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以后出宫,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因为宫门已经落锁,且有御林军在守卫,所以饶是我皇子的身份,却也没办法从正门出宫。
好在我从来不计较这些礼仪方面的事情,便叫国贤去跟御林军将谈过以后,让他打开了荣门(西门)盘边的一个小门,我换了一辆亘车出宫去了。
帝都,亦即当初战国七雄之一赵国的邯郸城,二百年前,太祖皇帝从江南跃兵,先后打败盘踞南越的胡启、潇湘刘贺,东灭钱塘王,西平川王,一鼓作气,经历大大小小百七十战役,灭掉神州大地四十九家烟火,最后定鼎中原,并决定建都邯郸,随后便将整座城市南迁到了黄河北岸,称为新城,作为帝都。
帝都经历太祖、威帝、穆帝三朝的新建,又有东楼帝、恒帝、恭帝、光帝四朝的不断修缮扩张,到了我皇祖宣帝在位时,便已达到了今天的规模:内外三重城垣,周长三十二里,汇集了四方商旅,八方水脉,人口更是达到了百万之巨,举目宇内,可谓无双。
而正对着荣门的,是宽达七十余丈的砀山大街。
这是一条很有意思的街衢:它南北分明,坐落在北边的宅邸,往往漆皮剥落,看似清寒,可是每天车马盈门,进出的各色人等骆绎不绝;而南边的房舍虽然奢豪华丽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然而却是门可罗雀,只有几个仆役倚门闲谈。
若是你问街上的百姓其中缘由,他们只会简单地告诉你,前者是官宦之家,而后者是富商财阀。
至于更深一层的原因,当然不言自明。
此刻,我坐在辘辘作响的车中,怀里揣着彩龙珠,感到冰凉的珠子逐渐被我的体温温暖了起来,心中真是莫名的欢快。
而不时地设想着璐儿可能表现出的惊喜情形,我更是不禁轻轻笑出声来。
吁~!忽然车身一阵剧烈的颠颇,陡然听到驾车的小黄门大喝了一声,然后车子猛地一个踉跄,颠颇着停将下来。
出了什么事?!我撩开门帘,责备道。
殿下恕罪!两个小黄门见我生气,吓得连忙翻身落地,磕头请罪。
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磕了十几下之后抬起头来,解释道,启禀殿下,绝非小的们胆敢惊动您,只是因为在咱们前面的那辆车走着走着,忽然飞脱了一个车轮,然后就翻了,小的们躲闪不及,这才……罪该万死!请殿下见谅!视线顺着小黄门指着的方向一看,果然,我看见右后方有一辆装饰着彩绸明珠的热车翻倒在地,而那飞脱的一个轮子,则已经到了我脚下不远处。
见是突发情况,确实不是小黄门的错,我放缓了语气,让他们起身,简单地吩咐,算了,绕过去吧。
两个小黄门闻言如蒙大赦,迭声谢着,登上车来,一人执缰,一人挥起了马鞭。
我退回车内,顺手放下了车帘,就在锦帘缓缓垂下的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残破的车轮。
忽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连忙喝止道:停车!停车!吁!小黄门动作倒是快的很,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却放下了怀里的珠子,从车中一跃而下。
急切地挤开围观的人群,朝翻车走去,因为刚刚我看得清楚了,车轮的幅轴不是从中间向外散开,而是凹陷碎裂,向内侧断开,换言之,这车轮是被人砸飞的!帝都的街道上每时每刻都有巡城的甲士来往逡巡,没人敢在这里闹事,或者换言之,敢在这里闹事、砸飞车轮的人便一定绝非为了恶作剧!啊~救命!救——跑啊,杀人了!晚了!我未走上前去,就听得一声惨叫,然后围观的人群轰然散开,没头没脑地四散如蚁,人流中,我被挤的几乎站立不稳,努力看向中间时,只见那里一个穿着员外服的胖子已经瘫倒在地,他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刀刃蓝色,是喂了毒。
我在胖子身边蹲下,观察了一阵,方才无奈地对一众还没反应过来,呆站在那里的仆从道,去报官吧,毒走得很快,他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说完这话,我看到胖子散落的腰牌,瞥了一眼,发现他还不是一般人,竟然是户部的一个侍郎。
知道这一点后,我愈发凛然:谁人,究竟谁人敢在闹市里刺杀一位侍郎?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巨大阴谋的气息。
观察一阵之后,再没有更多发现了,于是顺口问了那些仆役几句,从他们那里知道刺客是一个人单身行刺的,身形很瘦,穿着青色的衣衫,动作简单迅速,前后不过片刻。
然而我有些诧异的是,原来这胖子侍郎居然随身带了袖箭,千钧一发之际,竟也恰巧射中了刺客一箭。
然后刺客转身混在人群中消失了。
过了一小会儿之后,我又安稳的坐到了车中,只是,亲眼目睹了一起当街凶杀,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了,一路上,脑中没有边际地胡乱揣测着:刚刚的刺客是什么目的,为什么胆敢在大街上行刺?此刻已经入夜,城门已经宵禁,出入一定会仔细盘查的,他难道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么?或者,他根本就是城里人?隐隐约约的,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安袭上心头……殿下,蓝府到了!小黄门撩开门帘,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原来不知不觉间,此刻已经到蓝家了,只听小黄门殷勤道:要不要小的通知蓝大人来接驾?不必了,我整理了一下心情,跳下车,只是简单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说着话,我便扣响了蓝家大门的铜环。
很快,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伯出来开门,我认得他,不,应该说蓝家的所有人我都熟,便笑道,蓝伯近来可好?啊!是七殿下啊,蓝伯一惊,连忙拜了一拜,整理衣襟毕恭毕敬地站正,受宠若惊道,怎敢蒙殿下挂念,可把老汉折福了。
他一面引我进去,张罗着下人迎接,一面陪着笑道,殿下来找我家小姐的吧。
嗯,璐儿睡下了吗?还没呢,小姐这会儿正在水亭里画画。
画画?我皱了皱眉,怎么夜里还画,璐儿什么时候有这毛病了……殿下——蓝伯忽然止步,欲语还休。
蓝伯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么?我也停了下来,直觉告诉我,蓝伯要说的一定与璐儿有关,因为我很清楚,在蓝协那般的严肃作风之下,蓝府,实则是一个极其沉闷、严肃的官宦之家。
在这里,璐儿生活地一如我般同等孤寂,只有蓝伯一直在服饰她,照顾她,对璐儿而言,蓝伯不仅仅只是一个下人,更加是亦父亦友。
璐儿有什么事,蓝伯肯定第一时间会觉察得到,如今他的忧郁告诉我,璐儿最近可能过得并不快乐。
是……蓝伯犹豫一阵,抬眼看着我,欲语还休,最后长吁了口气,只是摇摇头道,殿下还是多来看看我家小姐吧……小姐她……心情很不好——说到这,他便不肯说下去了,无论我怎么问,他只是沉默,这使我很是疑惑,难道太久没来,让璐儿埋怨我了?想到这,我顾不得其他,连忙快步走向水亭。
经过三重昏暗的厅堂,沿着后院的小径来到黑黝黝的湖边,拨开假山甬道前的干枯的藤萝,在又走了百余步后,一阵熏暖而芬芳的凉风迎面扑来,展眼望去,白草批离,月光清淡,在朦胧的橘黄色的烛光中,隐约现出一座婀娜而精致的小亭。
水亭风凉,吹起轻薄的纱绸幕帐,而那幕帐之后,岂不正是我那可爱的人儿?璐儿,璐儿,我似乎被周匝的凄迷气氛所感染,忘却了此行的目的,只是不住地低唤着她的名字,心中忽然渗出一种悲怆哀伤的情怀,面对此情此景,很自然的,我如同梦呓一般吟道:林深夜月语依稀,香雾渐吹欲迷离。
留得伊人独自在,露白如泪染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