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号,张协率军驻守上海,当夜便在宝丰楼设宴款待叶珏等曾经追随孙程志麾下,却选择留在上海的旧部下,更相邀了蒋江和庄宁等家财万贯的商人,场面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张协穿着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马褂,头戴礼帽,显得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并不时堆出笑容,与重要的宾客敬酒。
张协夫人肖瑜则在内堂招呼以慕盈为首的一众女眷,各人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宝丰楼老板赵业亲自捧了戏牌过来请肖瑜挑选,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肖瑜,眼光通红,梗咽着说,尧笙有生之年能再为夫人唱一曲,是他的造化。
肖瑜神色不变,只微笑道,老板如何得知两年前我曾在京城听过梵老板一曲长生殿?赵业自知失言,忙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张大帅待夫人体贴入微,小的自是照大帅的话来安排。
慕盈抿嘴一笑,接过话头,大帅和夫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其他女眷见状,纷纷识趣微笑附和。
拨弄着红木漆盘里的戏目牌,肖瑜笑得漫不经心,她看了眼慕盈,说:今日一见,叶太太好似消瘦了些。
慕盈伸手摸摸脸庞,笑容轻浅,早几日起风,有些着凉,许是服了药,看起来有些病容。
人虽瘦了,话却比过去多了。
肖瑜执起一个戏目牌子,递给赵业,就金榜题名吧。
见慕盈脸上有些挂不住,叶苏马上帮衬道:瑜姐姐,你是知道哥哥的脾性,他就爱热闹,要是嫂嫂话少了,他还不乐意呢。
肖瑜渐渐收敛了笑容,像旁观者一样冷静地凝视着,半响无语。
女眷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充当出头鸟。
瑜姑娘也是极爱热闹的。
方惠卿由佣人扶着从门外走进,一脸的慈眉善目,贵气逼人。
看向肖瑜时,幽幽发出一声冷笑:瞧我糊涂了,怎可再称夫人为姑娘。
肖瑜先是坐正了身体,然后起身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打紧的,方姨随心便是。
方惠卿坐在肖瑜身侧,将佣人递来的茶放在桌上,客气地对肖瑜说:瑜姑娘请用茶。
肖瑜眯了眼睛,脸色有些难看,只道:方姨此举真是要折杀我了,当初若不是您的提携,我哪能有今日的风光,这杯茶,该我敬你才是。
方惠卿笑了起来,道:夫人言重了,我可受不起。
肖瑜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伸手极其优雅的理了理头发,轻声道:方姨的脾性可一点也没变。
方惠卿盯着肖瑜,忽然抿嘴一笑,道:依我看,夫人的性子倒是更傲了些。
眼波流转间,肖瑜轻巧的避开方惠卿那满具侵略性的眼光,转眼看向楼下的戏台。
灯暗了。
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见戏台上的武旦连翻十数个跟头,肖瑜开心的笑道:赏!见状,侍立一旁的赵业忙高喊:赏!丫头们捧着堆满钱币的礼盒走到戏台下,抄起一大把往台上扔去。
紧接着,便见梵尧笙从幕后缓缓渡了出来,肖瑜的目光突然一紧,对上梵尧笙那双满怀忧郁的眼睛,她慌忙移开视线,打翻红木桌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溅到她身上,吓得一众女眷齐齐站起身来。
夫人无事吧?慕盈抢先开口道。
肖瑜唇角一动,道:我无事,各位请继续看戏。
瑜姑娘,我陪你到厢房换身干净衣服吧。
方惠卿淡淡一笑,盯着肖瑜说。
肖瑜没有说什么,点点头便随方惠卿走出包厢。
瑜姑娘终归是个念旧之人。
方惠卿衔了一抹笑,侧目看向身旁失神的肖瑜。
肖瑜并未应话,只顾低头看地。
当肖瑜迈过门槛进房时,方惠卿拉住她的手,笑得慈眉善目,梵尧笙倒也是个痴心人,这些年一直都未成亲。
听说,他在等一个永不会来的人。
肖瑜定在原地,内心的悲伤一下子被引爆,眼里掩不住凄凉,脸色青白一片,方姨,够了!方惠卿凝视她许久,却不肯言语,最后叹息着离去。
张家大宅•东屋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要让你成为全上海最幸福的女人。
张协亲呢地挨近肖瑜,悄声说道,脸上显出难以名状的喜悦与得意之色。
肖瑜冷淡一笑,没有作声。
她柔软的发从他掌中滑过,张协忽然一把抱住肖瑜,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脆弱,我不能没有你。
肖瑜仍带着她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永不分离。
他眸色一黯,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有你这句,我就放心了。
你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既然嫁了给你,生就是你张家人,死也是你张家魂。
肖瑜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有些疏离。
这时,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包围了她。
小瑜,我知道,你一直都。
张协转过脸,再也说不下去。
肖瑜冷笑一声,你是大帅,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话毕,移开视线去看窗外开得正盛的杏花。
她挪动莲步朝窗户走去,风一吹便有花瓣如雪飘落,吻上她的发际眉梢。
小鱼。
肖瑜惊喜回首,笑靥如花,尧笙。
张协惨然一笑,眼里有雾气涌现,有些人,有些事,果真一辈子忘不了。
身体微微一颤,肖瑜眸里尽是说不尽的惆怅与失望。
张协静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能得你的人,我已如愿足矣。
肖瑜看张协一眼,也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