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八年十一月,沈欢都在与依然隐瞒着身份的赵仲针打着交道。
赵仲针不愧是勤奋好学之人,对《数学总则》里的概念感到极其新奇,一有疑问,就过来与沈欢交流。
而到了月底,沈欢剽窃的《爱莲说》造成的轰动也淡了许多,至少到嵩阳书院围观的人渐渐稀少。
也在这个月底,从王旁那里得知,他的奶奶,也就是王安石的生母逝世了。
这让沈欢松了一口气,当然,对于老人家的去世,他也感到难过,这放松心情不是为了庆幸,而是对历史车轮的放心。
历史上王安石本应在这年十月就致仕回江宁,原因就是王母去世他要回乡丁忧。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王安石见新皇登基半年了,依然还纠缠在病榻上,没有丝毫作为的样子,他感到无比失望,才华无处施展,起了退隐的心思。
之前沈欢见王安石处没动静,以为是自己的到来使得历史轨迹发生了变化,如今只与记忆相差了一个月而已,表明大多事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因此蹦紧的心情松了下来。
王安石对于一手把他拉大的母亲极有感情,母亲的去世令他大是悲伤,一连几天告假在家。
到十二月初,一纸致仕书上交朝廷,朝廷方面对于他的才识还是颇为重视的,一再挽留。
王安石以回家丁忧为名,执意要致仕,朝廷上面没有办法,只能同意。
王家本来打算年前就启程回江宁,不过天气有变,在十二月初大雪像花瓣一样,簌簌地下个不停,不单止让人感觉寒冷极了,就是路面也封住,难以行走。
据说整个河北都处于冰天雪地中,道路阻塞。
王安石看真的无法行走,只能决定在开封过完年待明年开春再启程了。
而随着年关的到来,开封城中的人又忙碌起来了。
嵩阳分院今年的学程也到了尾声,全院进行了一次检测,到月中时也就宣布解学,需到明年再开学了。
最后一天沈欢又得别人通知到院长办公之地一会。
他匆忙赶过去,才一进屋,就愣住了,屋子里除了司马峰外还有两个人,正是与他竞争激烈的钱玄、范一农,看着两人严肃的样子,沈欢心里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
见过夫子!沈欢向司马峰行了一礼。
司马峰呵呵笑着让他们坐下,先是关心地问一下这学期几人的功课作业,以及感想之类的话。
三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末了钱玄代表三人问道:夫子找学生三人过来,不知有何吩咐?司马峰沉吟一下才淡淡地道:想必你等都知道本院有一个贡试推荐资格吧?三人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别过头去,都明白过来,也许今天司马峰就要宣布这个推荐名单了。
在座有三人,名额只有一个,谁心里都不舒服。
司马峰又继续道:老夫知道,你们三人是本院最优秀的学子,不过名额只有一个,僧多粥少,若着要严格选出一个来,老夫也甚是为难。
夫子不必为难。
沈欢赶紧说道,一切听夫子裁决,学生绝无异议。
对,学生也是!钱玄与范一农赶紧表明心态。
很好,很好。
司马峰快慰大笑,你等既有这个心意,老夫就和你们明说了吧。
这次名额之人,本院其他夫子都聚在一起商议过了,共同推出一人,如今都已选定。
今日令你们前来,就是为了宣布此事,至于其他人,就不必声张了。
话先说在前头,你们三人只有一人入选,至于其他两人,老夫希望你等不要有什么心思,你们都是本院优秀学子,就是没了这个名额,他日科场扬名也都不是难事。
其他三人都急了起来,心里更是紧张,一心等待院长宣布名单。
这个名额经我等推选,决定给予……司马峰人也严肃了许多,在三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当儿顿了一下,之后才丢出最后的结果,学子沈欢!沈欢,就是给沈欢。
沈欢欣喜若狂,恨不得大喝一声,不过司马夫子最注重仪表,不敢太过张逛,脸上依然保持着平淡的神色,眼神的欣喜那是再也隐瞒不住的,小手都在颤抖,差点要热泪盈眶,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赶上了这趟末班车,也没有白费自己多次剽窃的成果了。
为什么?钱玄倏地大声问了起来,声震方圆几米,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
范一农更是奇怪地看着这个对手,虽然说名额不是给了自己,难免失落,却也不该如此失态才是!沈欢的横空出世,早就引起了他的警觉,待比才会为书院赢了一场之后,他就感觉到这个推荐名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如今不过是证明心里所想而已,失落是失落,却也不必失态,毕竟以他们的才学,科场考试也不是毫无取士的机会。
司马峰皱紧了眉头:钱玄,这是由众多夫子共同推选的,并不是由老夫一人决定出来。
沈欢的才学众人都看在眼里,最近更是为本院赢得比才会的胜利,品学兼优,这样还不够吗?他很不满意钱玄的态度,败了就是败了,连这个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成就大事!看向沈欢,点点头,还不错,没有欢喜得失了态。
对于这个学子,他欣慰不已,沈欢的才学为人,令他满意。
钱玄瞥了一眼沈欢,冷笑一声,道:院长,沈师弟才学高超,就是学生也佩服极了。
可若说品质也好……嘿嘿,那可倒未必!司马峰愣道:此言何意?沈欢也皱了一下眉头,难道自己有什么把柄在钱玄手上?不至于呀,这些日子他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连这个时代文人士子最喜爱逛的青楼他都没去过,谈不上品质有污。
至于旁边的范一农,发现事态不对了,并不接言,打算今天只看好戏而已。
钱玄对沈欢冷笑道:沈师弟,没想到你如此懂得伪装,连夫子都给你瞒过了。
你做的丑事,难道以为别人一点都不知道吗?丑事?沈欢眉头皱得更紧了,抗声道:钱师兄,小弟自入开封以来,行事谨慎,不敢行差踏错。
说是丑事,难不成师兄打算栽赃陷害不成?钱玄笑得更冷了:陷害?嘿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了!司马峰拍了一下桌子,大怒不已,今天不过宣布一下名单而已,没想到令得两人在他面前吵闹,钱玄,你是不是言过其实了。
老夫从来没听说沈欢做过什么丑事。
一农,你可曾听说?范一农一愣,没想到事情还扯上自己,在钱玄与沈欢身上扫了一眼后,摇摇头才道:夫子,学生并未听过这方面的传言。
钱玄大声说道:那只能说沈师弟伪装得厉害!证据,老夫需要证据!司马峰怒不可遏,除了对钱玄的作态生气外,还对沈欢有一股未知的怒气,沈欢是他同窗好友的子侄,也相当于他的半个子侄,对他一直多有照顾,只希望他能成材,不要辜负了好友与自己的期待。
若沈欢真做出什么有亏为人之事来,他该怎么处理?学生当然有证据!钱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来,却是一些纸张,递给司马峰,这是沈师弟的笔迹无疑,夫子。
司马峰接过一看,一些奇怪的东西,仔细辨别,正是沈欢的笔迹,抬起头来:钱玄,这是什么?钱玄答道:这可要问沈师弟了。
沈欢,这是什么?司马峰问道。
沈欢此时早就凑上去了,一看却是之前为周季一家作的记帐表,还是原本,来不及思考,回答道:这是学生画的一些记帐表,便于记数的。
想必没有这样简单吧?钱玄嘿嘿笑道,夫子,你可知道,前些日子沈师弟全家都搬到开封城来了。
据说花了一百多贯钱买一个院子,价值不菲呢!沈师弟家贫,哪来如此多钱财呢?实情就是他制作了这些表格,拿来与周季父亲做了一笔交易,换来两百贯钱!如此贪利小人,夫子,您说这也是品学兼优么?沈欢顿时脸色一白,全明白过来,钱玄绕了个大弯,其实还是想拿交易来说事,难怪周季说帐表原本失窃,原来是钱玄耍的花样,此人对交易钱财数目如此清楚,想来早有准备了。
如今看来,周家肯定是出了内贼,不然周家父子不会轻易说出这些内幕,又想起交易那天那个家丁小二的背影,难道他是钱玄安排的?若是这样的话,钱玄心机也真够深的了,那时候离他创作出《水调歌头》还没几天呢!而对方那时即已为今天在做准备了!沈欢,可有此事!司马峰变了脸色。
沈欢想起当日王安石对于这种交易的态度,更是绝望,司马峰比王安石更传统,想来也理解不了他,只能长叹一声道:确实是云飞兄送了些钱财给学生,学生用来安置老母幼妹了。
啪!司马峰拍案而起,一指沈欢,颤抖起来,你太令老夫失望了,竟然做这些商贾之事,你……有辱斯文,还配做一个士子文人么!夫子,学生并没有做商贾,只是一些……不许狡辩!司马峰感觉要窒息了,最得意的门生做了最令他痛恨的商贾之事,所有的好感都在瞬间消失,好比一个人从高处摔了下来,疼痛得厉害。
司马峰感觉力气都消失了,只能无奈地挥手道:沈欢……你如此不知自爱,老夫也容你不得了,这个推荐名额,现在就由老夫来撤消你的资格!沈欢叹了口气,沮丧得紧,自钱玄说他交易起,他就知道这个名额多半不保了,虽说他没有开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贾,不过还是做了交易,如今更让人把交易的物件都拿出来做证据,这可比王安石所骂的润笔交易要严重得多!心里大是失落,本来欢喜的心情瞬间转为悲伤,多日努力,一旦化为流水。
他清楚,这个名额今后都与他无缘了。
钱师兄,好手段,好手段……沈欢冷冷地对一脸得意的钱玄说道。
好胆!司马峰又骂起来,沈欢,你尚不知悔改么!不知自省己身,反而责怪他人揭穿你?小人喻于利,君子不言利。
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么!沈欢自知与这些古人的观念有着差别,却没想到一点小事都惹出偌大风波,心情郁闷,对古人的迂腐观念更是不屑起来,抗声说道:夫子,难道你忘了学生初见时与你说的圣言新义了吗?由是观之,圣人之言也不尽然就是全对的……住口!司马峰也气昏了头脑,见沈欢还敢狡辩,更是失望伤心,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口放狂言,何来学子风度。
此等学生,不要也罢,不要也罢……今日之后,你不必再来了,来了老夫也不认!你给老夫出去,出去!什么!沈欢呆了一下,本来以为丢掉推荐名额算是最严重的了,没想到司马峰一气之下要把他逐出门墙,想起司马峰多日照顾,还有老家伯父期待的眼神,沈欢慌了,企求能留下来:夫子……走,走啊!司马峰面目都狰狞起来,你们都给老夫出去,都出去!沈欢还想说什么,却给范一农拉住对他说道:先走吧,等夫子气消了再说。
沈欢迷糊地跟了出来,看着钱玄扬长而去,只觉悲愤难忍,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却又觉身子都没了力气,只能喃喃地说道:离开嵩阳分院,离开……夫子,伯父……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心里只能记住一点:司马峰把他赶出去了。
就算今天是他盛怒之下所作决定,不过这种老夫子,也绝没有收回所说之言的可能。
一个小事能闹出如此大的风波,沈欢只觉得头疼欲裂,心里与这个时代断裂的感觉更强烈了,很迷茫,也很慌张,不知该做点什么,又能做点什么。
范一农安慰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清楚,迷迷糊糊地出了嵩阳分院,任凭身体径直往家里走去。
沈欢的精神状态范一农看在眼里,生怕他出什么事,只能跟着送他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沈欢精神依然恍惚,母亲与妹妹唤他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一两声。
范一农在旁边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之后才告辞而去。
欢儿,欢儿……沈氏紧张地呼唤着。
娘……沈欢只觉羞愧难当。
沈氏叹道:欢儿,那日你说此院子是周家所送,娘信以为真,没想到你却是……娘在责怪我,在责怪我做什么交易,责怪我……沈欢一个劲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人更绝望了,只觉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
也许,再过几日,沈节君伯父责怪漫骂的信也该到了吧,或者他亲自过来把自己大骂一顿!天,要黑了。
沈欢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暗起来,无精打采,恍恍惚惚,一连两天,沈欢都没有恢复过来,只知道吃喝睡觉,什么事都没做,连母亲妹妹都懒得去理了。
他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想做。
又像一片混沌,什么都梳理不清,又乱又疼。
连周季等人过来探看时也不知应对。
人更是憔悴得厉害,全身无力,眼睛好像永远睁不看一般。
这样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小莲儿跑进他的房间,叫了几声大哥,沈欢都没回应,闭着眼,软软地摊在床上。
大哥,大哥!小莲儿猛烈地摇晃他的身体。
嗯……沈欢终于回应了一声。
大哥!嗯……又是一声。
大哥,我们要走了!小莲儿闪着大大的泪珠,哭腔呜咽,泪珠儿更是簌簌地往下掉落,打在沈欢的手臂上,有一股透骨的清凉。
要走……走……沈欢只懂重复一些语句。
小莲儿哇地哭起来:大哥……我们真的要走了……呜呜!要走……要走!沈欢依然重复着,脑子里倏地有了片刻的清醒,走?去哪儿?回家!小莲儿见大哥理会她了,大是惊奇,炮珠子似地说了起来,要回家了,娘说带我回家,不再来开封了!不再来……不再来?沈欢脑子惊了一下,勉力坐了起来,什么不再来?回家做什么,过年?不是!小莲儿更是欣喜,坐在大哥旁边,抹了几把眼泪,娘收拾东西去了,说你这个儿子太令她失望,要离开这里,不再过来了!失望!沈欢悚然一惊,娘也要走了么?赶紧挣扎着起来,赶出房门去,刚来到沈氏房门口就碰上她,她手上拿着几个包袱。
欢儿,你起来……沈氏惊喜一下,倏地又收住口,你懂起来了?娘,你这是做什么?沈欢指着沈氏手上的包袱,奇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