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必是知道那首诗的意思吧。
趁着雪儿观赏舞池中间一个男子表演胡笳的时候,我注视着杨度,冷不丁发问道。
杨度闻言,没有显出丝毫的措手不及,仿佛早料道我必有此一问,摇摇头,叹息道:杨度并非鬼神,又如何能明白古人所思所想呢?不知其所想,所以意即你还是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我不肯轻易放过,步步进逼。
还是那句话,杨度真的不曾比公子多知道些什么,如果公子硬要逼问,杨度也没办法了,他苦笑,一脸真诚的神情。
……我始终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神色变化,想知道他说的话的话究竟能有几分可信。
终于,被我盯得久了,杨度才投降似的,苦笑道,好吧,我承认,刚才确实很震惊,但是事情和你想的并不一样,我并非为那所谓秘密而惊讶,只是,乍听到了很熟悉的话而已……熟悉的话语?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我眯眼,狐疑道。
也许是杨度胡思乱想哪,总之,‘为我记尔,世代相传’一句,我想任是哪个明人听了,都不会没有反应的。
噢?我这才知道杨度竟是为这句话而惊讶,想不明白,遂问道:为何?那是……因为那是——杨度仿佛感到有几分可笑一般,它是《陌冈示文》里的最后一句。
见我不明白,便解释道:《陌冈》是我安乐道第一位大执幡的著述,也是本教世代沿袭的最高经典,里面不仅有着上百篇创始人的文章,另外还保留了一些本教传道之初的史料,以及其他的一些规程、约定……十四条?我忽然想起小狸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不由大胆推测道。
杨度颇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公子怎会知道?道法十四律确实是出自《陌冈》里的,并且,是在整本书的最后面,其中的第十四条就是一句‘好当为我记尔,世代相袭,世代相传’,看,是不是和南宫说的太相似了?!我听他这么一说,也感觉到了几分诧异,但是,安乐道如何如何,那并不是我急切关心的,弄清了这一点之后,我便无心追问下去了,只是点点头,道确有几分巧合,嗯……既然是你们道坛的事情,那我便没什么疑问了。
等下次有时间,再向先生请教吧。
恐怕,并不是巧合……杨度默默念叨一句,忽然对我神秘一笑,公子不想与杨度接近么?或者,是不喜欢安乐道呢?……我并无此意。
哈哈,杨度朗然笑道,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道:若是后者,公子你大可放心了,安乐道绝对对您有百益而无一害,不必担虑……再则,杨度并非硬要接近公子身边,而是师命难违,说实话,小时候背了成千上万遍的‘赵室不可亲匿,赵人不可搭救,赵官不可担当’,杨度与你在一起,也颇为不适应呢。
只是……我想天命既然将我们安排到了一起,那就必然有他的深意,不是吗?——公子您是否相信,杨度之所以会在这船上,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等候公子,与之相反,恰恰是尽早想到南方去,以免碰到你们。
是么?我本来不信,然而看到杨度淡然的神情,心底却又一时有些狐疑。
滚开!与杨度谈话的时候,只一心在努力分辨他就近有没有说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是浑然不知的,这时候说完了,却感觉雀室里陡然安静了好多,接着渐渐听到一连串咒骂声。
滚开,贱人,不要靠近我!我不吃你们这一套!叫王阐出来,叫他出来!总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算什么男人!胡旋女、胡旋舞!胡旋乃是亡国之舞,当此国破家亡之时,尔等贱人优伶,如何还惺惺作态,浑然不念人间冷暖!实在可恶之极,怪不得……古人说得好极哇,‘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国之惑乱,何尝与你们这等贱人没有几分干系?!‘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
’元稹的《胡旋女》,意在讽刺贵妃误玄宗,以致安史之乱,而用在此处,指的更无他人了,我自然是明白这诗中意思的,所以初听之下,不觉愤怒:明明是夜宴而已,纵情歌舞一曲,有何禁忌,如今却口口声声骂胡旋误国、贱人优伶,难道真有人生下来便是高人一等的么!横眼看去,只见一个肚皮鼓鼓的中年人,喝得面红耳赤,大咧咧地站着,手脚挥舞,骂得口沫四溅,让人一看之下忍不住修理他一顿。
反观秦筝她们,大约是习惯于宾客的无礼了,所以虽然被骂了,却不敢反驳,只是低声细语劝慰着,一个劲地反赔不是。
看到这一幕,不少清醒的客人也皱起了眉头,纷纷出言,指责大肚皮中年人的不是,可是中年人却径自越骂越起劲,更加肆无忌惮,就在一个舞伎向他敬酒的时候,挥起一掌,不仅将她高举过头顶的酒杯打飞,更加扇在那舞伎脸颊上,想起了啪的一声!混帐!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我,无论是否酒醉,总之,一个须眉男儿,是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女子出重手的,我想也没想,热血直冲脑门,一把握住案上的铜爵,径直朝他掷了过去!嗷!铜爵在空中划出一道关弧,落下正好打在他肩膀上,中年人根本不及防备,就感到整个手臂一阵剧痛,然后麻得没有一点知觉了,不禁扭头破口骂道:杂碎!哪个杂碎敢打我!我敢!我拍案而起,;怒视他,冷冷道。
那人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承认,这样一来,反而更加恼羞成怒,贱种、他……!李建,给我教训他!我走过去,扶那挨打的舞伎起来,眼睛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吩咐道。
得令!李建他们早就忍不住了,听我下令,一把上前拉住那人,狠狠地扇了他两个嘴巴,那人哪里肯依,手脚不断乱打乱踢着,可是对于高大的李建来说,只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很快,那人便挨了几下,被拉着衣领高高提起,眼见无法还击,那人连忙呜呜怪叫起来:王阐!王阐!你个王八蛋,竟然敢叫人如此对我!**你妈的……李建,让他闭嘴!我眉头一皱,不想再听那些胡言乱语,转而对怔怔地坐在地上,捂着脸颊发呆的舞伎伸出手,道:没事吧,别怕了,不过一个疯子而已。
她听了我的话,这才缓缓的抬起脸来,指缝中透出微红色,目光却是呆滞了,看着我,茫然地问道:……疯子?……没……他没说错……说着,眼圈一红,这才泻下一行行泪来,喉间呜咽不止。
别哭了,没事了我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而心有余悸,便好心安慰道。
不料,她呜咽着,抬起红红的眼来,却拉着我的衣袖恳求道:公子,不要打了……不要……奴……受不起的……,奴,奴只是一个舞伎啊……什么?她的声音太小,含含糊糊地听不清楚,我没在意,回头看去时,这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本该是被人当作见义勇为的英雄的李建他们如今却尴尬地站在那里,而被拿住的那中年醉鬼却兀自得意洋洋,舞伎们跪满一地,却不是在感谢李建,而是纷纷为中年人求情,她们脸上有着急切与惶恐,仿佛祸之将至。
为什么,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果?我一时怔住。
求你……公子,是奴、奴做错了,放了那位先生吧……不行,不行的……她扬起那张被泪水染花的脸儿恳求着我,我却茫然无措,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觉着她年龄很小,声音柔弱的可怜,若是还有有别于其他舞伎的地方,便是她发髻上戴着一朵银箔小花,巍巍地颤抖着,一如它主人的惶恐。
就在我诧异之时,壁屏后面传来了两声轻微、但是严厉的短促地咳声。
听到这声音,我们没觉有什么特别,但是所有的舞伎却几乎同时讶然地转过头去,拉着我衣袖的她,更是禁不住浑身一战,咬着自己的下唇,面色倏然惨白。
什么?我扭头看去,却见在两个仆役地搀扶之下,从那壁屏后面,转出一个面目阴沉,嘴角紧闭的老人来,他约莫五六十岁了,指节粗大,骨肉尚且丰润,只是腿弯一动也不能动,似乎折了。
他冷冷地扫过全场,目光最后聚焦在闹事的中年人脸上,死盯着他,默默地一句话都没有。
然而愈是如此,那种压抑感愈发强烈。
终于,男人忍不住,一抹脸上流下的冷汗,挣开李建,吼道:王阐,你个王八蛋,你就是这样对待故人的么?你就是这样待客的么?几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如今却敢在我头上撒野,若是让刘侯知道了,怕也会心寒呢!听了这番话,我这才有些恍然,从中年人嘴里说出了刘侯、故人,想必他也是刘康手下的什么人吧,难怪舞伎们会惧怕。
那么,王阐,又是什么人呢。
受了这么严重的指责,王阐依然维持着千年不变的冰冷表情,许久,才发出了低沉如从山隙中吹出的阴风般的声音:秦筝,你听到贵客的指责了么?秦筝闻言,不禁一阵颤抖,连忙扑倒在地,哀求道:执事大人,不是这样的……请——请听秦筝解释!放肆!他勃然怒吼,震的秦筝又是一阵战栗,匍匐着不敢在说什么,这下,尚羌可看不下去了,连忙出来为伊人说话。
王阐这才注意到尚羌,面色舒缓,问道:阁下是……琉球三王子,堂邑五百户,职大将军尚羌!尚羌傲然的态度可是难得改变了。
不过,这一套对我们免疫,对王阐似乎很有用,听了尚羌的话,他才挥手令一众舞伎起身,道:难得三王子大人求情,筝儿,我且再饶你一次,但是,听好了,现今你承的是我王阐的职,行动间,也就代表着我,代表着刘氏,所以断不可再是歌女舞伎的下作姿态,以贻笑大方,你,晓得了么?!是是!秦筝连连叩谢,我看着她舒了口气的样子,心里却不由感到一阵悲哀,原来,纵使你再美丽可人,纵使你再能歌善舞,艳绝万方,可只要印上了歌舞优伶的名头,到头来,总也不过是最下等之人而已。
在强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歌舞一曲,满堂喝彩,可是除去我辈痴人以外,究竟还有几人是为她们的表演而喝彩,几人是在为自己心中的色欲而欢呼呢?舞伎,或许本就不是有福之人吧。
我一阵默然,这时,王阐却转向了我们,嘴角微翘,道:公子,可以让您的朋友放开他了,嗯,很谢谢您的仗义出手,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画苑号还算是刘侯的地方,有什么事,理应由刘家自己人来解决。
说到这里,他一睨拉着我袖子,不住颤颤发抖的舞伎,轻笑道:况且,打一巴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这个都受不了,那么,就不要再待在画苑号上了!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很是不轻,身旁的少女只知一个劲的求饶,我却气怒了,冷冷回道:谢谢执事提醒,但是,我也要提醒阁下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画苑号虽在东海,但也还算是大赵的土地上,看见不平的事,只要是赵人,也都还有出手的权利!身边的少女听了,吓了一跳,眼神哀求地看着我,不住摇头,泪花却已盈满眼眸了,我看了一阵可怜,便咽下了嘴边的话,只是简单地召回李建他们,扶起那舞伎,返回座位去了。
不知道王阐有没有听出我的讽刺,反正他抿一抿嘴之后,转开了话题,招呼着大家不要计较刚才的事,仍旧喝酒吃菜,玩得尽兴,不醉无归。
之后,仿佛眼中并无中年男子一般,叫人扶他回去。
中年人哪里肯依,继续骂着,言语不堪入耳。
王阐回头,冷笑一声:骂了这么久,赖七老弟想必也累了吧,来人,将故人请到我居室一聚!谁怕谁呀……啊!开始还不知所谓的中年人,下一刻,却震惊了,只见王阐话声刚落,十余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便赶上前来,一人一手将赖七拿了个手脚动弹不得,口不能言,直挺挺地抬出门去。
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王阐却云淡风清,若无其事一般,他清咳两声秦筝恍然会意,连忙躬送他离开。
事情至此,我浑然没有了再玩乐的兴致了,不顾秦筝回过头来好言的挽留,执意带着八将军。
雪儿离开这地方,只是出门之时,一阵风吹来,料峭微寒,我不由扭头看最后一眼雀室,只见黄暖的光线中,秦筝妩媚的脸上满是落寞与强颜,而那个头戴银华的舞伎,却擦干了泪水。
不由得一阵惘然:这是怎样一个地方,这是怎样的一群女子?欢乐掩盖了哀伤,美丽稀释着薄命,为何,这一切却是十八年来我未曾了解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