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夫人反应过来,高进已经到了院子里。
进哥儿,外头冷。
林夫人身边的周妈妈慌忙招呼如意带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追上去。
小如意不到十岁,短胳膊短腿滴,压根就跑不快。
等她气喘吁吁的追到侯府大门口时,哪里还看得到高进的人影。
第一次进夫人院子里办差就办砸了,以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只能做一辈子的粗使丫头了。
小丫头越想越伤心,又担心冻坏了少爷会挨罚,急得蹲在门口大石狮子的屁股后面哭起了鼻子。
原来你在这里啊!害得我好找!这时,从头顶上方传来了怒气冲冲的责备声。
如意抬头一看,见一个侯府小厮装扮的少年站在自己跟前。
他瘦瘦弱弱的,看上去和少爷年纪一般大,粉嫩的脸上带了三分薄怒,越发的显得唇红齿白,俊美非凡。
你是……如意心里揣测这位估计是侯府里的老人儿了,用手背揩掉眼泪,怯生生的站了起来。
你是新来的吧。
少年显然不屑于和她说话,态度极其不耐烦,我叫长安,是少爷身边的长随。
我问你,是谁叫你抱着少爷的斗篷躲在这里的?若是冻坏了少爷,你……如意闻言,眼泪象掉了线的珠子叭叭的直往下掉,委屈得不行:我,我,我跟不上少爷。
长安劈手去夺她怀里的斗篷:懒得跟你这种笨东西计较。
如意本能的抱着斗篷侧过身子躲开。
蠢物!是少爷叫我回来取的。
长安气得跺脚。
如意哦了一声,乖乖的松了手,红着脸屈膝行礼:如意谢过长安哥哥。
长安没有理她,抱着斗篷径直朝着街口方向跑去。
如意掏出小手绢仔细的擦干净泪痕,这才回去向周妈妈复命。
侯爷还没回来,夫人六神无主。
周妈妈也被搅得心神不定,哪有心思去关心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差事。
她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打发了如意下去。
偌大的正房内只剩下了她们主仆二人。
看到林夫人歪坐在炕沿边上抹眼泪儿,周妈妈叹了一口气,悄声安慰道:夫人莫胡思乱想,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这么多年,不都平平安安的过来了吗?在侯府内,这话也就周妈妈敢说。
她本是林夫人最得力的陪嫁丫头,又是老侯爷夫人当年作的主配了老周管家的大儿子周忠。
后来,老周管家荣养了,周忠就接了班。
十五年前的那件事,这对夫妇都是出了全力滴。
林夫人闻言,抬起眼皮子,抽泣道:唉,我又说浑话了。
进儿也挺不容易的。
都是我福薄……怪来怪去,只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不能一举得男。
偏偏在她即将临盆之际,家将星夜回报,侯爷伴驾平叛西南,不幸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高家五代单传,她身为高家儿媳兼侯府的当家主母,万万不敢拿祖宗用身家性命换来的爵位开玩笑。
现在回想起来,她很庆幸自己的胆大妄为。
要不,忠勇侯这世袭罔替的爵位就生生断送在了她们夫妇的手里——当年,番将的箭把侯爷的右腰射了个对穿。
人是死里逃生了,却因为伤了肾,此后子嗣无望。
十五年来,生怕东窗事发,她终日里提心吊胆。
怕自己可能会说梦话,招来灭门之祸,堂堂的当朝一品诰命夫人连贴身丫环都不敢设一个。
她深居简出,把大好的年华大半花在了吃斋念佛上。
夫人,进哥儿孝顺着呢,不会真往心里去的。
周妈妈端起炕几上的参碗,您着急了大半天,喝口参汤定定神吧。
话说回来,当年侯爷还是为了救圣上才受的伤呢。
侯爷又给圣上守了十多年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再说,圣上贤明,不象是绝情绝义的人。
最无情的莫过于帝王家了。
而她犯下的可是欺君大罪!三岁小儿都知道那是要杀头的。
她是罪有余辜,死不足惜,只可惜会连累侯爷和进儿。
一想到这些,林夫人哪有心思喝参汤,轻轻推开:还是去佛堂吧。
我这眼皮总是跳个不停。
周妈妈放下参碗,默不作声的在前头给她打帘子。
大约一个时辰后,小厮在佛堂外禀报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林夫人精神一振,放下经书,三步并两步迎了出去。
此时,天刚擦黑。
周妈妈挑了灯笼,快步追上去。
主仆俩在正院门口翘首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人影。
周妈妈打发了门口守着的小丫头去打探。
不一会儿,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了:侯爷径直去了南院。
没有见到少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
周管家说,请夫人不要着急,他一定会把少爷尽快找回来的。
八成是立世子的事生了变故!林夫人的心扑扑乱跳,提了裙子急急赶了过去。
果然,高进的屋子里满地纸屑、撕残的书本儿。
忠勇侯高成背负着双手站在灯影里,面青如铁。
老爷,林夫人陪着小心笑道,怎么把好好的书都撕成这副模样?周妈妈从地上捡起半边书,才瞄了一眼,哎哟轻呼,就象碰到了火炭一般,慌忙扔起老远。
一张老脸躁得能滴出血来。
林夫人扫了一眼,看到的尽是些妖精打架的画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高成气不打一处来,冷哼:夫人生的好儿子。
今天下午,他丢脸丢大发了。
皇帝萧铭把他的请封折子摊开,屏退左右,一脸愧疚的叹道:高爱卿,是朕疏忽了啊。
臣惶恐。
高成被皇帝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自责吓了一大跳,立马跪在了地上。
皇帝离座亲手把他扶了起来,无比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高爱卿常年驻守边关,无暇料理家事。
高进做出这样的事,也是情有可缘。
说罢,他回到座位上,点了朱砂,当着忠勇侯的面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高成有如掉进了重重迷雾里,暗地里思忖:进儿到底做下了什么事,连圣上都给惊动了?皇帝看出了他尚不知情,微微摇头,笑道:王大人今天上了一道弹劾忠勇侯府的折子,高爱卿不妨先看看。
高成连忙双手捧过折子,一目十行的浏览起来。
脸上刹时五彩缤纷,难堪之极。
皇帝的眼里掠过一丝戏谑。
看了王大人的折子,他这才知道,他那贤妻口中的体弱多病,墩厚纯良的超级老实儿子居然誉满京城,绰号高风流,是京城四大纨绔公子之一。
就在三天前,这孽畜为了什么楼的一个清倌,还和刘侍郎的小儿子当街争风吃醋来着。
这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王大人本着第一谏官的职责,眼里哪里能容下这样的沙子,毅然上书弹骇忠勇侯教子无方,而高进更是品行败坏,无法胜任忠勇侯世子。
子不教,父之过。
王大人四平八稳的几个字象针一样刺痛了高成的眼。
臣知罪。
丢人现眼,他恨不得一枪扎死那孽畜。
皇帝摆摆手: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我们也都是打年少轻狂过来的。
朕看这孩子本性不坏,又天资过人,高爱卿只要稍加管束,迟早能成为栋梁之才。
这种事向来可大可小。
很显然,天子一句年少轻狂已经直接把这事给抹了。
圣意如此,就是十个王大人绑成团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皇恩浩荡。
高成更是羞愧不已,头垂得快挨上了脚尖:谢主隆恩。
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束。
声音轻得跟蚊子嗡嗡一般,全没了往日的神勇。
这正是皇帝想要的效果,他满意的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高爱卿稍安勿躁。
男人只有娶了妻生了子,那才叫真长大了。
高进十五了吧,呵呵,和我们家永乐正好同岁呢。
高成石化了。
皇帝费了这么多心机,只怕这话才是他此次谈话的主题。
圣上真是这么说的!林夫人的一双杏眼惊成了铜铃。
高成吐尽胸中闷气:我听说四公主要招驸马了……不,老爷,进儿不能尚四公主!林夫人惨白着脸,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
高进一旦尚了公主,而且是曹贵妃所出的四公主……后果必定将是毁灭性滴。
她不敢再往下想,双手死死的揪着丈夫的衣袖,头摇成了货郎鼓:老爷,进儿要是娶了公主,她这一辈子还会有什么指望啊?可怜的娃,费了那么多心机败坏自己的名声,到头来,还是难逃厄运。
皇家的窝囊气难受啊,夫人这是舍不得呢。
高成心头顿时一软。
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也不想娶房公主儿媳回家供着。
更何况,四公主还是奸妃所出。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他想得很清楚。
这事容不得他说不。
很明显,圣上这是为奸妃所出的三皇子铺路呢。
这些年来,皇帝被奸妃迷了心智,任其横行宫中,皇后形同摆设,连带着对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也不待见。
他一心想让三皇子上位,可是太祖皇帝生前最看中的却是嫡长。
祖宗礼法不可废,为了立太子一职,君臣对抗了十多年。
虽然高成认为身为臣子不该妄议天家之事,却也是从骨子里不认同皇帝这种宠妾灭妻、无视嫡长的行径,又怎么会和曹党同流合污呢?真是慈母多败儿。
揽妻子入怀,抚着她的后背,高成软声安慰道,夫人放心。
圣上看中的只是我手里的十万边关大军的兵权。
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是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的。
只是,进儿确实需要好生管束管束。
他都年满十五岁了。
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上阵杀敌了呢。
这些年来,他亏欠他们母子颇多。
所以,为了儿子的终生幸福着想,他一定会尽到做父亲的职责。
大不了,他脱了这身铠甲,挂印辞官。
为朝廷,为圣上守了这么多年的边关,落下一身的伤疼,他高成对得起忠勇侯这三个字。
高家没了兵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四公主又怎么会下嫁给他家的高风流呢?头一次,高成有些庆幸自家的独苗是个大纨绔。
林夫人见他说的这般有把握,把涌到嘴边的大实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警报解除。
侍立在旁边的周妈妈见状,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她正准备悄无声息的退出去,瞥见长安在门外探头探脑。
周妈妈疾步出去,把人拖到廊下,低声喝道:什么事?回妈妈,少爷回来了。
长安苦着脸答道。
立刻,屋子里平空起了炸雷:把那个孽畜给我绑了!侯爷的咆哮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