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桂姐准备好一桌子菜时,阿伟热汗腾腾地赶回来了——这小子从来不会错过吃美食尤其是白吃美食的机会——他大呼小叫地冲进餐厅:阿锐,阿锐,我听说你被你们学校给……阿伟!我喝止了他,悄悄使了个眼色,有些烦心事我并不想让苏裳知道,快点来吃饭吧!苏裳没有抬头,轻轻划拉着碗中的饭,放下了筷子,对桂姐说:对不起,我今天没胃口。
她抬头瞟了我们一眼,低声道:我先回房间了。
转身上楼。
阿伟瞧瞧我,又瞧瞧快步上楼的苏裳,似乎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回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吃你的饭吧!又扬声对桂姐说:桂姐麻烦你等会儿帮我煮碗清淡点的面条。
桂姐应了。
苏裳的房门紧锁着,我端着面轻轻扣门,没人回答,我坚持不懈继续与门作斗争。
半晌,门终于开了,苏裳红着眼圈瞪着我。
我举起手中的面碗,凑到鼻子跟前轻轻闻了一下:嗯,好香啊!阿锐,对不起,我,我实在不想吃。
苏裳摇摇头。
人是铁,饭是钢。
要生气要烦恼,学学我,把愤怒都化为食欲嘛!我把面碗和筷子交到她的手中,我把面留在这里,记得一定要吃,虽然这面不是我做地,不过我不辞辛劳地给你送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所以,美女,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好意啊!说完,我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锐!苏裳突然叫道。
什么?我转身问。
她望着我认真地说:你不想问我什么吗?这个啊?!我抓抓头,咧嘴一笑,你不是说过,谁都有不想说的秘密吗?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苏裳轻轻靠在房门上,说:现在,我就想告诉你一切。
******苏裳坐在床前,轻轻啜着面条,眼泪一滴一滴,悄悄地滑落在面汤里。
呃,苏裳,面条够咸了,不用再加作料了。
她轻轻把筷子搁在碗上,幽幽地说:阿锐,相信吗?我从来没有真心想骗过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我明白。
那一年,我的手被后妈砍掉后,被人送到了市医院,因为咱们县里从来没出过这种新鲜事,县里市里的新闻热热闹闹地吵了好一阵子。
有很多妇联的、县里的、市里的各式各样领导捧着花和点心,带着记者和摄像机来看望我,每一个人都慈爱极了,摸着我的头,对着话筒长长地说上一通。
我又痛又累,迷迷糊糊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唱着各种各样的戏。
南明辉不同。
他见到我第一眼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捧起我只剩一截的胳膊,看了很久。
我很害怕,胳膊又痛,我忍住痛,努力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轻声问我:‘苏裳?小姑娘你叫苏裳对不对?你放心,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南叔叔和阿姨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当时并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觉着他和那些个来来去去叔叔阿姨们都不同。
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有个小小的酒涡,就象记忆中我妈妈的笑容,很暖和,他握着我手的时候总是轻轻的,好象生怕把我握痛了。
后来,他说了很长一通话,说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右手被他握在厚实的掌心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南明辉走了之后,并没有再来看我,我有些失望,心想原来这个叔叔和别人也并有什么不同。
靠着慈善机构和一些热心人给我捐的款,我在医院住下来,慢慢地,手臂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出院时,我第二次见到了南明辉,他带着他的新婚妻子肖秋来接我出院。
肖阿姨很温柔地望着我说:苏裳,我们打算收养你。
我有些傻了,好象是在做梦。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肖阿姨那时的样子,她披着长长的黑发,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泽,她穿着一件浅紫红色的连衣裙,缀着碎花儿,美丽极了,在我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心目中,简直就象是一个仙女。
而这仙女竟然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我们要成为一家子了?!南叔——那个时候,我叫他南叔——站在一边,轻轻地搂着肖阿姨,他瞧着我一脸傻样也乐了。
肖姨为我取了个好听的小名,就叫妮妮。
后来我才知道,南明辉那个时候已经是杭城最年轻的局级干部之一,青年才俊,家世又好,眼高于顶。
在他三十四岁那年,好容易才遇到了无论在那方面都配得上他的肖姨,更难得的是,他们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了婚。
之后的日子,我过得幸福极了,肖姨和他都非常疼爱我,简直把我当作了他们亲生的孩子。
而肖姨和他之间的感情,浓烈得就象发了酵的蜜,我每一天都能看到他们两个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笑容,灿烂得好象要发出光来,站在他们的身边都能被他们给甜蜜给熏醉。
就象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不同的只是多了一个被他们收养,作为他们幸福见证的我。
我羡慕极了,常常在心底里偷偷地想,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我也要找这么一个能一辈子对我好的人。
苏裳嘴角挂了一丝浅笑,仿佛又忆起了当年快活的日子。
很快,她的笑容收敛了,就象还未开放已经凋零的花朵。
她仰起头,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老天很喜欢捉弄人,总是在你以为已经得到的时候,再狠狠地夺去你所珍视的一切,让你痛苦,让你憎恨,让你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坐在窗边的软椅上,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
无论是怎样痛苦或欢乐的往事,要是让它在心底里憋久了,那都是要发烂发臭的,能够找人倾听,未尝不是一种发泄的渠道。
童话的结局,总是有这么一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苏裳轻蔑地一笑,缓缓地望着我说道,可惜生活永远都不是童话。
这样快乐的日子我们三个人只过了七个月零十二天。
那一天晚上,杭城台风过境,刮着风,又下着大雨。
肖姨平时一下班就早早回家,那一天晚上却一直没回家,晚上南明辉应酬完,回家发觉肖姨不在,就到处打电话找人。
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凌晨时分,我们接到医院的电话,才知道,肖姨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生命垂危。
南明辉一听这个消息象疯了似的,带上我,一路飞车赶到医院。
肖姨,肖姨……苏裳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这伤痛仍是那样痛彻心腑,让她无法张口,肖姨成了植物人,并且失去了仅仅怀了不到两个月的孩子。
南明辉疯了。
他在医院里红着眼嚎叫,把主治医生打掉了一排牙齿,把护士的脸都打肿了,肇事的车主几乎没被他打死。
他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我吓坏了,使劲抱住了他,不停地哭。
他慢慢平静下来,抱住我一声不吭地哭了。
我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可怕极了,他死死地瞪着那个车主,就象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是憎恨,沉沦到地狱的憎恨。
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真心地笑过。
苏裳说到这里,紧紧地咬着唇,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我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事后,交警定了肇事车主全责,法院按交通肇事罪判了车主三年。
后来听说,这人刚进监狱就跟人打架成了残废。
等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原来一般这样的车祸大多不会被判刑,虽然这对受害方来说很不公平,但很多都是赔些钱了事。
可南明辉是绝不会就这样放过这个毁了他幸福的人,而肖姨的家族不仅在杭城有头有脸,在北京更是有极深的根底。
所以,那个车主,才会被定了罪,才会在入狱的第一天就被人打断了腿。
南明辉从那件事后,官运一直亨通,而他自己虽然不能经商,但他和肖姨的家族企业却更是不断扩张,在杭城的白道黑道都很说得上话。
我曾经很担心,没有了肖姨,南明辉就会不要我了,我就会再次失去一个家。
但他没有。
我应该感到庆幸,这个好心的叔叔没有抛弃我。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肖姨不见一点好转,他从每个星期去医院看望一次,到一个月一次,渐渐半年才去一次。
每去一次,回来之后都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每一次喝醉了他都直楞楞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渐渐地,南明辉不但没有冷落我,反而对我越来越好,只要我想要的,甚至我只是不经心提过一次的事情,他都会想法子为我办到。
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他有一次从医院看肖姨回来,又一次喝醉了。
他瞪着我,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咬着牙对我说:妮妮,你是我和小秋的妮妮,永远都是我的。
我很害怕,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他不仅仅是我依赖的南叔叔,更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男人。
他看我的眼光一天比一天不同,非常古怪,他盯着我时,就好象是在欣赏一件他最心爱的收藏品,又好象是在看他最疼爱的女儿,更象是在看一个他独占的女人。
我越来越厌恶那种可怕的目光,我尽量在家躲开他,慢慢地,我逃学,逃家,但他总是能很快地找到我。
因为我的反抗和抵触,他开始干涉我的交友,不让我和任何男同学多说一句话,就算是女同学,他也不允许我和她们之中任何一个深交。
我试过逃跑,但每试一次都让他把拴我绳索系得更紧。
上高中那几年,我在学校时就象一个游魂,没有一个朋友,飘来荡去的,却又不得不每天都回到那个家里,面对他。
每一年里,只有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肖姨的那几天,才是平静的,坐在肖姨的床头边,我和他都象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慢慢地,我长大了,渐渐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象他那样的人,只靠我自己,是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幸好,我长大了。
苏裳绽开了一个妖异的笑容,轻轻浅浅地,她垂下眼帘,长长的黑睫毛微颤着。
一个女孩子,尤其是象我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就算我缺了一只胳膊,还是有很多不畏死的男人冲上来。
我仔细地分辨他们,挑出有可能帮我对抗南明辉的男人,诱惑他们,利用他们。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浅浅瞥了我一眼,说:唉,男人都很好骗。
尤其是当他们盯着我的脸和身子时,我说什么他们都肯干了。
只可惜,那些毛都没干的太子爷和小开们又怎么会是南明辉的对手?!我真傻。
呵呵。
苏裳止不住地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直滴到我的手上。
我轻轻举起手,为她拭去了泪水。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有一阵子就想着,什么都放弃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清蒸红烧,随便了。
想想又不甘心,于是我想,我至少得活得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肖姨。
所以,我开始自己挣钱,打工,就算是让我光着身子当模特我也干,我要学会靠自己养活自己。
总有一天,我能挣脱他。
然后,有一天,我接了秦教授的一笔生意——老秦是个好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什么也不贪图我,只是爱护我的好男人——就碰到了两个只会对着我身体流口水的家伙。
苏裳浅浅地一笑,嫣然回眸,显然是想起了那天我和阿伟第一次见女孩身体时痴呆的丑样。
呃,这个,这个,我尴尬地抓抓头皮,勉强解释道: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纯属意外,纯属意外,嘿嘿!苏裳摇摇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说道:我开始也以为你们……嗯,后来,后来,你,你确实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于是,我想啊,这样的傻瓜我不去骗他点吃的喝的,真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没想到这个傻瓜居然一声不吭地任我坑,嘻嘻。
呃,我那是一声不吭嘛?!我是一时不察被你这个小妖女给迷惑了。
和你们相处的那段日子,我很快乐,好象能完全忘掉那些讨厌的事情。
可惜,你们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和南明辉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他知道了你们的存在,在你们走的那天,他把我关在家里,我始终没能来送你一程。
咳咳,我干咳几声,悻悻地说:没关系,反正我还健在。
苏裳扑哧笑出了声。
那,那天晚上,就是你来的那天晚上,怎么了?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那天,我们又去看了肖姨,回来的晚上,刮着风,下着大雨,就象是肖姨出事的那天晚上……南明辉又喝多了,他疯了,他,他……我,我不想提这些事,可以吗?苏裳转回头乞求地望着我问。
我握住她的手,道:你不想提,就不要再提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你别怕。
不,不!苏裳紧紧抓住我,惶恐地瞪着我说:你让我说完,阿锐!行,行,你别急。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逃了出来。
他在后面追着,喊着。
雨又大,风又急,什么也看不清。
我什么也不管,一个劲地跑,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你,又依稀记得秦教授提起过,你住在泽城的水尚轩。
于是,我好不容易搭上了辆来泽城的运货车,好心的司机居然没被我象女鬼一样的模样给吓死,而我居然也没被人给拐了卖了。
你看,我的运气是不是非常地好?她转过脸,泪眼盈盈地笑望着我,阿锐,我真的没有想过要骗你。
只是,我想,还有一个星期,我的十八岁生日就到了,也许,也许,等我过了这个法定的成年年龄,就可以,就可以摆脱他了?所以,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我真的怕他又找到这里……我真是太天真了,她抬起头,凄楚地望着我说,现在,恐怕,我还连累到了你,阿锐。
没事……我张口想安慰她,苏裳摇摇头,缓缓地说:你不知道南明辉这个人,自从肖姨出事起,他就渐渐没了人性。
只要是惹到他的,不管是谁,他都会把对手慢慢地撕碎,一丝丝地,血肉模糊地吞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