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爽,吹动着层层波涛翻滚着放出隆隆的响声,天上的云层已经逐渐淡开,露出了皎洁的月亮,月儿昏黄,犹如记忆中她的面庞。
口中还残余着鱼片的鲜香味道,不能想象,看起来令人反胃的它们,嚼在口中竟然是那么入口即化,鲜美得几乎令人一不小心就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大海,果然是个奇妙的所在,譬如这等美食,在中原,便是永生永世也闻所未闻的。
雪儿病好了,我闲得无聊,便陪她出来,在甲板上随意走走,吹吹风。
时已入夜,甲板上空寂无人,行走在静谧的幽蓝月色之中,温存依默,又别是一番风情。
听在船舷的一处,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抬头看时,一轮黄月正高挂海上,朦胧得似梦一般。
我看着看着,心里又觉一阵悚然,十八年前,生出八芒的,是否正是眼前这么温柔的一个?原来,这美丽下面,亦有其狰狞诡异的一面。
我为月亮而慨然,但是,似乎有人并不这么想,不知何时起,隐约地,有吟唱传来,声音飘渺悠远得很,仔细听,才明白那有些怪异的唱腔里的词句:……纯净雪瓣,纷纷飘亡,飘亡在富士山上;姣姣樱花,静默绽放,绽放间坠满山岗;呵!盈盈白雪击得落花轻颤,一片飘红,婉转在风中凋残;呜!何日才见我梦中雪国?何日再闻那醉人花香?也许,明日便披上长衫,明日便扬起白帆!日出之国!东海中央。
那儿,有我绮绚风光!灯芯草,已由青转黄;鲤鱼旗,却还在招展。
谁人又点上炊烟,作好饭团!谁人又备着木屐,煮开热汤!呵!红柱白墙,长巷夕阳,可有那纸扇消了夏长,可有那风铃睡着夜晚?!呜!何日可坐上旧日蒲团?何日再会那从前玩伴?也许,明日便拾起回忆,明日便背上行囊!日出之国!瀛洲扶桑,有我那梦里家邦!香带紧束着满腹感伤,和服隐藏了别后孤单,只见那泪光点点,只见那天涯梦断!不见这,无边惆怅!呵!盈盈裙裾,宛如绽放的白色海棠!凄迷夜里,灯影摇曳着紫红罗兰!呜!何日再见我梦中人儿!何日再替她镜里梳妆!也许,明日便束起长髻!明日便辟浪启航!日出之国!断肠地方!有我那……垂泪的姑娘!!……歌声呜咽,唱词却深深撞进我心底,何日再见喔梦中人儿,何日再为她镜里梳妆?我咀嚼着这字句,竟是失魂落魄,不由自主的朝歌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公子!雪儿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在我身后。
转过一大片桅帆,月光下的船头,静静伫立的是一男一女的身影,由于是面对着月亮,我看不真切他们的样子,然而,感觉上女子很年轻,而男子已经上了年级,身材不是很高大,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气势,他仰头望月,神情,已是惘然。
我知他是吟唱之人,不由赞叹:问的好极,问的好极啊,别时容易,谁会料到再见却更是难于上青天,何时再替她镜里梳妆,于今,怕只有梦里才能了吧……二人闻言,转过脸来,我留意到,女子面上盖着白纱,朦胧着清秀的轮廓,见是男子,她颔首,以代万福,对男子道:山叔,你的歌声,引来远方的朋友了呢。
被唤作山叔的男子向我一拱手,不知二位在此,山秀烦扰到你们了,失礼,失礼。
哪里,能闻阁下的歌声,赵云已是有幸了,休言烦扰,我道,阁下歌声婉转,然而,这种形制,却是在下于中原未曾听到过的,不知道,究竟是何方曲子?敢问是胡曲否?听到我的疑问,他微微一笑,指着海天尽出,叹息道,非关胡曲,不瞒公子,山秀所歌,乃是倭曲,因为我正是倭人。
倭?我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字代表着什么,倭,可是卑弥呼女王之倭?他摇摇头,虽是一地,然而,卑弥呼之倭国,已是千年之前了,而今之倭国,与其并无关系。
我这才恍然,原来,东海之上,弹丸之地,竟也有朝代更迭之事?言语祭出,才感到唐突。
果然,闻言之后,一直不曾说话的女子出声道:天朝君子,难道也视四方百姓如禽兽吗?昔日中原,汤七十里而建商,文王百里而成周,今倭国虽小,也有上下千里,为何不能有朝代更迭?对不起!虽然受了指责,但确实是自己错在前面,我道歉着,山秀笑着打圆场:无关紧要,公子只不过是这么一问罢了,相信并无他意,呵呵,说来也是,沧海一隔,中原人又如何能知我倭国究竟是何等样子?我觉得山秀倒是爽朗得可敬,加之之所以到这甲板上来,本就是因为闲得无聊,便激起了好奇,问道:敢问,倭国究竟是在中国之北,还是中国之东?是否隔了渤海与山东相望?又或者,更在琉球、小琉球的远方?我一连串的问题让山秀一时答不起来,最后,还是女子想了一想,回答道:并非是公子所想的那样,因为倭国不是整体一块,而是由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绵延极长,北方己经是雪国,南边却可到终年如春之地,所以,它的位置很不好说,就是倭人也未必了解自己的方位,只知道,北方大约与中国很远的地方是相通的,南方在琉球附近,总的来说,是在中国的东面,比琉球稍远。
哦,我了然,笑道,那样说来,刚才阁下歌里的‘富士山’、‘雪国’,必是倭国之景色了。
正是,山秀笑道,说:大约公子不知,倭国乃是魏晋中原对我之称呼,而本朝,我们也曾进贡过一两次大赵天子的,那时,用的名号是‘扶桑’,呵呵,倭字,毕竟不怎么好听,天下无不好名者,我们虽蛮夷,自然也不例外。
哈哈,我见他说的这么直白,不禁也笑了,不过,忽然‘扶桑’两个字在我脑海中划出一道闪电,却让我回忆起了一件几乎忘记了的往事,我试探道:一两次进贡?最近一次,是否是在我祖——我是说宣皇帝的时候?哦?两人闻言,显得很诧异,公子如何会知道这个?宣皇帝时候,确实是我们最后一次进贡,那是——宣皇帝泰京二十五年,距今七十五年前。
我不否认,自己的记忆力一直是沾沾自喜的资本,一旦回忆起了个大概,其余细节,马上便浮在脑海,这时我想起的是幼年时候、一日偷偷钻入紫贮宫,翻看过的祖父时期的一份奏章,说起来,我却还记得上面的两个四字名姓,想到这里,我便开玩笑般地想卖弄一下,道二位既是扶桑人,不知,在下说两个倭人名字,看看二位是否认识他们?那并不容易,山秀摇头,扶桑虽小,也人口百万,只一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若是名人倒还罢了。
武田泽原,小林目夷。
我笑着说出这两个名字。
本想玩一玩也就算了,不料,一听到这八个字,两人居然一下子愣住,面色陡然苍白,甚至,女子抬手指着我,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情形,就像刚才忽然来了一道惊雷,挣扎在他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