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州,连城营垒。
焦土废墟之上建立的一座座营帐,辕门前的火炬在风中飘摇,犹如招魂的旗帜一般。
孤星寥寥闪烁在暗黑色的冰冷的苍穹之上,远远的可以望见旧日城门的影子,恍然间,有人吹角击柝,一声一声朦胧如同梦中残留的欢笑,让人陡生悲怆。
这是战火洗劫后的城郭,这是无数健儿的葬身之所,这是孤魂野鬼徘徊的地方,这,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然而,她此刻偏偏就在这儿。
在最大,最精美的那一座画满了貔貅的营帐之中。
纤袅婀娜的身形,美若天仙的容颜,她静静地伫立在那处,身披一袭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皮裘衣,不知是在凝神想着什么事,她目光深邃而寂寞,连呼吸声都轻柔到了几乎听不见。
那么美,那么静,像极羊脂玉雕凿的塑像,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荒芜肮脏的尘世。
营帐外面自然是有着许多卫兵的,但是,没人敢抬头看她落在壁上的影子,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低头跪着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出,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呢?对他们而言,他是女神,但是,对另一些人而言,她是祸水。
挑动起连天的战火,致使王朝风雨飘摇,就算她深居简出,就算她从来也未要求过什么,然而,这个骂名,她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辕门外传来了马嘶和一阵小小的骚动,火把像鱼儿一样游过去,然后有人高喊:大王返驾回营了!柱天将军返驾回营了!在无数人的跪迎中,一长一少两位将军打扮的男子翻身下马,前面的是大王,后面的是柱天将军。
大王一挥手,让军士们平身起立,然后行色匆匆地自顾自走着,将军将麾袍解下来扔给副将,然后连忙跟上他的步伐。
父王,今日魄儿一箭射杀的真是忠武节度使吗?没错……王欣慰地笑了笑,魄儿神射啊,父王看得清楚,你那一箭,确实是射穿忠武使的甲胄了,正在眉心处……然后忠武军才溃散了,说起来,咱们能一举歼灭敌军主力,魄儿是首功!啊……哈哈!魄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忽而又有些忧虑,父王,陈王、亳州侯在洛阳之战中死了,宋侯投诚了,宋州太守在许州之战阵亡了,其他的观察使,太守也死的死,逃的逃……只是,宛城太守还在顽抗?……魄儿,有耐心一些,大战不能急的,你一急,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了。
王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宛城太守是个硬骨头,一下子啃不掉的,他要打游击,咱们就和他拼下去,来一次打他一次也就罢了……魄儿,接下来的要务是,你要学会经营这广大的地方,咱们打下了几十州了,你得让他们恢复起来,重修城郭,复耕立产,得让老百姓们回来,不再畏惧我们,这样一来,宛城太守那些个小丑,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的,你懂么?是!他连连点头,高兴道,父王的教导,魄儿一定铭记在心:不但要在战斗中打垮敌人,还要在治国上击败他们!魄儿要让万邦来朝,巩固起父王的基业来!小子!王一怔,笑骂他一句,良久,才缓缓道:如果魄儿真有这个理想的话,对我史家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吧,我为文王,魄儿你来做武王。
周文王在世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可是终他一生还是臣服殷纣王,到了武王的时候,才正式自称天子。
王的意思是,他愿意效法周文王,就算有天子之实,也不敢要天子之名。
魄儿想了一想,立刻明白到了这个意思,他禁不住急了:父王……别说那个了——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王打断了他的话,转移开话题,边走边道:另一方面,顷敦那边怎么样了?魄儿欲言又止,见父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叹了口气:……狼子野心,除了不敢骚扰我们冀北以外,乐浪、河北他都纵兵洗劫了,尤其在河北,匈奴已经擅自将边境往南边推进了上百里,情形很不好啊。
警告他。
王竖起一个手指,果决地道:警告他,要么让出我们的土地,要么和我们打一仗!让他去选择——话未说完,王一抬头,忽然顿住,魄儿下意识地随他停下,不解道:父王?他疑惑的顺着父王的目光看去:只见牛皮绷紧的大帐上,兀然投射着一个女子的侧影。
再看看父王的神情,他心里猛然一动,难道——下一刻,王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喝问守门的卫兵,是谁在帐中?明明已经猜到,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这一问,天知道一切是否不过是自己思久成疾的幻觉?回禀大王,帐中……是,王妃!听到这两个字,王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他将手中的头盔面具往地上一摔,在众人惊愕的注目中,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冲进帐去,口中呼着:岚儿?岚儿!真的……是你么!岚儿!久违的呼声,让她浑身一颤,蓦然回过头去,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眼中,忽而有滚滚泪珠滑落……这么多年,无数次看到彼此,却也这么多年来,看不见了彼此,此刻的偶然相对,时光仿佛停住了,然后,一切都在回转,回转到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十年前的情形……换了那时,他或许会喜出望外地一下子将她抱起来,什么都不顾地旋转欢笑不停吧;换了那时,她或许会抿嘴漾起甜蜜的轻笑,静静地仰望着他,然后,为他梳起两鬓的青丝吧;不知何时起,快乐的舞步再也迈不动了,不知何时起,青丝已经染上了丝丝白霜……一切,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相逢的惊喜如烟消云散,最后才恍然忆起,一滴泪滑过面庞的时间,便是十年啊!于是,当魄儿进去的时候,他所看见的便是两人都在默默流着泪,他怔愣着不敢相信:他的父王,冀北最刚强的汉子,此刻竟然在哭泣!?!他悚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当他定睛看清另一位女子的面目时,更是不由惊得低呼出声来,十年不曾再见过的面容撞进心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扑通跪倒,口道:王……王妃?王妃没有死?魄儿心中电闪雷鸣:!……传言中死了十年的王妃,此刻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难道,所有的人都在说谎?正想着,却听父王猛地一声怒吼:魄儿出去!谁让你进来的!立刻出去!出去!!我……出去!!魄儿愣了,第一次听到父王对自己发怒,而且,此刻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不敢违背父王的,虽然委屈,但还是应了一声转身走出营帐,才出门没走几步,强烈的好奇心让他蓦然停下脚步,心中存着深深的负罪感,他对着一边的守门的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站在他的位置上,侧耳听向帐内——岚儿,你不该在这里。
……那么,哥你告诉我,我该在何处?……只合守在雪庐中痴痴地等你偶然记起来吗?那是你的家,你应该在那处……无论怎样也好,仗打完了,我会回去,陪着你,一步也不离——不,……你不会回来,因为你打得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战役……不像从前,我登上城门可以看见你凯旋的旗帜,这一次……不会了……承诺的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不许这么说!……打仗的事,你不会懂的。
总之,请相信我——哥,别骗我了……昔日的城门已经倾圮了,在你的战马掠过的时候,你可曾留意到了哪一处的废墟是我曾经守候过的地方?每一个士兵血污过的土地,都可能是我徘徊等你的那处啊!……父亲死了,大哥也死了……空空的雪庐不是我的家,而我想要回去的地方,却已经被你毁了……岚儿,你在恨我。
……为你父亲,还是——为他。
……不,哥,岚儿不恨,不恨你,不恨任何人……说起来,最傻的倒是我自己……明明预料到会有这一切,只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心中并不曾准备好……还存留着最最可笑的幻想啊!岚儿!哥……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你会在最后一刻止住,多么希望,这十年以来,我已经赎尽了了一切的罪孽……只希望你能放下心里的恨意,哪怕……将一切的惩罚都加于我也好……为什么到头来,哥,你要打碎岚儿所有的幻想呢……百草芳菲的庭院已经只剩下了满目苍夷,明月流水的小亭于今只看到焦土碎砾……哥,你打碎了一切啊!我的家,过去,还有回忆…………我可以重建一切,只要你喜欢,我可以重建每一砖一瓦,每一株草,每一朵花。
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做到一切。
……可是死去的人呢?我的亲人们呢?所以,那一刻,王的怒气陡然爆发,岚儿你在乎的,根本不是家!不是什么过去与回忆!你在乎的,只是他~!他!!……王妃传来轻轻地哽咽声,听得魄儿心里一阵难受,举起手来伸向门帘,可是,终究迟疑着不敢触上去.记住,岚儿,你再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他,你,作为一个女子的你,只要有我就够了,我是你的夫君,你的天与地。
亲仇二字怎通融?哥……你要我如何面对你,亲,或者仇?王怔住,良久,只听一声长叹!岚儿,你要我如何做,此刻,你要逼我此刻死在你的面前么?……靠近你,却根本靠近不了你,而那若即若离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又有谁知呢……一个情字,恐怕就是上苍对于整个人世的诅咒吧……这一夜,许州的月光朦胧,仿佛,卿卿眼中欲坠的泪珠;仿佛,将军喉头说不出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