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暗淡,城头上的砖石冰冷而潮湿,终年不凋的松柏也泛起了枯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泼水般的苔藓,依然顽强地附在砖石的缝隙中间。
从城头望下去,辽远空旷的一大块平野上,旌旗蔽日,杀声震天,上千匹骏马咆哮冲撞着,马蹄溅起了水花,白雪和黑土也践踏成飞扬的烟尘。
此刻,渠寿城内是一片肃杀沉闷的死气,而城外的马帮却是斗志昂扬,他们不断地冲击着城门,就算箭雨铺天盖地也毫不退缩。
他们中的每一人都有着壮硕的体格,马术精湛得不可思议,一面埋头破坏着我们早上才修复的拒马和栅栏,一面喉中发出高亢的呼啸,千人同声,空气卷成了波浪汹涌而来,直令整座城市颤动。
带上李建他们,一路朝城门奔去,在涵洞那里与尚羌会合了,他也骑上了一匹黄马,全身披着竹制的铠甲,不过,看样子并不习惯驾驭马匹,他攥着缰绳就好像捉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一样,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可怎么也无法稳住身下的马匹。
再看他麾下的那些海盗,情形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这是很滑稽的一幕:往日在波浪之上如履平地的他们,上了马,却像是上了虎背一般。
耳听门外的喊杀声愈来愈大,我叹气道:尚羌,我们先去会会那些马贼吧,你们且留在城里,给我们当后援。
尚羌一听,颇不服气地瞪着我,才想有所异议,胯下的坐骑却又猛地一弹,他身子一歪,连忙抱住了马脖子,生怕被摔下去,这时,才狼狈地点点头。
我感到很是好笑,也算是小胜了这家伙一回了。
心情大好,于是唤人打开城门,一马当先率领着数十骑呼啸冲出城去。
冲出狭窄的城门洞子,眼前豁然开朗,竟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硝烟遍地,飞箭如蝗,一道道闪电般的身影奔腾跃起,马匹的长嘶震耳欲聋。
从城头上看起来,上千人还不算是如何震撼,但是到了对面,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人潮涌动的压抑。
我们才出现在城门口,立刻被马帮们注意到了,许多人不再攻击那残破的防御工事,掉转马头,挥刀朝这方向杀来,眼前腾起一片烟尘,咚咚咚敌人竟是来自四面八方。
我稳住坐骑,对身后众人喝道:大家冲上去,不要后退!马上交锋不比陆战,负隅顽抗根本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拉开距离,才能最大地施展开手脚来。
众人明白我的意思,齐声答应,下一刻,一甩马鞭,箭一样迎着四面八方的敌人散开杀去。
我抽出琅荆剑,反握着横在眼前,双腿一夹马肚子,猛地冲向乌云般的敌阵,身后也传来步调一致的马蹄,不用看也想得到,一定是八将军追随在我后面。
寒风刮面,杀气渐浓,短兵相接的瞬间,我大吼一声,用力将手中剑锋挥开一片银光,正撞见的一个马贼闪避不及,胸口正中一击,只见皮甲衣裳陡然绽开,鲜血激射而出,他痛呼一声,歪头掉下马去。
背水一战,要活下去,就必须比敌人更不要命,更残酷!时已冲入了马帮之中,四面八方全部是敌人,我再也无需顾忌什么,几乎是闭上眼睛一顿猛砍,剑尖迅猛地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鸣响,再猛地砍在、刺在人身上,略微的一顿之后,是击破血肉肌肤骨骸的一连串响声!接着便有血花爆炸开来,它们离开主人的身体,有的被剑锋的余劲抛洒上高高碧蓝的天空,然后纷纷扬扬地、犹如毛毛细雨一般落在白雪与黑土上;有的便顺着剑的去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艳红的光弧,再之后,重重地随着利刃撕裂另一具的皮肤肌肉,溶进其他人的血液之中!黑马四蹄高昂,有如猛虎般咆哮着撞开一个个敌人,我和它便好像成了一体的,恣意耍出千万般招式,颠倒腾跃,冲荡倚旋,将目之所见的马贼砍倒刺杀,所经之处,只留下遍地的死尸和血水。
而八将军一面作战,一面牢牢地跟着我,九人以我为中心,时聚时散,在千人厮杀的战场上,犹如一朵不断绽放收缩的海棠花,推移向前,将卷进其中的任何人也全体绞碎。
说起来,虽然马上本领我们有可能并不比马贼强多少,但是,相比于他们薄甲短刀而言,我们的装备倒是远远占了上风,因而一时之间,数十名骑士,就仿佛数十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他们阵仗的心腹之处,只听到处都是厮杀之声,而马帮毫无准备之下被偷袭,他们虽有上千人,却仍被打得一片混乱。
这样一来,攻城战斗反而零落了下来,我们成功地减轻了守城的尚羌他们的压力。
不过,激战正酣,却猛听得头顶一声巨响,我挥剑将一个马贼连人带马劈倒,不由仰头看去:只见一朵巨大的黄橙色的焰火似的东西呼啸而过,在天空中留下一道弧线之后,竟然准确地落在渠寿的城门口。
轰!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阵炎热灼烈的气浪已经席卷而来,身下黑马一惊,虽然有我牢牢把住缰绳,可还是连连退了几步,一声山崩般的巨响,有碎瓦和石块像雨点一般地从天而降,等到烟尘散尽时,我抬头一看便呆住了:此刻,哪里还有城门的影子!没错,在刚刚那怪物的轰击之下,渠寿久经战火的西门现在已经彻底倾圮粉碎!我们呆住了,马贼却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不再和我们纠缠,纷纷朝塌陷的城门口涌去。
拖住他们,不要让他们攻进城去!我回过神来,连忙大声命令道。
大家这才恍然醒来,拍马冲上去重新厮杀起来,企图造成混乱,拖住马贼的去势,从而为城内的人修复城门争取时间。
可是,受到了胜利的鼓舞,马贼们已经杀红了眼,愈战愈勇,由于单打独斗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就两个三个地围攻过来,甚至有人将手中的弯刀甩射先我们的伙伴,一时间,吼叫声,马嘶声响成一片。
毕竟马贼人多势众,这种不要命的反击很快起了作用,我痛心地看见一起出城的同伴们纷纷被杀倒,跌落马下,虽然他们也击落了不少的马贼,可是,我们损失惨重之下,已经根本无法阻挡他们的前进。
残破的城门口,海盗们组成了人墙,人的肉体和马的铁蹄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一具具尸体,后来的人又怒吼着占据他们的位置,继续抵抗着铁流的前进。
在城门口,人的尸体堆成了矮垣,终于让马帮的攻势停滞不前。
这时,还活着的兄弟聚在了我身边,粗略一扫,大约只剩下了连八将军在内的十来人,其中,曹凤和褚倪的伤势似乎不轻。
我抹一抹脸,看着这已经无法挽回的战局,心急如焚:怎么办?!我们难道真的守不住这小小的渠寿!?城门没了,尚羌完了!往日的话,这消息会让李建很快意,可是此刻他说来,却忧心忡忡,因为,画苑号众人还在城内啊,尚羌完了,难免殃及池鱼!我浑然没了主意,扭头问褚倪:褚倪,你有什么办法没?只是绝望之际无可奈何地一问罢了,我并没有抱着多大的期望,不料,褚倪捂着腿上的伤口,居然还真点了点头。
快说!我们大喜过望。
褚倪抬起手中的戟,遥遥地指着众多马贼中的一人,道:他。
他?我顺着戟的方向看去,只见攻城的马帮的最前方,兀然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强壮之极的汉子,一眼看去让人心悸,常人七尺高,他起码有九尺以上,虎背熊腰,铜头铁臂,一双眼睛像是猛虎的圆目,从耳朵以下,却是层层叠叠的密密的虬须,头戴穙头,腰围铠甲,披着一袭火红的披风,格外显眼,却也威风凛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如果那也算是手的话,原来是手腕的地方,如今代之以一只粗大乌黑的铁钩,这恐怖而强悍的武器,更让他增加几分混世魔王的气度,至少,当我看向他的那时,他正将那钩子手,狠狠地扎进了一个海盗的头颅之中!褚倪看着我,简短地补充道:擒贼先擒王。
看我疑惑,李建在一边告诉我,他是巨寇张蒸的弟弟,河北马匪张烈,近来流窜到此,却不知为何忽然起意攻打渠寿城。
张烈?看着他叱咤怒吼的样子,我暗暗下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