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未来总是充满着希望，而对于现在，却往往失望居多。
这是很有意思，或曰很无奈的一件事情，因为你的未来不可能没有尽头，再遥远的未来，也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在，所以，再绚丽的憧憬，亦免不了落空的失意。
不是因为现实太残酷，也许，在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们的希望太完美，美到了自以为的一帆风顺，却殊不知，命运，并不是能由人一手掌控的了得。
就像如今的我。
因为听师傅讲过，海风在夏天变成东南风，冬日转成西北风，所以我一厢情愿的以为，顺着风的方向，我们就一定能踏上南边的陆地。
然而，事实是，在日月交替了整整三天之后，我们看到的，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更为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我原以为，海上到处是水，就算没饭吃，我喝水，总也能够支撑个七八天吧，但是，直到我喝下第一口海水之后，才明白什么是恐惧！海水，苦咸得超出我想象之外！那种滋味，不单单是在一杯水里加上一勺盐那么简单，更像是熔化的盐粒混合上生了绿的铜水的苦味，那种滋味……简直无法下口。
我头一遭感到恐惧，只感到莫名的绝望——那是怎样一种绝望，面对满眼的海水，你却极可能活活渴死！……赵君……君儿虚弱的低唤让我回过神来，她的眼睛还是清亮的，有着黑白分明的可怜，然而，却消瘦了，数日的干渴，使曾经丰润艳红的唇瓣也干裂出了口子，看来，让人忍不住心酸。
我长叹一声，扔下断桨，上前扶着她靠在怀里，道，君儿，别怕，马上就要到陆地了，马上就有水有食物了。
赵君……她感激地看着我，却摇了摇头，赵君，别骗君儿了，没有陆地，前面，咱们到不了陆地了……不，不！我不愿相信这残酷的现实，一激动，扯裂了干燥的唇角，有热血，从里面渗出来，在这岁暮的冷风中，我感到一种莫与比拟的刺痛，君儿，不要放弃，相信我，我们一定能重新踏上陆地，我们一定能够回到杭州，回到金陵……杭州，明白么，人间天堂，细雨如丝，满城春水，莺飞草长，潋滟西湖的那个杭州，我们一定能够回去——在大海上漂泊的那份折磨，岂是弱质女流能够承受的了的，从昨天早晨的那场大雾过后，秦筝就病了，大约是受了风寒，又加之滴水粒米未进，很快，她的身体便虚弱到了几乎无法动弹，我心急如焚，咬着牙，用一柄断桨，朝着太阳行进的方向划了整整一天半，但是却毫无效力……君儿费力地掏出丝绢手帕，替我轻拭着唇边的血，目光中，是绝望与柔情交杂，她小手放在我心口，幽幽道：赵君，不要再为我拼命了……没用的……我不信！我握住她的手，道，向着日落的方向，顺着北风的方向，我们就一定能登上陆地……赵君——她低唤一声，打断了我的话，看着我，声音虚弱道：不要，不要说那些……能陪君儿说说话么，君儿，只想靠在公子怀里，与你说说话。
我顿时默然，一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疲惫，全身还是刀割一般疼痛，双臂，却如断掉了一样，望一眼苍茫无际的翻覆波涛，我发觉自己的声音空洞无力，君儿……已经不相信赵云的话了么……看透了憧憬之虚幻，我立时被浓厚的失败感所环绕，只是感伤道：很可笑吧……君儿，我、我……就像个固执的小孩一样，明明知道……明知够不到桌上的美味珍馐，却还，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浪费力气，只骗着自己……骗着自己，不许绝望，实则，我的希望，根本就……就是虚幻……听到我的自嘲，她将脸颊贴在我胸口，静静地，听着我的心跳，能和小孩子一样，不也是种幸福么，至少，至少……至少永不会绝望吧。
君儿没有说下去，她鸟翼般长长密密的睫毛小扇子般扇动几下，轻轻阖上，犹如沉浸在梦里一样安详：其实，如今这样死去，也是君儿的幸福啊……我闻言一惊，连忙轻拍着她脸颊，生怕她一语成谶，坚决道：不，我不许君儿就这么死去！不许！知道吗，君儿……知道吗，就算终有一日要死，我们也应该死在五六十年之后，温暖的家中！应该有满堂儿孙绕膝，应该有明亮的烛光和喧嚣的鼓乐送行！而不是死在这种鬼地方，这鱼龙出没的苍茫，这天涯之外！……撑住，君儿一定要撑住……我不许，不许你放弃！她睁开眼，泛起一个哀婉的笑，亲启唇瓣，幽幽着反问：那样的将来，君儿，作为卑微舞伎的君儿，会有么？我心痛之极，一挥手，当然，当然会有！我顿了顿，你一定会有离开刘氏的一日，你一定会遇上一个怜惜你，疼爱你的良人，然后，可以无忧无虑，神仙眷侣！她某种仿佛蒙上一层水雾，由于数天没有进水，所以便是有泪，也流不下来，侧过脸去，在我衣襟上摩挲着，等不到……等不到了，就是等到了也……我刚张口欲说什么，君儿却兀自转换了话题：赵君，知道君儿为何要跳下海来么。
……赵云不知道。
她停止了摩挲，脸颊紧靠在我心口，说话时候馨暖热气，让我心里莫名悸动，因为，君儿根本不想回到杭州，不想——与其平安的回到杭州，成为刘笙的姬妾，我宁可，死在公子怀里…………！我一时愣住，看着她，有万千话语堵在喉头，却一句说不出。
君儿早猜到赵君是不平凡的人，所以，君儿如今这么说，赵君一定会以为君儿势利，有心计吧……但是，君儿我还是要说，不管赵君信也好，不信也还，君儿知道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有心计，怎么可能。
我搂着她，轻轻摇头，心中透澈、明白：也许身处诡谲之地的秦筝确实是个有心机的女子，但是，这铅粉胭脂下的君儿，却是个比我还固执的傻丫头。
君儿喜欢赵君，真的喜欢……她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面上看不出一丝变化，只是，霎那间眉睫有着微微颤动，人人说戏子无义，三军可养，优伶不可养。
也许，还真是那样呢……赵君你知道吗，遇上你之前，作为秦筝的君儿，也接触过不少痴情儿郎，但是，任是他们怎样一掷千金，任是我怎么与他们谈笑过，但那只是演戏——舞伎的心没动，所以便是他们如何真情，也只当作演戏一般……可是，君儿终究还是一个女子，是女人，总会盼望着爱人，盼望有一段完美的姻缘……君儿所求的，是良人如平城世子一样痴情，金萱公主死去，便抱着一袭佳人的衣裳，丢下皇位，逃到深山中去……如将军迁起那般深情：爱妻病重想尝新梅，便尽起二十万兵甲，奔驰千里深入敌国，只为取一树冰梅；或是像西秦王……抱着妃嫔一起欢歌着自焚而死，如威皇帝那样只为情人赋诗……而君儿所遇见的男子们的眼中，全部只有美色，只有情欲……直到，直到公子……不要说了……我心中犹如海潮澎湃，悲伤的无法自抑，撑住，君儿，不要再说了……不是不愿听佳人告白，怕只怕，美丽的情话儿会变成永别的离歌。
她却怆然一笑，沉浸在粉红色的梦幻中，只有赵君眼中才有那种化不开的神情，悲天悯人的孤寂……君儿喜欢你，然而，上天也许是要惩罚我抛弃了那么多男子的痴情吧，当君儿喜欢上你的时候，赵君却……并不为君儿所动……难道。
难道君儿的姿色，在公子眼中，真是那么不堪么…………我怔住，沉默良久，嘴唇嗫嚅着，终究无言以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君儿的话，正似我分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她，总之，对于我，赵陨而言，情字，还太复杂——不论是亲情，或者爱情，在大多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应该是恨，或者爱，就像对史张，明明他已经背叛了天下，明明是他陷天下于战火，可是，常常在梦中，我却还认他作我最最温和敦厚的姐夫……爱情也一样，我会为君儿，甚至雪儿而心动，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的是喜欢，爱，若是说真的我曾有过的话，那也只是……璐儿。
午夜梦回，能让我泪染枕巾的，也唯有她一人。
听不到我的回答，君儿愈发哀然，……也好，至少，现在的君儿，能够，死在赵君怀里。
死在赵君怀里，本来就是……君儿梦里，梦里也奢望不到的了……一个卑微的舞伎……本就不应该奢望太多的，不是么……别胡说，你不会死！不会——我肠如刀搅，激动地安慰她道。
赵君骗人呢……她苦涩一笑，不会死的，是赵君你啊……君儿跳下海时，将公子抱住……可是第二天天明时，君儿在舟上，赵君却不在……赵君，等君儿找到你的时候，你全身冰凉，连呼吸都没有了……人昏迷在水中一整夜，怎么可能还活了……当时，君儿简直绝望的想要陪你一起死去，可是，没有，赵君不但没有死，在呼吸完全停住之后，又活了过来……我愕然，难道说，梦里的一切不是我的臆想，全部是真的？所谓，不能恢复到从前那种状态，根本是指我呼吸停止了？而他们，有力量将我从死亡中拉回来？此时，经历情感的大起大落，君儿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她的声音疲惫之极：赵君，你一定是极尊贵的人，所以，上天才不让你死去……而君儿，君儿……卑贱，本是没福之人……我若是还活着，只会折损你的福泽……对不起，君儿不能听你的话了，君儿，君儿等不到赵君怜惜我，喜欢我的那一刻了……胡说什么！我一凛，禁不住大力摇着她肩膀，不让她就此睡去，可是，她的羽睫眨了几眨，终究还是阖上，最后的话，悠远得像是梦呓：……原谅……君儿……喜欢你……真的……原谅……那一刹那，我脑中轰的一声，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响声！天是阴沉沉的，飘着雪花与盐晶的冰冷苍穹；海是无边无际，泛翻着白沫的深不见底，我抱着无声无息的君儿，心中犹如压住了万斤巨石，再也压抑不住，我仰头长啸，悲切凄厉的呼声，顿时在海天间回响……冠带扯裂，我的长发批落肩头，几缕青丝，顺风打在我眼上，沾染了温热的泪水，我没有哭，但是，眼泪却头一次哗哗自流。
良久，我下定了决心，抽出手中的匕首，目光直视苍天，嘴唇嗫嚅着：……我徇行你们的章法，遵从你们的命令，我宣誓。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便能给我力量，保我不死，那么，请将这种力量，也同时赐给此刻我身边的女子……她不该死去，至少，我答应了王阐，帮他完成夙愿，所以，此刻的她是属于我的，没有我的命令，她不能死，不能，在我心开始悸动的时候却死在我的怀里……我求你们，赵陨，我大赵第九世皇帝赵陨，求你们了……我喃喃的说完这几句，右手执匕，左手三指压在那冰冷的刀锋之上，猛地一用力，指腹上顿时出现了深深的切口，殷红的血水，从中汨汨流出。
我悲切地抬起君儿，三指放在她干裂的唇边，微微用力捏开她的小嘴，任自己火热的鲜血，流进她口中，以带给她生的火焰——在这冰冷干燥的岁暮。
君儿的唇瓣渐渐有如花一般殷红，柔软，芬芳，只是，不知何时，一滴水晶般剔透无暇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
我亲吻在她面颊上，那一刻，心中什么也不想，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我只能感觉到——她的泪水的甜味。
……是的，在此时此刻，肆意着风雪、盐晶的大海上，一滴佳人的泪水，却甜的让人整个心都为之融化……而我看不到的地方，飞雪偏转了方向，波涛层层上边，又起风了……雨云，开始聚集在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