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一天的路,所以那夜睡下之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沉睡的状态,一连做了好几个梦,然而都是零碎的,浮光掠影一般。
到了下半夜,才渐渐地感觉冷了起来,破屋挡不住呼啸的北风,虽比直截睡在雪地里强些,可周身也像是浸在了冰雪中,难耐之极。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从沉睡中醒来,这才发现破纸糊着的窗外又是一片亮光了:不是天亮,而是积雪的反光——正月里,又下起雪来了。
再看看睡在床上的君儿,虽然裹着我的外袍,却还是冷得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弓起的背部曲线,就像瑟缩发抖的小猫。
我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想了一想,终究还是解下了中衣盖在她身上。
君儿梦中仿佛也感觉到了温暖一般,嘴角微微翘起,神情变得怡然。
我却苦笑,环顾这千疮百孔的破屋,再摸一摸自己身上仅剩的单衣,真不知道,还有大半个夜晚将要怎样才能挨得过去。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运动方能御寒,于是我带上琅荆(即是孙治给我的那建武王的佩剑,那日高句丽人将我们救起之后,说是那剑就浮在离我不远处,于是也一并打捞了上来,我很诧异1与这么重的一柄宝剑能够浮的起来,也算是一件奇事了),放轻脚步走出到门外,放眼一看,真是茫茫渺渺,一片琉璃世界。
雪地很静,反映的月的光芒比平常夜晚透亮不少,我挥剑起舞,用剑锋追逐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努力变得一片沉静,默念着师傅教导的步法,肆意舒展着每一寸肌体,将琅荆舞得如流水飞虹一样。
渐渐的,周身倒也暖和了起来,心情不知不觉好了许多,不再忧虑前程,只是思考着如何将一招一式发挥得淋漓尽致,怎样将体力全部爆发出来,带给敌人以最大的杀伤。
自海战之后,我愈发庆幸自己多亏学了一身武艺,不然,换作一个文弱书生,怕是要葬身在那儿的。
正这么一面舞剑,一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山林那边一阵呱噪,许多的飞鸟惊飞成一片,我顿下步子,却听到了人马的喧嚣声。
粗鲁地呼斥,马的嘶叫,许多人声汇合而成的嘈杂,那是我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行军的声音。
我警觉起来,立刻推开门,叫醒君儿道:起来,起来!君儿……快醒醒。
唔……她呢侬一句,却依然睡眼惺忪。
而我却无心留恋美人春睡的景色了,哭笑不得,急忙摇醒她:有部队靠近过来了,情形不清楚之前,我们必须先避一避。
遇到大赵军还好,若是叛军就麻烦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君儿再不含糊,一骨碌爬起来,抓紧衣服,跟着我跑了几步,忽又转身回去拿包袱。
我急忙拉住她: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说完,拉着君儿出了柴门,朝着树林的方向跑去,由于雪积很深,所以一脚踩上去,倒往往像是直接陷入了棉花中一样,君儿踉跄着走不快,我便索性将她背了起来,运起轻功,倒退着疾奔起来,一面倒退,一面不忘足下运劲,用带起来的气流将浅浅的脚印填平。
而这时候,嘈杂的人声愈发靠近了,茅屋正对着的道路口,出现了火炬的亮光。
好险哪……赶在被方向之前隐蔽到了榛林里,我们两人长舒了口气。
君儿扒开杂丛,紧张地往外看了一阵,回过脸来,面露担忧:赵君,事情麻烦了,来的队伍,打得并不是红底白字军旗,而且,看起来……像是……匪众。
我一惊,凑上去一看之下,心凉了半截,君儿判断得没错,眼前的这支一两千人的队伍明显不属于我大赵的任何一级建制,他们没有统一化整的铠甲,连武器的搭配也是参差不齐,虽然一般而言,长途行军自是不可能保持着良好的队形和井然的纪律,但是,我现在所看到的这支队伍却可谓是根本没有纪律,他们走得稀稀拉拉,旗帜不展,我暗下判断,这要么是打了败仗的残部,要么就是据啸山林的土匪。
而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要大得多。
且说部队很快便来到了茅屋前面,当中头领似的人物呼喝了几声,然后我看见他们停了下来,弯腰的弯腰,捶腿的捶腿,更有甚者,不顾满地积雪,直接瘫坐了下来。
不好,他们是要在此处宿营呢。
我和君儿面面相觑,开始担心了起来:茅屋里的炉膛还是热的,桌上还有我们的包袱在,如果被他们发现,那么一定会知道我们还在附近的……这可怎办。
更要命的是,如今我们连跑都不能跑了,他们离得这么近,这边只要一动,树木摇动的响声立刻便会将他们吸引过来。
君儿……还是你想的周密,如果当时没阻止你带上包袱就好了……我懊悔地一拍脑门:赵陨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蠢才!生死有命……君儿安慰的反握着我的手,目光柔顺而坚定,赵君在,君儿什么都不怕。
听得这句话,我心里暖暖的,豪情陡生,一摸腰间,琅荆还在,于是斗志重新激发了出来:是啊,剑在手中,便是面对一百万兵马也可以战到最后一刻啊。
我紧握着君儿,告诉她我的信念。
这时候,意料之中的,柴门被踹开,几个兵卒蹿了进去,不多时便乌拉乌拉地怪叫着冲了出来,对着一众人马大声比划着什么,他们的话立刻起了作用,一些士兵开始站起身来,四下张望。
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屋里才住了人了,我推断道,他们在找我们。
咱们跑到林子里去吧,君儿紧张地拉住我衣袖道。
没用,林子太小了,只要他们搜查,很难不被抓住.我忧虑道。
我看见陆续有人朝各个方向走去,一面用手中的武器探着前路,很明显,搜索开始了。
心脏腾腾跳动起来,我明白,战斗已经无法避免了,可是……我一人,面对着上千人,还带着一个君儿……胜负之数,实在无须想象便知。
君儿见我叹气,聪慧如她,怎会猜不到我想什么,她垂下眼睫一阵,再看着我时,手一翻,却多了一柄小小的匕首,淡然一笑,对我道:贞洁匕……便是舞伎,君儿也不曾解下这匕首……赵君明白君儿的意思吧,请您放下心突围,不用顾及君儿,我,会伴着这匕首到最后的时刻……此时,四五个士卒已经在不到五十步外了,我一惊,回头怒视着她,斥道:君儿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话!你以为我,作为须眉男儿的赵陨,会扔下你一个女子自己跑开么?——君儿,赵陨答应你,如若你必须使用这匕首,那一定是在我赵陨死掉之后!君儿明眸看着我,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有晶莹的液体濡湿了亭亭羽睫。
我紧握她小手,恳切道:请君儿也答应赵陨,在那之前,务必……务必不要绝望。
……君儿答应。
她抽泣一句,却很快抹去了泪水,脸上出现坚定的神色。
而这一刻,一个短袄士卒的长矛已经伸到我边上的草丛中!跟着我!时机容不得半刻延误,我大喝一声,猛地从丛杂后面跳出来,霍然抽出长剑,奋进全力,电光一般,让眼前怔愣住的那士卒顷刻间头颅飞开五步之外!啊……有人!刹那的震惊过后,后面几个士兵怪叫着,挺刃冲了过来。
用你们祭剑!我将君儿护在身后,一剑格挡住声刺向面门口的利刃,身体猛地一侧,右臂死死地将它们全部夹住,左手挥出了凌厉的攻势,冷艳光芒划过,几人惨叫着退了开去。
我的剑尖无比准确的扫中了至少四个人的手腕,股股红血,从中喷涌而出。
我却毫不怜悯,又反握住了他们的武器,游龙般变幻着脚步,在人群中穿梭的同时,也将一柄柄利刃送进了他们心口。
只一瞬间,雪地上便红了一片,尸体轰然倒地,我和君儿乘隙奔向林子出口。
别让他们跑喽!仿佛大梦初醒,几千人腾地站起来,怪叫着,抄起了各式武器潮水般涌来。
杀!杀!杀!我一面倒退着,一面收割着人命!两个执枪武士从左右两边夹击过来,我怒吼一声,猛地挥起琅荆,只听嘣的一声,愣是将两柄枪同时斩断!左手一招‘柳叶盈风’,噗的爆开四溅血花,那武士半个脑袋顿时被生生削去……右手握住断枪,猛地往面前一拽,便将执枪那人扯到面前,我五指变爪,狠狠掐住了他咽喉,然后奋起绝力,像掷陀螺一样把他甩到了追兵之中。
巨大的冲击,使前面的人倒下了一片,我杀红了眼,全身充盈着力气,肌肉都兴奋到颤抖了起来,根本不顾是在逃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手禀剑一阵捅、刺,只听哀嚎与痛呼凄厉响彻,却不必看清,飞溅的血点肉末已经沾透我重衣!这一剑,将一个络腮胡子当中划成两截!这一拳,将另一个小个子打得胸骨尽碎!飞起拳脚有如流星,只愿将靠近我的一切全部打得粉碎!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人在战斗,尽管我凌厉狠辣的进攻打得他们胆寒,但是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之后,数百人终于围起了团团剑阵,将我们困在了当中。
我奋力发起一次次突围,但每一次,斩倒一人,后面立刻补上十人将我打退,眼见包围圈愈缩愈小,仿佛下一刻,那些密密麻麻的剑锋,便可以轻易穿透我的胸膛,我纵使是何等英勇,此刻也不得不含恨仰天长叹,难道,赵陨我今日真要死在这几个蟊贼手里吗?天命竟然抛弃我于不顾?天命!天命!!紧靠在我背后的君儿有一丝的颤抖,我感觉到了,不由得一阵心酸,不顾周身剑戟,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君儿,别怕……别怕……看着我,她悲切地摇着头,流着眼泪久久的凝视着我,忽然,她踮起脚尖,双臂环住我颈间,而温热唇瓣,轻轻地吻上了我面颊!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君儿,用她轻轻一吻,将她的所有心思毫无保留地呈现到我面前。
玉人那颗心中,是喜欢、是留恋、是感动、是悲伤……却唯独,没有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
我霎时愣住,霎时之后,又禁不住放声大笑,看着她,目中却不由自主地留下泪来,君儿!咱们……死在一起!咱们,还可以死在一起啊!剑戟组成的森林之中,我们两个,却孩子一般,流着泪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