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汝二人先率部渡河,民众次之,本将在此殿后。
夺下渡口之后,为免楚州守军去而复返,在渡河的时候偷袭我们,天龙将军大手一挥,果断下令道,说完以后,他看向我:赵公子,汝不是我军中人,所以还请汝与民众一道渡河,也是谨慎起见,若有意外,凭君之武功机变,足以引领彼等速速离开。
话说得并不客气,我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关切来与友善来,大约,这位铁一样的将军,亦有着隐藏得很深的另一面吧,只是他不擅言辞更加不屑将其表达出来罢了,而这,正是武将的可爱可敬之处,我不敢拒绝这份好意,感激道:将军放心,赵云必当安稳的带领民众渡淮,此外,还要多谢……听到这里,他扬起手来,阻道:不必!赵公子是宗室,大赵之内,汝无需先任何人道谢!嗯?他不满意我的诧异,补充道:君王历经百战才获取天下,此份功业,自然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封疆之内,所有人民均蒙恩泽,理当感戴千秋万世。
所以,只要汝是宗室,是君王之后,那么,就算凭着一线先祖血脉,得到任何人的援助与效忠亦是理所当然的!帝国不灭,恩泽世世相袭,所以,对汝而言,我们是在报恩,而不是施恩。
啊?这可算是个什么歪理?我听得目瞪口呆:一个帝王,就算他是对子民们有恩,然而这并不代表着可以传续这种恩情给他的每一个后代——要知道,从太祖至今,九世二百余年之内,赵姓宗室的人丁便已经达到了几十万人!那该是一个何等庞大的数字?难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配享受天下之民的感恩戴德么?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在我看来,除了皇室,诸郡王,公侯伯子男,以及少数的赵姓大宗之外,其余宗室,其实已经与太祖没有什么关系了,太祖的荣誉,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不过,这番话,对于我而言却正巧合适,代皇兄领着天子之位,我便是大赵最最尊贵的人,作为君王来说,普天之下,所有人都理当效忠与他,而他却是不必对任何人言谢的。
我点点头,告辞过天龙将军,便纵马来到淮河岸边,那儿,百来个流民已经翘首看着对岸欢欣难耐了。
不分男女老幼,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欢喜写在了脸上,有的掬起手去喝那河水,有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有的用拐杖催促地轻敲地面,有的望着对岸笑眯了眼……那情形,仿佛他们不是去楚州逃荒,而是将要回到久别的家乡一般。
我一时有些伤感:其实,百姓真的是很容易得到满足的,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环堵茅庐可以栖身,有薄田黄牛可以耕作,在加上上可养父母,下可育妻儿也就够了。
只是,偏偏这么简单的事情,古人没有做到,今人,同样也没做到。
人人都道盛世,这也盛世,那也盛世,然而自汉唐以降,哪个盛世又无兵灾烽火?哪个盛世又做到了路不拾遗?通读过史书,我自然清清楚楚:就连光鲜无比的太祖时代,岭南百姓,尚且有一生一世未曾食用盐巴者!更广大的地方,所谓富庶极达的生活,便是农夫从来无暇去一趟数十里外的县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的视线飘忽着,最后落在人群中那年轻的比丘尼身上,看她总是面带微笑,衣裳虽破,却纤尘不染,那安详恬静的神情,极像是画中圣洁的菩萨一样……但是,在大赵,比丘尼,比丘们的生活,大约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吧,或许,渡过这条河之后,她亦要沿着门户一家家乞人施舍?又或者,她最终会在清贫中,伴着黄卷枯灯而终老?呶,呶!还说没看上人家尼姑呢……哼,一个劲盯着她看,哼,也不见赵君舍得分神看一看君儿呐!一声抱怨打断了我的沉思,却是君儿揪着我的衣襟,又不满起来了,我无奈道:我在想问题嘛,哪里是故意去看她的,再说,我看君儿的时候还少了?真不明白,你喝得是哪一门子的醋啊?所以说,思考得越深,被打断之后,往往愈容易说出心里话来,我说完这一番话之后,自己也愣了:为什么会说君儿‘吃醋’呢,难道在我心底深处,竟是已经默认了她对我的喜欢?显然,君儿也察觉到了这点‘小小的’改变,所有抱怨立刻烟消云散,将脸颊靠在我胸膛上,只知一个劲‘傻笑’,那……那,君儿只是实话实说嘛,哪里,吃醋了…………我摇摇头,叹息道,她亦是个可怜人啊!君儿点了点头,忽又黯然起来,我不解地问道:又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来着?她缓缓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迷惘,赵君,我是在想……到底还要不要去找画苑号,要不要……回到杭州去。
画苑号。
忽如起来的三个字,瞬间撞上我心底的伤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从脑海中闪过,那是褚倪,李建,余氏兄弟……还有我最贴心的雪儿丫头,这些日子,面对苍茫大海无可奈何,我只能徒然地选择暂忘掉一切,不过……那些不知尚在何处漂泊的袍泽故友们的身影,又何曾从我梦中消失过?每每念及,未尝不抑郁难安啊!我黯然回答,君儿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怎能不去找画苑号?只要一日未有船上诸人遇害的噩耗,我赵陨,便还当它依然飘荡在这东海之上啊!……找到了船,我怎么办?君儿哀伤道:执事大人犹如我的亲人一般,君儿自然知道无论如何也得找到他,然而另一方面……她忽然将身子倾进我怀中,感觉得到,她周身在颤抖,……君儿怕,怕回到过去,怕回到杭州,怕自己不得不再次变成秦筝,更加怕……怕离开赵君你啊……!楚楚可怜的,她眸中蒙上一层水雾,我呆呆的怔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的恐惧与无助。
就在这时,两位都尉已经带着部众到了彼岸,轮到我们渡河了,闻见澌澌的水声,有人欢呼一句,船来了!船来了。
犹如醍醐灌顶,我真有豁然开朗之感,面上露出笑容,我右手紧搂住了君儿,轻轻道:君儿,船来了,听到了吗?等了这么久,船总归是来了…………所以呢?所以君儿什么都不必怕,等我们到了下一条河的时候,一样会等得到接咱们渡河的船只的。
赵陨答应你,绝对,绝对不会让王阐带你回杭州,绝对,绝对不会让君儿变成秦筝。
那一刻,在她破涕为笑中,十八岁的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有了誓言,我与君儿依默无间地下马登上了小船,船不大,只容得下我们以及其他的十来个人,这也好,人少,便不会让喧嚣打扰了这一刻的满心欢喜。
像所有的侣人一样,我们相对凝望着,并不用说什么,心思,凭着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对方明白,此情最是痴绝啊,此情又何等旖旎?!不过,狭小的船舱中载了几十个人,要说不会‘热闹’,那绝对是假话,往对岸去的一路上,流民们高兴地互相说着话,声音还是很嘈杂的,只不过,我这会儿眼里只看得到君儿,耳朵便有意将周匝的一切都屏去了罢了。
随着船身撞上河岸的摇晃,我们才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间,船已经到岸了。
这正是因为船到岸让我回过神来了,耳朵这才听得见所有的说话声,而很巧的是,就在这一刹那,我听到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哪怕早一瞬,晚一瞬都决不可能听到的话!——……好小,渠寿海上的那条破破烂烂的船,可比这个大千百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