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
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
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
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
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
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
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
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
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
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
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是啊。
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差不多吧。
都是发热发虚。
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
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疼?哪里疼?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
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
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
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
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
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
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现在干急也没用。
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
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
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
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我这就去官府。
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
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
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
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大婶您别慌。
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
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
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
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
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
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
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
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
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
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
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
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
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
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
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
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
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
常喜轻抽了一下。
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
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
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原文第103—104章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
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
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是!刚接到的消息。
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
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
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
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
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
正勋,你给他说说!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
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
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
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
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
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
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
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
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
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
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
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
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
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
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
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
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
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
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
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
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
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
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
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
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
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
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
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
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
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
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
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
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
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
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
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
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
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
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
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
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十三?谢怀珉喊回去:十三——?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
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
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
情况在好转。
你快回去别添乱子!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
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
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
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捷报——东海大捷——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
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
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
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
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
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
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
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
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
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
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
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
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
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
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
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
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
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
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
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
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
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
陌阳,你可想好了?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
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
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
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
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
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
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
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
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
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
吾皇万岁。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03@104章*知道吗?我现在看到潇湘更新都有一种恐惧感了,一更我就要敲文了,妈妈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