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颢见庄宁如此恭敬,丝毫没有像外界所说的狂妄自大,神色不觉一松,说:庄先生无须客气,当我是自己人便好。
眼睛转圈看室内摆设,又道:庄先生品味高尚,这屋里的陈设绝不亚于大帅府。
庄宁忙表白道:我如何敢与大帅比肩,不过是他老人家念我多年辛劳,格外恩赐罢了。
阎颢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在庄宁脸上停留,道:的确,若是没有庄先生的帮忙,大帅也不会这么容易占领上海。
庄宁拱拱手,一下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司令过誉,庄宁愧不敢当。
大帅乃天命所归,就算没有我,也定能一统河山。
这时,阿白进来报告:商会主席蒋江求见。
庄宁转脸看他,问:有要紧事吗?阿白道:刚才有数十不明来历的人沿街放火烧商铺……庄宁扬手打断讲话,道:知道了!我马上到东客厅去见他。
阎颢识趣地起身:庄先生挺忙的,我就先告辞啦。
庄宁送他到门外,说:今日杂事缠身,未能好好款待司令,他日定亲门谢罪,还望司令切莫见怪。
阎颢笑说:庄先生不必介怀,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见不见怪的?直走到前院,阎颢才拦住庄宁,道:送到这里就好,快回去处理公务吧。
庄宁忙作揖,道:司令好走。
望着阎颢已经远去,蒋江才慢悠悠地从身后的花坛走出,对上庄宁若有所思的眼睛,问:你怎么看阎颢这个人?庄宁抿嘴冷笑:善于伪装,非等闲之辈。
蒋江点点头,附和道:来者不善,你猜他想怎么样?推翻张协,自立为王。
庄宁脸上有种极致的冷静,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蒋江,然后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张协有致命的软肋。
这也是我们要清除他的最大原由。
爱念像潮水涨过蒋江的眼睛,他垂下眼睑,盖住他的表情。
当他再度张开眼睛,那里却一片冷淡。
苦涩微笑,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他咬着字,重重地说:一切都听你的,我没有任何意见。
庄宁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问:你真的舍得?他与他对视,稳稳地道:不过女人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庄宁的唇角微微向上弯,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微笑。
当江山和美人只能二选其一,又如何才能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个问题,恐怕终其一生,庄宁他们都不会找到答案。
庄宁一回到西厢房,等待已久的季颜忙迎了上来,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说:真怕你到街上了。
他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杯茶,道:你真的这么担心我?季颜愣在原地,面如死灰:你这是什么话?凭你我关系,难道还不配关心你?我没这样说。
庄宁抬眼看她,轻轻笑了笑。
季颜注视他的眼光,脸色时时刻刻变幻着,到了后来,不觉垂下泪来。
我知道,在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一丝地位。
也是,像我这种女人,原是不值得你去怜惜的。
两人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
忽然庄宁起身向前,挽住了她的粉颈,在她耳畔细声地说:不过是跟你开玩笑,何必这样认真?季颜把头一摇,挣脱了他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庄宁又加上了一句,说:你待你如何,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你实在不该疑我。
季颜不作声了。
她靠着庄宁的胸膛,挑起一缕凄哀的笑意,天长地久固然好,曾经拥有已无憾。
你还要陪我一生一世呢。
庄宁有些恍惚地拥住她,目光投向窗外,只见,花团锦簇,春光正好。
一声喇叭吸引了驻守在叶公馆门外的军兵的视线,他们侧过脸,只见右边驶来一辆汽车,在这被封锁的通道,汽车驶到叶公馆门前。
车门打开了,身着素色旗服的董茹珊慢慢落地,身材苗条,容色消瘦,当抬头看见被乌云遮掩的阳光,心中苦闷更甚,眼中也不觉涌上一层雾。
唉!干什么的?不知道大帅下令不准探视吗?董茹珊被挡在门口,只见她莞然一笑,身后张嫂便掏出一叠沉甸甸的钞票递给为首的军官,这位是商会主席蒋江的夫人。
军官接过钞票,有些为难,这不合规矩,大帅下令。
不等他说完,董茹珊又命人奉上十数锭黄金,道:即便有人怪罪下来,这些钱也够你吃一辈子。
张嫂见状,连忙识趣地把其中一锭黄金塞到他手上,说:通融通融。
见那军官如自己所料露出贪婪的眼神,董茹珊嘲弄一笑,径自地向里走去。
军官对尾随其后的张嫂小声道:你家太太胆子真大。
张嫂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胆子小的人是有所牵挂,而她,已经不在乎了。
说完,一路小跑着跟上前去。
叶公馆内冷冷清清,大多数佣人都被张协命人打发走了,如今只剩下三四个做粗活的仆妇和各房太太的贴身丫头。
徐徐步入竹园,只见两旁花开正盛,上面还泛着些许雾气。
这时,从一列夹竹桃后面,传来女子含蓄的笑声,道:千古以来,锦上添花易,云中送炭难。
话音袅袅未落,身着浅蓝色旗袍,上罩钩花披肩的慕盈徐步走了过来,见了同样容色憔悴的董茹珊,不觉长长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肯来。
董茹珊微微笑着,说:怕现在不来,以后再也来不了。
于是一缕冷意从她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她脸色发白,直到她眼中黯淡无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董茹珊冷淡地看着她,扬起一抹调侃的笑容:你放心,暂时还没收到他要斩草除根的消息。
慕盈略皱一下眉头,却又故意微笑。
她听出董茹珊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
也暗暗责怪自己太过多疑,张协毕竟是叶世勋的甥婿,谅他也不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如今对叶家的囚禁,怕也是想杀鸡儆猴,立下军威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微微一笑,很镇静地说:天大的事都有夫人顶着,我又何须担心?董茹珊咯咯一笑,执起她的手细看,半响,方道:你这样娇贵,要是有一日,叶家败了,你该如何生存?慕盈神色微微一变,猛地抽回手,眸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董茹珊,道:你有这个心思来担心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可别让那些个骚狐狸占了你的床。
她轻轻摇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已经决定,要和蒋江离婚。
闻言,慕盈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在发抖,你说?你要和蒋江离婚?不错。
她淡笑着,如春风拂面,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慕盈上前捉住她的双肩,厉声质问,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癫狂,你疯了吗?你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你不怕被人耻笑?你甘心将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人?你情愿放弃人人羡慕的蒋太太名位?董茹珊温和一笑,凝视住她的眼睛,问:给你拥有一切,却一辈子对着一个并不爱你的男人,你真的会觉得幸福?两行泪水滚滚而落,慕盈失声喊了出来,至少你还能待在你爱的人身边不是?董茹珊默默松开手,轻声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他。
慕盈哼了一声。
她的眼光射在董茹珊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
董茹珊挺直胸脯,依然微笑。
一女不侍二夫,哪怕成了寡妇,也要一辈子守下去。
慕盈眼神渐渐坚定,透出一种下了决心的光芒。
道不同不相为谋。
董茹珊扬起笑,带着决裂和凄然,此番一别,恐怕后会无期。
你自己多多保重。
她脸上泛起一丝迷离的笑容,对董茹珊说:你要是后悔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只要有我慕盈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
多谢你的好意。
董茹珊悄然转身,一阵春风从树梢上吹过,落花纷纷。
她在半路停驻脚步,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不过,永远不会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