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府•会客室。
叶珏举杯向蒋江,眉毛虽然含笑,但只要认真去看,便能发现其中隐约的戾气。
他最近动作频频,似有意思想罢免我。
蒋江微微笑着,与他碰杯,神色静穆,叶家根基已深,又岂容他说动就动?再说,你们是姻亲,他如何张狂,也总归要给夫人两份薄面。
叶珏点头一笑,别具深意地扫了蒋江一眼,我想着,以你们往日交情,如今称她一声夫人,倒是有些生分。
毕竟,你们也曾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蒋江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震怒与难堪,他站起身来,迎视叶珏略带挑衅的目光,冷漠地道:日后莫要再谈从前之事。
不然,休怪我翻脸!你这样生气为何?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何况,事隔经年,难道你还放不下?叶珏扬眉轻笑,越加放肆。
蒋江的反应,实属自己意料之内,他太清楚蒋江的脾性,昔日张协拐带肖瑜私奔一事,弄得全城皆知,蒋叶两家名誉扫地,尤其以对蒋江的打击最大,毕竟,他是深爱着她的。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陈建急得一头是汗,提高声音喊道:先生,出大事了。
叶珏眉心一跳,转脸盯着房门,道:进来。
见陈建神色有异,叶珏忙开口问:出了什么事?陈建答:方才叶青来电,说二太太不小心摔倒了,如今正在医院抢救。
请您尽快动身前去,怕是。
咬咬牙,陈建沉重地说:凶多吉少。
叶珏的身体轻轻的颤抖着,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先生?陈建担忧地看着他,柔声唤道。
察觉到蒋江调侃的眼神,叶珏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建追问:她好端端的,怎会摔倒?你是否省略了什么?触上他那咄咄逼人的视线,陈建垂目朝地,声音放得很轻,二太太出事时,姑爷也在她身边。
叶珏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青白交错,怒火上升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却死死压抑着,青筋凸现,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刚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修罗一样恐怖,去备车。
蒋江如何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一步拦在他身前,假惺惺地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好歹有庄宁在她身边,且不论你和他的关系,单从他们的情分来说,他也会好好替你照顾二太太的。
蒋江这话,说得极其露骨,叶珏向来自负惯了,如何能忍受他此番奚落,紧握住双拳,沸腾的火焰在他双眼里燃烧。
他推开蒋江,咬牙切齿地对陈建吩咐,派人包围医院。
蒋江见目的已达,露出得意的神情,目送叶珏离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是,叶珏也不例外。
汽车刚一停稳,叶珏已经迈出了车厢,站到了路面上。
陈建忙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先生请息怒,别受人挑拨,姑爷是自家人,可不能。
闭嘴!不等陈建讲完,叶珏已厉声喝止。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说完,快步往里走去。
见叶珏眼中全是肃杀之意,陈建暗自心惊,趁他不意,贴近身旁随从耳畔,低声吩咐:快摇电话去叶公馆,请姨奶奶火速过来。
随从领命,一阵风似得跑着离开。
急诊室门外烟雾弥漫,庄宁脚下堆满一支支尚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他油然不觉,眼睛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白的毫无生气的手术门。
你怎么在这里?叶珏走到他身前,冷淡开口。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
把烟放在嘴里,又拿下来,看看烟头,一抹哀凉的笑容爬上嘴角。
庄宁,她们任何一个若是出了事,我都不会放过你。
庄宁抬头看他,他漂亮的眼睛里一片阴狠,他喷了一口烟,什么也不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手术室大门忽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戴口罩穿白袍的护士,她手里捧着一个用白布盖着的盘子,上面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叶珏先庄宁一步拦住她的去向,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意,她还好吗?护士摇摇头,颇带可惜地说:大人算是抢救过来,只是孩子保不住,都六个多月了,还是个男婴,真是可惜。
叶珏捂住心口,慢慢蹲了下来,眼里一片空洞,口中喃喃道:报应!报应!庄宁弹掉了一截烟灰,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说:进去看看她吧。
叶珏惊醒过来,利索地从腰间掏出手枪,指住庄宁,吼了出来,庄宁,我要你抵命!陈建见叶珏急红了眼,大呼不妙,忙过去扯住他,想要夺过他手里的枪,先生,可使不得,姑爷可是您的妹婿!你要是一时冲动伤了他,小姐必会怪你一辈子。
叶珏一怔,神色阴晴不定。
陈建接着又劝,如今可不比从前,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千万不能逞一时意气,让他们捉住话柄,借机。
叶珏脑中闪现张协狐狸般狡猾的笑容以及蒋江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沉思片刻,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枪,连看一眼安儿的愿望也没有,就绝情地掉头而去。
庄宁立在原地,敛去唇边那缕怜悯的笑容,径直走进手术室。
天已经黑下来好一阵子。
庄宁望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安儿,烦躁地从袖木沙发上站起来,踱到落地窗前去,想看看天色。
落地窗的纱帘挡住了外面的星空,只见远远的霓虹灯在闪烁。
他看了很久,心也在一点点平静下来。
回眸时,意外碰上那双写满淡漠的眼,他心头一动,忽然不忍再看下去。
你要喝水吗?他问,却并不靠近她。
安儿将手放在恢复平坦的小腹上,却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悸动。
半响。
她笑了。
眼光在他脸颊上盘旋。
他跟着她的微笑也在笑。
笑容里透着倦怠和怅惘。
你恨我吗?她的笑容一下凝固在嘴角,平静地反问,我该恨你吗?我以为你会恨我。
他口气很轻松,眼睑却垂下来,眼光落在他那灰色西裤沾血的痕迹上。
你救了我,救了小姐。
她对自己摇头。
她沉默,沉默了一会,又说:可是,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对不起。
他背过身去,一滴硕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你不该说对不起的。
当初,你曾问过我愿意以否。
她薄薄的苍白的嘴唇绽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我欠你太多,唯一能为你做的,只是在事已成后让你冠以我的姓氏。
安儿的眼圈有一点红,她忍了忍,望向那深垂着的窗帘,轻轻道:谢谢。
我用一生来偿还。
她的嘴角边浮起一丝微笑,那噙在眼眶里的泪就由眼角滚了出来。
等方惠卿与叶苏一同赶到医院时,庄宁人已经走来,病房的门微微敞开着。
叶苏一眼就看见安儿坐在窗边,对着窗外正在失神。
叶苏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才看见她。
她脸上带着过分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方惠卿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微微地吁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原来,今天陈建派人去请她时,她正与叶苏外出到法华寺祈福,饶是叶家消息灵通,能及时通知她们,但返程需时,便挨到如今才来。
安儿回首,对她们一笑:你们有心了。
叶苏冷冷一笑,说:安小姐好厉害,差些毁了叶庄两家!安儿淡然微笑,并不言语。
倒也是,从‘瑰丽’出来的女人哪能没有几分手段?把他们迷得团团转事少,认错便宜儿子事大!这幸亏是没生下来,要不然,叶家历代祖宗的神主牌都要反转了!叶苏把声音提得很高。
方惠卿把嘴一抿,神色严厉,说:苏儿!够了!安儿和叶苏沉默着,空气显得很僵。
过了好一阵,叶苏又看了看安儿,她美丽而又精明的眼睛瞬了瞬,说:不过也好,哥哥总算可以了断清楚,免受某些心存不良的人欺骗!安儿转过身来用她那漂亮的眼睛的一角,望了叶苏一会儿,嘴角边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对!对!庄太太说的很对!叶先生身居要职,是不能让那些小人给蒙骗的。
方惠卿看不出安儿内心的情绪。
只觉得她冷静得很奇特。
她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冷静。
叶苏的脸上没有表情。
方惠卿打量着这毫无人气的房间,开始向脸色苍白的安儿走去。
她慢慢地踱到她身边来,俯下头与她对视望着,用一种异样平静的声调说:安小姐是聪明人,该知道‘及时抽身’对你对大家,都是最佳的结果。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安儿低沉地说,语音在她的牙齿之间打转,听来冷冷的,你们都自以为是地插手了我的人生,却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咽住了下面的话,抬头把眼睛望向墙壁,方惠卿看见有滴泪从她眼角溢了出来。
过了很久,她才说:既然方姨你想让我离开,我听你便是。
尽管。
她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下面的话。
方惠卿点着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叶苏冷哼一声,昂首冷漠地走出病房月影在云隙中移过来,樱花树闪着带雾的花瓣,洒着淡淡的哀愁。
安儿的爱情也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