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飞速流转的一幕幕,忽然间感到了一阵摧心裂肺的痛苦袭上心头,这苦楚来得是那么突然,以至于,我差点站立不稳,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不,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重创!我从没想过,也从不会想到,二百年前,太祖皇帝也曾给这个世界带来过劫难与杀戮!从一开始,我就被人教导着:太祖乃是现世最仁慈的神明,他承受天命,并以之来拯救水深火热中的世人。
虽然征战十多年,灭掉了四十九家烟火,然而他杀的都是独夫,伐的都是暴君!人们理当是翘首以盼,五体投地的啊!正义的大军所至,不都应该是匕鬯不惊,夹道相迎的么?眼前的惨象却让我心头的憧憬瞬间粉碎!原来,二百年前的金陵城下,竟果真曾有过野史所记载的血流漂杵!原来,正义,有时根本不在我大赵!这……叫我如何能堪?!历史,历史怎么可以是这样!我不由得双手抱头,指节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发中……公子,公子,雪儿察觉我地颤抖,一怔,顾不上心头的惊惧,反过来关切我:公子哪里不舒服?公子,怎么了……不,不是……我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公子您说什么呀!雪儿担忧地伸出手来,探探我的额头,却被我一把拉住,呀……她倏地两颊染上绯红,有些不知所措,公子……我没想那么多,只感觉心里陡然间像是被人掏空了,难受之极,需要握住一只温热的小手,让自己感觉到一丝不至崩溃的希望,我语无伦次:别放……别放开,雪儿……别放……哦……她两腮犹如酒醉一般红得可爱,顺从地低应了一声,便重新偎在我怀中,更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给我以安慰。
握着雪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难受全体驱散,如此反复几次,才感觉脑中恢复了一丝清明,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再看下去。
画面依旧上演着大屠杀的场景,只是,躺下的人已经远远超过了仍然能站着的,呻吟声,痛哭声,嘶叫声,怒骂声……很难想象,这么多的各异的声音,全部被交织、覆盖在了进军的鼓点之中,浑然天成得像是一曲排练了无数次的地狱的乐章!那么势不可挡,又是那么绝望,它犹如声长叹,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死亡。
江南汉子的死亡,金陵的死亡,亦是钱塘国的死亡……伴随着一阵震天的炮火炸响,无数面红底白字的大赵旗帜迎风展开,军甲望之云从影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旗帜之下,眨眼之间便井然而肃穆地列好阵,一列列、一行行,举起兵器,高唱军歌,向着那残缺的巨城发起了最后的进攻!万人同时缓缓行进,在敌人的心理来说,该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啊!他们全部是北方男儿,站在一起,比钱塘军士们高了一个头还不止,壮硕得犹如铁塔小山,又一个个身经百战,神色凌厉得叫人望之腿软。
面对着这样一只巨大方阵的开动,零落的钱塘甲士们全部傻了眼,他们这才发现,顽抗,原来根本没有意义……试问一只蚂蚁纵然再强横,却能够阻挡得了黄河滔滔吗?巨大的军阵,行进的却是不可抗拒的历史。
人之最痛苦处,不是懵懂无知,而是忽然之间梦醒!大赵军阵缓缓前进,每向前一步,一股绝望的氛围便愈发不可遏制的蔓延在钱塘军中,到处是抱头悲呼、顾手茫然的汉子,那是无能为力吧……一个人,明明看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走向末日,却什么都作不了,该是何等地凄惨!震惊!短暂的绝望之后,最后的悲曲奏响,钱塘军士开始不约而同地唱起一支类似挽歌般的极其凄凉的曲子,接着,有人扑通跪倒在地,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深切如腹中!有人扯掉头盔,撕下战袍蒙眼,呐喊着直撞上城墙自尽;还有的,甚至是先哭着将受伤的袍泽们一一刺死,再挥剑斩断了自己的头颅!……更多的,则是操起残破的武器,视死如归地冲进了黑云一般的赵军阵中……怒吼,搏斗,哀鸣,然后血溅五步。
他们,用生命诠释着一个军人的荣誉……我不禁哑然,瞬时,竟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才是军人,这才是汉子!无论他们是赵军、甚至钱塘军士也好,二百年前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会为死生而徘徊不决!从来不会,这,才是我中华的精神啊!这,才是我大赵的精神啊!若是今人如古人,又哪会有史张之乱,又哪会让帝都沦陷?!呜呼哀哉!天下人,都应来为此痛哭一场!或者,只有太子哥哥,才是遗留的古之君子,其余我辈,空承接了先祖的血肉,却丢失了他们的英勇无畏——我有些感伤,渐渐的,却也不再难受与恐惧了,本想默然地看完着画卷,可是,才抬起眼,我再一次为眼前所见而手脚冰凉!十八骑,原来,野史上没有说谎,南宫不是独自战斗,他有着最后的十八骑!或曰,十八子。
史称,南宫一生征战沙场,不曾娶妻,然而,却有一群少年自愿追随着他,侍奉他如同亲父。
在南宫而言,他们既是儿子,又是麾下的将军。
因为少年们骁勇善战,正好是十八人,又都以弓马见长,所以世称金陵十八骑,或者南宫十八骑。
只是,没料到,他们,却是……那么年轻!我震撼了,只见大赵的军队迫近金陵城下,而他们的当头,却在不断的阵势大乱,视野推进,不禁惊呆:原来,竟有一支骑兵,在不断的做着旋风般地冲击,每一次地冲击,都是闪电般打马斜刺出来,然后挥戈一抽,赵军根本无法抵抗,每承受一次,便有数人阵亡,而那股骑兵,却丝毫不见疲态,反而攻势一次比一次猛烈,就像潮水冲击着礁石一般,轰然而至,打得人头皮发麻。
这就是金陵十八骑?我惊讶地发现,他们污血遍布的脸庞,竟然是年轻得难以置信!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稚气,浓眉大眼犹如玩偶!可是谁能想到,他们,才是这颠沛世界里真正的马上英雄!只不过……英雄,亦不能改变历史……武艺超群,又有多大的用处呢?一人敌?十人敌?百人敌?可是,如今他们面对的,却是几乎万倍与自己的军团!此情此景,他们斩倒的人愈多,却愈近于一个讽刺!前面到下一个,后面补上千个,又能如何?困兽犹斗……杨度摇摇头,不忍看到少年们终于寡不敌众,被一个个掀下马来……这一个,被五六柄尖枪刺穿,仍然虎目睁圆,屹立不倒;这一个,正面钉上了几百支密密的箭矢,一块好皮肉都不见,还一步步挣扎欲前……还有这个……那个……那极其儒雅的一个,年岁不会超过十六岁,他冲进赵军中,斩倒了百十人,夺下一面牙旗,然而却被劈中深深地八九道血口,一只胳膊断了,脸上有着流星砸出的血肉模糊,只是当又一次,最后的几十把长剑向他捅来的刹那,他终于释然地笑着,回头,说了一句什么,从嘴型看来,最后的两个字,却显然是——父亲。
父亲!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纵使是他做了大将军、上柱国,却仍然只是个孩子啊!最后的一刻,他总归回归了一个孩子的身份,只是那一声呼唤,听在耳中亦会让人断肠吧!而作为父亲的那人,得了这凄哀的一笑,却突然愣了。
前一刻还在杀敌狂啸的他,这一刻,却毫无预兆地收回了已经压在一个赵军校尉面门上的大刀,一时间,包括赵军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南宫不住翕动着自己已经干裂、见血的唇,面上抽动者,显出一种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神情,他看着一个个的儿子身首异处,钢铁般的汉子,却头一回红了眼圈,费力的泛起一个绝望的笑容,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他忽然仰天长啸:宁有人臣而伐其君者乎?宁有人臣而伐其君者乎?!我又一次听到这话,心里更是痛到无以复加,人臣而伐其君,这,就是你南宫死也不降的理由么?这就是太祖皇帝永不能释怀的理由么?是,太祖固然曾经是钱塘将军,但是,如今钱塘王不都已经反过来向太祖称臣了么?南宫,你竟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呢?十八骑,甚至那百千男儿,他们战死,又为着什么?我想不通二百年前他们的想法,全然分不清他们所执着的,究竟是愚忠还是其他的什么。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个无论正史、野史上都没有记载的变异发生了,它完全是颠覆性的,以至于我和杨度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眼——十八骑被诛杀殆尽,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但就在这个少年被蜂拥而上的赵军压制住时,南宫刑却作出了一个谁也想像不到的举动天!我看到他竟然自嘲般一笑,愁眉尽展,毫不犹豫地抛开手中大刀,举起双手,口道:住手,停下吧,我服了,我答应赵天子了!什么,南宫刑,誓言抵抗到最后一颗的南宫,居然举手投降了?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