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如洗,檐雨如注。
董漓颖静立于红木廊前,静静望着天际西南方,雨湿衣襟,犹自未觉。
张致森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为她披上斗篷,然后将她转到自己面前,用近乎狂妄的口吻,道:这世上,能让你忠孝两全的,也只有我而已。
院内一片寂静,许久,方听到董漓颖的声音透过风雨低低传来,只是,你能成全我的心吗?张致森看着她,咬牙不语。
他的确不能,可这并不代表,董洛他能。
输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卑贱粗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风雨又大了些,隐隐还有雷声伴随。
董漓颖挽袖低低咳嗽了声,起伏间,有轻微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随着她目光注视的方向望去,张致森伸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无论他接不接受,董漓颖唯一选择的人,除了董洛,再无其他。
他冒着风雨而来,半边身子已然湿透,他毫不在乎,只扬起脸,对董漓颖露出极宠溺的微笑,接着走进回廊,来至她身旁,道:大夫说,药是不能断的。
张开的手掌中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瓶,抬头触上他温和的眉眼,恍惚有什么在重叠,灼热了她的双眸。
我们一定会一生一世的,是吗?她用力捉住他的手臂,眉心染上几缕哀戚。
他展臂紧紧搂住她,语气再肯定不过,若我负你,天诛地灭,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董漓颖静静倚在他怀里,安心地笑了。
张致森冷眼旁观,无声地笑着,视线对上董漓颖的时候,一抹不屑,终究脱眶而出。
晨光熹微似雾,映照着千转百回的石玉桥栏,重重高墙外不知何处传来凄婉箫声。
董漓颖扶住紫檀木柱,目光越过繁复花影,游离在那扇时刻紧闭的沉香木门处。
箫声还在继续。
她的心也在一点点疼痛起来,他的执迷不悟,实在超乎她的预料。
漓颖。
身后之人低眉浅笑,声声温柔。
董漓颖不觉震动,紧握的手几乎要捏出血来。
犹豫再三,却还是回过眸去,埋首于他怀中,轻轻道:我累了,回去吧。
她自己不知,在说这句话时,容色有多么不忍,可这一切,都未能逃过暗处那双窥视的目光。
董洛眉间有淡淡的疲惫。
近日,公务的增多,使得他与董漓颖相聚的时光大大减少。
此刻的相伴,可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他不愿,也不想,为了一个并不值得的人,去破坏这一切。
于是,他选择了漠视。
衔了一抹笑,慢慢扶着她往住处的方向而去。
张致森立在原地,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们渐渐远离。
舒展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头,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这样憎恨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死去,可就算是‘他’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他想,即便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董漓颖从董洛手中夺过来,哪怕,到最后,依然得不到她的心,但起码,别人也得不到她的人。
不能赢得彻底,也不能输得一败涂地。
这时,风有些大,拂起他额前碎发,竟觉得有些冷。
昏暗的书房里四处流窜着酒精的味道,温沿生紧挨着椅背,他双眼迷离,醉意朦胧地轻抚着怀中鎏金相框,脸上呈现一丝难得的微笑,漓儿。
老爷,您醒醒吧!夫人还在杭州等着您!富贵荣华、地位权势也都在等着您!您是大清智勇双全的大臣,可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自甘堕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啊!温廉跪在地上,垂下手紧贴裤缝,哭得老泪纵横。
扑哧一笑,温沿生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盯着脚下的温廉,自嘲地反问,如果没有她,我纵然得到天下,又有何用?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老爷,她可从来不是您的虞姬啊!温廉仰着脸,几乎喊了出来。
温沿生只觉头痛欲裂,五脏六腑似被火烧般,连呼吸也疼痛起来。
半响,只听得他用哀求的口吻对温廉说:别说了。
单手撑住脸,又道:我从来都未忘记过,她并不爱我这一事实。
用不着你多番提醒。
温廉满目哀恸地跪在那里,前面传来酒瓶滚落在地的声音,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壁上大时钟的分针并不因沉闷而静止挪动。
光阴比平日更快地流逝,看得温廉心头直跳。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根本容不得后悔,要是再放任温沿生自暴自弃,过去十几年的辛苦打拼都将付诸一炬,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温沿生用生命换来的一切就此付诸东流,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会为此付出性命,他也无怨无悔。
这日,难得天朗气清。
刚从军政府回来的张致森见董漓颖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便不顾她的意愿,硬是扶了她到庭院里的一颗大树下,又命人搬了张藤椅来,让她躺在上面,亲自执了把山水纸扇,为她轻轻扇着,神色十分温柔,似是看不够她一般,久久也不肯闪一下眼睛,你不要整日呆在屋里,多出来走走,才能身子硬朗。
说着,清风拂来,树上的白玉兰飘然而落,有一瓣正好落到她眉心,映衬着她白瓷般的容色,美到了极致,看得张致森的心快要跳了出来。
四下是那样安静,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他俯下身,两片唇几乎要贴在一起,她不敢乱动,睁大了眼去看他,素来苍白的脸颊染上几缕红润。
不要。
她细声地喃呢,用手抵住他胸膛,双眉微蹙,有些恼怒地望着笑意正浓的张致森。
他差些大笑出声,却偏偏要去逗她,手指轻轻磨蹭过她的脸颊,道:你这般孱弱,将来如何为丈夫诞育子嗣?他放肆的眼光在她身上流连,董漓颖气得双颊通红,一下子从藤椅上坐了起来,挣扎就要下地,被他展臂揽住,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宠溺地道:你的脸皮真薄,不过,我喜欢。
你走开,我可不是随便能让你轻薄的女子!她生气了,用力去推他,无奈气力不足,他依旧纹丝不动,见他又想靠过来,气急之下眼泪便滴滴答答落下,你欺负人。
见她落泪,张致森心疼的不知所措,忙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是我不好,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求你止止声,别哭了。
漓颖!远远看到这一幕的董洛飞奔过来,一手隔开张致森,一手去扶董漓颖下地,用保护的姿势把她藏在身后,愤怒地盯着张致森,道:不劳将军大驾,我的女人,我自己会照顾。
张致森冷冷笑着,下颌绷得死紧,轻蔑地看着董洛,说:她还不是你的女人呢。
董洛上前一步,靠近张致森耳畔,古怪地笑着:你怎么知道不是?张致森脸容扭曲,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眼中掀起滔天的怒火,你敢!我有何不敢?董洛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见张致森面露杀意,董漓颖立马挡在董洛身前,回眸对他笑,大少在逗我玩而已。
说罢,向张致森欠欠身,拉着董洛快步转身离去。
张致森并未阻拦,任由他们逐渐消失于自己视线中,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不要再有下一次,我不想你有事。
她躲在他怀里,全身都在发颤。
他紧紧抱住她,声音发哑,哪怕是死,我也要护你周全。
不许胡说!她伸手抵住他的唇,我要你平平安安,陪我到老。
他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细细地吻,眼中满是化不开的爱意都听你。
蔓歆贴着琉璃窗子透过缝隙静静看着,在盛夏的阳光下她的身影单薄纤细,仿佛烈日再猛烈些,便会被融化一般。
大少,董小姐称病,不愿前来。
张良走上石阶来,气吁吁地说,拿着雪白的麻纱手帕不住地在脸上揩抹。
张致森皱着眉冷笑,一句话也不说。
身旁的周城见状,忙道:大少,董小姐或许真的是身子不适,您可别往深处去想。
张良喘顺了气,听周城这般维护董漓颖,不免有些不满,什么身子不适,刚才我过去的时候,她还好端端在院子里浇花呢。
照我说,她分明是故意摆架子。
悄悄扫了眼张致森越发阴鸷的脸色,周城不动声色地捅了捅张良,道:少胡说!董小姐那里是这种人?你认识人家多久?那里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张良气愤地指着周城喊道。
要知道,她当日。
张致森听得不耐烦到了极点,忽地转为狞笑,打断了张良的话:你的话太多了!待会可别嚷嚷口渴。
张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连忙垂下脸,不敢再看张致森一眼。
周城,你去把蔓歆给我叫来。
小心点,可别让她看见。
张致森为自己斟了杯酒,转脸去对周城说,阴郁的脸容带了丝诡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