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的汉子的凄厉的呼声一遍遍回响在雀室里,那种无以言喻的悲愤,直能让人闻而肠断,一时间,百来人竟如百来个木偶,口不能言,也纹丝不能动弹。
断发的奴隶与八将军搏斗的姿势仿佛瞬间被冰冻,各式武器交错着停滞在半空中;尚羌虽然手中仍紧攥匕首,却不住地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秦筝凭几勉强支撑,以柔荑惊愕地捂住了自己嘴巴,我则是胸口被石头压住一般,连气息也呼不出来……良久,才听见杨度喃喃:是……南宫?真是南宫刑么!没料到杨度也会这么认为……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手心冒出了丝丝冷汗。
控!话未说完,凄厉的控诉被另一种喷薄爆发的巨响掩盖,是四面齐鸣的炮声!仿佛有巨大的炮弹落在雀室之中,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救……救命……尚羌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气度,冷汗从额上不断滑落,他的声音小得听不清楚:请……请立刻结束它!这……究竟是什么怪物!我口不能言,心里,却是苦笑:我能结束它,还等现在?!好在,不久之后,令人恐惧的炮声消失了,一切,安静地怕人。
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精神近乎崩溃,有人开始放声大哭。
杨度!我退后一步,拉住他,急问,你知道,它是什么?!杨度不曾见过。
他头一次显出惘然的神色,公子,它——你究竟是如何得到的……啊!我们尚且话未说完,却听后面响起一片惊骇的吸气声,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看向我们身后,我心中一震,猛的转过头去,只一眼,却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这是……怎样诡异的情景!身后的窗户,本来映照着明月沧海的美景,而今,却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活动的画卷!不,不是画,而是……天!像极从窗户中看见的真实的场景!更可怕的是,那里,上演着怎样一场惨烈的剧本!殿下……我旁边的雪儿显然吓得不轻,颤抖着呼唤我一声,竟已摇摇晃晃,我连忙一把扶住她,让她可以将脸埋进我衣襟里,不必去看那恐怖的场面……事实上,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剧烈地抖动,如果,没有一个支撑物,我怕自己也会倒下。
……人,只见极多的人马,漫山遍野地浩荡进军着,黑压压的阵仗有如一个口袋,迅速缩紧,片刻便将庞大城池的郊野全部吞没。
视角是从空中鸟瞰,感觉离地很高,在这个角度看来,数万人、数十万人犹如一群群蚂蚁一样,朝着既定的目标,无坚不摧,狂涛般喷薄迸溅,滚滚向前。
长江如带,只是它临城的一侧却已经染成艳红;城池高峻,每一块石头上都有着深深的刀痕。
呼叫、怒吼,短兵相接之后,是天昏地暗的大厮杀拉开序幕!本来,在经历过帝都之战之后,我自以为对于战事已经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然而看到眼前这疯狂一般的厮杀,却还是感到恶心,眩晕。
不身临其境,是绝对无法想象那种恐怖的……视角在飞速地降落,时而掠阵而过,时而又猛的进退,就像有着某个铁石心肠的旁观者,漫步在四溅的血花中,却还津津有味地四下观望着。
又或者,它,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不久之后,视角开始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停留,减慢,正似有意令我们看到一些画面……只见一个面容清俊的小将猛扯马缰,腾空越过布满尖刺的拒马,他才掠阵而过,有些惊喜的回头,然而仅仅只是片刻的走神,一把斩马刀却陡到眼前,嗖得一声,半个脑袋连着马头被一起斩下,而他无头的身躯,却飞出很远,砰的一声跪倒在阵前……七八个大汉守着一处凸起的土包,在打退了一轮轮惨烈地进军之后,他们刀断戈残,盔甲全部被鲜血染透,显出一种可怕的酱紫色,仍在大声的狂呼、尖叫,挥舞着高大的军幡,连唇角裂开了血口也浑然不顾,可是,乌云际合的脚下处,成百上千的敌人,再一次持枪挺进……忽然间,一个阵地意外地被大象前驱撕开了裂口,这儿随即便成为一个碾磨人肉的旋转磨盘:双方的军队都潮水般迅速涌了过去,一方是殊死地抵抗,一番却是拼命地冲锋,这边费力爬过去一人,挥起一刀斩下一个头颅,那边便马上刺出几十柄长戈,将他刺成了蜂窝;尸体倒下,另一人再踏着刀丛大吼一声翻越过去……最让我心痛地是,我看见,一个年轻的赵军士兵努力爬上已经损毁的阵地残基之后,却眼见对方的剑戟成林,无懈可击。
他仅仅刹那的茫然之后,竟然大叫一声,效法某种鸟类一样张开双臂,直接对着利刃扑了过去……结局自然是一片朦胧的血色,然而却令他后面的袍泽们得以借着这敌人一阵慌乱的空隙鱼贯而入……是啊,在以万人为单位的大厮杀中,个人,又有多大的价值呢?为了胜利,就算是百人、千人,亦不必算入决策者的计算之中。
只是,那个胸口对穿,一片血肉模糊地躺在沙尘中的年轻人,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岁吧……或许,他亦有着每天黄昏拄杖门前,等候自己归来的年迈父母?亦有着靠在窗边,惆怅凝望的曾经山盟海誓过的姑娘?亦有着飞花满天、春雨淅沥季节里的偶然愁绪?亦有某日无眠,睡起辗转的感怀?可是,一切,如今却只变成了他眼中的一片暗淡……那是,生命之火在他体内的余烬……我已经不忍看下去,宁可知,每一具骸骨,亦有着曾经的血肉丰满,意气风发?!战斗,仍然在继续……长蛇般的阵势已经彻底崩溃了,失去屏障的一方,开始被蜂拥而进的敌人一片片地砍倒,长戈已经变成了累赘,他们中的很多,甚至是扔下无用的武器,赤手空拳与人死战。
结果如何?他们虽然凭着袍泽们的牺牲,群起扑倒了一位骑士,然而更多的敌骑又旋风般赶来,怒吼着,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劈斩过来,每一下,几乎都听见绝望的嚎叫以及迸射的鲜血!每一下,都有红艳艳的血肉翻开,白生生的骨质暴露在昏黑的日头之下!很难想象,人的骨头竟然会如此坚硬,再好地刀,在疯狂地斩下十几具头颅之后,也会卷口到无法再用!我看见,不久之后,两方竟然都几乎已经没有了武器,只不过,一方,是被屠杀,毫无还击之力,一方,却是屠杀者,杀得连手中的武器都不堪忍受!不!看到这里,室内的很多人开始呕吐,更多的,是面色惨白,与死人无异……难怪,雅石说他不想再看第二次……天,我根本这一次都不想看下去!只听杨度沉默良久,这才悲笑一声,幽幽念道:……初五,太祖伐金陵,使大司马领水陆步卒十五万……会至城下,钱塘残军亦退守至此,遂相遇,大战。
钱塘大将军念无退路,乃以铁索桎梏属下,使绵延相连,不能后退……众大怒,愈恐,心衔怨愤,今见王军至,乃竟相反戈,我军不杀一人,钱塘遂亡……我闻言,不禁默然,此刻,我却恨自己为何要读过那么多书,我宁肯不识一字,那样,便不会知道,杨度这话,却正是《太祖实录》里的白纸黑字!哈哈,可笑!太可笑了!杨度悲怆道,以铁索桎梏?竞相反戈?不杀一人?——天哪!不知竟是何人,却忍心写下如此血淋淋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