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富人能做到何种地步?这似乎是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或曰,这是个没有止境的问题,因为今世的财富一定比古时要多,所以古时的富人到了今日可能也就不是富人了,换言之,后世的人一定可以比今世的人积聚起更多的财富来,所以,富,似乎是没有止境的。
但我以为,一个商人,能做到刘康这种程度,亦可谓旷古烁今了。
地板,是酸梨木的镜面一般光滑的地板。
幕帐,是朱红色的薄如轻烟的冰纨纱帐。
蜡炬,牛乳般的油脂燃烧起来连一丝烟尘都不见,反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每一根栏柱都重雕镂刻,繁复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屏风上面蒙的不是绢画,而是真正的小鹿皮。
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不由得相信,刘康的目的,已然不是聚财,而是在有生之年,如何才能将手中的财富尽可能挥霍掉!画苑号只是一艘对于刘氏家族微不足道的航船,刘康却舍得不及成本地倾注如此之多,可以想象,他的半城侯的外号,绝对不是虚名而已,反是可能,就是半座杭州城,又怎比的了刘康的身价?看到我们露出吃惊的表情,运行李的仆役不禁挺了一挺腰背,显得自豪极了,道:公子你们还真是运气好呢,这可是我们停在合津的最后一天,错过了,可就赶不上咱这么好的船了。
最后一天?看着周围的奢华陈设,又听到这话,我心里有了个疑问,便照实问道:请问小哥,你们不是货船么?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客房,再者,画苑号其名,何其太雅?当然,还有个疑问我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一艘货船,为何却是让一名女子来应付接待事务?从很多地方看起来,画苑号确实名不副实。
听到我的问话,那杂役虽然愣了一愣,却并没有表现出我意料中的掩饰,反而是很坦率地答道:货船?谁说咱是货船来着?是,侯爷派我们每年两次上京,确实会带着许多东西与北方富商交易,但是,画苑号,并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哦?这回轮到我惊异了,扬一扬眉,问道:你们的主要目的是……公子不知道?那杂役似乎难的有机会与我们这样的‘贵人’说话,也不嫌麻烦,当即事无巨细,叨叨地叙述起来。
原来,画苑号是刘康十年前所造,最初是纯粹想要造一艘金陵最大的船来压倒其他船家,借以作为给女儿的礼物,直到建造好了,才发现这么大的一艘船根本不适宜、也没必要作内河航行,加之不久,他女儿又不幸夭折了,礼物并没能送出,反而成为了一种诅咒般的存在,所以这事对刘康打击很大,他一气之下,决定将此船扔得越远越好,所以从此之后,画苑号才成为了一艘永远不准靠近金陵的海船。
说到画苑号的用途,还真有些不太光明正大,原来,它的一个主要用途居然是运送舞伎!众所周知,江南多美女,然而另一个事实是,江南也正是大部分伎女的故乡!说起来,这与江南的风俗有着莫大的关系,在大赵的其它地方,城与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人们在野就务农,入城就作工,可是江南却大不相同,在这里,人们舍本逐末,极热衷于经商逐利,大富商故而也多的很,而富商一多起来,产生的严重后果便是大量的土地被他们购买、兼并,成为一家私产,而农民们失去土地,生活变得要仰仗不停的作工才能维系。
但这样的生活是极不稳定地,所以有些短工常常陷入衣食无着的境地,处境极是凄凉,生了孩子,很多时候却养不起,男孩还罢了,硬着头皮拉扯大,若是女孩,则只好送人、甚至于卖掉了,于是,她们中的一部分,便成了歌女舞伎,再辗转流散到全国各地。
然而别以为这样的人生便是最凄惨的了,要知道,她们还只是‘伎’,比之妓女,又不知要幸运的多少了。
哦?这么说来。
画苑号岂不是一艘花船喽?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许德充,后者更是一愣,不,不是,公子,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一点,不然……呸!呸!听到许德充的话,那杂役连忙唾道,什么混话,告诉你,画苑号根本没有你们想象中的要不得,告诉你,我家主子钱多得十辈子也用不完!没有必要去养妓女倡优!妓女……倡优?我不禁皱眉,为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倡优很不耻,可是,歌舞伎不是倡优一类的么。
这时,他才解释道:我们这船上的女孩子,全部是给大人物打小预订的,每年运过去,是去作小妾、通房丫头或者家养戏子的,绝对不是那种抛头露面的下贱粉头!不必说了。
我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挥手制止他继续言语粗俗说下去。
出于礼貌,我叫人给他几块碎银子,吩咐道:这是打赏,你回去替我们转告一声,就说叨扰贵船了,感谢刘侯款待。
是,好的、好的……杂役收了钱,点头哈腰再三谢过,就要出门去时,忽然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冲我们道:瞧我这猪脑子,差点就忘记了,今晚——代执事姑娘要在雀室举行宴会,各位请务必要赏脸。
雀室?我有些纳闷,莫非形容是房子狭窄的谦词?看出我的疑惑,许德充连忙附耳上来:公子,这是行话,楼船上甲板以上的第三层就称为雀室,取其登高鸟瞰犹如雀在云中的意思。
哦,原来竟还有如此微言大义?少年人总是比较贪玩的,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遐想得充话里面描绘的美景,心中油然而生了三分期待,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一定,一定。
仆役退去之后,雪儿要去替我布置房间,我本想跟着去看看,顺便帮她一把,却不料才提议便被她连连摇头拒绝了,说是什么‘殿下是含着金玉出生的贵人,不能干这种活污了手去。
’我只感到好笑,又说了好久,可是雪儿那个小脑袋似乎是一根筋,固执地全然半步不退,我没有办法,也只好留下来,和八将军一起喝酒闲谈打发时光了。
期间褚倪还打了一路外家拳,虎虎生威,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叹。
他看起来就像个文士一般,内底却终究还是武夫出身,将军的位子,自然是凭着伤痕和热血杀出来的,我此时开始,对这个只比我大四五岁的青年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日暮时分,我们终于启航,站在甲板边上,看到巨大的船体缓缓移动,犹如浮动的城池一般,周围跟随着几艘斥候小船,一支支轻巧灵活,又似滑过宣纸的梭子。
海风很大,腥腥咸咸的,我看着大海,久而久之,竟不觉一阵头晕,李建他们大为惊慌,便取来马扎让我坐下,好了一些之后,我不再看那令人眩晕的蓝色了,只抬头欣赏低低的天空中翻腾的、像是快燃烧似的火烧云,倒也舒服自在。
离港的最后一眼,是岸的轮廓在我眼中逐渐变成一道黑带,以及三三两两的沙鸥盘旋穿梭……大海,令人骇惧的大海,此刻开始,我终于陷身于它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