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领着王公公进了内室。
三公主阖眼躺在床上,形容枯犒,身上盖着红艳艳的锦褥。
只见被褥,不见身形。
王公公喉头发涩,躬身站在脚踏旁,噙着泪花轻呼:三公主,老奴来看您了。
缓缓睁开眼睛,三公主看到他,扯起嘴角微笑:哦,您来了。
说罢,挣扎着去揭被褥,要坐起来。
容嬷嬷上前帮忙。
别,您好好躺着。
王公公慌忙拦住她们俩,莫要折煞了老奴。
您坐。
三公主不再坚持,喘着粗气指着床边的方杌。
王公公拱手谢过,这才搭了半边屁股坐下。
有宫女过来上茶。
他又站起来,谢过之后,复坐下。
三公主勉强笑道:您无须多礼……从小到大,若没有您的关照,只怕长乐早就去地下陪伴母妃了。
这话把王公公的眼泪给勾下来了。
他用袍袖揩着眼角,哽咽道:三公主,老奴惶恐……郭娘娘生前对老奴照顾颇多……老奴没有尽到本分,辜负了娘娘。
三公主泪盈于睫,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容嬷嬷侍立在一旁,陪着落泪。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甚是凄楚。
王公公擦干眼泪,笑道:其实,圣上一直都很关心您。
这次听说您犯病了,马上就遣了老奴过来探视您。
三公主闭上眼睛,没有吭声。
然而,王公公却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上发出的阵阵寒意,张张嘴,最终还是把在路上编的那些说辞咽进了肚子里。
三公主素来聪慧,只怕对圣上的关心早就寒了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对父女间的冰墙岂是他的三两句善意的谎言能融化掉滴?心思一转,他把话题转到了三驸马身上,笑道:刚才是三驸马陪老奴过来的。
老奴看得出三驸马很关心您,只是在二门被内侍拦了下来,所以没有同老奴一道过来探望您。
在内院,他跟领路的内侍打听了一些情况。
当得知高进新婚之夜是独居书房院,并且一开始就把曹、李二人打发到了三公主的院里,听凭安置时,他立即把对高进的评价由中评调高成了好评,同时暗地里庆幸自己刚刚没有找人家的麻烦。
老天总算还有一丝温情,没有把这对可怜的母女赶尽杀绝。
王公公打定了说合这对小夫妻的心思。
谁知,三公主的脸色更难看了,居然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周边气温急降,王公公不禁打了个冷战,讪笑道:其实,纳曹、李二人并不是三驸马的本意……三公主闭上眼睛,轻哼。
想了想,王公公还是决定把当日高进拒绝纳妾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
渐渐的,三公主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容嬷嬷满面泪痕,一改往日循规蹈矩的常规,疾步走到他跟前,捧着心口,颤声问道:王总管,三驸马他,他真的是这样说的?王公公点头,叹道:当日,老奴也差点失态。
有些细节,他不能说。
其实,有人当场就失态了。
并且,事后,那人破天荒的一连三日都独宿在御书房里,一次也没提过翠凤宫(曹贵妃的寝宫)三字。
容嬷嬷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明明是娘娘生前作下的句子。
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谁传出去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上送了一块绣着凤求凰的云罗软纱披帛给小姐表明心迹。
小姐久思之后,作了这句诗,并绣在披帛上作为回复。
她记得很清楚,披帛一送一还,中间就只经了她和王公公的手,旁人是绝不可能知道这句诗滴。
十五年了,佳人已逝,披帛不在……她终于再一次听到了这句诗,却不是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那人不是说小姐是他此生的至宝,会一生一世的精心呵护吗?分明早就忘记了此生的至宝姓甚名谁!不然,这句诗是又怎么传出去的!仿佛看到花前月下,那人情意绵绵的搂着贱婢说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容嬷嬷大哭,扑到三公主身上哀嚎:不不不,公主,不会是他!不会!三公主又阖上了眼睛。
这一次,眼角泌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悄然滑入两鬓。
这确实是剂猛药,虽然残忍,却是见了效。
王公公乘热打铁:其实,当年娘娘若不是过于执着,岂会让旁人钻了空子?三公主,老奴斗胆多嘴一句。
这事吧,本来就与三驸马无关……三驸马做了这么多事,无非就是想向您表明,他只在意您的感受,根本就无意于曹、李二人。
老奴觉得这是好事。
老奴听说曹氏已经出过一次妖蛾子了……男人在这方面向来心志不坚。
毕竟,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三驸马抵得住一次两次,未必能抵得住一辈子……您和三驸马才是正经夫妻。
没的为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淡了夫妻情份……当年,老奴也是年轻,不经事。
现在想来,要是当年老奴也能这样多劝解娘娘,兴许……唉。
三公主似乎是睡着了,没有动静。
往事历历在目,容嬷嬷黯然,屈膝行礼向王公公致歉:王总管,奴婢知道您是真心为了公主好。
公主心里也是跟明镜似的。
只是,公主她精神一向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
只是希望三公主能早日过了这道心坎。
三驸马以前是荒唐了些,不过,圣上也说了,那只是年少轻狂。
老奴发现,这才大婚,他就长大了,真的很不错。
唉,三驸马在三公主眼里可能是根草,说不定,旁人却觉得是个宝,早就恨不得抢了去呢。
王公公摆摆手,瞥着装睡的三公主,乐呵呵的起身告辞。
他是看着三公主长大滴,又怎么不知道她病秧秧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倔强的心——虽然和圣上鲜有接触,但是性子却象足了圣上。
他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希望三公主能真正的听进心里去。
送走王公公后,容嬷嬷疾步返回内室。
正好,三公主从里头出来了。
主子……她胸口闷得慌,象是有个声音在尖叫绝不能让姓曹的和姓李的得逞。
三公主叹了一口气:本宫……去看看十一的情况。
王公公从内院出来后,又去了书房院。
高进独自蹲在书房里捣鼓那些书和小玩意。
依墙的楠木书架上已经码满了簇新的书,大多数比砖头还要厚。
满地的箱子不见了,屋子显得宽敞整洁了许多。
三驸马,您这是准备考状元呢?王公公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眯缝着眼睛翻了一下。
竟是本《经史说略》。
高进这才发现屋里进了人,唬得一跳而起。
看清来人后,她走过来,歪着头扫了一眼,笑道:这些都是家父特意送给我的。
他老人家才没您这般看好我,只是希望我常年累月的睡在这屋里,身上好歹也能沾点油墨味罢了。
瞧您说的。
王公公把书放回原处,目光一一扫过每本书,良久才叹道,高侯爷真是用心良苦。
这些书都是诸子百家大成之作,是费了许多心思挑选出来的。
是吗?高进摸着头讪笑,这个我不太懂。
您是大有学问的人呢,佩服。
王公公又俯下身子去看地上摆着的小玩意,笑道:咱家哪懂得什么学问。
只不过,圣上时,一般都是由咱家取书、收书,二十多年下来,多少认得几个书名罢了。
这话还有待考证。
不过,高进看出来了,貌似王公公在找寻什么。
抱着破财消灾、低调打酱油的心态,她笑道:这些都是我以前收集的一些小玩意。
您看有没有合眼滴,直接拿走就是。
希望这丫拿人手短,日后少来公主府晃悠搞视察。
王公公身子一滞,直起身子笑道:三驸马倒是少见的直性子。
那咱家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真的拿起了脚边的那个青铜方尊,这件小玩意还行。
眼光不错!高进肉疼,心里哗哗的流血。
这件东西是这里头最值钱的一件古玩。
它的上一任主人就是扶管家,扶二爷。
六年前,正因为这件宝贝,她才结交到了扶二爷这位生死之交。
她这一世的命运里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同时也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所以,这件东西是她的心头至宝。
只是,没想这老妖一点儿也不当她是外人……她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一巴掌:叫你胆小怕事!嘿嘿,能入您的眼,也是它的造化。
高进笑得见牙不见眼,捡起旁边的楠木宝盒,双手奉上。
王公公把方尊放进盒里装好,走到廊下,喊了为首的小太监过来,吩咐他小心端着。
三驸马够意思,咱家也不是那没意思的人。
他拍着高进的肩膀,红光满面的笑道,咱家手头也有件宝贝,送给三驸马最合适不过。
唔,老妖转性了,吃了还会吐?高进连连摆手:一件小玩意而已,不值得您放在上心。
再说,我眼光拙,再好的宝贝也看不出好丑来,纯属遭蹋。
三驸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错,离了识宝之人的那双慧眼,再好的宝贝也只是个死物。
王公公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其实吧,这宝贝早就送到府上了。
您还真没看出好丑来。
却说了一半打住,一味高深莫测的瞅着高进。
她不由后背发麻,小心肝吓得扑扑乱窜。
拜托,您一气说完行不,到底是神马妖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