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八芒妖月(又名游龙吟)全集 > 第二十五章 雀室之约

第二十五章 雀室之约

2025-03-30 14:58:47

因为是约一个女子见面,人多无益。

所以,第二天夜晚,我令八将军在楼下候着,决定自己单独赴会。

到了雀室门口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眼前没有明亮的***,没有丫头仆役在门边伺候,周匝静悄悄的,像是只有我一人。

正狐疑间,门内传来了轻柔的风儿般的声音,是秦筝,隔着门,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公子,推门进来吧,君儿早就侯在此处了。

让佳人久候,赵云来迟了,我这才看见门是虚掩着的,便推门进去,说道。

进门之后,一阵微微的香味扑面而来,味道并不浓,若有若无,分不清是秦筝身上的脂粉香味,或者是熏香的香味。

雀室本来并不大,周围也就百步而已,不过,现在却显得有些寥廓了:大约是没有举行宴会的关系,所有的幔帐已经全部收起,露出了高高的柱子与穹顶;屏风只剩下了矮矮的、素净的一扇,摆在舞池当中,前面,是一张小案,秦筝,就席地坐在案后。

我纵观雀室之内,居然没有一个蒲团、一张筵席,那么,秦筝要我坐在哪里?看出了我的心思,秦筝轻语道:以地为床,不也是件很难得的事么,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在君儿这案边坐下,随意,如果怕膝盖疼,箕踞亦可的,反正这会儿就咱们两个人,没人会笑话。

我一愣,没料到秦筝竟会这么说,方才聚集起来的一大摊对策在她的随意面前竟然毫无用处,我不禁哈哈一笑,也放下了心思,学着她,用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屏风盘腿坐下,别说,不用直坐,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归到了孩子时候一样的无拘无束。

这样,还真……无礼啊,我笑着,感慨道。

那又如何呢,秦筝放下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本书,扬起玉腕,将案上仅有的一盏小灯的灯罩取开,雀室内,顿时有了一团朦胧的亮色,圣人作礼,本来不就是为人而做的么,礼只是用来约束人的欲望,而并非是来束缚人的天性的,既然与人无害,那么箕踞或者是长跪,又有什么分别呢?小姐的说法好新奇,我讶然,没料到,秦筝不但舞步诱人,而且,似乎腹有诗书。

叫我君儿,我的名字。

她看了我一眼,垂下长长的睫毛。

君儿?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筝,不是我的名字,她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平静地解释着,秦筝,乐器罢了,只是一个符号,凡是如我一样的女孩子,都能叫这个。

而我不过是幸运了一点,被他们赐给这作为名字而已……君君,是父母给我的名字,她扬眼看着我,目光有些惘然,君儿希望,至少在这周匝再没有人的时候,我能是属于自己的,就叫君儿,还是……父母怀中的,那个宝贝着的小丫头。

对不起。

我立时道,她的话似曾相识,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想当然,每个人都是有着各自的愿景的,或大或小,千万不一,然而……我何曾想到过,当我、大哥、父皇、乃至于史张的愿望是整个天下的时候,却有另外许多人,他们的最大心愿仅仅只是能够活下去,能够吃饱穿暖,能够——有自己的名字!两相反衬,人间之事,真不知道是讽刺或者无奈。

坐下之后,虽然彼此间距离拉近了很多,但是我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每次想依着孙治的建议去说服秦筝,没开口,却被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弄得心神不定,脑中总是浮现出那一夜光芒流溢的胡旋,那一夜,她鬓发旁雪白肌肤上附着的汗水的馥郁。

念及此处,口中却哪里还记得什么说辞?秦筝却自若得很,并不在意我的默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说着话,仿佛,只是在与一个老朋友谈心一样。

从西湖雨景说到了帝都的彩缯画,我不时回过神来接上的一两句,倒也引得她笑语哑哑。

一盏昏黄的油灯的光亮能有多大,灯光就像一个罩子,在雀室深深的黑暗中隔出了一带温存明亮的范围,坐在其中,无拘无束地闲聊着,渐渐的,我也习惯了这份与世隔绝的闲逸,更是不经意间,将所有的包袱全体卸下。

正说到悖都的地狭人众,我笑道:别看悖都人多,可是听说,那里民风儒雅,风气古朴,完全是一派周召时代似的钟鼎丝竹,礼乐伦常。

那倒是,秦筝微笑着赞同,悖都确有古风,上次去得时候,看到还剩下许多古榭旧台,就连唐代的孔庙都还完好如初呢。

若能长住于斯,必能浸染一二君子之气吧。

我感慨道。

确然。

秦筝看了我一眼,稍微一顿,下一刻,却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悖都君子之地,而帝都,则是大人之地,王公勋贵,豪富巨贾毕集——公子既是打帝都而来,不知,您是否也是三桓之属?我一怔,却很快品味出了她话外之意:一般来说,尊称人家门第高贵,应当称‘王谢’,这一点,秦筝不会不知道,而她称三桓而不说王谢,意思便很是明白了——无论晋代之王氏、谢氏如何显赫,终究还只是臣子,而鲁国之叔孙、季孙、孟孙则不同,他们全部是鲁之宗室,换言之,是皇亲国戚!秦筝的意思,是问我是哪一家王子皇孙!我怔了一怔,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口里却作平静,轻描淡写道:是,赵云只是没落的宗室而已。

没落?她抬眼,轻轻一笑。

我欲盖弥彰,或许祖先曾经煊赫,传到今世,已近流离了。

我自认为并不是说谎,因为帝都之战过后,父皇驾崩,皇兄生死不明,其余兄弟叔侄四散,确然可以用流离来形容。

想当年,有一人也如公子一样,中山靖王之后,却到了织鞋贩履的境地——然而,王族之血脉固然与世人是不同的,不知道公子,是否亦亦有着与那个人一样的抱负呢?我立刻听出来,她指的,是刘备,而这刘备,正是一个皇帝!秦筝一次次暗指了皇室,这让我不能不戒备:究竟是她别有深意,或者只是我疑神疑鬼。

有些气恼,我忍不住道:既然小姐让我称你的闺名,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是朋友,君儿何又如此不信任我的话?秦筝不答,手指顺着杯沿摩挲,却反问我:那么公子肯称我君儿,心中,是否也同样相信小女子呢?什么?我一时间不明白她所指为何。

传言,她淡然一笑,眼神,却扯去了我心中那块遮羞布,公子今日来此的目的,君儿应能猜到一二,是否公子别有所求,相信了传言所说?我……面对她清亮的眼眸,我沉默许久,最后,呼出一口气,选择了说出心里话:没错,赵云听说了,并且,之所以会来此处,最大的目的,便是通过君儿你说服王阐执事……果真是……这样……么,她听了我的话,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悲戚,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睫。

但是——赵云却并不相信那个谣言,这一点,君儿绝对可以放心!不相信?她忽地惊喜,又忽而暗淡,默然道,人人都是这样说……然而,公子不信,又能持续多久呢,今日,明日……呵呵,大约某一日,公子便会发现自己已经是相信的了。

虽然不明白秦筝为什么如此在意我信与不信,但我还是道:不会,赵云从一开始就不信那种荒谬的事情,现在是,将来还会一样,除非——是君儿亲自像赵云证实这个谣言,否则,赵陨永远相信自己的朋友。

听到我的誓言,秦筝一怔,忽又宛尔,依稀的灯黄下,她的笑靥犹如莲花般美丽,似乎很欣喜,神情间是一种莫大的快慰,她站起身来,徘徊几步,却取出一面瑶琴,多谢公子的信任,那么……请让秦筝为君奏上一曲,以为答谢吧。

有幸了。

不知为何,能看见她的欢笑,我心中也忽而高兴起来。

琴声响起,婉转犹如丝帛缠绕,絮絮缕缕,轻扬软舞;又似回鹘低旋,孔雀踟蹰,留恋不去。

春水一般泛起层层涟漪,每一个音符都有着温暖的触感,最后,却在迷茫中渐行渐息……是《淇上》?我闭目倾听一阵,猜道,也只有作为恋歌的《淇上》,才会有这种不散的婉转。

果然,秦筝颔首,公子可谓知音之人啊,君儿奏此曲已经不知几次了,也只有公子,可以说出这名字,而其他人,都认作是《清溪》了。

那是自然,皇兄那儿每日都奏这一曲,我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只笑道:不可这样哦,我既然呼你君儿,那么,君儿自然也再不能叫我公子了。

是,那么,就叫……赵君吧。

呵呵,赵君,君君,赵君之君?我一时间想到这奇妙的巧合,不由笑道。

无礼,秦筝轻啐,只是脸红而已,还是继续道,难逢知音,君儿很高兴呢……再为赵君一曲《清溪》如何?那敢情好,我喜道,我来吟词,是,她温婉一笑,手指,轻轻抚上了琴弦,一阵风撼窗而入,吹乱她的鬓发,长发垂落在胸前,幽蓝,是梦的色彩。

清流渐渐兮漩复迴,蒿叶草花兮没入水,狸猫腾跃兮振金鳞,鸳鸯如云兮从者谁,身披白芷兮怀翡翠,涉江而半兮日将沦,长冠红缨兮踏荆蔑,余光如火兮吞东陲,既失今日兮盼明晨,心肝澄澈兮不易随……正如我迷失在她音律中一样,君儿,同样为我的歌声而陶醉,良久,她一声轻叹,看似没来由地道:对不起……赵君,君儿无法说动执事答应你们的要求,因为,改航,连执事大人也没有这个权利。

我怕她误解了我的请求,便重新说了一遍孙治的要求,可秦筝只是摇头,这一次不行,这次返航,我们是必须沿着海岸前进的。

为何?我诧异。

因为……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因为,刘侯给了我们一个任务。

任务?‘必须到余留去,接少公子回杭州,’有这条吩咐在,执事大人就算明知有危险,也必须蹈死赴难……我不禁愤怒,哪有这种事,为了接一个人,就要冒险送上整船人的性命?王阐是笨蛋吗?秦筝凄然一笑,不许我指责王阐,执事大人是……好人,虽然他从不表现出来,但是、但是……什么?如果我说,秦筝有些残忍地指出,整个船上的所有舞伎,所有杂役,都比不得刘笙一根脚趾头,赵君信不信?荒唐,我连声道,哪有这种事,简直荒谬。

真的,‘秦筝看着烛光,出神了,刘氏在苏杭,买一个孩子,不过几十两,最多百两也就到头了,然而从买下的那一刻起,那孩子,连性命都是刘氏的,终此一生都是他的私产。

而刘笙则是刘康仅有的三个儿子之一,你说,百十头牲畜似的舞伎仆役,抵得上他儿子一个交趾么?执事大人能够如何抉择?我们是家奴,他同样也是啊,退一万步……刘侯就算命令我们去死,我们也只有……我哑然,看到君儿脸上蓦然流下两行清泪,一时间,呆了。

人,与牲畜等价?怎么会,怎么会有着这等事?那一刻,我疑心自己所在的,已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