脸色一沉:放肆!你是谁人,敢出言冒犯与我?哼,恕我赵雍有眼不识泰山!并不认得阁下是何方神圣!万德!我连忙呵斥,不愿他在这节骨眼上惹得双方不快。
没错,此时对赵雍投以轻蔑目光的,正是一向率性而为的万德,众人见此情景,一面想要劝阻,一面却又偏偏不敢劝阻,是啊,两人都姓赵,两人都是帝室之胄,他们的争执,世上又有几人敢去阻拦?而万德果然不领我的好意,他依旧昂然而立,一手指着赵雍讽道:你不认得?那是自然。
你区区县侯,还根本无此资格认得我!要不然,滚回去问问你老子和老王爷,问他们认不认我这赵王之子!言下之意,你赵雍不过是个王长孙,长沙王一死,立刻便会降为将军一级;而我万德即便不能继承王位,也至少是个列侯,比你尊贵百倍!闻得此言,周围一片岑寂,只剩下赵雍急促的呼吸声,显然,眼前的尴尬场面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也不曾想到,赵王之子几时会到了扬州城,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久才缓过来,不得不毕恭毕敬地肃立,转而向万德行礼:……恕罪,末将并不知您便是赵王之后,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万德这才得胜一般,鼻子里冷哼一声,算是答了,也不理赵雍依然做着礼,从他身边昂首走过,视若无睹地对我道:殿下,你身份尊贵,可不是随意来哪个污七杂八的人物便能走您前头的,还是让万德为您引路吧。
万德!罢了吧!我再次低呼,示意他见好就收,然后转向赵雍,示好地笑道:县侯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了……你说的对,眼下军情为重,我们还是不如早些到营帐中再聊吧?……赵雍默无言语的点头,但过了不久,他脸色便恢复到从前一样,从表情上,完全窥不出内心的喜怒哀乐来,不过,在万德有意无意的余光睥睨之下,他终究收敛了些,只道:赵雍但凭两位殿下吩咐。
我不由摇头,也不知万德冷不丁发难,究竟算是办了好事,抑或者坏了大事。
不过,经这一番波折之后,先前有些忿忿不平的将军们倒是眉开眼笑了,在他们看来,万德或许是为众人大出了一口闷气!此时,隔着重重城垣,一度震天动地的厮杀声渐已沉静下去,高高的枯焦的树上,几只倦鸟低低地旋回……(唉,转了一大圈,我又回来了……别的不多说,总之,如果还有朋友在关注本书的话,史张对你道谢了。
本书没有太监,并且,似乎还很漫长……)第一百零四章 修罗和尚这样守下去,全然无取胜之理!军营中,闷声不响看了一两刻地图之后,赵雍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显出心中的失望泄气。
面对我们的不悦,他停了一停,不耐烦地解释道,如今敌军数十万人压城而来,其粮草必不能久耗,一旦粮草用尽,只有三种选择,一,退回北方,前功尽弃;二,变本加厉猛攻扬州,就算不胜,也要拼个鱼死网破;第三,干脆放弃扬州,渡江南下,扑向更加繁华的江南——建竹宫,对于上述三种情况,你们分别有何准备?我和杜申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心虚,半晌,我坦然道:不敢隐瞒,对于县侯的三种假设,我与杜将军只做了第一种的考虑:也即是,以羁縻之策,尽量消耗张烈有生力量,让他粮草用尽,自己退回北方去……所以我说,根本没有胜算!赵雍依然是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提高声音,对我,也是对众人道:张烈根本不可能退回去——在北方,他虽然攻陷了十数县,然而所过之地,几乎虏掠一空,毁城垣,烧屋舍,裹挟民众入伍,总而言之,他完全没有做回头的打算,也无路可退,就算是败,也要向前冲,直至找到下一个补充生力的据点为止。
在这种情况下,建竹宫与典军寄希望于他自己溃退,岂非缘木求鱼?那么说,我们不该守,而应出城作战?虽然承认他讲的颇有几分道理,但是赵雍颐指气使的神情让我不冷不热地讽刺道。
正是。
赵雍语惊四座,一时间,众将议论纷纷,看着他,眼神如看着怪物一般.谁都知道,在兵力不如人的情形下,据城死守才是上策,而被我们寄予众多期望的赵雍竟然说要出城作战?简直匪夷所思。
杜申久经沙场,但似也不赞同这位县侯的妙计。
然而,面对我们的质疑,讽刺。
赵雍却依旧故我,他拍了拍手,一员全身甲胄的武将从外面进帐来。
二位殿下、众将军,请允赵雍为你们引见一人,待他说完,想必大家会明了赵雍何出此言了。
他满脸自信地令那人向我们行礼,只是当那员武将除下头盔的刹那,帐中顿时想起一阵惊讶声。
啊,他是——我意外地看到,在那头盔底下,竟是一颗灼了戒疤的光头!这竟是个和尚!面对众人的诧异,和尚反而荣辱不惊,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犹如春日山泉般清澈,温和道:贫僧确是出家之人,然而,贫僧同样是长沙军的奋威校尉——即是说,贫僧是穿着袈裟与铠甲的和尚。
简单的几句后,和尚不再在意异样的目光,他踱步来到书案前,展开地图,一瞬间,目光由出家人的无色无空顿时变作一员武将的坚毅刚强,他沉吟了半晌,似在组织语言,他道:……这场战争,贫僧窃以为,仅仅守住扬州绝不能算作是胜利。
在贫僧看来,守住扬州,不难;难得是,让十万之众的寇匪既不破釜沉舟、拼死顽抗,也不取道他径,渡江南下;所以,殿下必须在扬州城下一劳永逸地解决战斗,使敌人再也无力南下,无心南下!说到这里,他停下望着我,似乎求的肯定。
我略一思索,点点头:没错,大师说得也对,仅仅打败张蒸不够,一旦我们退去,难免他卷土重来……可是,若说一举打败他,那又太不切实际了,赵陨绝不认为凭我们这五六万兵马能在短时间内一战而胜……对啊,敌人可有十几万之多呢!众将纷纷附和道。
这就是曳河县侯所说的、不能守,而要主动出击的道理所在了。
和尚双手合十道。
愿闻其详?看他们两人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疑惑道。
贫僧的意思是,以五万人打败十五万大军,固然不可能;但是,以五万人打散十五万大军的军心,却是百分之二百可行的。
打散军心?本以为他会有什么妙计,不料说来说去,就是这个?我失望道:奇袭、车轮作战、夹击,本殿都已经做过了,然而,张蒸军心终究未散……大师,若是这主意,那么不必多说了。
不,殿下。
和尚睁开眼,目光射出火热光芒:该做的,殿下确是做了,但是,殿下可曾想过,你做得是否彻底了?这……我愕然。
殿下的奇袭,依贫僧观察,实则不能称为奇袭,最多就是骚扰。
所谓奇袭,是要集我之长,攻敌之短,以集中攻击薄弱,以预谋攻击毫无防备,不求源源不断,只要一战,就能打得敌人闻风丧胆!什么?众将一时无言,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这和尚说到了点子上。
他滔滔不绝道:还有,单是正面的作战是断不行的,殿下应该尽量利用我方的优势,对敌人以恐怖战术——恐怖战术?我闻所未闻,嘴中嗫嚅着。
这和尚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他以打开话匣子,立刻能引住所有人的注意,让人不知不觉间放下所有的成见,全心全意被吸引到他描述的意境中去。
譬如刺杀、纵火、散布流言,和尚愈说愈投入,面色竟有几分狰狞:将敌军的俘虏全部斩首,首级悬于城门之上,令敌人攻城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死亡的可怕,一旦人心中有了死亡的恐惧,那么,必不会有奋死之心;又或者,趁着这天降豪雨、疫病易发的良机,将死尸、垃圾全部投进敌阵中,假以时日,腐败之物想必会成为瘟疫的温床!万军之中杀一人,不会造成震动,然而,在万军面前以极其残忍之手段虐杀一人,必定给敌军造成莫大的恐惧——甚至,我们将俘虏的敌人当众凌迟、车裂,然后将残尸抛入护城河中,令每一个想要攻城的敌人都先经过那恐怖的尸骸,然而使他们痛苦自省:究竟选择继续前进,成为同样的死无葬身之地的孤坟野鬼,还是投降,苟活下去!而且,为防止敌人弃扬州南下,殿下应该立即让人封锁长江,用渔网浮在水上,网上缀满利钩;浅水处布置下岩石,挖深暗坑……我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一番狂言而愣住了,有人甚至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谁能想到,战争竟然可以这样去打?瘟疫、死尸、首级,无所不用其极,简直……简直……恐怖!我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眼前这和尚虽然披着袈裟,可他那里还是和尚?在我看来,他犹如修罗一般,身上充满了一股危险、冷酷的气息。
但是,却又不能不完全认同,他说得每一句话都那么正确,打仗,本来就是要令对方坠入修罗地狱而后止,至于用什么手段,不都殊途同归么?够了!够了……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对仍然惊惶的众将道:关于……大师所建议的,你们如何认为?强敌当前,有取胜之道,自然应该不计后果去做,哪里还有时间考虑!没等众将开口,和尚迫近眼前,目光如锋利的刀刃,直直盯着我。
可是……我冷汗直冒:我们是王师,是道义所在,正义之师,可以用这种……手段……?当然可以!和尚仰天大笑,声如洪钟道:就算佛祖再世,面对魔罗的爪牙,为护正法,他也定会执刀相对!不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只有战争可以结束战争,只有杀戮才能阻止杀戮——说着,和尚猛地冲到我面前,双手紧紧握住我双臂:殿下,太平盛世,从来都是建立在森森白骨之上的啊!为了乱世不再继续,为了不让更多人死去,为了阻止战争进一步阔大……殿下,杀戮,是最最仁慈的选择!什么?我心中蓦然间一片空白,和尚的话字字句句都让人无可辩驳、不,甚至此刻我无法思考!而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是木偶一般……这和尚的存在,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自己说话了,不是我想说的,而是内心被蛊惑似的而发出了语句:就照……就照大师所说的去做罢……殿下,听到我的话,那和尚倏而又恢复了满脸的柔和恭顺,转变如雷电般迅速,只见他双掌合十,神情犹如在佛祖莲花座下般纯净:贫僧,法号道显。
第一百零五章 语出惊人大都部!我忍不住了!简陋的用布幔遮起来的营帐里,没来由地,一个魁梧汉子霍然站起,狂怒大吼道。
而他面前的,正是一言不发,紧抿着嘴唇的张蒸。
营帐中自不止他一位猛将,也绝不止他一人心中不满,但众人都将眼神转向别处。
有什么可忍不住的……过了半天,张蒸才慢悠悠的吐出这么一句。
我当然忍不住!那人鼓起眼睛,眸中要喷出火来:大都部!难道你看不见,我们每天有多少弟兄被杀死?你看不见,狗贼在墙头挂着他们的首级耀武扬威?十日了,整整十日我们就泡在这烂泥里一动不动地等别人来杀、来砍?!你看不见,大家的伤口都已溃烂,头发中都长了蛆吗!众人闷然看向张蒸,而后者,望着茫茫的雨景,连头也不回。
大汉愈发愤怒,极度的不满、憋屈已让他几乎崩溃,一时之间,也全然顾不得什么君臣上下了,他仰天悲叹:是,是啊,大都部你哪里看得见!恐怕,你根本就不想看见!我应该知道……当初,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惧不怕的大都部早就变了!你还记得说过要带大家杀光赵狗,建立太平天下的誓言么?又或者,从看到这扬州城的那一天起,你已暗暗准备着受人招安?去当个无忧官老爷?!!步老三!你放肆!虽然不满大都部的沉默,可是眼见他说得过火,张烈站起来骂道:大哥岂会受甚么招安?!总有一天,我们要杀进金陵去,做皇帝,作宰相!哪里还有那一天?!不等我们过江,恐怕已经全部死在这杨州城下了!步老三针锋相对,敢于当众进谏,他早已不惜生死。
混帐,你收了赵人什么好处不成,胆敢动摇军心!张烈一脚踢翻桌子,怒了起来。
哈哈!可笑,我步老三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整天将脑袋挂在裤带上,有谁收买的了我!哼,你想打架不成?我打得就是你!一连串的进攻受阻,以及不断的敌军骚扰,早就让众人烦躁不安,矛盾潜伏已久,一触即发,两人都是满腔愤恨,一言不合,很快揪打到了一处。
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了!众将上前劝架,一时间,场面狼籍,本该是安静议事的营帐乱声四起。
从头到尾,只有被唤作大都部的张蒸一动也不动,他的盔甲也已经有了锈斑,长期泡在水中,夹缝中的衣料开始霉烂,他似乎毫不介意这些,眼睛仿佛看向远方,然而近看时才会发现,他的目光其实是浑然没有焦点,里面充满了茫然。
此时,步老三和张烈打得难舍难分,两具同样壮硕的身体撞在一起,盔甲相碰,发出沉闷的巨响,拳脚如雨点般杂乱,以至于谁也无法上前劝阻,只能远远的呼喊着。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间,一道人影闪过,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的瞬间,两人被猛地制住。
是张蒸!满脸阴郁,犹如修罗现世的张蒸。
他一只手掐住步老三的咽喉,将他稳稳提起,步老三满脸惊恐,脸色涨的红紫如血。
而另一只手则是重重挥拳,只消一拳就将张烈击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张蒸一脚踏在他胸口,张烈痛苦地呻吟。
大哥……饶命……张蒸冷冷瞥眼,视线扫过众人,目之所及,众人惊恐低头。
蠢才,在我面前演戏!你们,活腻了?!!步老三和张烈不禁一阵哆嗦,他们想要辩解,可是一个被掐得半死,一个胸如压山,终究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声。
想死,下次尽管再来,不想死,便不要再自作聪明!在步老三开始翻起白眼的时候,张蒸才猛地将他甩到地上,同时,移开了踏着弟弟的脚。
一人连忙喘气,另一个猛咳不止。
好半天,张烈才恢复了一丝勇气:大哥……我们也是为你着想……两淮之地,几乎全部……何苦守在这扬州……蠢货,你知道什么!张蒸冷冷转眸,声音提高了几分,很显然,他不单单是在训斥张烈。
我们的目的不是两淮,也不是江南!什……什么!众人因这话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战死了数万人,攻陷了几十个城市,而张蒸此刻却说目标不在江南?!营帐里一片死寂。
大哥……张烈张大了嘴,额上流下冷汗。
我们乃是以马匪起事,齐射才是取胜之道,如果按照你这蠢货的主意,一旦南下,到了河网密布的江南,哪里还有活路!张蒸吼道,声音震得人心惊胆战。
可……可……步老三畏缩道:难道我们就任人屠杀?直至被杀戮殆尽不成……连你也知道不行了,何况我!张蒸瞪了他一眼。
这么说,大都部另有……将军们听这话似乎别有隐情,不禁试探道。
等。
可是,张蒸只说了这一个字,他的眼神中风云变幻,似乎隐藏有无穷的玄机和计策。
等?等……等什么?没人敢问出口,因为他们看到,大都部叹出一口气,又转过了身,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凝望着雨幕下的扬州城。
众人咽下了喉头的疑问,只好也暗自叹息。
第一百零六章 暴风中的挣扎者(上)那怪和尚……还真有些能耐呢!就着一把西域银壶吞下满口的美酒,万德呵呵笑道。
哥,大师法号是道显,你怎可左一声又一声地叫人怪和尚,诽僧谤道,会遭报应的呢。
丝宁嗔怪着,丢给他哥一个白眼。
也只有在人少的情况下,更确切的说,丝宁只有在我和万德所谓‘家人’的面前,才偶尔会作出符合她年龄的、如平常少女的举动,而在更多的时候,她或是将自己隐藏在了哥哥的身后,沉默着,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所有人,柔顺的眼波,似能看穿每一颗暴戾的心灵。
——看到丝宁,我不由自主地总想到凝莲。
确实,她们有着那么多相似之处,譬如,同样都是我的表妹,也都有着显赫的身份,然而,也一样地身不由己,一样的让人心生可怜。
所不同的是,凝莲看起来总那么坚强,坚强的表面下,柔软地让人心疼;而丝宁则是表现得那么怯弱,而怯弱下头,却是一颗血泪凝成的冰心,她坚强地让人心疼。
很难想象,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当赵王府被叛军攻陷、周匝一切都熊熊燃烧的时候,她该是承受了多么大的惊恐和痛苦,然而,丝宁能将这所有的惊恐和痛苦藏得那么好,以至于,我甚至不曾见过她偷偷啜泣……想到这处,望向丝宁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同情,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转眸瞥来,长长的睫很快又扇子一样藏住了所有心绪。
嗯?表哥?你在发什么呆?万德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回过神来:唔,你是说道显和尚啊,没错,他这次确实立功不少。
不是那个,我说的是,赵雍似乎很拼命啊。
万德有些惭愧先头给赵雍尴尬了,本来心里根本不待见他的,但好几次,从墙头上看到他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的场面,不得不心生佩服。
反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算是万德的优点之一了,我微笑:那你还记不计较他的无礼了?呵呵,根本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万德挠挠头:有机会,向他道个歉也无妨。
是啊,说到底,我们都是兄弟,是同宗同族,没有什么比齐心协力更重要了,万德,若果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请你务必要忍让,知道不。
我们正议论着,门推开了,太守李从嘉拱手走了进来:……参见二位殿下,郡主。
嗯,太守大人,今日城内一切可好?我示意他坐下,问道。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很好。
老大人沉声道:如今战况一日强似一日,百姓们都很有信心,该干什么的,都在干着呢……对喽,今天我上街还听人说,‘哪天殿下打退了贼人,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场呢!’呵,呵呵,!不知为何,最后那几声笑,听起来勉强之极。
惭愧,惭愧。
寒暄没几句,我发现李从嘉神情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虽然在说话,在笑,可神情是那么心不在焉,眉宇间似乎蕴着悲痛,我心生狐疑,不禁狐疑问道:——太守此来,不止是例行交差吧?若果有什么本殿力所能及的,请不用客气,尽管直说便是了。
……李从嘉微微一怔,迟疑再三,算是默认了。
我看见他眼圈微红。
有什么尽管说嘛!反正承蒙招待,算是礼尚往来哪。
万德看不惯别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以为他有什么要求我们的,于是催促道。
你们,下去。
没直接回答我们,李从嘉先喝退了房中的仆婢,他踟蹰着,手指紧握又展开,又紧握。
……这事,原本我是不该问的……事到如今,又怎能不问……李从嘉看我一眼,目光很是复杂,好久,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殿下……皇帝,皇帝是否真的已经晏驾?你……!我震惊站起,心脏咚咚直跳,佯作薄怒,我骂道,混帐,哪有此事!李从嘉,难道你是在诅咒天子吗!?万德和丝宁也是一脸苍白,大家都明白,这个秘密太严重了,一旦真的人尽皆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李从嘉凝望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慌张,他叹息着,缓缓离座,躬身俯拜在地:臣出言不慎,请殿下赐罪。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我局促不安道。
李从嘉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书柬,恭敬地捧过头顶。
我狐疑地接过来,三两下撕开,然而,当第一眼看到上面的内容,我再也移不开视线。
一瞬间,我周身血液变得冰冷!敕封金陵吴王,诏转大赵各道、州、府,见此诏令,如闻圣旨:昔我皇祖显考起于江湖之中,奋七尺长剑,平靖宇内,削斩群雄,自是赤县一统,海内息兵。
皇祖显考遂提百万兜鍪,定都邯郸,以为帝都,以镇狄夷,逮传八世,遂至于今。
八世皆英主明臣,王道日炽,九边臣服,北至于幽昧,南至于大海,东至于岛夷,西至于流沙,未有抗命者也……斯维北土史氏,累世丑类,常怀不臣之心,遂造反覆之志,勾结匈奴,交好召匪,作乱于北疆……帝以不察,遂令奸臣得便,狄夷逞勇,一败镇远,复北三卫,丧师幽州之下,绞绝帝都之中,帝躬南巡,车驾止郊,史氏率群丑绝去路,干天祚,帝于是被难——帝于是被难!看到这五个字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眼前的时候,我脑中轰鸣一声,眩晕如潮水般奔涌而至!天哪,皇叔居然在这个时候发丧!当我被围在这孤城之中奋死作战的时候,皇叔他怎能在金陵发丧!这么一来,我……我……恍然间,只觉有一层又一层蛛网密密麻麻地兜头罩将下来,我几乎不能呼吸,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某种不祥预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难道,难道金陵真的在酝酿着某种阴谋?一个必须将我调到远不可及的地方才能开展的阴谋?!一个如此精心设计、如此恐怖之极的阴谋?!……表哥!表哥你怎么了!……殿下!我几乎立时倒下,万德和李从嘉慌忙扶住了我。
殿下……李从嘉叹息着背过了头,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怎么了……表哥,发生了什么!万德不明白我怎么忽然之间脸色煞白,他猛地摇撼着我,虎目圆睁。
哥,吴王……吴王宣布了大行皇帝的死讯……丝宁拾起那封密函,只看了一眼,她浑身颤抖。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而我们,都是这个风暴中的挣扎者!什么!万德的眼珠几乎掉出来,他一下子暴怒,站起身来,猛地将一把椅子揣倒,他立刻明白了一切,咬牙切齿地吼道:赵轻……赵轻这个混蛋!大阴谋,第一次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第一百零七章 暴风中的挣扎者(下)一封密函,如同晴天霹雳般打在所有人心头,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听见万德怒不可遏的咒骂声。
而我一动不动,心里乱糟糟如有千万人在争吵不休,眼前一时间是吴王微笑时慈祥的面容,一时又变幻成猛兽虎视眈眈的目光……回去!表哥,我们带兵打回去!万德忽然冲过来,激动地挥舞双臂:让万德为表哥进军金陵,看他吴王能作何解释!打回去?我迟滞地望着他,我们走了——这里,又该怎么办?管他怎么办!管他是降是破,表哥!就算你、我战死在这扬州城下又如何?就算能打败张蒸又如何?赵轻根本就是在利用你!等我们打完,他早就发完丧,祭天登基了!……我无言以对,若是换了今天之前,万德对我说这话,我必定付之一笑,可是,眼前白底黑字的密函却让我不得不动摇了:如果不是一个阴谋,皇叔为何先是千方百计阻止我发丧,而等我们到了扬州,他却自己匆匆发丧?还有,他擅自加封领地……隐藏前线的正式战况……甚至,如今想来,连他与世廉的针锋相对都绝不简单!其中,必定有着更深的分歧!我几乎想要立刻接受万德的建议。
这时,只听噗咚一声,却是李从嘉猛然跪倒在地,他老泪纵横:殿下,不可以,你万万不可以在这时离开扬州啊……老头子!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万德勃然大怒,吼道。
是……老夫官位低微,原本不该……但,就算是殿下敕老夫一死,我还是要阻止您离开此地!李从嘉跪着前行,他已经很老了,以这种艰难的方式每前进一步,都显得耗尽全力,他来到我面前,几乎是在我脚面前扣着头:老夫是扬州父母官,是扬州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啊……而殿下若是今天一走,明天……或许明天后天张蒸的大军就会破城而入!到时候,这扬州城必然在劫难逃!作为太守,我有义务佑护我的子民安居乐业;作为父母,我不忍看到那么多子女流离失所乃至于死亡啊!殿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留下来,李从嘉……李从嘉代表数十万扬州城民,乞请你留下来……!万德不等他再次磕头,狠狠地将他提起来,虎目圆睁:说得好!——你才是扬州太守,你才是扬州几十万百姓的父母!而表哥不是!他不需要为了你,为了他们而作出牺牲!为帝王者,是天下人的父母啊……难道,扬州不是大赵国土?难道扬州百姓不是殿下的子女……?李从嘉的额上有血珠泌出。
你……!万德语噎,他狠狠地瞪着老太守,拳头上青筋迸现。
而呆呆地看着两人辩论的我,此时却只如一支木偶般呆滞,想哭,想笑,唯独不想做出选择,唯独不想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如果大哥在,他会怎么办?如果杨度在,他又会要我怎么做?是抛弃扬州的安危,带兵杀回金陵去逼宫、去争位?还是继续相信皇叔的忠诚,继续欺骗自己,在这暴戾的战争的风暴、阴谋的风暴中挣扎下去?我成了最无能为力的决断者,脑中的天平左摇右摆,两端都无法取舍。
也许下一刻,我会听从理智的劝告,带着万德倒戈向南……又或者,我会任凭情感的支配,扶起乞求不断的李从嘉,告诉他我会留下……然而事实却是,有些时候,你根本不必决断,因为冥冥中,也许有个‘上天’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该走的路————报!报大帅!张蒸大军全面攻城!我军猝不及防,已经丢失了城外阵地,敌人此刻已经渡过护城河!杜典军、曳河侯正在艰苦作战,请大帅立刻前往北门战场!一个探子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脸上满是泥泞与血污,他用期待、敬畏的眼神望着我。
房里顿时一片死寂。
殿下!殿下!李从嘉浑身颤抖,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殿下!请带领我全体扬州城民一起抗御匪徒吧!不,表哥!你不能去!万德大吼:叫回将军们,就是现在,我们趁乱出城,只要一刻钟,大军马上可以渡江!殿下……!表哥!都住嘴!毫无征兆地仰天咆哮,我已别无选择:万德!准备战甲!什么!万德失声叫道。
我说准备战甲!我拉住他衣襟,更大声吼了回去:战甲!我们立刻出城作战!作战,你听不懂吗?!谢殿下……李从嘉再次老泪纵横,他抹了抹泪,深深一揖。
可是,表哥——金陵!金陵——万德不甘心地大叫。
狗屁金陵!混帐,我们现在是在扬州!扬州!我一把扔下他,眼里也有火热热的水光。
……人,终究注定被情感羁绊这一生啊!我内心如哭泣一般在叹息。
万德依然懊恼地愣坐在地,而我身后仿佛有一只小手在轻轻触着,我蓦然回头,却见是丝宁婷婷地站在那儿,她清澈的目光如秋日深潭一般,而怀中,正抱着我的金色铠甲。
表哥,甲衣呢。
我一怔,丝宁……难道她早就猜到了我的决定?那种感觉直是无法形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种感觉,如果眼前这表妹是男儿身的话,那么,他必在我之上!可惜他只是个女儿家!钦佩与感慨只持续了转念之间,点点头,让她为我穿上了铠甲,一回头,见万德还在原地不动,我不禁怒道:万德,你那么念着金陵,那么,你索性自己回去罢!啊……不……万德如梦惊醒,看见我全身铠甲,心知已经不可能说动我了,只好叹气:……表哥,我陪你一起出城作战就是了……说着话,他瞪了李从嘉一眼,而后者却是欣慰而笑。
第一百零八章 鏖战扬州城(上)扬州巨大的城墙下面,兵马犹如潮水般呼啸涌动,到处都是惊心骇目的厮杀,遍野都是支离破碎的尸骸,雨点和火点一样陨落,刀光辉映着日光,炫耀出迷离冷酷的寒光。
惨叫声,厮杀声,震得城垣都在震动,震得池水都泛起涟漪,甚至,若有天庭,那个高高在上的、从不知人间忧乐的天庭,也必会为之战栗。
这是人间的炼狱,也是不见修罗的修罗场。
杀进扬州去!金银珠宝随手可得!美女娇娃听凭掳掠!敌军的百夫长高叫着,声嘶力竭的话语,极尽蛊惑人心,很快,这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集体意志的声音在数十万人喉中响起,敌军疯狂地叫嚷起来:屠城!杀进扬州去!屠城!屠城!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击攻来,每一个人脸上都被血污覆盖,这不可怕,可怖的是,在血污覆盖的面庞底下,是一张张扭曲如恶鬼的脸孔。
眸中只有欲望、只有狂妄,他们已不是人,而是地狱门开,破门而出的恶鬼!然而,我军,作为堂堂王师的我军又能强在哪里?开始时,军士们高呼着维吾大赵,国祚永昌!,奋勇地抵抗着敌军一波波的进攻。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敌军的猛烈进攻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嗜血情绪,也许当第一个骑士被蜂拥而上的匪徒斩断头颅,血溅三尺开始,也许当第一波人流冲入阵地,开始疯狂杀戮开始——我军也同样疯狂了,他们不再整齐地高唱军歌,而是人人高喊着杀!杀!杀!!仿佛已不能说别的什么,他们只重复着这简单的音节,然后狠狠地挥动手中武器,任凭利刃划开挡在身前的每一具躯体,任凭那血水像雨点一样喷溅全身!两军纠缠、厮斗在一起,人如野兽般互相挥动爪牙,务必置对方于死地,不多时,城墙上布满了点点骨殖血肉,而滔滔的护城河水,竟比朱砂更加殷红!太守,你聚集乡勇到各个城门处,随时准备补充我军损伤!我披甲上马,对李从嘉吩咐道。
殿下放心,就算李从嘉将儿子推出城去,也定保补充不断!老太守的眼里充满感激。
好!我一挥马鞭,左手早已执起了琅荆宝剑:余锋余韧,你二人带领一千铁骑,为我左翼;德充、褚倪,你们为我右翼,也是一千铁骑;李建,你带领所有步卒跟着我,为中军——表哥!我呢!?万德生怕我将他落下,他举起长戟,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扫他一眼:和我一起,为前锋,杀开敌阵!分割出阵地来!遵命!众将高声应道。
车门缓缓打开,一瞬间,厮杀吼叫的巨大声浪灌入耳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所有人都不禁握紧了武器。
杀!我高举长剑,下一刻,铁骑四蹄高扬,一声咆哮着飞驰而出!五千骑兵、五千步卒犹如一道无坚不摧的铁流,飞驰而出!瞬间杀进了杉林一般的密密麻麻的敌阵中!赵狗~啊!……是赵狗来了!敌军猝不及防,很长一段部曲纷纷崩溃,这些本是农民、残兵组织起来的士众甚至扔下手中武器,转身溃逃。
我毫不犹豫地冲杀上去,伏在马背上,手中长剑从左右两边‘收割’着人命:一剑刺进一个溃逃者的背心,奋起力量,剑身刺穿了骨头,从他胸口穿出,由于战马冲锋地速度是如此之快,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那人几乎是被挂在剑上,而下一刻,剑锋猛地又撞上了另一颗头颅!被刺穿了胸膛的那人脸上此刻的表情,无法描述,有诧异,有痛苦,有悲愤,有不甘!甚至他嘴中冒着血泡,还嗫嚅着什么!被杀者,还来不及为自己悲哀!而我,甚至无法念及这种悲哀!下一刻,两具尸体倒在无数具尸体上面……我再次狠狠地挥剑,将迎面而来的一个骑士拦腰斩落马下!离我不远处,是十六岁的万德,而此刻的他,根本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呼呼地舞动着长戟,如黄蜂般猛刺,又如鹰隼般挥斩!眼睛布满了血丝,口大大地张着,嘶哑的吼声从中发出来,十六岁的躯体下,似乎隐藏着几百年、几千年集聚的仇恨!他不顾一切的发泄着满腔的仇恨!看起来,浑如复仇的厉鬼!这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厉鬼。
因为有了我带领的这一万人的援助,张氏大军一度被打得节节溃退,守城的士兵不断前进,很快的收复了从城门直到护城河的一大片地方,而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人倒下。
匪众被赶到了护城河边,厮杀却还在继续,眼前的情景,假使令神佛看了,神佛也会为之叹息!——先头的敌人,还争相希望游过河去,可是很快,后面的人不需要在考虑游过去了——在不断地屠杀之下,在后面人的推攘之下,不过片刻,尸体居然已经填满了这深深的壕沟!乌紫色的血水不再流淌,后面人踏着前面人的尸体退过河去!放箭!放箭!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来,竟是道显,他看到敌人溃退,连忙疯狂地招呼着左右张弓放箭!箭羽犹如雨点,瞬间射倒了一排排的敌军,他们痛苦的呻吟,惨叫,被飞快赶上来的我军斩下了头颅——此刻,看见这一幕,道显仰天狂笑!这和尚,甚至没注意到,敌军的鲜血不单染红了他外罩的铠甲,而且已渗透了他内穿的袈裟,而他,穿着带血的袈裟坐在佛祖身下!在这不顾一切的杀戮中,不管是谁人,不管他侍奉着怎样的理想,然而,他却只能做一件事,为一件事而战斗——那便是,活命!为了活命,只有杀人,为了活命,除了向前冲,除了挥起屠刀别无他法!当我第不知几百次挥起长剑的时候,蓦然间,我脑中参悟了这个道理——长剑落下,又一具尸体滚下壕沟去。
此刻,广袤的天地间,雨,却还在悠然飘落……第一百零九章 鏖战扬州城(中)多年之前,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宫殿中,我酣睡着,梦魂一缕,却不知来到了位于何处的师傅那儿。
那一次,我站在那空无一人的天地之间,懊恼师傅总是教我一些奇奇怪怪地东西,于是顶撞地问道——纵使读书再多,学得再多又有何用?人生一世不过七十年,就算徒儿学得成了个圣人,终究生老病死,什么也不会剩下!师傅的声音悠远传来,仿佛拂过大地的春风。
他道,难道,只看到七十年就够了么?那是自然,我是人,人只能看到他活着的事情!况且,人死如灯灭,活着,就是全部!你不曾想过……也许,在你们所谓的‘全部’之外,还有着更辽远的天地?比……活着更多?我诧异道:师傅你想说,世上真有轮回、后身这回事?轮回?后身?师傅似不以为意地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永恒?永恒?!是啊……所谓永恒,你看不见永恒,永恒便不存在;你看得见,它便存在。
师傅的话让我极为迷惑,只听他接着道:一只蝼蚁……决不可能看见比一片树叶更大的东西,高山、河川对于它们而言,根本无法想像。
你自然比蝼蚁大无数倍,可又看得见些什么?向下不过十里之外,向上不过日月星辰,可那十里之外必然还有其他景色,那日月星辰之外,也理当有更多的、你绝不能想象的东西……是故,在我看来,你亦只是蝼蚁。
我……只是蝼蚁?……或许,尚且不如你俯下身去看蝼蚁。
师傅毫不留情道:譬若,你会执着于‘生命’,这在我看来,便是蝼蚁的想法。
……你不明白?唔……好吧,我先问你,你所认为的死亡,是怎样?我立时答道:像皇爷爷、像李大将军那样,不在这个世界了,躺在坟墓里,那就是死亡啊。
肉体死了,便是死亡?师傅不知为何,呵呵大笑:那么,当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当你还没有被你母后赋予肉体之前,你是不是也是死的?啊……那时候……那不算……怎么不算?未出生的人,死去的人,不都是你所认为的没有了肉体了么?照这样说,人生的过程,岂不是从死亡开始,又归于死亡结束?而你,本来就没有肉体,失去它,又有什么关系?不,不能这么说?我无法辩驳,却不解。
你真不曾想过,假如,假如活着只是一种幻像,而在这‘活着’之外,才是本真呢?……此刻的我,根本已不记得师傅如此问了之后,我是作何回答的,不过,至少在眼下,在挥剑不断的杀人,不断地亲手结束了一条条‘活着’的生命之后,我却多么想让自己相信,师傅的话才是对的,假如根本无谓活着或者死亡,那么,杀孽、罪恶,也不存在了啊!然而,耳畔回响着那么多的惨叫、嚎哭,你叫我如何相信?左手似乎已经麻木,我目之所及,到处是苦难、杀戮。
时已入暮,雨不知何时小了,一面是微微细雨,一面却是云端的火红夕阳。
可战争,还未结束。
敌人被不断地杀退,可是,很快的,又卷土重来,他们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掩杀过来,一时如同山崩海啸,渐渐,我军退回了壕沟这边。
殿下!怎么办?杜申打马聚拢过来,他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敌阵,初春的日子里,额头冷汗淋漓:看样子,张蒸决意在今日发起总攻了!殿下,继续,或者退?如果今日没看到吴王的书函,我或许会选择向退回去,但此刻我一咬牙:不能退,退的话,扬州必破,巷战必然生灵涂炭,所以,只要我军不被击溃,我们务必坚持下去!可,今日一战,我军至少已损失了上万人。
杜申看着遍地的尸骸,虽然敌军被击退五次,但折损只是我军一倍而已。
长沙军还有多少?要不,通知让赵雍先回去?我道。
不用了!话声刚落,赵雍的声音在耳边震响,他带着满身是血的道显和尚匆匆赶来:我长沙军决定战至最后一人,敌军不退,我军绝不入城!但你部最少!我提醒赵雍:如果和我军、金陵军一样硬拼下去,长沙军必然会最先损失殆尽!话虽如此,可已经来不及了——赵雍哈哈大笑,不是欢笑,而是苦笑,一缕断发飘落下来,他抬起手臂,指着敌阵的方向:恐怕,城门万不能再打开了!甚么!我心中一震,望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漫山遍野的浩荡军阵中,不知何时,已经竖起了一面血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旗帜!张蒸!我和杜申同时惊叫。
……张蒸出动了!我这才明白赵雍的意思:如今张蒸一出,敌军必然军心大振,这么一来,我军再退,必然被人从后袭杀!而城门一开,敌军必蜂拥而入!已无退路。
我沉吟片刻,脸上不由露出了同样的苦笑,我抬起琅荆:那就只好……杀吧!杀!道显大呼着为我们振奋精神,只见和尚一把扔下头盔,第一个冲驰起来,他吼道:佛祖就在我们身后!佛法除魔,所战必胜!必胜!必胜!他的感染力再一次起了作用,一时间,数万人附和着大呼起来,他们挺起武器,再次冲杀向前。
殿下保重!我点点头,与杜申、赵雍一拍马臀,杀向不同的方向!第一百一十章 鏖战扬州城(下)明天太阳落山之前,退者,斩!张蒸今天身披着一套错金的铁甲,头发用一条绿色锦带束在脑后,眉毛已经用朱砂染红,甚至脸颊上也描上了蛇龙的纹饰。
昂立于马上,他犹如降世的神祗一般,周身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令得所有将士都精神大振!一个能带着他们从河北杀到淮南,遇城破城,遇敌杀敌的大将,在他们的心中,几乎等同神的存在。
更何况,在张蒸的身边,还聚集着众多的猛将,不说那杀神一般的张烈,步老三、张熙、张默、李飞虎……随意哪一个,都是万人难挡!无怪乎当张蒸率领着猛将们对赵军发动进攻之后,数万人挽住败势,猛扑向扬州孤城……他们单纯而愚昧的心里甚至不曾想过:为什么一定要战至‘明天太阳落山’?这仅仅只是一道命令?抑或者别有深意?……他们不去想,也来不及想,因为此时赵军也潮水般地扑杀了过来,双方刀剑相撞,厮杀声再次振动天地。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战,从第一天下午直打到了第二天中午,在足足十一个时辰中,双方拉锯般地交相发动着攻势,几乎不曾停下过一刻钟!只感到雨点由小变大,有大变小,一丝丝变成了磅礴大雨,磅礴大雨却又停下;只见太阳当空,太阳落下,太阳再次升起,太阳再当空……然而再多的雨水也无法冲去一层层泼洒上来,凝固如泥泞般的血水!然而再大的太阳也无法驱散从每一个人心底散发出的、不见一丝光明的绝望的暗影!人的尸首彼此相叠,堆积成一座座山丘,广阔的原野上,没有一寸的土地暴露在日光下头!扬州的城墙布满了各种伤痕,大大小小的伤痕交叠起来,甚至分不清是炮弹撞击所致,还是刀戈劈斩、更或者是绝望的人用指甲所抠挖出来的!只见每一道伤痕里,都有干涸的、暗紫色的血水!到处是死尸,到处是倒毙的战马,到处是熊熊烽火,到处是弥天白烟……不知何时起,倒下的人,远比站着的人更多。
死者,或是已经去往了神佛的世界,而伤者,有的来不及被人抬回后方,只能蜷缩在暗红色的、肮脏的泥水里,睁着无神的大眼仰望天空,呻吟,伤口中露出白骨!杀!杀!我惊讶自己嘶哑地喉中竟然还能喊得出声音,奋力斩倒又一个呼啸而来的骑兵,我腿弯一软,噗通跪倒在深及脚踝的泥泞中,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发丝中滴淌下来。
经过昨夜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我失去了战马,甚至右手、肩胛、腰腹上起码留下了十余道深浅不一的刀伤,金甲被冷箭和巨殳击碎,如今的我,形同单衣作战。
记不清多少次只差一步便踏入鬼门关,也记不清有多少人丧命在琅荆之下,我几乎是丢弃了一切的念头,奋死向前,好几次,蝗虫般的冷箭甚至从我头发中呼啸而过!此时,出城的一万人,恐怕只剩下了不到半数。
而长沙军、金陵军损失的人数更多,道显和尚在昨夜中了十几箭,被赵雍拼命救了回去,叫人吊上城头,运入城中急救。
而金陵方面的陈胜道将军更是带着五百人马,疯狂地杀入了张蒸本阵,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死战过后,全军覆没……而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
战局的残酷完全已经超出了预料,没有人知道战争会何时结束,或许……真的有可能,只有我军全体灭亡、或者张蒸军全体灭亡的那刻,才会迎来休止。
赵陨!忽然之间,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仰起脸,只见一员全身甲胄的敌将咆哮而来,陌刀带起剧烈的炎风,近在眼前!哐!我就地一滚,手中琅荆已经抵了上去,刀剑相击,火光四溅。
一击不中,两人各自跳开一步,我定金一看,心中不禁震动:张烈!渠寿城下,被我用计打败的张烈,如今再次站在我面前!他九丈高的身躯像是一座大山,而仅余的左眼盯着我,眸子里射出阴毒的光芒。
他挥动着钢爪,仰天狂笑。
赵陨!渠寿之仇,夺目之仇!今日……今日余一并要你偿还!要的回的话,尽管找我来要吧——我大喝一声,仗剑冲了上去。
剑锋霍地刺在陌刀上,而张烈迅猛挥起铁钩,鹰隼一般刺来!见势不妙,我身形一矮,弯腰躲过。
同时,手中长剑划起巨大的弧形,转头劈向张烈。
雕虫小技!他大呼着,只一侧身,剑锋顿时从他胸口偏过,而下一刻,张烈的陌刀猛地斩断我一片头发!发丝纷纷飘落,我不禁冷汗淋漓:差一点,差一点断的就不是头发了,而是我的头颅!哇哈哈!张烈占了上风,陌刀顿时抡得像旋风一般,他步步紧逼,而我除了提剑抵挡,生生承受着他海浪般的巨力之外,竟只能狼狈后退!糟了!经过一连日的苦战,我哪里还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的交手,我败绩已现!如果说,渠寿城下的我与张烈,或许还称得上二虎相斗,那么现在的我,完全已从猛虎变成了惊鹿!而张烈,则是满腔仇恨的独眼之虎!只见刀光如同花瓣,片片在眼前变幻出千万种杀机,我却根本无法将那花瓣斩断……终于,在一刻的苦战之后,我奋起全力,猛地使出一击‘聚流’,将周身剑气如决堤之水般喷向张烈的胸膛,而同时,我的整个身体,也全然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生与死,只在这一招!可是,只听‘崩’的一声,琅荆却只是击碎了沉重的陌刀,而张烈一挺胸膛,厚厚地铠甲竟然挡住了这致命一击!完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哈哈!赵陨——你剑中岂能还有另一支暗器!随着张烈的一声怪叫,我顿觉右肩一片苦楚!仿佛巨大的泰山瞬间崩坍了一般,就压在我的肩上!余光一扫,我见肩上有鲜血喷溅而出!下一招!张烈收回了沾血的铁钩,独眼睥睨着跌倒在地、连剑也拾不起来的我,狂妄道:下一招,将你的头颅交给我吧!眼前黑影一闪,沉重的铁钩带着血腥味呼啸而来——第一百一十一章 地狱之莲殿下!就在铁钩迎面刺来的同时,只听见一声疾呼,一双手将我猛地推开,下一刻,铁钩重重地深刺入一团黑影之中,发出撕破皮肉、贯穿入骨骼的恐怖响声。
李建?!我从恐怖中回过神来,却见本该击在我身上的铁钩,此刻却击穿了李建的左肩!是李建!千钧一发的时刻,是他不顾一切地将我推离危险,并代为承受了致命的一击!殿下……快、快走……他死死地攥着已经卡入骨骼中的铁钩,口中流下殷红血水。
我来救你!被彻底激起了仇恨,我不顾这难得的逃命的机会,反而从泥水中摸起了琅荆,奋力向张烈扑去。
放开……放开啊!……混帐!眼见剑锋呼啸而至,而无论他怎么踢打,李建始终不放手,张烈毛发倒竖,一狠心,狂叫着抽出腰中匕首,猛地斩断了手环与铁钩的交接处!我的剑再次扑空!可恶……可恨!张烈捂着鲜血淋漓的手,目光愈见仇恨,他似恨不得将我碎成千万块,眼珠愤怒得几乎鼓出,上面布满了血丝:……铁手!我的铁手!你……你竟敢毁了我的铁手!张烈咆哮着,一把拉过一个企图偷袭的赵军士兵,张开五指轻易捏碎了他的喉骨,然后取过了士兵的长戈。
戈尖,瞬间划过周围数个士兵的胸膛,挥溅起一圈血水,最后,那兀自滴着热血的戈尖却是对准了我:赵陨!受死吧!长戈如鹰喙,猛地灼热了周匝的空气,带着无可比拟的猛力,转瞬近在眼前!我下意识地举剑相抗,戈刃砸在剑身上,猛地发出尖利的声响,无数火星游鱼般四溅而起,我握剑的双手立时感到一阵剧痛!张烈,简直拥有神鬼的巨力!我再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而明白了这点之后,同时也明白,与他打下去,我不可能有胜算!可笑!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可悲!我竟然与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战斗!又厮杀了数十回合,我再次陷入防守……不,甚至不可说是防守,而是毫无抵抗之力!仿佛被猫捉住的老鼠一般,只能可悲地在锋利的爪牙间拼命求生!戈刃不时斩断了发丝,划破衣裳、甚至是刺中皮肉!我只能步步倒退,双脚陷在深深的泥泞中举步维艰!殿下!我们来帮你!几乎在失去最后生机的瞬间,幸亏余氏兄弟赶了过来,他们一左一右,惊险万分地接住了张烈旋风般的长戈。
就凭你们?不自量力!张烈只猛地一振长戈,巨大的力道立刻将余锋震得退开数丈,而余韧虽然不动,胸口却被重重地击中!还有我!四蹄高扬,一骑铁马飞驰而来,而上面坐的,正是满身是血,挥舞着一柄弯刀的褚倪!殿下!还有得充在此!又一声呼喊过后,只见得充也带领着数个伤痕累累的近卫冲杀了上来,一时间,这些英勇的将军在我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将张烈的去路挡住!他们,决意以自己的生命守护我!仿佛是死里逃生的安全感使然,我一脱力,几乎要拄着琅荆宝剑才能站立,而看到眼前一切,眼眶中早已满是热液……或许,他们……也是我赵陨的兄弟!是啊,不止万德、赵雍、修儿或者太子才是我的兄弟,眼前这些为了帝国奋死不顾的将士们,也都是我赵陨的兄弟啊!站在修罗场上,我却,感到了微薄的、神佛的光辉……哈哈!正好一网打尽!就在众人与张烈厮斗之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支敌军疯狂地杀开血路,瞬间将不足百人的我们团团围住!无数的刀戈剑戟,仿佛罗网一样交织得密不透风!步老三!张烈大叫起来:哈哈!天助我也——快!杀掉他们!在这中间,有赵帝的儿子!啊!哈哈!马上骑将立刻露出狰狞神情:众孩儿,给我杀!突围!突围!李建忍住剧痛,摇摇晃晃提剑挡在我身前:保护殿下!突围!是!伤痕累累的战士们应道。
杀!虎狼一般的敌人举枪合围。
双方都怒吼着杀到了一处,大地顿时被脚步所震颤,而挥起的刀剑上,映亮了血污的面庞!殿下,走!、李建蓦然大吼一声,斩杀了两个迎面而来的敌人,我跟在他后面,奋力突围。
尽管我和将军们都能以一敌十,但奈何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知做了多少次地努力,可眼前的敌人似乎源源不断!我身边不断有士卒饮恨倒下。
殿下在那里!终于,外面似乎有增援赶来,只见敌军的合围之外,高高扬起了大赵的旗帜——然而,没等我们来得及高兴,又猛然见大赵的旗帜之外,更飘扬起了触目惊心的血旗!血旗,那是张蒸的本部!一时间,战局似陷入了可笑的逻辑:张烈、步老三包围了我们;赵军发现这一点,遂从外围又包围了他们,可之后,张蒸却再包围了援军!一圈一圈的包围不断扩大,到了后来,已经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包围了谁!一日一夜的死斗之后,战争再次攀上了巅峰!只见到处是旌旗飘扬,到处是刀剑相击!可以想见,扬州城下,现在是以我为中心展开了浩荡的厮杀!而我,根本插翅难逃!——也许,不必插翅?常常想,世事,有时真的比戏剧更加匪夷所思——我才一感觉到进退无路的悲哀,可眨眼之间,却猛然看见一道白影倏而从头顶落下!紧接着,熟悉的香味儿驱散了浓重的血腥味,更熟悉的娇呼声意外在耳边响起:大哥!小狸!?定睛看清了眼前人清丽的面庞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狸!你……怎会在这里?!站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一朵莲花般的,带着浅浅笑意的小狸!那是……地狱之莲!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中棋子娉婷地立于杀戮的战场中,素净的衣裙飘扬在血雨腥风里,此刻的小狸,犹如绽放在地狱中的莲花。
我来救哥你呀。
小狸微嘟着小嘴,似乎不满我不但每表现出惊喜,还为她的到来而惊怒。
你!救我?!!我不知该哭该笑,一剑挥退了蜂拥而上的敌军,趁着这空急道:你轻功好,武功不行,留下来没有用!听我说,小狸!快离开!才不要呢。
岂料小狸不但没被我喝退,反而靠得更近了,好不容易才赶到,小狸不走。
你究竟懂不懂!我本就已经杀得精疲力竭了,如今竟还要打起精神与她吵嘴,蓦然真有‘焦头烂额’之感:这里是打仗!不是玩闹!打仗要死人的!可……小狸笑吟吟的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剑,乍有介势地横在眉前:小狸是安乐道人呢,安乐道人不怕死!说着,她身形一动,仿佛极快的闪电一般,瞬间变幻出重重剑花,杀向合围过来的十余个敌人。
眼前的情形真是诡异之极,一面是十余个身强体壮的悍匪,另一边是看似娇柔的小狸,我甚至惊出一身冷汗,早作好马上奋力挡在她面前,随时准备拼掉一条命的觉悟。
……不料,没等我冲去,下一刻,只见十余个凶神恶煞的敌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突然一动不动了,再定睛一看,他们的脸上都呈现出无比的错愕与痛苦交织的神情,而往下一寸,几乎在他们脖颈的同一位置,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比丝线更为纤细的一道血痕!血痕仿佛有生命!它们在急剧扩张,只是眨眼之间,十余人脖颈都猛烈的喷出一片血雾,继而重重倒地!白色的身影一动,小狸不知何时再次回到我身边,还兀自受惊般拍着胸脯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儿,血就喷到我衣衫上来了!我直愣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小狸?你、你……嘻嘻,大哥是想夸我武功好吧!小狸的水润眼眸似能轻易读出我的惊讶,她不无自豪地说:师傅教的呢。
所以呀——今天就算帮不了哥打胜仗,至少小狸保证将哥活着提回城里去!哥,打赌不,就算是抱着哥,小狸现在也一样能飞上扬州城头呢!哪里还要打赌?看到小狸一招之内击杀十人的情景,我早已万分震惊了,不过,我想了想,郑重地对小狸道:小狸,你听着,这一场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如果……如果大哥我打败了,你不许救我——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猛地刺倒一个敌人,声音里不觉带了几分悲怆,如果战败,我宁可死在这扬州城下!记住,不许救我!不听,才不听……小狸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管打胜打败,哥从前救了小狸一命,这次说什么小狸也要救你!说着,她狡黠一笑:况且,才不会让哥打败呢!呃?仿佛是为了解释我的疑惑:凭空里,忽然又腾起了几道白色的、游龙一般的身影,他们的行动快如闪电,在数万人厮杀的战场上,来去自如,好似闲庭信步般收割着人命!安乐道人!?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嘻嘻,现在哥明白了吧——今天小狸不是一个人来的呢,还有师傅,还有其他道友都来了呢!可是……可是……安乐道人不是最恨赵室的么?他们,今天竟在为我作战?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
忽然,在重重的人影之中,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在也许不到弹指的时间里,视线对上那眸子,给人的感觉却是深深地映入了心中!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更确切地说,刹那之间,我立刻认出来,那是紫月的眼睛!是小狸的师傅,那位执玦紫月的眼睛。
然而,那是怎样的眼神?她看着我,目光里投来的却满是不屑、鄙夷,乃至于愤怒!我忽然明白,除了小狸,没有安乐道人愿意来帮助我!他们依然仇视大赵,仇视身为皇子的我!他们来,或许只是身不由己!莫名的感到一种羞辱,我撇过头去,紧紧地握住了琅荆宝剑,消失了的斗志重新充满胸膛,我怒吼一声,扑向涌动而来的敌军!杀!杀!杀!我疯狂地砍杀着,似乎要以这疯狂来像安乐道人证明,即使没有他们,我赵陨一样不会战败!我要凭着手中的剑,赢得男儿的荣光!哥,我来帮你!单纯的小狸哪里会明白一瞬间我变幻的心意?她紧紧地伴随在我左右,用匪夷所思的轻功替我化解一切危险,杀开重重险阻。
*********杀啊!漫山遍野的战斗仍在持续,惨绝人寰的杀戮也仍然在持续,只不过,有了武艺高强的安乐道人的相助,一时间,我军稍稍挽回了颓势。
除了……对张蒸而言!他几乎是无敌的,一骑铁马毫无章法地冲杀在广阔的战场中,可几乎所到之处,都如决堤之水,势如破竹,杀人盈野。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进攻,也没有人能够与他交手,他仿佛周身上下都是致命的武器,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化作雷霆霹雳!以至于到了后来,每当张蒸骑马冲向某处,我军士兵几乎掉头就跑,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本能!没有人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还去螳臂当车!于是,战争再次陷入了胶着,太阳还未偏西,可是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成了茫茫血红!***************高峻的扬州城头,不知何时起,静静地站着两个人影,他们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偶有微风吹动了衣襟,若不是低低的语声,几乎令人以为,那是两尊雕塑。
良久,一个人低声叹息。
老大人,……看起来,赵陨不可能取胜。
……没得到回答,他却不以为意,只继续道:他会战败,更或者,直接战死……事实上两者也并无差别,假使他战败了,他也必会自杀……所以,你不必——不必?另一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充满了惘然:什么时候开始,不必……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了?当然,没有人不珍惜权力,尤其,当拥有了这么一座富庶的城市之后,权力,愈发显得可爱吧?……如果可以选择,我反倒希望,他赢……但,假使他赢了,你将会输掉一切。
那人迅速答道,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精光:他必须死,而你,便是杀他的匕首。
我……我完全不能选择?当然,作为武器,它无法自己要选择杀死何人,不杀何人,只有操纵武器的那位,才有这种权力。
也许吧……另一人悲怆而笑:不过有时候,纵然是棋子,也会有它自己的喜悲好恶啊……老大人!?不……没什么,当我不曾说罢……他徐徐叹息,只是,忽然想到,一局下完,棋子也无用了啊……或许,与其这样,或许……他一声长叹,眼中蓦然滚下灼灼热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梦中之梦狗贼!待老夫再来会会你!眼看着那么多金陵健儿被张蒸毫不留情地、像对待畜生般屠戮掉,老将霍举再也无法忍耐,他一挥大刀,丢下缠杀上来的敌军裨将,调转马头向血旗的方向冲去。
他自然记得上次与张蒸交手时是如何一败涂地,然而,与其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出来的年轻儿郎这样悲惨地命丧刀下,他宁可以自己的躯体挡在他们前面,就算战死也好。
左右!给我把霍老将军拉回来!满脸是血的杜申心急如焚,连忙招呼附近军士前往增援。
然而转眼之间,霍举一人一马已经如离弦之箭,猛然冲到了张蒸面前。
风鼓起他雪白的须发与赤色的战袍,而刀光一闪,锋刃顿时连烟云也劈斩两半!大刀瞬间已经劈上张蒸的兜鍪!此时的他,正杀开一条血路,匆忙回头!……然而,众人瞩目之下,霍将军终究未能立下斩杀敌酋的大功,他的大刀固然比风快,可更快的还有张蒸,没人看清他的动作,总之,当大刀带着万钧之力将头盔辟为两半时,他却已经迅速逃离——等刀锋劈空,霍举惊然抬头时才发现,张蒸竟已稳稳地屹立在一丈开外,目光阴冷犹如十二月的天空。
啊……几乎不敢相信张蒸的速度会如此迅猛,他躲过了一劫,然而,他却又狠狠发动了反击!还没等霍举重新举起大刀,但见黑影一闪,坐骑早已发出一声悲鸣!紧接着,瀑布般的血水冲天而起,老将军甚至没看清眼前一切,而握刀的右手、以及一半的刀身,猛地飞向了天空!我的手……!霍举雪白的发须此刻被染得殷红,他与战马一起重重倒下!老将军!迟来的援兵悲愤地扑杀向张蒸,不过,他们根本与赴死无异!只见随着一片冰冷的刀光剑影,瞬间飞起了无数残肢断臂!血水如雾气般弥漫飞溅,活着的人、将死的人,泣血发出最惨烈的哀嚎!此刻的张蒸,已然是修罗附体!霍举倒在泥泞冰凉的地上,他已呼不出声,然而,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不,不是为展翼扑来的死亡而悲泣,而是为自己失之毫厘而懊悔,为连累袍泽战死而痛心!阻止他……阻止他!老将军在心里悲泣!无数英勇的将士呼啸而至,然而,除了徒增更多的遗憾外,没人能阻止那修罗的屠戮——没人能阻止……除了,那支不知从何处激射来的,锐利的箭羽!屠杀的刀锋一时顿下,张蒸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胸膛——而那儿,一支羽箭,已然击碎了铁甲,深深的刺进他胸膛!血水,静静地流下!——原来,他张蒸,也是有血有肉、会受伤、会流血的——人!赵军之中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如一片乌云般,数千铁骑轰鸣而至,如一股铁流,刹那间注入了平静而肮脏的池水,腾起层层滚汽!——只不过,当铁骑冲入敌阵之后,腾起的不是汽水,而是血水!他们无坚不摧!他们将遇上的一切全部撕碎!甚至,面对这样一支骑兵,张蒸军几乎不能反抗,也根本不知该如何反抗!他们愣愣的站着,疑心眼前只是一场噩梦!不过很快,他们明白了那绝不是噩梦——滚滚而来的铁骑过处,没有人再站着,他们仿佛稻草被镰刀收割一般,头颅瞬间被斩断!而泥泞的土地上,大量血液汇成了河流!……掌书记!愣愣地看了好久,忽然,我看见当头的那名骑士那秀气的面庞,记忆一时间涌上心头,我认得他!我不禁大叫出声。
没错,那人正是与我相处过数日的,天龙军的掌书记。
那支迷一般的军队,如今竟来到了扬州城下!顶住!顶住!没料到会遭到如此重击,张烈他们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好久才回过神来,疯狂地下令。
而此时,士兵们已经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冲向那铁流。
跟我上!见此情景,张蒸猛地折断了胸前的箭羽,丢下霍举,带头杀向天龙军。
还愣什么,给我上!张烈、步老三也丢下赵军,带着所部响应主帅。
一时间,血旗飞扬,敌军仿佛又恢复了一丝勇气。
可是——命运似乎注定他们的武运已尽,此刻等待在前方的,除了败亡,别无其他——强悍的天龙军还未短兵相接,而另一面,在远离扬州的方向,竟然也响起了隆隆的、雷霆般的进军声!只听声音就能判断,那是一支极其庞大的军队!甚至,只见地平线上旌旗飘扬,一直连到天际!那是谁人?……可是,等看清了来者的旗帜之后,不止是张蒸军,甚至是我军、扬州城头的守军都一时间血液凝固!那是……!冀北康王史张!黑底红字大王旗入眼的瞬间,我脑中嗡的一声,登时一片空白!史张?史张来了?!!完了……我不禁心中悲叹:完了……一切都完了!!!疲敝如我军,根本连张蒸军都打不过,更休道于铺天盖地而来的冀北军作战!那根本是……痴人说梦!我仿佛看见今生的一切……理想,美梦,愿望……此刻都如飞花般飘零四散!第一百一十四章 貔貅破阵貔貅!是貔貅!张蒸军本来就是由众多马贼和流民组成的大军,而这些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他们根本不认识那漆黑的旗帜上斗大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不过,却几乎人人一眼便认出了上面画着的、张牙舞爪的貔貅!自从十年前的叛乱席卷几乎整个北国开始,谁不认得那恐怖的貔貅,谁不知道那叛乱者的大名?一时间,数万人轰然骚乱,尽管,此刻的他们也是叛乱者,然而,比之传说中能一举破灭帝都,且与朝廷对峙十年不落下风的冀北大军,他们哪里可以相提并论?而且,很多人极为清醒地记得,自己之所以背井离乡,成为庞大的起义军的一员,其最根本的原因,便是战乱——而发起这场战争的,便是手执貔貅旗帜的史张!他们已经被他夺取了家园,没有人想再被他连性命也夺去!因此,还没等冀北军发动进攻,贼众早已兢兢战战,士气崩溃————而片刻之后,只听数声炮声震彻天际,紧接着,黑衣黑甲的大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短兵相接,旌旗蔽日,只听得见铁蹄奔驰,大地都震颤的巨响,只见刀戈箭矢如流星闪电般坠落,瞬间毁灭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冀北大军全部是黑衣黑甲,就算一名下级士卒,至少也备置了漆皮竹甲和斗笠,手中的兵器,全部是精钢锻造,锋利无比,加之在河南修整了许久,如今打起仗来,士气如虹,浑如猛虎出柙,鼓起劲来,直能以一当十!而张蒸军则完全在另一个极端,他们先是被困在这扬州城下,十数日浸泡在连绵的阴雨之中,甲衣发霉,刀剑生锈,再加之一日一夜的苦战下来,连休憩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下来,就算是何等强悍的军队,也到了强弩之末,连鲁缟亦穿不透,更何谈以疲敝之躯去抵挡山崩般的冀北大军?因此,战局从开始就呈现了一边倒的局面;但见张蒸大军一触即溃,被冀北军的先驱铁骑瞬间撕裂了阵仗,刀戈斩伐,近十五万的大军竟轻易被分割开来。
顺着骑兵撕开的‘伤口’,无数的步卒水银般涌入,狠狠地杀入了大军内部——如此一来,战局不再是抵抗,而成了屠杀!是冀北军在肆意地屠杀!人哭马嘶,沸反盈天,在这恐怖的进军之下,张蒸军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被彻底击败。
每一个贼军的脸上都露出极度的惊恐,他们如破巢的野蜂,蒙头乱窜,争先恐后地溃逃,甚至丢下了手中的武器,再不去想什么胜利,什么杀入扬州城,此刻的他们,仅仅只求活下去就好!恐惧的气氛瘟疫般蔓延开来,前面后退的带动了更多的溃逃者,此时,张烈他们就算疯狂地吼叫,残忍地手刃着逃兵,可根本无法阻止更多人——不,几乎是整个军队的集体溃逃!在猛烈的攻击之下,这支农夫、马贼、海盗、流民组成的大军终于分崩离析!甚至,有人慌不择路,扯下衣服,投向了我军阵营!一刻钟之前还在血战的双方,面对更强大的敌人时,先前的敌人,如今看起来竟比朋友还可亲。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奇景,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见成群成群的贼军纷纷涌进我军阵营,哭泣着,哀求着,在潮湿的细雨中袒露双臂,猛扣着脑袋,只求能够保住性命,只求能够进入城中,免于被冀北大军瞬间碾做泥土!不只是我,事实上,我军、金陵军、长沙军,乃至于天龙军都一时停下了战斗,不知所措。
似乎,被冀北军攻击的,只有张蒸大军————我看到,就算是勇猛如张蒸、张烈,面对汹涌而来的冀北大军时,他们也终究只是个‘人’,而一个人,便是能勇猛如西楚霸王、如黄巢,纵使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然而,怎奈千人、万人何?终于意识到无可奈何之后,张蒸仰天长啸,恨恨的眼眸中流淌下热液,留给我一个绝望的侧面,而后,带着少数亲信,杀出血路,逃向莫可预测的远方……至今为止,旷日持久的扬州之围,竟然会以这样一种荒诞的、谁都不曾想到的方式,离奇告一段落。
荒谬……荒谬!留在视线里的,是看不到边际的战场,战场上,是无数死去的人,将死的人。
我听见身边的李建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喃喃念叨着。
是啊,眼前这一切,不仅荒谬,简直可笑!流寇,居然被叛军击溃!……然而,再看看横绝原野的冀北大军,在可笑的感觉之中,我又感到了莫名的恐怖:难道,接下来,我们要与这样一支军队作战?根本只有失败一条路!尽管在多番地扫视之后,我并未从对面的冀北军中看到熟悉的面容,但还是不禁脸色苍白,手指冰冷地颤抖。
哥,不管怎样,小狸都陪着你呢。
感觉到我的恐惧,小狸抱着我的手,放在面前,轻轻呵着气,试图温暖着我同样冰寒的内心。
嗯。
我勉强笑笑,再看远处,天龙军中,书记官也摘下了头盔,朝我点头。
他的目光里,是绝对的坚定。
……好吧……终究要面对的!……怎样也逃不掉。
我深吸了口气,安慰地拍拍小狸,而后,翻身骑上我军仅剩的几匹战马之一,在一片死一般的沉静中,一挥鞭,奔驰到了阵前。
脚下是交叠的尸骸,头上是黄昏的冷雨,而面前,是连绵看不见尽头的敌军,我努力让自己昂起头颅,手中琅荆宝剑直指前方,用尽气力喊道:尔等叛军!既陷帝都,又戮河南,如今不但不思退却,竟兀自敢再起歹志,窥伺淮南耶?吾乃大赵七皇子、建竹宫赵陨,今提重兵镇守扬州,尔等如敢再进一步,本殿必诛戮之!最后的几个字,我近乎从肺腑中吼出,事实上,我并不曾期望有人会依言退却,之所以强作姿态,为的是振奋军心,同时,也试图维持我赵室的依稀的荣光。
果然,就算我怒目而视,不断地挥舞长剑,对面的敌阵始终沉默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我,没人继续前进,也同样没人露出后退的意图。
他们,似在等待着什么。
沉默,果然是最可怕的对策。
我忍耐不住,又厉声道:史逆何在!?莫不是惧我军威,龟缩不出?!继续是无言的风声、细雨声,没有回答。
拨马徘徊了良久,眼见冀北军一动不动,浑然看不出他们要战要和。
我正欲第三次叫阵,恰当此时,忽见阵中旗帜略动,紧接着,黑色的潮水分向两侧,一面高耸如云的黑旗缓缓行来,上面直书‘冀北康王史张’。
我心中一动,暗道:史张!史张终于出现了!——然而,当顺着旗帜向下看去,定睛看清了旗帜飘扬之下的那员骑将时,我不禁震惊,猛然色变,诧道:你不是——你……你是谁?!众人也纷纷色变,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那旗帜之下,根本不是史张本人!怎么回事?明明是冀北康王旗,怎会由另一人执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一百一十五章 充满恨意的少年你是谁?巨大的旗帜下面,高高的骏马背上,端坐着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不,也许比我更小的少年。
他很壮硕,骨骼有着北人的特点。
身上披着极其华美的铠甲,错金的貔貅盘踞在胸口,似乎随时一跃而出,肩甲、兜鍪,无一不雕凿了美丽而且粗犷的纹饰,背后的披风在朔风中高高飘起,上面画着白山黑水。
然而,比起这夺目的甲衣,一望之下,更吸引人的却是他的面容。
——那诚然是称得上最俊美的面孔:浓而粗的剑眉,挺拔有力的鼻梁,深深的眉目颇有些类似胡人,不过唇红齿白,更加有汉人的特征。
可吸引人的不单是那一份俊俏,更重要的是,在他俊俏的面容上,不时浮着深深的恨意。
很奇怪的感觉——即使他并不皱眉,并不咬牙切齿,而仅仅是淡淡的投来目光,微微抿起双唇,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恨!是强烈的,几乎令人为之心神一凛的恨!这绝不是一个少年应该流露出来的神情,恍惚间,我甚至感觉,当初张烈被我用计刺瞎了眼睛,流着血泪的独眼之中尚未蕴着这等浓重的恨意!带着深深恨意的少年一出现,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安静了下来,少年的目光中似乎有着恐怖的力量,仿佛只要他举手投足,哪怕将天地都毁灭掉也并不在意。
更重要的是,他屹立在康王旗下。
你,是赵陨。
很突兀的,他看着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而且,丝毫没有疑问的语气,就像是认出了我,只是在确认而已。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本能的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无疑是劲敌,我沉声道:没错,我是赵陨——大赵七皇子,建竹宫赵陨。
皇帝那么多儿子,如今只剩下你?他挑起嘴角,微微摇头。
混帐!犹如陈年伤口被生生揭开,我顿时大怒:只要大赵一日尚存,天下人皆是父皇之子,亿兆百姓皆是我手足!尔等叛贼,何敢猖狂?不是我,也许,今天你要被这些‘手足’杀掉了。
他仰天大笑,讽刺似的指着满地的张蒸军士的尸骸,暗示若不是他出手,张蒸军必在上风。
看到我们愤怒的样子,他笑够了,一抬手:我并不是讽刺你,事实上,只是觉得可怜……住口!要战便战,何必废话?!我要说的是。
他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不堪为敌。
简单的一句话,如匕首般准确投中了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隐忧,每一个人都满腔怒火,然而,无人能否认他说的正是事实——一方是精锐,一方是疲军;一边是士气如虹,一边是强打精神。
如果真的对阵,即使我军不致像张蒸军般一触即溃,最多,也只能转入抵抗而已。
他大概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故而这么说,意欲瓦解我军士气。
想到这一点,我心情沉重,冷冷地瞪着他:招降?不必了!纵使你军击溃了张蒸,但,贼我势不两立,不用妄想有人会背弃大赵,归降你们了!即使必败,我军亦会战至最后一人……战至最后一人!击败胡虏!以雪国耻!被我的话语激起斗志,将士们纷纷振臂高呼,摆出了随时准备战斗的姿势。
刀剑反射着夕阳,戈矛像森林一般直指苍天,两军对峙着,气氛一时凝固,仿佛只要风吹草动,大战一触即发。
可就在我按上剑柄,思虑如何出其不意发动攻势,打敌军以措手不及之时。
出人意料的,那少年骑将一偏马头,高高扬起了马鞭——他将马鞭对准我,嘴角拉起一个弧度,蓦然高声道:你,还有我,今日你我一招定胜负如何?!什么?我不敢置信地抬头,然而,讥笑的少年却不等我有所反应,早已一甩马鞭,抽出长枪俯冲而来。
好!他如下山猛虎,单枪匹马地扑向我军,虽然是敌人,但见此情景,我心中也不禁肃然起敬,我一挥手,一面阻止众军士蜂拥而上,一面大吼一声,也夹紧马腹,挥剑冲杀过去。
柱天将军!!冀北军看到将帅独自冲出,都震惊地叫道。
殿下!!仿佛约定好了似的,冀北军一阵骚动的同时,赵军也提心吊胆,看着我匹马迎上前去。
山呼海啸般的惊呼顿时震动了整个扬州城——这是一幕千载罕见的奇景,几十万大军对峙着,仿佛劈开的巨浪,却神奇地被‘定’在了两边,虽然涌动,然而并不猛烈相击,反而是这巨浪般的阵仗之间,两名骑士相向疾驰。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少年骑将早已近在眼前——拨马的瞬间,他猛然挺枪刺向我的胸膛,我扬起身子,如大鸟一般挥剑劈向他脖颈!崩!两骑闪电般撞在一起,在看不清的刹那之间,爆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喉咙口!无数道视线集中到一处——而那里,将决定最终的胜负!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胜而胜风在动,巢鸟却敛起了双翼,不敢飞向天空。
水在涌,游鱼却低沉着身体,不敢浮出水面。
风在动,随风吹起漫天雨丝,风雨中,无数面旌旗呼呼作响,然而旗帜下面的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滔滔江水依然涌动着,却已被染红,人的血,晚霞的红,波纹圈圈散尽,犹如千年的哀伤,或者荣光。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两骑铁马已经停了下来,马上的骑士,却像是被人施法定在了那儿,互相望着对方,纹丝不动,看上去,甚至连呼吸都不曾发出。
低头,看见长戟的锋刃已然隐没在破碎的铠甲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水,正顺着冰冷的戟身淌出。
被长戟狠狠刺中,无论是谁,本来怎么也应该感觉到痛苦的,然而此刻我却浑然感觉不到——事实上,我只能感觉到左手握剑的虎口处传来微微麻木,那是琅荆剑重重斩断敌人坚硬的甲胄时,反弹来的剧烈震动。
眼前少年的肩上,也露出了被血水染红的月白色里衫。
我刺中你了。
少年冷冷的面庞上无端浮现出一丝神秘笑容,他道。
你不也是么?琅荆剑,肯定已经穿破了所有甲胄,我感觉得到。
他闻言,低头看着剑身上的血痕,皱了眉头,……唔,也许吧,没想到刺中你的同时,我亦被你杀伤了。
他的坦诚让我微微愕然,本来并无把握是否真的砍中了他,不意他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眉眼之中,似乎看见了熟悉的影子:一招定胜负——如今不胜不负,该怎么算?他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是径自收回了长戟,戟刃离开肌肉时,我终于感到迟来的剧痛。
我忍着痛,面上若无其事地,也收回了琅荆剑,只见剑锋拉回时,少年肩上涌泉般喷出一股血水。
你赢了。
出人意料地,少年沉默了半晌,望着我道。
声音不高,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我狐疑着,不知他真心这么说,抑或者只是在耍弄计谋:事实上,我应该伤得比他更重一些,而且,他身上还有甲胄,如果再战下去,我必败无疑。
仿佛看出我的疑心,少年傲然昂起下巴,一把丢开了手中武器。
尽管听不见我们的对话,然而看到这一幕,两军将士还是猜到了几分,于是,一面骚动不安,而另一面欢呼雀跃!接着这喧嚣,少年一拉马缰,看似转身回阵,却实是漫不经心的朝我靠近。
你当真认输了?!我不敢置信,见他靠近,不由得警备地握紧剑柄。
冀北男儿,自不似你们赵人虚伪,说怎样,便是怎样。
他挑眉道,神情唤起了我久远的记忆。
……不知是多少年前,朦胧中,似乎某个人,常常浮现出极为相仿的、高傲的神情。
是那个人!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猛然脱口而出:你是——史张的……康王,即是我的父王。
他静对我的错愕,早料到我有此一问。
怎么可能……!这种事……怎么可能!?冀北军与大赵对峙十年,我自然知道,史张在我姐姐之外,别无任何妻妾——可是,这少年竟然说他是史张的儿子?!史张哪有儿子?!你是史魄!我猛然想通,史张的侄子!……我说过,康王,是我父亲。
他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也即是,今日我之所以会在这里的原因。
……?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些什么。
蠢才。
他露出轻蔑的神情,王妃,是我母亲。
姐姐?他指的是我姐姐么?我直感匪夷所思,这少年,简直是疯子!姐姐十年前才下嫁,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可是……忽然间,我精神猛地激动起来,仿佛是身处无限黑暗的地狱中,忽然看见了明亮的,天堂的光芒!我几乎忍不住泪流满面,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是说……姐姐……我的姐姐,仍在这个世间?少年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迷惘,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过了良久,你为何流泪?先回答我!我不顾一切地吼道:姐姐!告诉我,我姐姐是否还活着!……好好的,仍好好地活着!没有你的姐姐,只有王妃。
他的回答古怪之极。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喜极而泣,难道你连这也不懂?!我只要知道姐姐还活着就好,十年的担忧一朝尽释,而今就算是有可能面临生死大战,我还是不由得喜不自禁。
男子,不应该为这个哭。
看得出来,他因我的答案而有些困惑:原本以为你还有些本事,现在看来,根本只是虚有其表。
那么,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下次见面,我定会杀了你。
记着罢,我会杀了你,而不是像今天……他抛下这么一句话,便扭转马头,似要离开。
你——我这才从惊喜中回过身来,急道:你去哪里!这场战争,不是应该由我们打下去吗?难道他又改变心意,决定发动大军攻击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绝不愿我疲敝的袍泽们去对战冀北大军。
听到我的话,史魄却连头都未转过来,你赢了。
什么意思?我怔住。
赢了就是赢了,没有其他意思。
我败了,因此我会撤军。
他的身影愈去愈远。
……?!我不敢置信,有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样的结果,甚至谁都不会料到!可是,不由得人不信,就在我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冀北大军竟然真的在史魄统领下北去!没有进军,没有攻城,他们似乎只是为了帮助我们这些‘敌人’而来,如今,一个不留的又撤走了!这胜利,简直来得不可思议!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底红字大王旗慢慢消失在视线中,环顾扬州城外,昔日重重的围困已经不见,如今只剩下满地尸骸。
李建……这……算是赢了?我喃喃道,问李建,也是在问自己。
是!殿下!我们赢了!李建忍住浑身创伤的剧痛,激动地朗然答道。
赢了!赢了!李建的话掀起了一阵声浪,所有的士兵都忍不住高呼起来,他们泪流满面,为这最终的胜利而声嘶力竭。
赢了?为什么?为什么……赢了?我们打赢了谁?张蒸?史魄?不,我们谁都没打赢啊!可这样……这样,我们也赢了?究竟赢得了什么!?……尸体!?仇恨?!心头的疑问,一时比阴霾的天气更加浓重,我被这些疑问重重压着,完全透不过气来!我痛苦之极!站在胜利的战场上,此刻,众人皆在欢呼,我却只感到莫名的挫败感!……我要的胜利,不是……不是这个样子!第一百一十七章 分兵之计***通明的扬州城,是夜,处处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从府衙直到李府的长长道路上,沿街的树木上都张灯结彩,无数民众涌上街头,与得胜归来的士兵们一起饮宴歌舞起来。
商人们为了庆祝,也纷纷在自己铺面前摆满了酒水食物,以供来往行人取用。
这是扬州城一月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与此同时,在位于近郊的李府,气氛却微微有些不同。
李府正中的大堂里,八角攒尖的建筑散发着木头的清香,阶下是满满开放着的梦仙花,花瓣上盛满了皎洁月光、以及大堂里的明亮灯光。
所有的将领都端坐在堂中,本来是得胜归来的第一个夜晚,理应不醉无归,然而,今夜的众人都面色凝重,倒像是大战前夕。
杜申脸上是复杂的神情,自从李从嘉将吴王的书信展示给众人之后,他便一言不发,紧锁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方的赵雍倒是依旧神色自若,他在战争中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整个左臂都缠着白布,他扬起头看我:吴王发丧一事,我长沙也不曾得到消息——嗯,难道在此之前他没有与殿下商讨过?要真是如此……可就欠妥了。
此事……不知建竹宫有何打算?我听他声音朗然,心知赵雍不是多此一问,他恐怕是在替不好开口的金陵军方面代为疑问,毕竟,论伦理,吴王是我皇叔,而且直接统辖江南;但是论地位,我却是父皇嫡子,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又在他之上。
因此,杜申等人等于是夹在两难之间,要抉择,甚为困难。
想通这一点,我沉吟片刻,遂也提高声音,确信堂中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发丧之事,皇叔的确不曾与我商议过,所以得知消息之后,要说不感到意外,那是假的——甚至,我开始时有些怨恨,真想立时返回金陵去,当面跟皇叔问个究竟……我说着,有意顿了一顿,环视着众人表情:只见金陵军的左道,庆州等人脸色都变了,似乎很是紧张,欲言又止,仿佛想为吴王辩护,而另一方面,霍举紧握着拳头,低头不语。
杜申则依旧眉头深锁。
我话锋一转,不过,经过这么久之后,我也冷静了下来,想到皇叔的种种忠心,看到诸位将士在沙场上的英勇表现,心志也不禁动摇了。
我想,也许皇叔之所以自行其见,怕是有他的‘不得以’吧。
我等远在如此孤城,又怎知金陵城内的危机万端呢?所以……即使现在,我依然愿意相信皇叔,百般事宜,就听凭金陵处置罢。
殿下所言甚是!赵雍点头道。
金陵军也松了口气,将领们纷纷道:建竹宫英明!我等愿以性命担保,吴王殿下忠心体国,绝无他念!忠心体国?我面上赞同的笑着,心里,却狠狠地将这四个字摔得粉碎!够了,我再也不要相信什么忠心体国,什么忠贞不二!吴王,金陵吴王……也许,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胖胖的,一点也不恼地陪我玩闹的皇叔了!帝都已陷,如今,我断不能再失去金陵。
心里很急,脸面上却要故作悠闲,这种情形,真是煎熬!我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份难耐,慢悠悠的饮下酒水,然后听着将军们交谈,说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刚才尴尬的气氛才慢慢消失,取而代之以活跃与热闹,酒过三巡,众人都微微有了醉意,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灯光摇曳着往来侍女的妙影。
远远的,晚风吹来街市上的喧嚣。
直到这时,一直闷头喝酒的霍举终于开口,举杯问道:殿下,扬州之战可算是结束了,接下来,我们应当何去何从?一直留在此地,恐怕会烦扰了李太守吧?不会,不会!李从嘉笑呵呵地摆手:老将军这么说,简直是折杀我了!如果愿意,大家在扬州住下来,从嘉求之不得呢!话是这么说,但,数万将士,总归是很大的负担,能少麻烦一日,便早一日回去吧。
杜申今夜第一次出声,他看着李从嘉,目光复杂:况且,此战下来,我军俘虏的贼众多达二万五千余人,留在扬州,恐怕会令百姓恐惧,此事也不得不考虑——殿下,你以为该如何?我?唔,要我说,早些班师回金陵,也好。
免得江南空旷,日久动摇民心啊。
我挤出笑容,一面说,一面看着众人神色。
是,殿下,末将明日即通令各部,教众儿郎作好班师准……霍举的话被我中途打断,不忙,不忙……老将军,不是还有降虏问题么?如果不解决好,在押解途中稍有疏忽,后果可是极其严重啊。
降虏?有什么问题?霍举一怔,猜不出我到底想说什么。
问题不少——譬如,他们人数众多,依杜典军说,是二万多人吧?这么多人,万一不全是真心归降呢?我们并不是渡过长江便可到金陵的,其间,也颇有些陆路,行军途中,这么多降虏一旦生事,该怎么办?再有,将军对降虏的收检是否彻底?是否已经没收了所有武器?降虏是否还藏有武器,还有反击之力?并且,张蒸虽然败退,但是淮北诸县还未收复……等等,总之,如果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带降虏渡江,几乎相当于引狼入室。
……霍举深深凝望着我,老将军的眼神很是深邃,似乎能看见我内心的怨恨和慌乱……不,也许他已经看见了。
不过,最终霍举什么都没说,摇摇头,默然坐了下去。
那么,殿下心里早有打算了吧?不妨告诉大家罢。
杜申道。
众将都停止了饮宴,转头看向我。
殿下吩咐就是了,有需要扬州军民的地方,我们一定配合!李从嘉也附和道。
不知为何,我余光看见李从嘉端酒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过,在这时候,我以无暇分心于这些小事,还好,今日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顺利进行,于是我道出了深思熟虑的计划:依我看,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是——杜典军带领金陵健儿们依然留在这儿,继续搜检降虏,务必转变其心志,再一来,金陵军在战争中损失甚重,也可以因之稍作休养,整备军容,进而招降被攻陷的诸县。
而我,则带领所部,并长沙军,以及远道而来的天龙军渡江班师,先行回到金陵去,一则报喜,宣谕胜利之喜,二来,也可以稳定江南人心,拱卫金陵。
此言一出,堂中竟有一瞬间的悄无声息。
没有人神情大变:不经意者,自然不知道我的深层意图,而有心之人,都不说破。
他们都知道,我的计划,就是所谓的分兵——留下金陵军,独自回金陵,这样一来,又何异于率领大军逼宫?金陵已是无守军之城,这样一座城市,就算我的数千人,也能轻易获得啊。
尽管如此,看得懂的,心里也都自知其利害,毕竟,赵室之事,绝不是他们能够参与的,一时间,谁也没有发出异议。
如果殿下已经决定……杜申垂眸,避开我的视线,而且话中有话的:末将,愿意从命。
吾等谨遵大帅命令!众将一齐拱手,都大声应道。
巨大的喧嚣中,一滴冷汗,却不知为何的,从我脊背滑落。
温暖的扬州的夜风中,我微微战栗。
目光透过明亮的房间,穿过精美的庭院,天地交际处,厚厚的云层交叠翻滚着,变幻出浓重的黑暗……梦仙花,正静静开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渡长江安顿好了扬州的事宜后,我便带领着近卫军匆忙渡江南下。
但跟着我的只有两千余骑,其余的伤兵,全部交与许德充,我让他代我留在扬州,一则是帮助杜申修复战火蹂躏的城池,另一则,也起着监视金陵军的作用。
由于担心耽误太久,金陵再次有什么意外发生,我顾不上大战之后的疲惫,仅仅休养了一夜之后,便立时点军出城。
李从嘉带着扬州众官员恭送我军直到城南的渡口,其间无数平民百姓也加入进来,在微寒的冬日里,浩浩荡荡的人流依依不舍,让人不由感动。
然而无论如何,扬州,终究是要离别的。
我忍住不舍,朝人海的方向深深一拜,而后登上了楼船。
巨帆展开,薄薄白雾中,扬州城的巨大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它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仿佛一片梦仙花的花瓣,慢慢融化在牛乳之中。
我手中即握着一瓣梦仙花,这美丽的花儿,是早上离开李家大宅时,缎儿放在我手心的,她静默着,虽然什么都没说,然而眼中,却依稀有着热液……罢了,不去想了,花儿,人儿,以及扬州的一切,就让它们像眼前的白雾一般自在散去罢。
而我立在船头,一声叹息。
转眸看到正大声指挥部下的掌书记,我微微一笑,想起从前的许多事,于是上前打招呼——说起来,从昨天到现在,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与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只是对我一再行着军礼而已。
书记官,涟州一别,不想这么快又见面了?听到我的问话,掌书记转过头来,微微怔愣,立时诚惶诚恐地行礼:不知殿下再次,末将失礼了……敢问,殿下……不,末将曾蒙殿下玉见否?我挑眉诧异:怎么,才这么久时间,你记不得了?在涟州,楚州,你还照顾过我呢!啊……曾有此事?他显出困惑的神情:涟州……楚州……啊!殿下是、是……!赵云啊,不记得了?他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抬眼端详一阵,却更加诧异:确实是赵云公子的声音,可是……殿下的容貌……?哦,那个啊。
我这才明白他为何不认得我,解释道:当时为了躲避追兵,所以脸上用了些易容的方法。
对了,将军大人今在何处呢?呵呵,赵陨记得分别之时,曾经说过,如能再见,定要与将军开怀畅饮来着!原来如此,掌书记露出微笑,将军可能在金陵罢。
可能?看出我的疑惑,他叹息道,如果当时殿下就告诉将军您的真实身份就好了!我们不知道你就是皇子,所以到了金陵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总之,将军一直在找您,这一次,我是因为恰好身在江北,所以误打误撞才遇到了殿下……也真是千钧一发啊!我感慨地道:是啊,若非昨日书记相救,恐怕赵陨危矣,扬州危矣!不敢,不敢居功,身为天龙军士,护卫殿下,乃是理所当然的。
他想起了什么,笑道:将军找殿下找得好苦呢!等到了金陵,将军一定会很高兴来参见殿下!我点头微笑,我也很钦佩将军的绝世武功啊,如能相见,请天龙军务必长随我左右吧。
掌书记听到这话,短暂的愣了,等他回过神来,眼眶中不知为何已满是泪水,他激动地噗咚跪在地上:殿下说的……可是当真?!谢殿下,我代将军……代历代天龙将军,谢谢殿下!说罢,他竟已热泪纵横。
我怎也想不到自己平常的一个提议竟然惹得书记官如此激动,不禁大为困惑:何须如此?我只是七皇子……不要问……殿下,请不要追问……他仰起脸,拉住我的衣袖:只要殿下相信我军的忠诚即可,天龙军,自今之后,誓死效忠殿下!只要……殿下一句话,我,还有将军,以及天龙军上下千人,甘愿为您肝脑涂地!书记言重了,赵陨惭愧……我感到,掌书记失常的举动后面,隐隐有着极大的秘密。
可是,那是什么呢?这支迷一般的军队,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我,又和他们有着怎样的牵扯?所有的问题一时都无法得到解答了,因为掌书记居然开始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我脚下嚎啕大哭,那哭声,仿佛饱含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委屈!************************小狸,在看什么?楼船上寂静无人的角落,我偶然看见小狸孤伶伶地站在那儿,面朝江天一线的地方,原本是活泼爱闹的性子,而今沉静下来,竟让人感觉有些楚楚可怜。
我走过去,按着船舷,问道。
看江啊……不,是看江的那边。
江的那边?我心生纳罕,小丫头的想法,好生奇怪呢。
也就是大海呀。
大哥,你说这条江水,真的能一直流到大海里去么?她想说的原来是这个。
当然,长江东流入海,世世代代都是这样。
我不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肯定答道。
那么海的那边呢,是不是……海那边也有国家?也有我们这样的世界?她的眼眸蒙上了一丝迷惘,似在深深思索。
嗯。
我也不禁被小狸的思绪所感染:海那边的国家啊……是阿菊,优奈,山叔他们的国家吗?东海中央,美丽的花朵……是有很美丽的国家呢,叫做扶桑,就在波涛的尽头……为什么忽然会问这个?小狸?我收回凝望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她侧脸,逆光中,小狸脸上有着细细的绒毛,真像一只可爱的小狸啊。
我一时不由得看呆了。
只是随便问问嘛。
小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不好意思起来,她见我古怪的盯着她,脸颊微微酡红:那么,大哥又在看什么呢?我啊……我笑道:我正在看会害羞的小狸猫噢,你见过吗?会脸红的小猫呢……什么呀……小狸咯咯笑着,伸手往我身上打来,可是,快触及身体的瞬间,那凌厉的劲道,忽而换作了很慢,很慢而温柔的轻轻一拍。
长江,依旧东流。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震惊朝堂金陵,含章殿。
气势恢宏的大殿里,吴王正扶着金杖,听取百官议事,近来,众多显赫的客人到来金陵,使得本来就繁华至极的城市更加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仿佛天下所有的富贵、权势,都汇集到了一处,也因此,大臣们愈发繁忙了,每日要处理,或要奏报的事情,又何止成百上千?就像今日,吴王已经在殿上待了足足四个时辰,可是奏事的大臣依然源源不断,看起来,又要到入夜时分才处理得完了。
吴王还兀自精神贯注地倾听着,时而给以意见,但看得出来,殿中很多臣工都累了,连掌灯的太监也连连打着哈欠。
……所以,今为秦王殿下休憩御殿一项,合计耗银三千二百零五两,此外,还有蜀锦若干,未曾到位。
上奏的臣子摇头晃脑,终于做了最后总结。
这样啊……吴王虽然眯着眼,可是重要的部分记得清楚,他沉吟片刻,回复道:耗费的银两,着内务府支给;蜀锦一项,如果实在短缺,可叫小吏们去市集上寻买,记住,虽然为王府采购,亦不可巧取豪夺,务必以实价赋予卖主,倘若有商家不愿卖的,尽可去下一家就是了,绝不可勉强他们。
切记。
是!臣工感慨地点头:吴王日理万机,却还能顾及到这么细微的地方,真是仁慈之主啊。
殿中群臣也啧啧赞叹,此时,站在前排的赵修见父王交代完话,以手按着脑侧,知他很疲倦了,于是摆手阻挡了意欲上前的另一臣工,他关切地:父王,暂时休息一下罢,或者,请将小事交与儿臣和相国,让我们替您分劳如何?不必……吴王抬起头,略提起精神来:为父不趁着如今身体还行的光景多处理些事情,不定那一天,想操劳都不行了,修儿,你退下。
下一位上前奏事——赵修满脸担忧地退后,后面的大臣立刻上前准备奏报。
不料才开了个头,忽然殿外响起匆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高声呼叫着闯进门来,众大臣一怔,齐齐转过头去,为脚步踉跄的黄门让出了一条道。
报~!黄门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滚’到殿中,也顾不得扶起歪掉的帽子,立刻朝吴王报道:启禀王上,北门……北门外……外……似乎由于极度的惊慌,他此刻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吴王顿下倾听,转过脸来,他的眉头微皱:是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么?是……不,不是……黄门先是下意识的点头,很快却又拼命地摇头:……建竹宫,建竹宫——是表哥回来了?!赵修从断续的语句中猜出了什么,他陡然兴奋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跨前一大步,急问道。
回殿下,建竹宫……是回来了,但是……可是……黄门这才回过气来,不过仍是面露惊慌。
看到这情景,大臣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世廉走上前去,先在那黄门背上拍了一拍,然后沉声问道:莫慌张,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好说。
是……建竹宫他……建竹宫他、他在北门口摆开了攻城的阵势!什么!小黄门的话不啻是晴天霹雳,顿时让殿中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而高高的王座上,吴王手中的朱笔蓦然落地,他的眼中,凌厉地闪过一道寒光,倏而不见。
攻城的阵势?怎么可能?赵修回过神来,上前一脚将黄门踢翻在地:混帐东西,如今大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你可知建竹宫乃是何等人?简直胡说八道!不,殿下,小的决不敢胡说一个字……!黄门捂着胸口哭道:建竹宫确实将兵器对准了北门!这是小的亲眼所见……并且,守将打开城门招呼建竹宫进城,建竹宫也不动!荒谬!荒谬!赵修瞠目结舌,这次,轮到陆世廉惊慌失措了,老人呼吸急促,也不顾身在议事的大堂内,即刻大声呼道:羽林将?!羽林将安在?给我上前回话!末将在。
殿外候命的侍卫应声进来。
去,去谈情北门的情况,无论如何,迎建竹宫大军班师回城!陆世廉特意加重了‘班师回城’四个字的分量,提醒所有人,建竹宫乃是作为援军去救扬州的大将,即使陈兵城外,也是理所当然的。
羽林将应声而去,见老相国威风凛凛的神情,开始议论纷纷的众臣都低下了头去,世廉喝退报告的黄门,对吴王行礼:殿下,请切勿听信谣言,建竹宫苦战扬州,以弱势而击败张蒸大军,其功劳无人堪比,万万不应再遭任何人猜疑!殿下明鉴。
吴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而转头向奏事的臣子:你继续。
众人一时愕然,不知道吴王心里究竟是喜是怒,而站在最前面的赵修,却感觉到了莫名的压迫感,那是从父王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无可言喻的恐怖气氛。
怎么回事?表哥怎会如此行事?他紧缩眉关,脸上为阴云笼罩。
片刻。
死一般的沉寂不知是持续了几月几年那么久,总之,那个倒霉的大臣一直冷汗直冒,低头读着不知所云的奏章,而殿内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曾注意他究竟读了些什么,人们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此时此地。
终于,盼望已久的脚步声响起,羽林将匆匆跑进殿来,汗水满面:王上,相国……不,不好了!陆世廉的脸变成苍白色,不祥的预感似要成真。
建竹宫真的摆开了阵仗!人数有数千人,且不见我金陵将士的身影!啊……是真的。
大臣们惊愕之极,小声的交头接耳着,就在所有人都还没接受这既成事实的时候,羽林将神色不安,竟又说出了另一番让人震动的话:还有……王上,据先行入城的长沙曳河县侯传话,建竹宫……建竹宫说,务必请殿下亲自迎接……否则,否则……否则什么?有人不识事宜地问道。
否则……建竹宫,将要自己率军入城,谒见王上……说道后面,他甚至不敢去看吴王的面色,低下头惶恐地说道。
啊……无礼!无礼之极啊……建竹宫疯了么……大臣们炸开了窝,情绪激烈地指责道。
谁都没有注意到,直至此刻,吴王,依旧一言不发。
第一百二十章 吴王的解释殿下……还是进城去吧!眼见北门前聚集的士众愈来愈多,渐渐气氛紧张了起来,李建第三次恳求道:本来是凯旋而归,何苦弄成兴师问罪!况且,吴王是您的亲人哪!李将军,你身是受伤了,难道心也受伤了不成?抢在我前面,万德一如既往的坚决道:如果你心不曾受伤,在此刻就不该一再的妇人之仁!吴王虽是我们的叔叔,但长辈犯了错,我等晚辈也一样应该纠正他!今日表哥既已陈兵于此,断然没有无缘无故解除之理!可是、宫中黄门已经来请过了,守将也曾一再劝说,哪里还叫做无缘无故?事情就到这打住不好么?再……僵持下去,后果实在不堪想象!李建说得急切,牵动了未愈的伤口,不由得猛咳起来。
殿下,罢了吧!褚倪和其他将军也劝阻道。
吴王没有来,我冷冷看着城头的每一张面孔,心志不曾因为众人的劝说而动摇:皇叔若不亲自前来,向我解释一切,我绝不让步。
就算是再温和的人,只要是堂堂男儿,终也会有几分脾气,更何况我根本是年轻气盛!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对皇叔的怨愤——先前的发丧事件已经埋下了不满的种子,更何况,今日到了扬州,先行入城的探马回报说:诸位亲王早已经全部来到了金陵,并且,就在我们还在扬州死战的时候,国丧居然已经举行完毕!在没有我的情况之下,吴王俨然以继承者的姿态,率领百官、亲王一道为父皇修筑了衣冠冢!一切的一切……仿佛他在向世间宣布,赵陨虽然是皇子,却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他,金陵吴王,才是大赵帝国的下一任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此处,我情绪比万德更加激动万倍!哥,你看那个人,是不就是你叔叔?安乐道人们渡江之后就全体不告而去了,只有小狸留了下来,这时,她忽然拉着我的袖子,指向城门的方向。
吴王殿下!众人看向那人,都不禁低呼出声来:只见高高的城门底下,迎风展开两柄鎏金画龙的大伞,无数耀眼的金黄色流苏下面,赫然走来一个福态的老人,伴随着山呼海啸的祝福声,金陵城内外,无论军士还是平民纷纷拜倒。
——此刻的我不知道,自从吴王被封为吴王开始,此番只是他第二次踏出金陵城,而上一次,是数万海寇几乎扫荡了整个东南沿海的危急关头。
可以说,连很多从小出生在金陵的百姓,今天也才第一次见到吴王!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吴王此刻的脸色,比长白山的冰雪更加寒冷,比岁末的乌云更加阴郁。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仿佛,连战马也不再嘶鸣。
……陨儿,很高兴,让孤等到你回来了。
偌大的世界似乎只有一叔一侄两人,他平静地对我说道,尽管,他毫不掩饰极度不悦的神色。
是,我回来了。
我满腔怒火与不满,此刻,竟化作意想不到的淡然语气:张蒸军全线溃退,扬州之围已然解除……皇叔,你给的任务,赵陨已经完成。
他看着马背上的我,虽是仰视,目光却压迫力十足:好得很……那么,跟皇叔回城去,让天下人也为陨儿庆贺一番罢。
陨儿不需要庆贺,只要,一个解释。
我答非所问,强行抑制住激动的情绪。
解释……吴王竟兀自仰天笑了起来,此前,我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无法形容,总之,那是极其讽刺与悲怆夹杂的笑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止住笑,并定定地看着我:如果没有解释——陨儿,如果皇叔不给你解释,你会怨恨我?听见这句话,我看见吴王身后,修儿在不断地对我摆着手,神情急切,仿佛有千万般劝阻的话语要说出来似的。
这时,一旁的陆世廉终于忍不住,上前接话道:怎么会,建竹宫怎会怨恨殿下你?你是他的叔叔啊——说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又向我一挥手杖,连忙喝道:痴儿!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既然殿下亲自出城为你接风,就应该道谢!还不快下马来?!到你皇叔面前来道谢!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老人此刻极力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态势,他既不提我陈兵挥戈的举动,也巧妙地试图岔开吴王的问话,而是仅仅将我们叔侄二人放在迎接与被迎接的位置上,让双方都可以下台。
然而,吴王冷冷地瞥他一眼:陆相,你不必说,我问的是陨儿!他看向我,再次发问:陨儿,你怨恨我?我终于忍不住,愤怒的潮水彻底冲破了提防,我一时全然不顾其他,几乎脱口而出:是!如果这样不明不白的、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我恨!就算你是皇叔,我也恨你!啊……我回答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北门外无论是军士还是平民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面面相觑,甚至于惊呼出声来。
而吴王的反应则是一声长叹。
出乎我意料的,他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大声斥责,而是什么也不说,悠然一声长叹:是么……怨恨……陨儿你怨我啊。
不,父王,表哥不是那个意思——修儿慌忙跪倒,为我申辩。
吴王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的喃喃道:被自己的后辈怨恨……哈哈,赵轻我……真是失败呢。
不用假惺惺了!吴王,你的解释呢!?为什么要调开建竹宫,为什么要自己召集诸王发丧?!你的目的、是什么!?万德气冲冲的喝叱道,神情像是面对着敌人一般。
……他没有回答万德的话,而是再次看向我:陨儿,你也如此想要孤的解释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否认。
我明白了。
在万人瞩目中,吴王立起身来,他拍拍手,清脆的掌声传扬起来:我给你解释。
什么?我微微怔愣,不知他话中何意。
然而下一刻,随着他的掌声,四个太监从后面抬着一张步辇转出,我的视线,顿时被辇上的人吸引住,再也不能转开!那是……那是!我震惊之极,几乎立刻从马上跌下!由于震惊,张开的嘴根本合不上,冰冷的初春的空气涌入口中,不由自主的,喉头低唤出声来:十三……十三弟?!十三弟?!听到我的话,众将军也都怔了。
怎么可能?已经随着光禄寺卿隐藏民间的十三皇子,怎会忽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而这——就是吴王的解释?忽然之间,众人犹如陷入了云雾之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认错……大约在中元节时,原州秦王正率部进驻函谷关,不意在途中遇上了一支流寇,经过战斗,他轻易击溃了敌人,没想到,溃退的流寇丢下了一个自称为十三皇子的小孩。
秦王自然不信,不过见那孩子眉目清秀,言语有度,却也不像是在说谎。
于是便将他带往了函谷关——说来也巧,此时在关中,恰好有一位去年出宫的老太监,先前在宫中时正是服侍后宫的,于是秦王便将他找来,让他用宫中事物、制度来询问这孩子,以便分辨真假,不料,老太监竟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孩子,而那孩子也聪明至极,虽然此际虚弱不堪,却还能清楚地说起宫中的事情,而这些,断然是外头的人们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从十三皇子嘴里,秦王惊闻大行皇帝已然驾崩的秘密,他本就是长年镇守边城的武将,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哪里晓得殿下为了隐瞒此事费了多少心血,一时震惊之下,居然就在当日发出檄文,不及一日,整个山西全部知道了这噩耗……唉,也许是天意,我们在金陵怎样隐瞒也无用,到头来竟然在千里之外泄了密…………这件事上,吴王倒是真没有错,匆忙发丧,也并不是他本意……要知道,整个山西都已经人尽皆知了,他再努力掩盖又有何用?到处是惊慌失措,到处是飞短流长,若是继续沉默下去,任凭世人去恐惧,最好的办法,只有去承认它,并且给世人坚定而积极的印象,潜意识给世人以信心:大赵还没有倒下,虽然帝都沦陷了,天子驾崩,但金陵还在,诸位王公齐心协力,亦然能做到中兴……听完陆世廉的一番话时,已然是日暮时分,火红的夕阳充满暖意,照在我身上,我却不禁微微颤抖:少傅是说……皇叔、皇叔没有……没有。
他看向我的视线充满了责备,我原以为,殿下虽然常意气用事,但也不至于鲁莽……现在,唉!错了……错了!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懊恼,而此时的我早已悔愧交加,哪里听得下去?仿佛大梦惊醒一般,我猛地一挥马鞭,身下的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前蹄早已高高扬起,我连头也来不及回地:李建!这里交给你了!解除战备!传我命令,全军回驻地!殿下——?!我……入宫!终于下定决心,反手一甩马鞭,在万民的注目下,我绝尘而去……*************************皇叔……我、我……赵陨向你请罪来了!顾不得宫女太监在场,驰马冲入王宫后,我毫不迟疑地除下了盔甲、配剑,冲着皇叔的背影跪下,满怀愧疚地认错。
命运仿佛喜欢与人开玩笑,不到一个时辰以前,我怒气冲冲,率大军为问罪而来;而现在,我满脸羞色,因为自己冲动的言辞而请罪。
皇叔站在窗棂前面,逆光照亮了他落寞的神色,而在他的前面,不知名的花树开得正绚烂,一株花枝伸入了殿中,正在皇叔苍然的两鬓边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淡淡地问:陨儿你还怨我?不,不会!陆相告诉了我一切,皇叔,对不起,陨儿从不了解您的无奈、您的辛苦……反还作出这等忤逆的举动……我、我赵陨真是黑白不分!不怨了……不怨了啊,那就好……好。
皇叔依然没有面向我,他的心痛,似乎不会因为我几句道歉而如此容易地平复下来。
毕竟,被亲人怨恨,那该是多么严重的伤害啊!况是当自己全心为对方着想,而对方却反戈一击的时候——那时的痛苦,甚至已经超过了痛苦本身!我深感悔恨,此时真的只想时间如果能够倒流就好,那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作出这种事情啊!原谅陨儿……皇叔,请您原谅我的忤逆…………也许,错不全在你,皇叔我怕也该反省才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这么说道。
不……皇叔,全是我的错,请您千万不要再伤心了!我、陨儿知道我说了多么该死的话,做了多么该死的事,皇叔您骂我罢,责罚我罢!陨儿决不敢有所怨言!发自肺腑的忏悔似乎让皇叔有了一丝的转动,又不知几时之后,皇叔叹了口气,忽而没头没脑地道:今日晚了,陨儿,皇叔只有明日才能召集群臣,为陨儿的大捷而庆贺了……我一怔,立时振奋起来,满怀激动道:不敢了!不敢再劳烦皇叔费心!——只要您肯原谅陨儿,这就是最好的庆贺了……胡说,这回,僵硬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皇叔合上窗,慢慢走过来,将我扶起来,他看了看我,目光终于又同以往一样充满了慈爱。
……好了,皇叔没事了,陨儿,将刚刚的事情忘记罢。
我喜出望外,连忙作揖:遵命!皇叔微微笑了。
金陵的吴王宫中,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烛火,烛焰摇曳,将叔侄的影子照在纱窗上,那是多么温暖的一幅画呀。
……经过今天的事,若说叔侄之间毫无隔阂,那定然是自欺欺人而已,不过,我相信这隔阂绝对可以用时间的流逝来消弭掉,而等到时过境迁,宽厚的皇叔将不会再记得我今日的忤逆而只记得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因此,在取得皇叔的原谅之后,我便告辞离去,剩下的隔阂与不悦,就交给时间罢。
步出殿门,立刻有五六个太监提着宫灯迎了上来,为我照亮台阶。
这时,一阵春风吹来,除了点点的花瓣之外,还隐约夹杂着歌声与笑声。
我抬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宫阙的檐角交错,在树木掩映中,远方有几间殿堂***通明。
那边是何人的居所,如何会这般喧哗?我问引路的太监,记得前番离去时,那边并不像今夜这样热闹。
回殿下,是王爷们呐。
王爷?喔,下午也听过,诸王参加完大丧之后,还并未离开金陵,原来,他们也住在王宫里头。
是,代王殿下住了怡庆宫,交王殿下住在辰鼋殿……殿下所指的是寿光、夷光、孟翡三殿,那儿正住着三位秦王殿下呢。
太监轻声地解释道。
哼,庸碌之辈。
不知何处生起一口怒气,我皱眉唾道:正当国丧其间,就算是贵为郡王,也不当如此纵情声色,放浪无形!不,不,殿下有些误会了,太监们解释道据奴才所知,秦王殿下并非在作乐,而是在学习番邦的音乐呐。
有这等事?是,奴才们决不敢撒谎。
太监们纷纷附和道。
反正也管他们不着,我听了这话,便也作罢了,不再着意下去。
太监们依然在前面引路,我踏着这模糊的月色,想到许久未见的雪儿,不知她现在腿脚可否已经好些了,于是不觉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正要经过一座花山的时候,忽然人影一闪,俄而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腕,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起:别出声,跟我来!殿下!看见眼前的突发状况,太监们都惊叫出声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月下的承诺殿下!看见眼前的突发状况,太监们都惊叫出声来,隔得太远,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一闪的人影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短暂的一瞬间,接着月光,我却依稀看清了黑暗中的容颜,眼见太监们大呼小叫,我连忙制止道:没事!——你们先下去,我没有事!正纷纷靠近的众人顿时停下,犹如一尊尊木偶:殿下……是……部将。
有军机之事,务必禀报与我,尔等可速退下,待会儿我自己回去就行?……是。
虽然看得出他们都还有狐疑,不过,既然我这么说了,他们亦只能退去。
行了礼之后,太监们很快原路消失得不见。
月色下再也不见任何人,我这才舒了口气,回望着花树的暗影,笑道:好了,公主大人,可以出来了。
原来,刚才如刺客般偷偷摸摸的,正是我那个表妹,凝莲。
晶洁的月色中,她果然慢慢地从暗影中走了出来,大概是待在花丛中等了我许久吧,现在我看见的人儿,绾起来的发丝沾着花瓣,衣裳上也有了褶痕,再不像以前‘威胁’我时,端庄冷静的样子了。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失笑。
不想她才一见我,不但不见丝毫的‘离情’,反而以指控般的语气给了我一个白眼:我是郡主,才不是公主,你的妹妹才能叫公主呢!是,是……我暗暗偷笑受教了,公……哦不,郡主。
她看我一眼,鼻中哼出一声,并不说话。
咦?郡主这么深夜待在花丛中等着赵陨,难道只是想叫我来看月亮的?我猜她肯定要说什么,不禁打趣道。
果如其然,凝莲美丽的眼睛立刻瞪着我,如同踩了尾巴的小猫,开始‘张牙舞爪’:姓赵的……你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难道我记错了……凝莲你不也是姓赵?我不解其意,纳罕道。
我、我……当然也姓赵!她有些气结的样子:但我说的是你!就是你,赵陨!你真的忘了、还是想赖皮不成?凝莲,怎么了?我见她说着说着,大大的眼眶中竟然渐渐充盈了泪水,鸟翼般的美睫濡湿了,随着眨眼颤动着,显得是那么楚楚可怜,一时不由得心痛起来,便不再与她开玩笑,认真的问道。
是高丽王哪!和亲的事情,你忘记了?见我的神情并不像是赖皮,凝莲这才抹了抹眼睛,说出了着急的原因。
没忘、绝对没忘呢!赵陨对天起誓,答应过凝莲的,绝对不会忘记。
我生怕再惹哭了这个可爱的表妹,连声应道。
那好,你现在就去跟他说啊!凝莲踮起脚尖,美丽的面庞逼近我,显得咄咄逼人。
别胡闹!我不太适应被一个女子——尤其是表妹这么近的看着,狼狈得连连后退:高丽王可是在高丽呢!表哥如何想去就去得?唔……也罢,这样可好,凝莲,你教我该怎么说,我写信,写信请他来金陵,然后再……从长计议。
不好么?不好!不好!我狼狈,而凝莲似乎却很满意于这种狼狈,她反而‘步步紧逼’,就现在说,就在金陵……打住、打住!我已经退无可退,此时背靠着假山,而面前不到半尺处,就是她的面孔——甚至,偶或一阵风吹来,她的发丝会被吹起触在我面颊上。
凝莲……你什么意思?笨蛋表哥!混蛋表哥!她气呼呼的,鼓起了腮帮子,竟抛出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高丽王就在金陵呐!高丽王……在金陵?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住了。
表哥真不知道?她打量了我许久,这才幽幽叹了口气,不再继续逼近——女人,实在是很神奇,只是转瞬之间,就在我眼皮底下,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活泼的凝莲不见了,而再一眨眼,面前的女子满脸忧伤与落寞,仿佛是罗网中的小鹿般,望着月亮,神情如此可怜。
表哥,高丽王卫远来了……不知是为了皇帝的丧事,或者,是为了……那桩交易。
说到‘交易’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竟在颤抖。
我当然知道那交易指的是什么,也明白,凝莲此刻在怕些什么,一时间,心忽地软极了,我忍不住走上前,张臂轻轻环住这可怜的妹妹,轻声问道,……卫远,长得很可怕吗?对于我的怀抱,凝莲并没有躲闪,她抬眼望着我,剪水双瞳照出我的倒影,卫远长得很好,但是、但……凝莲很怕他。
不像表哥一样,表哥眼中是温情,是仁慈,而卫远……他就算在笑,眼眸都是冰冷的,望上一眼,凝莲会害怕,甚至……颤抖。
别怕……妹妹,别怕。
我安慰着她,试图平复她的害怕,她的无助。
不知怎的,听到凝莲的描述,我忽而想到了史魄,史魄的眼睛,不也是冰冷得让人害怕吗?看起来,高丽王,也有着很深的仇恨啊。
想到这里,我给凝莲以坚定的答复:放心吧,凝莲,表哥明天就去找卫远,我一定说服他放弃这桩婚事——只要你不愿意,表哥绝不会让他当我的妹婿!我当然不愿意……凝莲因为我的话而浮起了淡淡的笑颜,她柔顺地靠着我:表哥,请你一定要保护我,哪怕,哪怕……哪怕玉皇大帝来跟我要凝莲,我也将他打回去!凝莲信不,表哥我是‘左手皇子’呢,我的剑会打败一切对手呢!本以为凝莲会因为这玩笑话而逗乐,不料,她却并没笑,而是倚着我胳膊,缓缓地,合上了眼眸,她呢喃着:我信,表哥说什么,我也信。
我一时怔住,心里泛起酸楚的甜蜜,仿佛有种欲哭的冲动——多么柔弱而又坚强的妹妹啊,我这才意识到,也许,对凝莲而言,我的玩笑,并不是一种玩笑。
那是她会真心相信的,丝毫也不怀疑的誓言啊!月光下,花瓣飘零、飘零在寂寞的宫院深深里!更多免费txt电子书,欢迎您到www.txtsk.com.cn下载手机装有主流阅览器可以直接访问下载电子书 www.txtsk.com.cn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