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好心的高句丽朋友,我和君儿在一个荒废的码头登上了陆地,此时正是正月,北方大地依旧寒冷得要命,到处是未化的冰雪压着枯草,又因战乱而少有人迹,显出一派衰败景象。
往年这个时候,宫中定然是张灯结彩,焰火是一直要燃放到上元节的,靓妆宫女,翩翩舞袖,庭燎蜿蜒在砀山街的两边犹如烧起火树,羯鼓羌笛,丝弦呕哑,喧闹声通霄达旦,不曾止歇。
而今,有着美丽杜鹃花开的春宫怕是已成废墟,而流离王孙,却奔驰在风雪苍茫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座遗弃荒废了的农家,见天色已晚,我们便决定在这里过夜,进去之后,我摸索着找到一些未用完的柴禾,放在炉膛里点燃,不多时,熊熊的火焰燃起,浓融的热量开始慢慢温暖着房间,也照亮了每个角落。
人去房空,炕上自然是没有被褥的了,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土台,看上去真想象不出它原来的样子,我叹息一声,解下身上的裘衣,铺在土炕上,这才有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君儿跟着我坐下,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来,看着我,苦笑道:赵君,只剩这最后一个了。
蒸饼?十八年来,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种食物,可是,这么多天来,我却不得不仰仗着它果腹,对于赵陨而言,这实在是讽刺之极,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君儿吃吧,我还不饿。
那怎么可以——君儿瞪着我,有着一丝气恼,一人一半,赵君一大半,君儿一小半。
说完,不理会我的拒绝,执意将那最后一个蒸饼掰成两半,比较了一下,这才满意地将较大的那一半递到我面前,赵君不许挑食,要像君儿一样,开开心心地吃下去呢。
我推拒不过,只得接下来那冰冷坚硬犹如石头的薄饼,看到君儿满脸幸福地咬下一口,不由苦笑着也咬下了一小口。
手中大半个薄饼,在它软乎乎、热腾腾的出炉之时,或许还是不难吃的,只是到了现在,那滋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咬下一口,好像咬下了一块生的腊肉,咀嚼一口,却又像满嘴都是细碎干燥的沙子。
我吃着这算不得食物的食物,看君儿开心的样子,有些纳闷:君儿……这种东西,会好吃么?‘当然好吃了……她还我一个白眼,道:又填肚子,又有滋味,总比在大海上喝咸水好吃得多。
真是如此么?离开画苑号以来,君儿明显消瘦了,连日的奔波,更是让她常常疲惫到不堪,我明白她说着话只是在安慰我,心生一阵感动,愧疚道,……君儿本不该为赵云跳下船来的,和执事在一起,或许便不会受这么多苦了……现今,现今竟连暖床热汤也没有——没等我说完,君儿手指压在我唇际,摇摇头阻止了我的愧意,跳下船和赵君一起死,是君儿自愿的,陪伴着赵君吃苦,也是君儿自愿的,赵君不用自责。
话虽如此,我感慨着,伸手将她耳边几缕散乱的发丝收到耳后,细细端详一阵,叹道,……这么漂亮的君儿,理应是有着好看的脂粉,明丽的衣裳穿的,而不是陪着我,在这山林滨海度日……漂亮?她目光闪烁,掩嘴轻笑,随后故作出一个魅惑的样子,美目酒醉般乜斜,君儿是否可以认为,孤男寡女,静室深夜,赵君这么说话,其意是在引诱调戏奴呢?啊……我一怔,霎时间面颊通红,招架不住君儿的‘玩笑‘,惊得退开一丈开外,连连摆手,不,不是,赵云,赵云决不敢……不敢对君儿无礼。
呵呵……君儿愈发捧腹,好久之后才停住,明眸注视着我,渐渐的,秦筝的神情退去,显出了她原本的纯真模样,君儿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轻轻地偎进我怀里,道,赵君还真的被君儿吓到了呢……那是……我心有余悸,只觉平生见过的女子之中,璐儿温柔,雪儿驯服,小狸活泼,就要数君儿这丫头最让人无法招架了,身为美貌舞伎的她,就像是两个人的合体一般,忽而是艳绝万方的秦筝,忽而又是楚楚可怜的君儿,两种神情,截然不同,但都是那么……有着难以言喻的可爱,可爱到甚至让我生出可畏来。
就像一场游戏,游戏中,她是猎人,用无处不在的魅力编织成粉色落网,而我,则是她追寻的猎物。
我深畏的是,只要稍稍把持不住,某一天,心便会成为她的猎物。
赵君这么容易唬住啊,‘她戏谑着,目光冉冉,真是迂腐的……夫子!赵君秉承的,难道是柳下惠的可笑教条么……?说话间,唯恐天下不乱,更是将我一条胳膊紧搂入怀里,温暖与柔软的感觉透过层层衣裳却更显得真实,那种挑逗,纵使是柳下惠本人来了怕也无法抵挡啊!我只觉血脉贲张,一时间,火光下看着她花一般的容颜,竟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手指颤抖着,想要抚上她白嫩的面颊。
可是,颤抖地指尖却停留在了半路,我甩甩头,一下子推开来,抬头,深深吐了三大口气,这才回过理智来。
不知不觉,竟几乎被君儿诱惑得手,我啼笑皆非:君儿!别开这种玩笑!开不得的,你这是在玩火,明白么……她不以为意,反倒是有着自己的委屈,对呀,奴是舞伎么,舞伎,不就是要诱惑男人,不就是要玩火么……嘻嘻,怎么赵君还没有燃烧啊。
听到她的回答,我简直无言以对,长叹道:好好,君儿,我明白,我承认,你是漂亮的、成功的舞伎……不过,请别将这舞伎的魅力用在我身上,拜托你了!我夸张的请求让她笑的更是得意,花枝乱颤,直看得我无可奈何。
笑过之后,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君儿收起笑意,拉着我的手,将狐疑的我拉到床边坐下,照先前一样依偎着,这才吐吐舌尖,道:赵君,不好意思呀……君儿,玩笑开过了吧……嘻嘻。
何止!我诉道,简直是吓到我了。
其实……她扬起脸来,赵君又何必怕呢?何必怕?!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于她说出这话来,你姑娘家的清誉啊!居然……好意思问我何必怕?受了斥责,君儿靠在我怀里,却显得愈发温顺,她目光中充盈着感激,拉起我的左手,分开我五指,久久凝视着指腹上那深深的伤口,看着看着,眼泪忽然在眼眶中打转:赵君都不怕将自己的血喂给君儿喝,君儿,又岂会在乎那些小事呢?我默然,看着她丰润唇瓣轻吻在我伤口之上,感到一滴滴的热泪,温暖了我掌心。
抬起头来,君儿望着我,君儿说过,我喜欢赵君,那不是临死前的梦呓,而是君儿真真正正的心思……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如此……赵君,赵君明白君儿么……明白?我惘然,君儿……这么傻。
你真是喜欢上赵云了么?或曰,君儿所喜欢上的,只是一个虚像?决意让君儿放弃,也同时斩断自己心中的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决意说出真相。
虚像?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旋即释然一笑,赵君是说你的身份么?她顿了一顿,赵君一定是大家公子……但这不妨,君儿并不妄想成为赵君明媒正娶的妻妾,只要……只要能跟着赵君就行了……丫鬟,侍女也可以。
听到这话,我愈是不忍,但是,终究还是说出口,不止这样,如果赵云说,不止这样呢?看到她怔愣的表情,我有些心痛,如果,君儿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呢?名字是假的,背景是假的,甚至……相貌也是假的。
不可能……赵君,一定在骗人……我并不回答,只是转过脸去,深吸一口气,抬手从脸上揭下薄薄的容颜土来,回过脸,不顾君儿捂住嘴,惊愕之极,苦涩一笑,道:帝都赵陨,如今君儿眼前的,才是我真正的面貌……唔,怎样,君儿还会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我么?君儿显然是惊讶到了极点,她怔住了,不能说话,视线久久留在我脸上,看不出竟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被一个人欺骗到如此地步,想来,任是谁都会恼怒了吧。
我看到君儿不敢置信的目光,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了些许后悔:也许,我不该告诉她真像,也许,应该让赵云永远活在她的幻梦之中。
愈是看不到君儿的反映,我愈是没来由的焦急,脸面上虽然还维持者淡淡的微笑,可是背地里,手心却泌出汗水,容颜土被我捏得改变了形状。
良久,君儿才收回视线,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不再依偎着我,反而背着我站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着,一望便知,应该是在抽泣。
我强忍住想要去安慰她,去向她解释的冲动,只是自言自语一般,怎样,君儿……被欺骗了,很难受吧……赵陨,有时候真的很讨厌呢……唉——气未叹完,我却又忽然傻住了:君儿踮着脚尖,旋转过身来,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她不但没有哭,反而,笑吟吟的全身轻颤。
凝望着我的眸子,君儿狐狸般狡猾一笑:原来,原来赵君是这么漂亮哦……什么?现在轮到我不敢置信了。
她臂弯勾缠着我颈间,精致的面庞,就在不到一尺开外,幽幽的芳香的气息,一随着说话声,阵阵抚在我面上,她笑颜有如滴露的海棠一样,目光乜斜,君儿原先还真有些不满意赵君的模样呢……现在好了,赵君变得这么漂亮……漂亮的,嘻嘻,简直就和君儿的姐妹一般,真是‘玉人’啊……笑过之后,她宣誓到,好了,君儿再跟赵君说一次喔,君儿喜欢赵君,无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你不介意我的欺骗?我打断她的话,不敢置信。
欺骗么?当然介意了,她的脸上却没写明一点介意,反而紧紧地搂住了我,笑着将脸在我衣裳上摩挲,闭上眼道:可是呀……如果赵君的每一次欺骗最后都能给君儿带来惊喜,那么,多篇君儿几次,君儿也是喜欢的……啊?我瞬时呆住。
现在是什么情形?弄巧成拙?还是适得其反?唔……或者应该问,现在我还能怎么办?是应该庆幸?或者继续烦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