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下载的该电子书来自:TXT赛看欢迎访问: www.txtsk.com.cn《富春山居》富春江畔(改BUG)( )雨过初晴,富春河畔山花红胜火。
比山花更红的,是李知府船头悬挂的红灯笼。
每盏灯笼有邻船王翰林家的灯笼三个那么大,不但糊着崭新的大红宫绸,还用金粉写着李、知府的字样,在夕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王翰林的小女儿英华正端坐在窗边临帖。
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字帖,左手前摆着青磁笔洗和笔海,右手边雨过天青色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枝梨花。
她的衣袖高高挽起,雪白的胳膊上沾着几点墨汁。
在李知府的大儿子知远眼里,对面的船窗就像画轴,画中人王小姐这个认真的小模样儿可爱极了。
小姐,就该是这样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啊。
李知远曲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对正玩着抓子儿游戏的妹子芳歌道:你看看人家多安静,你怎么就静不下来写个字啊,看几页书啊。
芳歌笑道:大哥,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
她的注意力都在小弟青阳身上,讲完这句,立刻就掉过头笑骂:小弟,你再耍赖我揍你啊。
青阳才九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刚才他趁姐姐讲话的机会,飞快地抓走了一把充做赌注的瓜子,可是被姐姐抓了个正着。
李大小姐,你恁没个小姐样子,叫爹看见,要请你吃笋子炒肉的。
趁爹爹在王家船上做客,我要好好揍你一回。
芳歌挽起衣袖去追,青阳一边逃一边怪叫,李知远去拦,船舱里顿时鸡飞狗跳,欢声笑语乱成一片,在富春河畔传的很远很远。
英华微笑着用力写出最后一捺,慢慢将笔搁到笔洗里洗,道:李家真是快活的紧,一天到晚笑声不停。
二小姐,方才李大少爷一直趴在窗边看你。
英华的侍婢梨蕊掩着嘴小声笑道:两个眼珠呀,一动都不动,盯着二小姐足有半个时辰。
看我?是看咱们家的美人梨蕊。
英华好笑的看着梨蕊,你不看人家怎么晓得人家在看你?你看上人家了?横竖咱们两家是世交。
且看几年,若是他人好,我就把你送与他,好不好?二小姐!梨蕊涨红了脸,你答应二少爷的……省得,省得,你是我二哥的人。
英华想到二哥,不由皱眉,若是迁都的事定了,就会有大赦,二哥就能回家了。
梨蕊轻声道:一定会迁都的,官家一定会大赦的。
二少爷也一定会回来的。
嗯,二哥一定会回来的。
英华脸上浮现的忧愁好像方才的雨云,转瞬就散了。
离富春县城还有多远?还有六七里远。
守在门外的婆子笑道:二小姐,老爷刚才过来,看见您在蹲马步,让您搬个板凳坐下再写二百。
知道啦!英华苦着脸拖板凳,写个字儿,坐不坐有什么打紧,爹爹偏是规矩多。
娘不只会骑马,还会打猎呢,还不是嫁出去了!梨蕊抿着嘴儿重新摊开字帖,挽袖磨墨,二小姐写字的样子还是很温柔文静的。
若是平时说话做事都是这样,老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二哥要是不舞刀弄棍,你会更开心!英华长长叹了一口气,文文静静的坐下来,执笔,悬腕,写了几笔,又不死心的说:听说大伯比我爹严厉,堂姐们一定过的很痛苦。
王家小姐知书达礼、安静温柔是富春县出了名的。
门外的婆子笑着接口,咱们富春有个老话儿,叫嫁人莫嫁李家郎,娶妻必娶王家女。
这个王家女,说的就是咱们家啦。
别说小姐难求,就是服侍小姐的大姐儿们到了年纪,都有那好人家来求做正妻。
远的不讲,服侍大老爷那边大小姐的春莺,当年可是大吹大擂四人大轿嫁给陈监生,听讲她现在都是教谕夫人了。
王妈,你小声点。
英华的母亲柳氏走了过来,一边等王妈掀门帘子,一边道:李知府在前面,叫人家听见咱们内宅嚼这些,像什么话!柳氏是北边沧州富商柳笠公的三女儿,沧州尚武,柳富商生得七八个女儿才有一个独子,把女儿当儿子养活,枪棒骑马和算盘帐目无一不教。
是以柳氏不但性格泼辣,言语爽朗,而且体格健壮,文能看帐本查账,武能提弓上马打猎。
她十九岁嫁给中年丧妻的王翰林做填房,和王翰林恩爱异常。
论起管家的本事,先夫人拍马也赶不上她。
家里的仆妇大半是先夫人的旧人,但没有不怕她的。
她一发话,王妈就退后一步,闭着嘴露出苦笑。
英华有着和王翰林一模一样挺直的鼻梁,带点儿内双的眼睛,还有着南方人共有的苗条纤细的身材,若是不讲话,便活脱脱是个袅袅婷婷的文静闺秀。
其实她的性格有七分随母亲,小时候跟着长她五岁的二哥没少调皮捣蛋。
长大了,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依然压都压不住,一不小心,就会冒出来。
柳氏是自家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极是娇惯这个女儿,更何况北方女孩儿多是泼辣的,心里觉得女儿这样子正好。
但在南方人王翰林看来,小女儿活泼太过,嫁到夫家去一定会吃苦头。
所以他定下了规矩,要女儿每天写四百个大字,借此来磨练她太过活泼的性情。
看上去,这种法子很管用,十五岁的英华不讲话的时候,看着温柔文静的很。
柳氏进门之后一言不发。
梨蕊晓得太太是有话要单独和二小姐讲,把舱里舱外的大小丫头婆子慢慢支使出去,自己抓了把瓜子,走到舱外的过道里嗑瓜子耍子。
英华右手把笔丢进笔海,左腿就把板凳踢开,像个猴儿似的扑进母亲的怀里,笑道:娘,爹罚我还要写二百字,你和爹求个情,饶了女儿。
笑不露齿!笑不露齿!柳氏推开女儿,顺手把窗户都掩上了,笑骂:你大姐瑶华好生安静,怎么你就像个活猴!我要是猴子,二哥就是齐天大圣。
英华抱着母亲的膀子嬉皮笑脸,娘,我想二哥了,咱们花钱把二哥赎回来罢。
赎他回来容易,你爹不乐意!柳氏叹气道:我已经写信回沧州托你小舅舅找便人给他捎了二百两银子,也很够他花了。
过几个月迁都大赦,他就能回来了。
你爹的意思,是叫他吃几个月的苦头,好磨磨他的暴燥性子。
真能迁都!英华看到了二哥回来的希望,眼睛一亮。
真能!柳氏安抚的在女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大伯的门生已经给你爹写信来了,劝你爹趁大赦的时候活动活动。
方才我在屏风后边听老爷和李知府说这个事呢。
那爹怎么讲?英华有些不乐意的鼓起腮帮子,道:这个翰林有什么好当的,一年连炭敬都收不到几封。
爹都五十多岁了,在家享清福才好。
柳氏笑出声来,在女儿额头上点了一下,李大人也这么劝你爹呢,你爹和李大人投机的很,刚才还吩咐我整治两桌席面,送一桌给对面船上的李夫人。
娘,你又偷懒,爹肯定是喊你亲自下厨的!英华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笑的像个小狐狸。
柳氏咳了一下,笑道:我是当家主妇,事事亲力亲为不是要累死。
来个客就做一桌子菜的,那是厨娘,不是夫人。
明天就到老家了,柳氏想到总是和她过不去的长子,皱眉道:一想到你大哥那个牛脾气,我就头痛。
不痛不痛。
英华替柳氏按太阳穴,笑道:爹做了一辈子官儿,就挣下几箱子旧书烂古董,都与他。
咱们不管家,让他管,他就不来找娘麻烦了。
帐都清好了,寻个机会交给他罢。
柳氏微笑道:我是特为来吩咐你,嘴巴紧些,莫让要王家人一套你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和人家讲,你娘有多少陪嫁什么的。
英华皱眉想了一会,方道:娘,你打算瞒着族里和大哥?妇人的陪嫁是私产,我要怎么用,夫家人本来就管不着。
柳氏冷笑道:我对你大姐和二哥好,在你大哥眼里都是别有用心。
他天生性子这样别扭,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说了反添麻烦,像是跟黄家跟炫耀似的。
柳氏将袖子里的一本小帐取出来交给女儿,笑道:托迁都的福,曲江府的地都涨了价。
官家脚下地多不是福。
娘打算把曲江的地卖掉。
你挑一个小庄留下罢。
收田租做帐确实怪麻烦的。
英华翻了翻帐本,笑着圈了两页,道:留两个,一个与我二哥。
你大哥是个守不住财的,与你二哥一个小庄一定要瞒着他。
柳氏将帐本纳回袖子里,想了想,道:你爹虽然从来不问我的私房,但还要和他讲,就讲我把陪嫁的田地卖了几亩与你添妆。
旁人问你你也这般答他罢了。
英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觉得一家人不应当有欺瞒,尤其不应该欺骗父亲,可是又不好说母亲这样做不对。
柳氏看女儿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捏住女儿的鼻子,笑骂:你外公讲,一个好的商人从不骗人,他只选择什么该说,什么不说。
一个好的媳妇也是一样。
你记住了?记住了。
英华眨了眨眼,躲到一边揉鼻子。
柳氏要讲的话已经讲完,就喊梨蕊倒茶。
梨蕊高声答应,进来因见窗户关着,就先开窗户。
她一推窗,便见十来丈之外李家的船舱里,两大一小三个头挤在窗口朝这边看,正是李家的少爷小姐们。
梨蕊生的极美,又得二少爷和二小姐的宠爱,衣饰比平常侍婢更精致,乍一看上去,倒像个小姐模样。
李青阳一见开窗的是个美人,便当她就是哥哥夸奖的王家小姐了,笑对他姐姐道:大姐,你看,王家小姐生的比你好看哎。
天色将晚,只有李王家两家的船泊在河湾,清静的很。
青阳小少爷嗓门儿虽然不大,这句话倒叫对面船舱里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梨蕊闹了个大红脸,甩手就走。
柳氏晓得李家人是认错人了。
自家老爷和李知府少时便是同窗好友,方才还在商量要做紧邻。
若是李家少爷因为梨蕊美貌动了求亲的心思,闹出笑话来便不美了。
柳氏略一思索,走到窗边笑道:李世侄,这是你的弟弟妹妹?王伯母。
李知远理了理衣冠,隔着河水拱手为礼,回答:这是我大妹芳歌,小弟青阳。
大妹,小弟,喊人。
柳氏微微点头,英华过来,你就隔江和你世兄世姐见个礼罢。
英华走到母亲身边,朝着对面万福,笑道:李世兄好,芳歌姐姐好,青阳弟弟好。
因见柳氏侧身朝里吩咐侍婢讲话,李知远回礼毕,歪脸朝他偷笑的弟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
芳歌便对温文尔雅的英华扮了个鬼脸。
英华顿生知己之感,当着母亲的面不敢扮鬼脸,便含笑低头。
柳氏打点了三份见面礼,连席面一起送过去。
过得一会,那边也派了个老妈子送见面礼来与英华,也回了一桌南方风味的精致席面。
柳氏捡了几样下酒的送到前面去,便和英华一起吃晚饭,才吃了几口,便见王翰林的长子耀祖满面不悦地闯了进来,怒道:我二弟在哪里?兵来将挡( )大哥好。
英华站起来行礼,带着笑说:大哥见过爹爹了?耀祖无视妹子说话,瞪着柳氏,鼻孔里好像能喷出火来,我二弟哪,我二弟在哪里?柳氏冷笑道:你问我要你的二弟,我是你什么人?王翰林的原配黄氏病逝之后,耀祖的外祖父想把居孀的小女儿嫁给王翰林做填房,再结两家秦晋之好。
可是王翰林却拒绝了岳家的好意娶了柳氏。
在当时十六岁的耀祖看来,居孀的姨母温柔大方,待他们兄妹三个极好,理应是父亲的良配。
柳氏不过是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之女,根本没有资格进王家的门。
是以柳氏嫁过来之后,他怎么都看不惯柳氏,样样都和柳氏对着干。
耀祖一闹,黄家就觉得外甥是被继母欺负了,明里暗里都指责柳氏不贤。
王翰林清楚柳氏其实待几个孩子很不错,一直是大儿子在无理取闹,就给耀祖娶了亲,打发他回老家读书。
在黄家人和耀祖看来,这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明证。
耀祖的外祖父两个月里写了十六封信责问王翰林。
王翰林收到老泰山的十六道檄文气得牙疼。
恰逢英华百日,柳富商从沧州来看外孙,不忍女儿女婿为难,就指点柳氏把黄家在京城的族人请来,照着黄氏当年的嫁妆单子查点清楚黄氏所有的陪嫁,一个铜板不留全部送回老家让耀祖照管。
柳家这一手,隐指黄家和耀祖是为了钱才和柳氏过不去。
黄家待不让外甥收下,柳氏厉害的很,又怕外甥吃亏;让外甥收下,之前的作为就真像是为了钱才闹。
然那几年黄氏和人合伙在京城开当铺着赚了不少,加上从前的嫁妆,七七八八加起来居然有近万两银子。
京城里米珠薪桂,京郊一亩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沉甸甸的,黄家掂量再三,也只得捏着鼻子让耀祖收下。
这事在亲族里一传,便无人再讲柳氏的闲话。
耀祖自觉这钱收的委屈,让他成了旁人的笑柄。
是以他对柳氏更是厌恶到极点,见了面从无一句好话。
柳氏拿场面话压耀祖,耀祖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喊柳氏母亲,他恨恨的瞪了柳氏一眼,扭头出门朝前舱去了。
大哥和母亲见面十有**是如此,英华夹了一片柳氏爱吃的玉兰片送到她碗里,笑道:大哥趁兴而来,又一次大败而归,当贺。
你大哥这个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柳氏浑没有把大儿子的挑衅当一回事,笑眯眯好像在说不相干的人,他每次想和我过不去,自己先气个半死。
二哥说大哥既没有礼,又没有智,行事又常常占不到理,就是一个书呆子。
英华的神情带着些微调侃,耀祖对她的母亲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她也不能够发自内心的去尊敬这个大哥。
耀宗说的很对。
二儿子的话还算公道,柳氏听了心里很快活,刚才耀祖带给她的不悦就冲淡了许多,她微笑着说:你大哥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打败他,让他走。
他不来,咱们也不要找他麻烦。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母女两个吃饭不提。
饭罢,柳氏安排第二天的家事,留下女儿旁听。
管家们才到齐,就听见靴子响,王翰林父子两个前后进来,王翰林脸色不大好看,王耀祖更是一脸的悻悻然。
家里几个管事的都在,王翰林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柳氏。
柳氏微笑着喊了声老爷,又没事人一般朝耀祖点点头,笑问:李大人回去了?英华请过父亲安,又笑对耀祖问嫂子好。
王翰林见女儿懂事,脸色好看许多,坐下来顺手把柳氏面前的茶碗抬起来吃了一口润喉,道:我和李大人商量好了要做近邻,明日先去县里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
若有就买下来,若没有,就先租几间屋住下来,慢慢买地再建几间草屋也罢了。
大伯已将东侧院腾出一半,就等父亲回家。
耀祖站在父亲的身后,挑衅的看了柳氏一眼,朗声道:王家五世聚族而居的,请父亲三思。
大儿子隐有所指,话不中听,王翰林皱了皱眉,挥手让管家们退下,道:若是住得下,理当和族人同居。
然东侧院你大伯一家住着都窄,再腾出来一半,他们住不好我们也住不好,倒不如我另觅住处,大家方便。
父亲……耀祖恨恨的瞟了柳氏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父亲有家不回,族里要笑话我们这房不和的。
柳氏听得这话,只看着王翰林笑。
王翰林得意的拈着胡须,看着儿子笑道:耀祖,为父出仕之后,每年的俸禄都要送一大半与你大伯补贴书院的开销,你可晓得送了多少年?耀祖恍惚记得小时候母亲曾为此事和父亲吵过架,思索半日,实是不知,只有默然不语。
二十八年!王翰林傲然道:每年年底你大伯都会寄一篇书院的开支帐与为父,爹爹都不曾拆开来看过一眼,前日你妹子替爹爹收拾书信时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八封不曾拆开的信!我和你大伯友爱至此,哪个妄言我们不和?耀祖低头,无言以对。
大伯主持富春书院近三十年,声望极隆,在族里比族长更受王氏族人尊敬。
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居然给大伯送了二十八年钱。
柳氏看丈夫把大儿子逼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解围道:耀祖功课繁重,哪有空闲理会这些俗事。
不过呢,咱们带回来的人实在是不少,两家人都挤在东侧院里实在不行,若是族里能匀出几十亩地来给咱们盖个三进的小宅,傍着大伯住不是更好?王翰林情知妻子这样讲是给儿子找台阶下,他怕儿子不识趣又要和柳氏抬杠,忙笑着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咱们再商量罢。
富春是个山多地少的所在,王氏一族在富春枫叶村聚族而居已经五世,人口极多,房子都要盖到半山腰上去了,让族里匀出几十亩地来,便是要许多族人搬出枫叶村去。
耀祖清了清嗓子想要出言反对,抬眼就见英华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满是笑意。
耀祖愣了一下,发现父亲已经和柳氏商量是在县城买房还是在城外买地建房,他那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英华情知母亲是设了个弯弯绕把大哥绕进去,估计大哥一时半会是绕不出来了,便笑道:大哥,都不晓得大伯家里有几位哥哥姐姐,哥哥们都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姐姐们又嫁到了哪家,大哥得闲和妹子说说,好不好?耀祖讨厌柳氏,对柳氏生的这个小妹子也没有什么好感,当着父亲的面,他只含糊的点了点头,便道:改日得闲再和妹子说。
爹爹,儿子去朋友处暂住一晚,明早再过来?王翰林便道:也好,明早你先回家和你大伯讲,就说东侧院大伯一家都住不下,爹爹就不回去和他挤了,我们另觅住处。
柳氏连忙走到门边,吩咐喊几个管家小心陪着大少爷下船,英华也就便告退。
打发走了这个别扭的儿子,王翰林叹了一口气,道:耀祖的学问还算不错,就是这个书呆子脾气不好,他若是有耀宗一半的机变,早就中举了。
柳氏笑道:他只要不总和我过不去,就阿弥陀佛了。
咱们不在枫叶村住,真不要紧?王翰林笑道:枫叶村人多房少,让谁给咱们腾地方?咱们不回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住在一起是非多,我是巴不得单住的。
柳氏欢欢喜喜给丈夫倒茶,其实建房倒不必。
你不记得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泰山在曲江府城外给我买了一个小庄陪嫁,庄上也有几间草房,咱们搬过去住很省事。
你的小庄将来留与女儿添妆罢。
王翰林长叹一口气,我做了一辈子的穷官儿,瑶华出嫁时我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备不齐,还要累你拿陪嫁补贴。
老爷。
柳氏将手搭在王翰林肩上,笑道:瑶华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比英华还要体贴我,我与她添妆也是做母亲的本份。
她嫁的风光体面,我也脸上有光。
王翰林伸手去抚柳氏眼角的皱纹,感慨道:当年你执鞭跑马过银水桥,说不尽的英姿洒脱。
嫁与我这些年,柴米油盐每一样都要你操心,累你受苦了。
柳氏轻啐道:老不修,吃了几杯老酒就胡言乱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王翰林和李知府就在富春县城外三四里远的梅里镇上觅得合心意的宅院。
这所大宅东院七进,屋舍极多;西院五进,第二进的天井极大,种满梧桐。
原主人发了财在府城买了宅院合族搬去,因老宅不小,就将大宅拆成两院分开卖。
李知府家人口多行李沉重,看中东院屋舍多,就一千五百两买下东院。
王翰林喜欢西院的梧桐,就一千二百两买下了西院,两家如愿做了紧邻。
王翰林将妻女箱笼安顿好,方回枫叶村见兄长。
柳氏带着英华送王翰林出门,回来走到第二进的长廊,惊见廊上月洞门半开,一个涂脂抹粉的陌生妇人在门后探头探脑。
柳氏只当来了贼,不禁大怒,喝道:这个妇人从哪里来的,与我拿下!几个媳妇子一拥而上将那个妇人架住。
那妇人吓的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嫂子,我不是外人,我是六房的侄媳妇。
一个管家媳妇就道:咱们家的前后门方才查过,都关的好好的,莫不是隔壁李大人家走过来的?柳氏便示意一个媳妇子过去看看。
那媳妇子去了一会,回来笑道:这个月洞门进去有个夹道,那头通李家墙上还开着扇小门。
那边院里有个小丫头子,正急的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呢,想来这位嫂子是走错了。
柳氏便道:今儿走错个把人还罢了,明儿两家谁要少了什么东西,便说不清了。
她示意媳妇子把那妇人放开,对那妇人道:西院是王家,东院是李家,你下回莫走错了,还从那个门回去罢。
使了个人送那妇人过去。
她们人还不曾过月洞门,就听见李府吵闹起来了,男女嚷成一片。
那个妇人先急了,跑的飞快,落下一根钗子也顾不得拾。
英华手快,捡起钗子交给一个媳妇子,笑道:快给人送过去。
那媳妇素来爱看热闹,接过钗子追上去,过了一会又捏着钗子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哎呀不得了,李家的女眷们围着李夫人吵闹,说李家的少爷小姐都是安养堂抱来的,不是李家的骨血,前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
翻墙人人都会( )李老爷不在家?柳氏皱眉。
方才不曾见,想是不在家。
那媳妇子回:这事真真荒唐。
一个婆子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冷笑一声。
柳氏瞪她,她忙陪笑道:夫人,富春老话‘嫁人不嫁李家郎’,说的其实就是隔壁李大人的本家。
李大人的本家在富春是出了名的混帐,什么荒唐事是做不出来的呢?哦?柳氏好笑道:这又有个什么缘故儿,你且说来听听。
便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下听故事。
原来李家这几十年财星高照,一口气出了七八位知府、知县、通判、府经历,这几位李大人都是极会做人家的能人,将那任所的天都增高了三尺还嫌不足,任满回乡之后还想让富春的天也高几尺。
然富春百姓见识短,生怕天高了会塌,就恶李家如臭虫一般。
李臭虫流芳乡里,正经的人家谁肯和臭虫结亲?所以才有嫁人不嫁李家郎一说。
柳氏一边听婆子讲故事,一边满意的看着女儿。
英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然紧紧的抿着嘴儿,这般好奇居然忍住了不插嘴,学她姐姐瑶华的样子到五六分,倒也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李大人回家,装箱子的船就有三只,想必族里眼红的人不少。
老婆子笑道:今儿让妇人们来闹是小打小敲,明儿还不定有什么花样呢。
英华,你怎么看?柳氏看女儿忍的辛苦,故意问她。
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带回家的财货也不少。
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的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
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
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
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
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
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
英华,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在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的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的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的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的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的准许,忙忙的叫人去取梯子。
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的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在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王家姐姐,看这里。
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在尴尬的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的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
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
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的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的月亮。
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更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的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
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
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的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
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
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
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的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
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的甚是俭朴。
英华房里新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新不旧的,只一张极大极阔的书桌摆在明屋窗下,左边高高的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的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的清香。
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的屋子比大哥的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的很。
他对着满屋子的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在妹子屋里的。
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
姐姐读到哪里了?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
芳歌指着蹲在地下玩的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的极少,似英华的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是以英华在京城是正经在女塾念了六年书的,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
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的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的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
李知府在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的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芳歌提起南边的吃食如数家珍。
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在的厨子会做吗?芳歌含笑点头,道:会的,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
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
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的吃食,都是在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的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
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
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的请一二日客。
王翰林的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的厨子只会家常饭食。
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
英华怕自家的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
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在桌下搓来揉去。
便是那小青阳也在不停的朝东边张望。
可惜英华的小院子在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在,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
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的看家居然有五层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
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的很,忙含笑拉着英华的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在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的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
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的。
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新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在后进建一幢看家,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安排人手守夜。
平常人家的看家多是三层的,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的看家的确少见。
英华三人登上五抚栏远眺,李王两宅尽在眼底。
王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摇。
李家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在各院流串。
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
他们在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的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的。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芳歌哭着拉住弟弟的胳膊,道:别去。
哥哥在家呢,你别去。
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
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的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
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的,李家现在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的,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
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的捕快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快四处捉人了。
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的好像两个桃子一般。
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新梳妆。
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的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的。
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的。
青阳恨恨的答应一声,坐到角落里不肯讲话。
梨蕊看见自家小姐笑的无奈,忙转回屋,翻了半日翻出一把精致小弓,悄悄儿走到自家小姐面身边递与英华,又对着青阳呶嘴。
这把小弓原是英华小时候的玩具,是柳家舅舅与外甥女的礼物,极是精致,连把手上都镶着一只雄鹰的玉雕。
英华上了女学之后正经学骑射却用不得这样的玩具了,也没有想到居然还留着,她忙将这把小弓送到青阳面前,笑道:这个与你顽。
下回再有人欺负你家人,就用力射他一箭,好不好?好!青阳将弓抢到手里,用力握紧,恨恨的说:那些欺负沈姐的人,我都要射他们一箭。
英华鼓掌赞道:有志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阳你要努力哦。
君子报仇,半天都晚( )柳氏在院门外听见英华讲话冒失,头疼得紧。
想到过不了多久,枫叶村王家都会议论王翰林家的二女儿是个莽张飞,她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李家的事情自有李家长辈做主,英华,你胡说什么。
英华这才省得自己方才讲的话不妥当,忙低下头,道:母亲,女儿错了。
在青阳看来,英华姐姐是因为他才受柳夫人责任的。
英华姐姐并没有错,他立刻跑到柳氏面前唱了个肥诺,道:孔圣人讲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同族相处,更当尊圣人教训。
英华姐姐没有错。
弟弟这是和人家抬杠,芳歌很怕柳氏脸上过不去,忙拉住兄弟轻声道:你别乱讲话。
随对柳氏行礼,道:英华姐姐不过是安慰我们罢了,请夫人不要责备她。
这两个孩子倒还仗义,柳氏心里好过点了,细细打量芳歌,这个孩子穿着交领纱衫儿,玉色罗印花褶裥裙,外面罩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叶青绸半臂,虽然是家常打扮,头上的小小花冠上珠翠俱全,举止也很端庄,倒是个知府千金的模样。
芳歌生得比英华略矮,眉眼儿也算俊俏,肉嘟嘟的小脸蛋看着蛮有福气,柳夫人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喜欢。
柳夫人放低了声音,温和的说:为了找你们两个,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青阳和芳歌对视一眼,芳歌便拿袖子挡着脸抽泣起来。
青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是爬墙逃过来的。
柳氏再问,青阳嘴巴闭的紧紧的,一言不发。
芳歌只是哭。
英华看她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母亲的样子像是在气头上,她也不敢吱声说人家方才是高高兴兴爬墙过来的。
柳氏瞪了三个孩子一会,无奈道:我送你们两个回家去罢。
一手一个拉住芳歌和青阳,又横了女儿一眼,道:回来再和你算帐。
便将姐弟两个送回李家,又风风火火的回家,问女儿:她们是怎么来的?英华便将李家大少爷送她们翻墙过来的经过说与母亲听。
柳氏一边听,一边冷笑,候女儿说完了,方道:李知府居然能使出这样的计谋。
这回他们本家算是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他们本家吃了什么亏?英华好奇的盯着母亲,柳氏哼了一声,就是不说。
她连忙替母亲捏肩捶背,笑道:娘,和我讲嘛,和我讲嘛。
你就是个二愣子。
柳氏在女儿额头轻轻弹了一下,人家再不好,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子。
谁知道过个三五年李家是什么情形,你和人家说什么报仇。
他们有仇,也轮不到外姓人说!我晓得我错了。
娘,我以后一定讲话之前先想想。
英华挽着母亲的胳膊扭来扭去。
柳氏推开女儿,笑道:别闹,叫我歇歇。
我也不耐烦说给你听,你去喊老田妈来说书。
老田妈原是柳氏的陪房,不但伶牙利齿,而且为人极有眼色,惯会套人话。
柳氏有什么要打听的活都派她去,方才她陪着柳氏去过李府。
听见小姐唤她,老田妈忙轻手轻脚进来,陪笑道:夫人,可是要吃茶?你将李府的事情说与小姐听听。
柳氏托着腮笑道:进了李家一转背就不见你,可打听出什么来了?说的仔细,赏你一块好茶吃。
老田妈听得有赏,喜笑颜开,便将她打听来的细细说与夫人和小姐听。
原来李大人一早便带着大少爷出门,说是要去府城。
李家那些同族打听得李家无男人,便纠集了一群泼皮男妇上门,李知府的夫人陈氏客客气气将他们都到请上房说话。
那些人说不得几句话就胡扯李家少爷小姐都是抱来的,又嚷着让李大人过继远房侄子。
陈夫人合她们吵闹起来。
恰好柳氏带着人过去,帮着分说,那起人还不依不绕。
谁知李家公子突然从后堂跑出来,说看见弟弟被人抢走。
陈夫人便让管家把前后门都下了锁,自己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剪刀比着脖子让他们放人。
那起人已是有些慌了,不曾想李大人又带着知县回来,堵住了前后门,来闹事的人一个都不曾放过,团团圆圆的锁了几十个。
知县大人大怒,把这几十人俱按在李家大门口要剥了裤子打板子。
陈夫人和柳夫人替妇人们求情改成罚纸(古代不太严重的罪,可以打板子,也可以交钱换不打板子,所以有各种罚,比方罚砖给文庙,罚纸是名目好听,很多时候都是折现交银的,科普哦,掩面),知县也准了。
如今李家大门外打的正热闹呢。
青阳和芳歌明明是李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怎么他说是被人抢走了?英华睁大眼睛看着老田妈,问:你亲耳听见李公子讲他看见他弟弟被人抢走的?千真万确。
老田妈笑嘻嘻的说:合府搜遍了,找不到小少爷,又找不到他们家小姐,陈夫人急的待上吊呢,又举着剪刀要和李大人拼命,要和他和离,要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安静日子去,再不要和李臭虫过活。
柳氏看英华还迷迷糊糊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想明白么?这是李家特为设圈套收拾同族的臭虫。
同族吵闹还不至于报官,闹到族长那里是李大人吃亏。
这一说孩子丢了,又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见了,朝好里说是藏起来了,朝不好里说,官眷被拐卖,知县的乌纱帽儿就是不掉,评语上也开不出好话来。
陈夫人又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的人尽皆知。
到了这个地步儿,知县也不敢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到李氏族长那里,捡这些出头鸟打几板子,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那这样打一圈板子,李家就无事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半日,犹豫着说:大块肥肉吊在头顶,饿狼总是要想法子去吃的。
柳氏感慨道:李知府一个人积下这么大家业,收拾人也不算手软,我看臭虫们不见得斗得过他。
李大人一家也算是同心协力斗臭虫了。
换了是我们家出这种事,你大哥还不晓得会不会护着你呢。
咱们家又没有臭虫。
英华笑道:娘,爹爹今日回枫叶村,会把哥哥嫂子和侄子们都带回来?一提大儿子,柳氏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她按着太阳穴,苦笑道:自然是要来的,走罢,替你哥哥嫂子收拾住处去。
因王翰林爱极第二进天井里的梧桐,柳氏就将第二进做了他们夫妇的住处。
第三进有三个小院,英华便住在西南角的小院子里,自有一个小角门通着柳氏的后院。
第三进剩下的两个院子堆着箱笼等物,急切间也收拾不出来。
柳氏便命人将第四进分成两院,家具也匀成两份摆开。
柳氏站在夹道门口看家人搬东西,苦笑着对英华说:从此以后家里有什么,都是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好在都不是我生的,也没的说我偏心。
梨蕊呢,你看着人把二少爷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东院留与大少爷罢。
梨蕊答应着,指挥人手搬家俱去了。
柳氏随便指了个婆子在大少爷院里守门,扶着女儿的手回屋歇息。
吃过中饭,柳氏歇午。
英华睡在母亲外间的榻上,回想李家少爷言行不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的紧,翻来翻去睡不着。
索性起来披了件衣服踮着脚绕过屏风,对着守在廊下的几个媳妇子摆摆手,回她自己的小院子喊了个小丫头陪着,到第四进寻梨蕊讲话。
二少爷的院子里树荫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两大笼包子并几碟小菜一锅小米粥,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只有梨蕊咬着包子还在吩咐要怎么摆家具,看见英华进来马上就站了起来。
英华冲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吃饭罢,我自己转转。
第四进原来和第三进的格局是一样的,都是东头一大西头两小一共三个院子,分给王家大少爷的东院正房左右厢房耳房俱全。
归了王家二少爷的西院是一间大院隔成两院的,此时中间的围墙已经拆掉了,上面五间的两层,东西三间厢房抄手游廊,中间院子不小,因为一共就只有十六间屋子,就显得比东院宽敞许多。
院里样样都收拾干净了,唯有拆墙留下的砖都堆在院子当中不曾运走,甚是醒目。
英华才皱眉,梨蕊已是笑道:咱们院子大,我就想着在院子里整块平地,二少爷就有个地方练拳了。
便引着英华到正房廊下,又笑道:咱们在京城住的恁挤,想不到老家乡下地方还有这么大的宅院。
听讲枫叶村也是挤的。
大哥大嫂带着侄子侄女们只占五间房。
英华笑道:我就想不通,挤成那样,大哥还非要我们回去住。
幸好爹没有听他的。
梨蕊抿着嘴儿只是笑,并不接话。
英华看五间正房收拾的井井有条,床帐桌椅都安排妥当,只有书架是空的,哥哥爱的几样摆设也没有摆出来,便问:二哥的书呢?那些东西先搁在太太那边罢。
梨蕊笑道:二少爷不回来,我晚上都在你外屋睡,这边就两个婆子守夜,也不能放什么东西。
你也小心太过了,左右都是家里人,谁敢拿二哥的东西……英华突然想到大哥一家要搬来,实是不晓得他用的人心性如何,梨蕊小心也不为过,便改了口道:屋子里不能少人,上几间收拾出来没有?若是收拾出来先锁上罢。
梨蕊欢喜答应一声,笑道:上和厢房里还堆了好些破桌子烂板凳,不晓得还要收拾几天呢,待收拾好我就问老田妈讨锁。
说话间,跟英华来的小丫头已是站在门外喊:二小姐,老爷和大老爷回来了,太太喊你去见大老爷。
英华从小就听父亲说这位富春书院的山长大伯极严厉,听得要去见他,小脸立刻皱成一团,拖着脚步不肯出门。
梨蕊推着英华,笑道:大老爷再凶,也没有凶侄女的理,二小姐,你去请个安问声好罢了,难不成还要你当场做一篇八股文?八股文我也会做的,就是不会做,也有时卷让我抄。
英华为难的扭着指头道:你不怕大老爷,你陪我去?我不陪你去。
二小姐,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请个安就完了。
梨蕊又是拉又是哄,到底让英华回房换了见人的衣裳,把她送到上房门口。
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可以看见父亲坐在主位上,母亲站在他身后,另一边坐着的想必就是大伯了。
英华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掀帘子进来,先道:爹爹回来了,路上可热?王翰林看到乖的小猫似的女儿万分满意,乐呵呵点头道:还好,这是你大伯,快与你大伯行礼。
英华忙转向另一边,双手交叉到腰间,口称万福。
王山长略扫一眼侄女,微笑点头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成大人啦。
便不再理英华,只和王翰林说话。
柳氏冲英华使了个眼色,出来到英华的屋里,怒气冲冲的坐下,说:当我们是死人呐。
英华不解,看向老田妈。
老田妈苦笑道:听讲富春风俗,长辈头回见晚辈要给见面礼的,太太这是恼大老爷不当我们二小姐当数呢。
英华捧了碗茶送与母亲,笑道:大伯家的堂哥堂姐可是不少,大伯与我一件,娘回礼总要回七八件,不与我,娘才省银子呢。
柳氏听得女儿说话天真,撑不住笑了,便顺着她的口气道:明明是我要吃亏的事,我还要计较人家不给我亏吃,我可不是傻了么。
又道:你大哥过几日必要搬来的。
他用的人不晓得哪里找来的,还有你嫂子的陪嫁也不晓得人家的脾性如何,人来人往的就怕有谁手脚不干净,丢了东西事小,大家都生闲气何苦。
我琢磨着,把第三进通夹道的门封了,只留我后院的角门出入,如何?人多容易乱,这样最好。
梨蕊在一边笑道:就是以后二小姐寻二少爷说话要绕远路。
柳氏一向雷厉风行,决定了立刻吩咐老田妈出去喊人来封门。
不过一个时辰,不只新封的墙涮上了石灰,就是二少爷院子中间的小校场都铺好了。
柳氏便安排人手到大少爷院里洒扫除尘,又称银子叫买办去县城买白纸请裱糊匠回来糊板壁。
王翰林送兄长到镇外回来,看见妻子为了大儿子忙的团团转,心里极是喜欢,拈着胡须笑而不语。
柳氏一仰头看见自家老爷那般模样,心里的闷气消了一半,本来是要和丈夫抱怨大伯不曾给女儿见面礼的,也就按下不提,只道:跑了一天累不累,我叫人烧水去,老爷一会好好泡个澡罢。
好好。
一会泡澡。
王翰林因女儿在一边打算盘算帐,除下折上巾就顺手递与柳氏,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算帐。
王翰林一向都嫌算帐这种事俗气,今日实是反常,柳氏将折上巾转手交给丫头,好笑道:老爷今日这般勤勉,想必有求于夫人。
有什么事直说罢,莫要拐弯抹角。
王翰林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见我们家屋舍极多又安静,让你两个侄儿到我家读几个月的书,正好我也能指点他们一二。
有凤来仪( )柳氏愣了一会,笑道:三进是你女儿住,四进你儿子要住,府上的管家使女都住在第五进,安排我两个侄儿住哪里?王翰林皱眉想了一会,英华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侄儿自然是不能安排在第三进住的。
第五进住着仆婢,更不能让侄儿受委屈,算来算去只第四进合适,便道:就在第四进罢,先安排在耀宗那里。
就是耀宗回家,也当和兄长们好好亲近亲近。
柳氏连忙答应,一叠声喊人去收拾。
英华情知梨蕊早就把二哥的地方收拾好了,母亲这般说话不过是在父亲面前卖好儿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捏着的毛笔洒下一点黑汁在桌上。
柳氏瞪女儿一看,嗔道:快擦掉,算完了没有?算好了。
英华就将帐本挪到母亲面前,又道:女儿去大哥屋里瞧瞧收拾的怎么样。
便笑着跑开了。
这个丫头,疯魔了。
柳氏抱着胳膊对女儿的背影摇头,说的虽是抱怨话,其实带着浓浓的欢喜。
王翰林将手搭在妻子肩上,笑道:女儿到底像你。
英华跑到院门口止步,早有跟她的一个小丫头追上来。
英华就边走边问:你梨蕊姐姐可还在后面?那小丫头小声道:梨蕊姐姐在后面看人收拾厢房。
英华就叫这个小丫头去老田妈那里要几把锁送到梨蕊那里去,她独自一个先到大哥的院子门口,一个婆子拦住了道:请了好几个裱糊匠在糊板壁,二小姐待收拾好了再来瞧?二哥那边有裱糊匠吗?英华边问边朝西边走。
那婆子笑眯眯答:大少爷这边明日都不晓得能不能收拾好,二少爷那边要等后日了。
东院人来人往热闹的紧,西院就显得冷落许多了。
英华推开院门,就见梨蕊站在正房廊下发呆,眼圈儿红红的,像是才哭过。
英华便咳了一声,笑道:天就要黑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没什么。
梨蕊笑道:方才风吹砂子迷了眼,二小姐一个人过来的?我让海棠去老田妈那里要锁去了。
大伯家的两位堂兄要在我家暂住,爹爹说让他们住在二哥这里。
英华指着正房道:二哥不喜欢人家动他东西,正房可不能给别人住。
收拾好了先锁起来罢。
夫人安排两位堂少爷住东厢还是西厢?梨蕊推开门看了正房一眼,又回头问:大少爷和堂少爷几时来?还有几日,东厢还是西厢随便安排啦。
英华看着一群倦鸟落到院子里的桂树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我真想二哥早一天回家。
天黑了,我陪二小姐回去罢。
梨蕊依依不舍的扭头看了上房两眼,扶着英华出院门。
东院里已经点上灯了,灯火通明,笑语喧哗,英华和梨蕊各有各的心思,都视而不见。
过了两日,东西院俱都收拾妥当,柳氏便请王翰林去看过,就使了个管家去枫叶村通知耀祖搬家。
王翰林晓得夫人办事极妥当的,他在家无事,带着一个苍头,骑了头小毛驴去县城访旧友去了。
柳氏估摸着耀祖差不多要到的时候,使了管家到镇外迎接,她自在上房摊开一堆帐本算帐,就连英华,都禁在了她的小院里,与她布置了六百大字的功课。
耀祖对于搬到梅里镇和父亲同住,其实心里还是期待的。
一来枫叶村人多房少,他一家住着几间房确实很挤。
二来他对于当初被父亲打发回老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前几日父亲自至枫叶村喊他搬过来一起住,他觉得多少挽回了面子。
待他踏进第三进东院,更是满意。
东院里屋舍俱全,院子里有假山花木点缀,不论是耳房还是正房,俱都用上好白纸糊得雪亮,院门口还立着两个婆子两个丫头,看见大少爷齐齐行礼。
耀祖便是想抱怨也无从抱怨起,便和妻子黄氏一起看家人搬箱笼。
他手里掌管着亡母的遗产,箱笼不少。
英华院里一个小丫头路过,看着一长串的箱子流水样抬到第三进东院去,回来就在阶下和同伴讲:大少爷箱笼极多呐,搬了有一柱香功夫,都不曾搬完。
英华写大字写的极烦燥,听得帘外闲话,便把笔搁在笔架上,道:娘的意思不过是让我不要出这个院门罢了,我到上看看大哥搬家,是无妨的。
便拉梨蕊一起上看热闹。
梨蕊不肯动,自顾自绣帕子,笑道:我不去。
教夫人知道,必是要拿我做伐子打板子的。
其实柳氏待梨蕊极好,从来不曾弹过她一指甲,倒是英华,因为淘气没少挨过母亲的板子。
梨蕊这一样说,英华气闷,趴在桌上道:是是,要有小姐样子。
可是看看又没什么。
梨蕊笑道:不过是些箱笼铺盖,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小姐,六百个大字呢,你写了多少了?英华愁眉苦脸拿起笔,想了想把椅子踢开,写了几笔,又道:手酸。
将笔搁下,提着裙子跑到上,从窗缝里看外头。
果然大哥和一个妇人并肩站在东院当中,指挥着管家们在搬箱子。
院子四角堆着四堆箱笼等物,看上去大哥身家丰厚的很。
倒是隔壁二哥院子里几个人颇有趣。
一个戴绿色折上巾的胡子在院子当中对着几个管家指手画脚,一个妇人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讲话。
剩下来的三个年轻人手里都举着本书坐在廊下摇头晃脑的念。
一堆箱子铺盖堆在院子当中都无人管。
父亲明明说是有两位堂兄来,怎么有三个人?英华觉得不大对劲,立刻提起裙子下,吩咐:梨蕊,你看看二哥院子里的情形,我先到娘那里去。
三个人?柳氏皱眉。
她为了避免大儿子第一天搬回来就和他发生冲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连英华都禁了足,却没有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一个两个是住,三个五个也是住,又何必计较两个变三个。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告而来,那我也没有殷勤款待的理。
他们带了几个人来的?英华摇头,道:我看二哥院里都是咱们家的人,。
柳氏便叫人把梨蕊喊来,问她二少爷的人可搬过去了。
梨蕊回答还不曾,柳氏便道:等耀祖回家你们再搬罢,那边院里与他们一个洒扫看门的婆子就够了。
又吩咐老田妈:过去瞧瞧,看看我们家大少爷和我那两个侄儿少什么。
老田妈去了一会,回来禀报:大少爷那边无话,少夫人说要安置箱笼,一时不得空,待收拾好了屋子就来与夫人请安。
二少爷那边是姑老爷两口子送两位堂少爷来的,姑老爷问小妇人讨上房的钥匙,说他要住,又说人不够使,让夫人拨几个人过去。
这都是什么亲戚!柳氏怒道:快使人去县里把老爷请回来,他的亲戚他打发了,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
不请自来,占了人家的房子住,还问人家要人服侍,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姑父。
英华愣了好一会,才道:真是我姑父?上回父亲不是央人帮姑父寻了梁王府长史的差事么。
柳氏压抑不住怒火,没好气道:他给你爹爹写信说要学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
你爹爹气的要死,说再不肯替富春第一才子走门路了。
英华忙替母亲捏肩,笑道:娘别生气,姑父送堂兄来咱们家,就是他不说,咱们也要留他住一二日的。
老田妈,你就说我二哥不日即归,他不喜人动他的东西,所以夫人将他屋子锁了。
老田妈口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柳氏,看柳氏微微点头,方去了。
柳氏冷静下来,道:我只当不在枫叶村住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看来还是想错了呢。
若是个亲戚都似你姑父,还不如在枫叶村大家挤着亲香。
你回去写的你大字儿,写不完六百个不许吃饭。
柳氏使的人快马加鞭到县里寻到翰林老爷,也不敢把夫人的原话当着人面说给老爷听,只说:大少爷和堂少爷都到了,姑老爷陪着来的,夫人请老爷回家。
王翰林深知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妹夫来了准没好事,只得和朋友告个罪回家。
好在县城离梅里镇并不算远,骑上驴快走,半个时辰也就到家。
一进门他便直奔前堂。
前堂静悄悄的,竹帘初卷,阶下满是落花,后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后院里只有一个婆在浇花。
难道夫人把妹夫请到上房了?虽然说至亲内眷不避嫌,乡下地方也不甚讲究,然夫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王翰林喊住那婆子,问她:姑老爷在哪里?那婆子指指后边,道:在二少爷院里骂人呐。
王翰林大感头疼,自夹道先进了梧桐院,问柳氏:他来干什么?不知。
柳氏指着一桌子摊开的帐本道:我这里忙的丢不开手,又怕你儿子多心我去数他的箱笼,所以我也不曾使人到后面看。
是英华听见吵闹声过来和我说,我才使的老田妈去瞧瞧。
一见是令妹夫,我就使人喊你回来了。
柳氏一问三不知,王翰林只得重到前堂坐下,使人请姑老爷过来。
过得一会,姑老爷和姑太太一齐来了。
柳氏使人传话只提到姑老爷,并不曾提到姑太太也来了。
王翰林看自家妹子身后,除去两个侄儿,还有妹妹的宝贝儿子,后面再没有别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堆出笑脸道:伯远几时来的?姑老爷板着脸道:早来了,大哥贵人事忙,都不肯见我们。
王氏为难道: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又不晓得你来。
姑老爷横了妻子一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去后头收拾屋子去!王氏不由退了两步,眼圈儿已是红了。
王翰林见不得妹子受气,冷笑道:这里是王家,不是我王某人的妹子说话的地方,更轮不到旁人说话。
来人,送客!你富贵了,就瞧不起我们。
我们走!姑老爷扭头就走。
王氏拉住丈夫,看向哥哥,为难道:二哥……你还没有富贵,就瞧不起我妹子,好走不送!王翰林把妹妹拉到一边,指着大门道:我妹子和我外甥我要留下住几日,你走罢。
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的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的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
便是姑太太,看二哥的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
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
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在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
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的。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的,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
我不管他,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
王翰林扭头看柳氏。
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在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的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的院子。
英华房里无人,只有上传来嬉笑声。
柳氏绕到屏风后蹬在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英华捂着嘴儿,笑的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的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喊了声太太,各自散去。
最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在抽抽。
娘,堂哥们在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的铺盖归谁,还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
英华摇着母亲的胳膊,娇憨的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为娘笑不出来。
柳氏拍开英华的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在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的脾气略有所闻。
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便把小女儿许给他。
谁知书院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
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在我们家住一辈子的,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就数你嘴甜。
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
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的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
只是咱们才回老家,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
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
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
和大哥挤在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的。
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在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不曾。
梨蕊在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英华,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
年纪最大的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那是你表哥文才。
三哥,五哥,文才表哥。
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的英华,便痴了。
一见钟情( )夕阳西下,东西厢门窗洞开,屋里已经黑了。
一团一团的绯红色云团镶在天边,院子里显出粉红的光亮。
在一半黑暗一半光亮当中,英华笑语嫣然,好似一朵滴露的海棠,带着新鲜凛烈的青春芳香,在张文才心里绽放。
方才几位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都认不得自己的铺盖,英华就不多事,随指一床铺盖就叫丫头搬到东厢或是西厢。
将两位堂哥安排在西厢,将姑母和表哥安排在东厢。
几个丫头巴着箱子看看上头的记号,都不消英华吩咐,就把堆在院子里的十几只箱子分送到东西厢房。
方才几位书生束手无策,英华一来,不消一柱香功夫,屋子里就点上灯,铺好了床,甚至还在窗边摆上了一尊小香炉,晚风一吹,香烟袅袅。
耀文听说这个堂妹自小娇惯,初一见面又觉得她娇滴滴的,不曾想她指挥仆妇有条不紊,言谈举止又大方洒脱,便是和家里终日操持家务的姐妹们比,也可以用能干二字形容。
事毕耀文连声道谢,五少爷耀廷也拱手作礼,只有张文才,愣愣看着英华,目不转睛,耀廷拉他几次,他都浑然不觉。
在英华心里,这位表哥和两位堂兄一样,都是书呆子。
况且姑父脾气古怪,说不定这位表哥性子随姑父。
是以英华也不曾留意人家发呆,还了个礼,便带着人出了西院。
英华在东院门口略停,老田妈指着院子里的那堆箱笼,小声道:走罢,莫叫人误会你是来看他家当的。
英华愕然,老田妈拉着她出夹道,附耳告诉她:大少爷一向容易多心,他现管着前头黄氏夫人的陪嫁。
二小姐不是和他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避嫌些好。
好。
英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二哥和大姐都有份。
我的二小姐哎。
老田妈笑道:他们要怎么分怎么用是他们三个的事,我们太太是不会管的。
知道了,我也不能管,不能问,不能提。
英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老田妈的话听进去了。
梧桐院小花厅面对院子那面的十二扇隔扇都下掉了,当中摆着一架鲤鱼跳龙门花样的黑漆螺钿屏风。
柳氏正看着人摆银筷银匙。
看见女儿过来,柳氏隔着老远就招手问:那边都妥当了?都收拾好了。
英华笑道:一个婆子守夜看门怕是不够,姑母那边还当派个人服侍起夜。
柳氏想了想道:老田妈你挑个人过去罢。
就便请堂少爷和表少爷到前头书房去,老爷说考他们功课。
莫说爹要考他们,只说找他们闲话。
英华笑嘻嘻道:不然他们说不定要带小抄的。
你当个个都是你二哥!柳氏嗔道:先去见过你姑母,快洗手回来与我摆桌子。
亲戚在家住着呢,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英华扮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到上房。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衣饰寒酸的妇人坐在椅上,神情焦虑不安,看到有人来连忙站起来。
英华看她生得和父亲,和自己都很像,晓得这就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姑母了,忙上前施礼,道:姑母好,奴是王英华。
英华……王氏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子塞到英华手里,带着歉意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见面礼儿。
这只银镯子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蒜头镯,顶多重二两,确实值不了几个钱。
英华看姑母头上连个冠都没有,只得两根木钗,想来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实是不忍收,待不收,看到姑母那个亲热样子,又不能不收。
她心里还在转心思,王氏已经把镯子给英华套上了,拉着英华到灯下细瞧她的长相,赞道:生的好模样儿,这眉毛这眼睛,跟我二哥一模一样。
又问英华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英华一一回答,胆战心惊的等着姑母问可曾许人家了没有。
她这里心提的高高的,王氏偏偏就不问这句,反问英华的大姐瑶华嫁给哪家,生了几个孩子。
英华松了一口气,晓得姑母已经放过自己了,连忙回答:姐姐嫁给同府梅大人的长子。
梅大人前年升了扬州太守,全家带去任上。
我们离京时姐姐托人寄了信来,说是已有一子。
王氏叹息许久,道:她刚生下来时喜欢哭,那时我还没有嫁,她一定要我抱着才肯睡。
一转眼她都成婚生子了,时间过的真快。
王氏说起未嫁时,便有许多话要讲,拉着英华的手,说个不停。
英华听她说黄氏嫂嫂如何如何,便晓得她说的是大哥的母亲。
因为老田妈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已经拿定主意凡是和大哥有关系的闲话一句也不话,是以姑母说什么,她都只听不说。
王氏只得文才一个儿子,平常在家极少与人说话,今日遇到一个听话的侄女,却是说了个畅快。
柳氏使人看了一回,又亲自来看了一回,见王氏滔滔不绝,不好打扰,又转回花厅去了。
王耀祖带着妻子儿女过来与父亲请安。
一头撞进上房不见父亲,只有姑母和英华,他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姑母,问英华:父亲在哪里?英华连忙道:爹爹在前头书房,这是嫂子和侄儿们?黄氏忙着跟姑母问好,又让孩子向英华问好,英华忙着认人,又喊人去她屋里拿她绣的小荷包给侄男侄女当见面礼。
一阵混乱之后,几个女人才发现耀祖出去了。
英华便笑道:嫂嫂暂坐,母亲在花厅,我去请她回来。
拦着黄氏让她坐,提起裙子跑到花厅把柳氏拉出来,小声道:姑姑给我见面礼了,就是这个银镯子。
就着花厅檐下的灯光把手腕上的镯子亮给母亲看,又道:我猜这是姑母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我本来不想要,又怕伤她的心。
柳氏心里也甚感动,这个小姑子虽然穷,可是比起大伯来就实诚多了,她沉吟了一会,安慰女儿道:收下罢。
她拿咱们当亲戚看,咱们也当她是客人尊敬。
给他们的见面礼我都准备好了,就在我卧房窗前的小箱子里,左边的三只小匣与你堂哥表哥。
右边的几只小匣拿绳子捆的,那是与你嫂子和孩子们的,你去取来。
柳氏理了理衣裳,牵着女儿的手回上房,趁着黄氏拜婆婆,孙子跪奶奶的时候,英华便去母亲卧房把见面礼拿了出来。
少时王翰林带着子侄过来,看见孙男孙女们都里都捏着小匣儿,晓得柳氏给孩子们见面礼了,便打趣道:只偏心孙子,要不得哟。
媳妇也有。
黄氏将柳氏与她的见面礼献与公公看,笑道:婆婆没有偏心。
英华捧着一只小圆盘凑过来,笑道:哥哥们的在这里。
王翰林看那上面有三只小匣,便与侄子和外甥一人一只。
耀文带着兄弟们谢过叔叔又谢婶婶,大家一团和气。
耀祖冷着个脸站在一边,不住冷笑,黄氏看见,走过去拉他衣角,与他小声商量孩子的功课,方混过去了。
唯有文才,自进门一双眼睛就不离英华,英华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
起先只有耀廷发现,指与耀文看,两个暗笑。
柳氏也察觉到了,从前在京里带女儿出去走走,爱慕英华的少年不在少数,赠词送帕子的都有,睃两眼的更不在话下,她却是不以为意。
黄氏看这位表弟神情像是被小姑子迷住了,不过一笑。
英华自顾逗最小的侄女玩耍,实不曾想这个屋子里的人大半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王翰林和王氏都发现了文才的异样。
王翰林觉得文才虽然和英华是表兄妹也不该这样盯着表妹瞧,此举有些轻浮,是以他心里不悦的很,不过当着王氏的面不好发作,只道:吃饭罢。
就抱起一个孙子先出门。
王氏看儿子如此,就在心里掂量张王两家结姻的可能性。
本来两家是骨肉至亲,表兄妹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然哥哥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已是富贵了,自家穷的屋子都没有的住,丈夫是白身,儿子的前程也不晓得在哪里,这个时候去提亲,就算哥哥看在自家骨肉的份上同意了,嫂子也不会同意的。
英华虽好,不是张家媳妇。
王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柳氏露出苦笑,道:嫂嫂请。
柳氏拉着王氏的手要一起走,又吩咐英华:扶着你大嫂,仔细路滑。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就要扶黄氏。
黄氏不肯让她扶,两个人带着孩子跟在柳氏和王氏后边。
屋里只剩四个男人,耀祖咳了一声,道:请罢。
先走了。
他性子一向如此,同族兄弟都不以为异,耀廷笑着拍文才道:醒醒,人都走了。
快跟上。
文才臊得满面通红,耀文年纪大稳重些,扯着耀廷的膀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莫乱讲话。
耀祖听见,回头喝问:讲什么?耀廷向来和文才要好,巴不得帮他一把的,就笑道:文才方才一直盯着我们英华妹子看,我猜他一定想问问二叔,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英华那丫头订亲和他有什么关系?耀祖反应过来了,瞪文才:你……我……文才结结巴巴道:我是真想问问二舅,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她配不上你。
耀祖轻蔑的说,你莫叫美色迷住了眼睛,还是另寻好家教的小姐罢。
你不能这样说你的亲妹子。
文才急了,顾不得害臊,指着耀祖道:她哪里家教不好了?你说,你说!夜宴( )耀廷最机灵不过,忙拉住文才,捂住他的嘴,笑道:哥哥和你顽呢,你莫当真。
耀祖犹自梗着脖子说:我说的不是顽话。
耀文怕耀祖还要说难听的话,连忙把耀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哥哥宿醉还没有醒呐。
英华是哥哥的亲妹子,你说她家教不好,岂不是拐着弯说二叔不好。
你长兄如父的,又不是说你不好么?耀祖还强辩: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我娘生的。
他们在后头吵闹,大家听得一清二楚。
王氏因此事是文才引出来的,甚觉难为情,她是个软弱的人,在家一向被丈夫喝骂惯了,将手里的一张旧罗帕搓成一团,哪里敢出头。
黄氏是耀祖二舅的小女儿,当年耀祖因为公公不肯娶居孀的九姑大闹了一场的事情她是晓得的。
后来和耀祖成亲在京里住了两个月,柳氏待她们小两口一直客客气气的,是耀祖总和柳氏过不去她也清楚。
说起来,每年过年之前公公寄信与大伯,柳氏也不忘寄些衣料饰物与儿媳,面子上做的并不比亲婆婆差多少。
她自已在乡下住着,不过房子窄小些,手里又有钱,又没有婆婆管,和大伯家的妯娌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是以她在心里觉得柳氏还不错,今日耀祖实在是过了些,她本想过去拦着不让耀祖乱讲话,但看柳氏和英华都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明显是要息事宁人。
她也乐得装听不见,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只禁着几个孩子,不许他们出声。
耀祖在柳氏和英华面前从来没有好脸好话。
今日耀祖说话固然难听,可是道理就像耀文所说,耀祖蠢不可及。
和这等蠢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还牵扯着外甥,有客人在,越发不好发作了。
柳氏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
英华在京里上了六年女学。
官家奉行有教无类,国子监女学兼收并蓄,上至八贤王家的清辉帝姬,下至大相国寺灌园叟的二妞,只要能通过考试,都能到女学做学生。
女学生一多,自然分成三六九等,各有各的小圈子,免不了明争暗斗。
这种小场面,女学里哪一日不唱二三十出?英华本待和耀祖分说,然耀祖说她配不上文才,这是拉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害臊的很,便不肯自己出头,再一看母亲没有什么表示,她也就妆出没听见的模样,不和耀祖计较。
王翰林听是那些混帐话实是恼了。
今日一家团聚,耀祖板着一张冷脸,他本来就想说儿子,不过在孙子面前给大儿子留面子。
他还来不及发作,偏耀文又说了耀祖几句,耀祖居然说英华不是他娘生的,言下之意不是同母所出便不认英华这个妹子了,这分明是不把他这个父亲当回事。
王翰林忍无可忍,怒喝道:住嘴。
快请家法来,我今日要把这个不认父亲的禽兽打死!耀祖还道:我哪有不认父亲。
冷不防王翰林已经大耳括子摔到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耀文没扶住。
耀祖一跤跌到玫瑰花丛里,扎得他哇哇乱叫。
王翰林一叠声叫请家法,老田妈不敢怠慢,飞一般奉上铁尺一根。
王翰林抡起铁尺,一口气敲了二三十下,耀祖抱着头蹲在地下直喊救命却不肯认错。
王翰林更觉得下不来台,命人把耀祖绑在梧桐树上,要来了赶车的鞭子,用力抽了儿子几鞭。
时值春暮,衣裳单薄,铁尺打下去虽疼,不过红肿而已,赶车的鞭子却是不同,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印子。
取鞭子的老田妈凑趣,还偷偷将皮鞭浸了水,这样的一鞭子下去,耀祖的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
王翰林抽得几鞭,看儿子身上鲜血淋漓,已是心软了,停下手问:你可知错?耀祖嘴硬不言语,黄氏已是哭着跪倒在公公面前,求情道:我们晓得错了,我们一定改。
她一跪下,几个孩子都齐齐跪倒在爷爷膝下,哭声得王翰林似铁的心肝又变软了,便看向柳氏,指望柳氏与个台阶下,便好收科。
柳氏晓得老爷这顿鞭子已是替她和女儿出了气,她必要出来替老爷圆个场才好,便使了个眼色与女儿。
从前二少爷在家淘气没少挨翰林老爷的皮鞭,柳氏和英华替二少爷求情是常有的事,母女两个看眼色行事是惯了的。
英华看母亲暗示她求情,心中纵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咬着牙跪到父亲面前,央求道:大哥晓得错了,爹爹莫打他了。
王翰林素来最爱小女儿,今日英华受了委屈还要替哥哥求情,懂事的让人伤心。
老头儿长叹一口气,扔掉鞭子,伤心道:原是爹爹没有把你哥哥教好,叫你受委屈了。
英华本来就委屈,爹爹这般一说,撑不住就哭了,王翰林拍着女儿的背,没口子哄她,又说与她买头漂亮的小毛驴,又说明日带她去县城耍,极是惯她。
王翰林这般做作,一来实是疼爱这个女儿,二来也是要教儿子媳妇并亲戚们晓得:英华是他的掌上明珠,谁也欺负不得。
柳氏本来一肚子恼火,看到老爷百般哄女儿,那心头火便消去了大半。
她原本就是识趣的人,忙把儿媳妇和孙男孙女拉起来,又吩咐人把大少爷解下来背回去,又一连声叫请个跌打郎中来。
耀文背着人把耀廷好生埋怨,两个跟着耀祖走了。
王氏看哥哥疼女儿的劲头,晓得哥哥是不会把女儿许给自己儿子的,拉着闷闷不乐的文才也回去了。
本来一顿团圆饭,只得王大少爷一人吃了大海碗笋子炒肉。
柳氏叫人把饭菜重新热过送到各人院里,才板着脸回屋。
英华坐在桌边,犹在抹泪。
王翰林坐在一边看书,一看柳氏进来,忙问:耀祖怎么样了?伤的可重?柳氏横了他一眼,道:郎中还不曾来,我方才喊老田妈送了一副金疮药去了。
你现在晓得心疼儿子了?方才下手怎么不轻些。
王翰林被妻子呛着了,愣了一会才道:打耀宗打顺手了,实不曾想耀祖这般不禁打。
柳氏扑哧笑出声来,嗔道:都是你儿子,打耀宗你舍得,耀祖又不舍得了,偏心。
爹娘说话有趣,英华含着泪,要笑又不好意思笑。
柳氏在女儿额上弹了一下,笑骂:今儿因为你,你大哥挨了一顿好打,明儿去瞧瞧你大哥,也省得你嫂子心里有疙瘩。
英华答应着出来,回到她自己小院,梨蕊将温热的汤和饼给她端上来,一边看她吃,一边问她:大少爷为什么会挨打?他说我没家教,又说了些别的乱七八糟的话。
爹爹恼了自然要打他的。
英华叹了一口气,没奈何道: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兄长。
梨蕊虽然不曾上过学,服侍二少爷和小姐这些年也粗通文墨,听得这话也不恼,扑倒在桌上笑了半日,方道:一母所出,大少爷为人怎么和二少爷完全两样?二哥虽然喜欢说我傻,说我笨,说我是个疯丫头,可是都是背着人说。
英华想到二哥,也自叹气,他听得人家说我一句半句不好的话,必要和人家大打一架的。
我真想他马上就回家。
不晓得二少爷在燕云州好不好。
梨蕊屈着手指头算日子:最快也要四五个月回来,九月北地就冷了,还要托人寄棉衣去。
不然他回来路上冷的。
英华咬着饼,含糊不清的说:箱纸里有几斤新施,泥拿出来与二哥做冬衣呀。
且不提英华和梨蕊商量与耀宗做衣裳,只说第四进西院里,王氏将盘里的鱼肚肉夹到儿子碗里,语重心长道:我们家穷的都没有屋住,英华便是没有许人,你二舅那样娇惯她,也不会舍得她嫁到我家来吃苦的。
文才把鱼肚肉夹回母亲碗里,闷闷不乐的扒了几口饭,赌气似的说:英华不会是嫌贫爱富的人。
我觉得她很好,很好。
王氏苦笑道:你不过见她一面,怎么晓得人家就肯跟你过苦日子?我……文才放下碗筷,我问问她。
傻孩子。
王氏道:便是你二舅舅看在至亲的份上,肯把英华许给你,你拿什么娶她。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若是英华是我女儿,我也不肯把她嫁给你的。
娘!文才只觉得心乱如麻,站起来又坐下去,你怎么向着外人,我才是你儿子!王氏长叹一口气,道:你好好用功罢,你考中了举人,娘才有脸去向你二舅求亲。
一定要中举?文才看着母亲。
一定要考中举人。
王氏坚定的看着儿子,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对不对?殊途同归( )耀祖挨了半日的打,郎中替他伤口上药又疼的了不得,事毕黄氏给他喂了一碗燕窝汤,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耀文和耀廷看他能吃能睡,晓得打的不重,辞了黄氏出来,两个也不回西院,走到后门喊守门的,说是要踏月走走。
乡下地方并无宵禁,守门的因他们是客人也不多事,开了门放他们出去。
亲兄弟两个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缓行。
耀廷便道:耀祖哥叫驴踢了,咋这样说自家妹子。
耀文喝道:你才叫驴踢了,咋这样说自己兄长。
耀廷送给哥哥一个白眼,折了一根柳条去河边抽水耍子。
耀文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咱一家都在京城风光,就把你一人丢乡下,你肯不肯。
耀廷跳起来指着哥哥:凭什么让我一人在乡下?耀文扯断弟弟手上的柳条,搓成一团丢了出去。
二叔把耀祖哥赶回乡下,又把前头二婶的陪嫁都交给他,族里都怎么说耀祖哥的?耀祖哥委屈呐。
那他也不能指着亲妹子胡说八道。
耀廷冷笑道:幸亏今天全是自家人,不然二叔非打死他不可。
你这个蠢材!耀文在弟弟额头凿了一个暴栗,他是指着英华妹子说二婶的不是。
二婶有什么不是?耀廷不服气的说:我觉得二婶挺好的呀。
二婶不姓黄!耀文摇着头道:前头二婶才没的时候,耀宗才两个多月大,黄家老太太亲自去京城把耀宗抱回富春来的,后来就说把黄九姨嫁给二叔做填房。
我记得二叔为了这事还特为回家找爹商量。
当时我就在爹的书房里玩,爹和二叔以为我小不懂事,说话也没背着我。
耀廷好奇道:怎么商量的?二叔说亲姨娘做了后母,万一对三个孩子不好,有冤都没处诉。
耀文回忆了一会,才道:好像还提到黄家很不满意二叔寄钱回家补贴书院。
爹爹怎么劝二叔的我忘了,就记得后来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抱头大哭。
耀廷想像不出威严的父亲和同样喜欢板着面孔的叔父喝醉了抱头大哭的样子,惊奇的看着哥哥。
耀文苦笑着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二叔是咱们长辈,耀祖哥又比咱们两个大,莫议论了。
也是,好容易有个清静地方看几个月书,专心读书才是正经。
耀廷很是想得开,转身就把这些事放下了,他张开胳膊向着月亮,喊道:我要做举人,我要娶美女。
耀文啐道:你就就那点出息。
耀廷笑道:三哥,你不想娶京城的美人,为什么上回人家来说亲,你一个字不听把人家赶走了?咱们家穷的只剩个空架子,娶得起也养不起。
耀文摇着头长叹道:远的不说,似眼前这位黄氏嫂嫂这般能花钱的,也只耀祖哥消受得起。
走罢,莫道他人是非,咱们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呐。
耀文和耀廷两个在西院足不出户苦读,文才比他两个还刻苦些。
西院里镇日书声不歇。
王翰林冷眼旁观两三日,才吩咐柳氏给两个侄儿再添个人使。
柳氏嗔着老爷小气,道:一人一个也使得。
王翰林摇头道:只添一个很够使了。
咱们家只得这几个读书种子,太舒服了怕孩子们不想上进。
柳氏无可无不可,就喊来老田妈送个人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妈回来禀报:小妇人带了人过去先给姑太太请安,看姑太太眼圈红红的像是才哭过,就陪着姑太太说了会子话,原来姑太太是担心姑老爷。
柳氏一言不发,看向王翰林。
王翰林把手里赏玩的一块古墨拍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怒道:没出息。
什么事都只晓得哭,她自己就没有半点主意。
姑太太就是那个性子,你骂她又有什么用?柳氏道:我不晓得你们富春风俗怎么样。
似文才外甥这样手脚俱全还要靠着舅舅养活的小伙,在我们老家是要被人骂断脊梁骨的。
你……王翰林道:你有什么主意?借给你外甥一笔钱,他要做生意也好,把典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读几年书考个举人也好,让他自立门户罢。
柳氏道:你也不想你外甥在外人面前直不起来腰。
再者说,姑老爷被你骂跑了,你也拉不下来脸请他回来,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跑来,让人家一家分居也不是个事。
看到丈夫有些犹豫,柳氏又笑道:姑太太先在大伯那边住了几个月,咱们直接说送银子倒显得大伯不厚道了,你只说是借。
将来还不还在姑太太,收不收这个钱在咱们。
到底孩子名声上好听。
也是,文才这个孩子学问是好的,父母俱在还要寄居在舅舅家读书,只怕孩子心里也委屈。
王翰林便问妻子:借多少合适?柳氏拿出算盘,顺手又抓来几张纸,笑问:老爷,我多事,和你打听下姑太太的当年陪嫁。
那时候我们家情形还好,我们只得她一个妹子,除掉族里出的那份嫁妆,爹爹额外还陪了一顷水田,还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与她打首饰,做衣裳。
这份嫁妆,当年也算是极丰厚的了。
王翰林叹气道:谁曾想,不过二十年,她连屋子都没有的住。
英华讲你两个侄儿的铺盖上都有补丁。
柳氏似笑非笑,大伯家情形也不大好。
书院花钱花的厉害。
王翰林道:大哥为了书院什么都舍得,不免苦着自家孩子了。
你为了书院又何尝不是在省吃减用。
柳氏笑看王翰林,道:富春猪肉四文钱一斤,粮食也不贵。
我便与你算一日三十文钱,足够姑太太一家吃饭了。
一个月九百文,一年一万钱。
现在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一百钱,就算十两银子罢。
十年也才一百两。
再与他五十两典房的钱,想来也是够的。
他若是有出息,进京赶考的花消你做舅舅的再与他出也是应该的。
柳氏把算盘抖了一下归位,笑道: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王翰林看着妻子这般算,也觉得一百五十两尽够了,便依了柳氏,吩咐人去请姑太太来说话。
柳氏到卧房取了三包雪花碎银,称得份量不少,就将个食盒装好,喊了个大力的丫头提到老爷手边。
她冲着王翰林嫣然一笑,出来到女儿院子里去了。
王翰林和柳氏做了十几年夫妻,晓得关系王家的事情,又是有银钱有关系的,妻子一向都会回避,这一次也是照例回避,倒不以为意,静候妹子来。
且说英华这几日都窝在小院不曾出来,听得后墙书声琅琅,晓得张文才和两个堂兄都在用功,却是有些羡慕,正和梨蕊说:官家都许女子读书,为什么就不让女子去应试做官?就听见帘子响,柳氏满面笑容掀了帘子进来。
英华忙要去倒茶。
柳氏笑道:不吃你那个茶,敲半块凤团,叫梨蕊用松枝煮一壶好汤,再剥两碟松仁干果子,咱们到树荫底下吃茶去。
梨蕊情知夫人有梯己话和二小姐说,便把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尽数支开,她坐在院子当中慢慢洗碗盏。
英华不晓得母亲要说什么,又不敢问,从梨蕊的针线箩里捡了一块帕子看针脚。
柳氏站在后窗边听了一会书声,便笑道:你小舅舅寄了信来,说迁都的事定啦!真的!英华惊喜的叫出声来,二哥几时回来?莫喊,下个月才会有诏书诏告天下。
听讲新京城的地方都选看好了。
柳氏欢喜道:你小舅舅要亲来曲江寻一块好地方建作坊,他说忙完来看你,问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不要。
英华快活的说:我只要二哥快点回家。
晚上再和你父亲商量走门路罢。
二儿子眼看就要回来,柳氏也欢喜,微笑道:方才我劝说你爹爹借钱与姑太太搬出去。
你爹爹已是答应了。
英华想到张文才为了维护她和大哥争执,又是觉得恼,又是觉得羞,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听得母亲提到姑太太,她低下头摩挲帕子上绣的一朵小红花,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柳氏接着说:你文才表哥和你两个堂兄不同。
他两个都姓王,和我们是一家人,不过是换个清静地方看几日书罢了,住在枫叶村还是我们家,没人说他们。
文才在咱们家住着,说的不好听点便叫寄人篱下,他有手有脚还要靠亲戚养活,怕人说话难听呐。
咱们至亲骨肉,姑太太又是实诚人,还是让她们自立门户的好,你说是不是?英华微微点头,也不言语。
女儿突然这般沉默,柳氏心里却是吃了一惊。
正好院门响,小丫头提水进来,柳氏便站直来走到门边看梨蕊洗汤司令(煮开水的壶,雅称汤司令),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先让老田妈去打听一下张文才的人品性格。
英华愣了一会神,才发现母亲已经不说话了,她下意识的嗳了一声,母亲回头看她,她蓦地就是一阵心虚,结结巴巴道:李小姐回家也有好几日了,不晓得她家怎么样了。
柳氏便当英华方才是在想着她的新朋友,也就放下让老田妈去打听张文才的心事,微笑道:听讲陈夫人病了,李小姐这几日必忙着侍奉汤药。
我那日送她回家,陈夫人说等事了会上咱们家道谢的,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新朋友了。
哦。
英华歪头想了一想,道:我写张笺儿寄与李小姐,可好?使得,再喊厨房做一两样点心罢,你就写个字儿问候一下。
莫要冒冒失失跑去人家里就使得。
柳氏便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做龙须酥。
却说王翰林把妹子喊来,说要与她银子助她把典出去的屋子赎回来,王氏拼命摇头道:典与同族堂叔了,人家也无房住,必是不肯赎回。
银子哥哥还是拿回去罢,伯远手里存不住钱的。
王翰林怒道:这银子是借与你的,好叫外甥安心读书。
难不成文才中了举就不还钱了?兄长发怒,王氏不敢则声,然一提回张氏族居,便是摇头。
王翰林被她气的半死,无可奈何说就在梅里镇与她赁几间屋住,王氏才答应了。
王翰林和柳氏夫妻久了,行事也是个喜欢爽快的,看不得妹子粘呼呼软拖拖好像一块江米糕。
既然妹子答应了,他就立刻使人喊了牙子来,问得镇上有人典房,拉着王氏就去看。
那处房子也有六七间屋,房主人等钱用,八十两便肯脱手,王翰林便称八十两银买下,另写了契纸再典与妹子,道:这是我典与你住的。
剩的几十两银与你安家生活。
候你家文才中举另置大宅,你再还一百两银与我。
王氏虽然软弱,其实心里明白二哥这般做作都是为她。
丈夫孤傲,实不能叫他寄人篱家。
然她和儿子在哥哥家住着,放任丈夫一人在外她又不放心。
哥哥这般安排正好,既不叫儿子吃苦,也周全了丈夫的面子。
是以前脚将钥匙拿到手,后脚她就两文钱买了一柄大扫把把新屋打扫干净,问哥哥借了几个人,马上搬了出去。
姑太太搬走之后,王翰林才反应过来:外甥从此以后是见不着女儿的面了。
想到大儿子说的那些混帐话,王翰林觉得,还是见不着最好。
相思不是病,疯起来真要命( )耀祖挨了打卧在床上,一则皮肉疼的紧,二则心里气闷,看哪个都不顺眼。
黄氏脚步儿重了,要骂,儿女跑来跑去,要骂,茶冷了风大了,要骂。
他们的长女玉珠已经十一岁,捧了一碗热茶与爹爹吃,耀祖尝了一口嫌烫,一把推开女儿,玉珠跌破了手掌。
黄氏与女儿上了药,打发她出去玩。
玉珠手疼,心里又觉得委屈,独自一人走到夹道里,蹲在墙根底下哭。
她这里哭了半日都不见人来管,早有人禀报柳氏知道。
碍着耀祖难缠,柳氏待不想管,到底怕孩子哭坏了,便亲自走来,问她:玉珠,你是不是哪里疼?玉珠将手亮与祖母看,道:也不是很疼。
柳氏因她哭了半日也不见她母亲来,怜她无人疼爱,便拉着她的手到梧桐院去,与她洗脸梳头,又与她果子吃,叫人带她去找小姑姑玩。
英华本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这几日却安静的很。
依着母亲的吩咐,她只每日早饭后去嫂嫂面前问候哥哥一声,便足不出户。
她在家看书闷了便蹲马步写字,再不然还能给梨蕊打打下手分个丝线,倒也能自得其乐。
玉珠进门来,看见小姑在院子当中蹲着马步儿练字,惊奇的都走不动路。
带玉珠进来的是个小丫头子,走到梨蕊跟前说:太太说让孙小姐和小姐玩会。
便对着英华万福一下走了。
梨蕊忙站起来给玉珠行礼,拉她到树荫底下坐,英华便叫人取果子与她吃,又与她几本书看。
玉珠坐得一会,害怕母亲找她,辞了小姑回家,英华又叫个婆子送她回去。
梨蕊生得肤白胜雪,杏眼柳眉,极是美貌。
因着她生得美,又是二少爷中意的人,自耀祖兄弟几个搬来之后,柳氏都着意不让她出英华这个小院子。
梨蕊本是个聪敏女孩儿,省得柳氏心意也不曾出过院门。
玉珠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回家便当个稀罕事说与母亲听:我方才到小姑屋里耍。
小姑屋里藏着一个天仙似的大姐,便是爹爹画的美人图,都画不出那样好看。
黄氏还罢了,耀祖以善画美人闻名于富春,人都说他画的美人比真人还要美,女儿这般说话,惹得他大怒,喝道:胡说,只比桌子高一点的小人,你晓得什么叫好看。
是真好看,玉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脚尖,犹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孩子懂什么,黄氏把耀祖的夹被掖好,笑道:你画的美人天下无双,我也不信天底下会有生得那样好的人。
玉珠,你去看看鱼肚汤好了没有,若是饿了,先拿汤泡饭吃半碗。
耀祖闷闷不乐,半日都放不下人生得比他的画美,便和黄氏说:把那个丫头喊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仙似的大姐,生得什么模样。
耀祖在家向来说一不二,若是不依他必然淘气。
黄氏顺着他也习惯了,因玉珠记不得那丫头的名字,就让玉珠去喊人来。
玉珠便跑到英华院子里,对低头绣花的梨蕊说:我爹爹叫你去,要看你。
梨蕊愣了半日,扭头看英华。
英华也愣了半日,问玉珠:小姑问你,你爹爹为什么叫她去?玉珠便将缘故说了,扯着梨蕊要她就走。
英华晓得大哥性子别扭,若是不让梨蕊去,不晓得又会闹成什么样。
大哥卧病在床,倒不怕他对梨蕊做什么,便点头道:正好大嫂早上说的天王补心丹方才找出来了,你就送过去罢。
快去快回,我这里还要使你去隔壁送东西呢。
梨蕊虽然不想去,也晓得由不得她不去,低着头进屋取了装丸药的小瓷瓶,默默的跟着孙小姐出去了。
英华待她们出了院门,招来个嗓门大的小丫头海棠,吩咐她:你在后面跟着,要是你梨蕊姐姐被人欺负了,就大声喊起来,我们去救你们。
那海棠才十岁,还不大懂事,小姐这般吩咐,她就依言而去。
过了一会,海棠兴冲冲跑回来道:哎呀呀,大少爷在院子里给梨蕊姐姐画美人行乐图。
英华失笑道:我大哥还这等风雅,他不是卧床不起么。
你再去院门外等着,若是你梨蕊姐姐不耐烦,你就进去说是我有事使她,喊她回来。
海棠答应一声,飞快又跑走了。
英华也自好奇,然她实在不想和这个大哥多打交道,便提衣上,自二窗楞里朝外看。
果然耀祖院子里当中摆着一张大画案,各色颜料碟子排了半案,又一张极大的绢铺在案上,耀祖穿着一件极薄的罗圆领衫,光着头,趿着鞋,伏在案上挥笔。
梨蕊端坐在他对面一张圆凳上,手里捏着一柄圆扇。
黄氏在正房廊下做针线,侄男侄女俱都老老实实坐在母亲身边。
暮春的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明亮的光斑。
耀祖的神情是陶醉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和平常的横眉冷脸完全两样。
英华突然发现,原来大哥的眉眼和二哥是一模一样的。
想到二哥,英华愣了一会,默默下把梨蕊还不曾做完的护膝捡起来。
耀祖在东边院子里画美人行乐图,东院里鸦雀无声。
西院两位堂少爷听惯了东院热闹,突然听不见动静,兄弟两个反到不放心了,耀廷就说去看看。
他出来看见院门口扒着几个小丫头看东院热闹,见他过来一哄而散。
耀廷就凑到小丫头站的地方往里瞧,原来耀祖哥又在画美人儿。
偏那个美人儿是背对着他的。
耀廷少年心性,非要看美人儿长得什么模样,又跑回自己院里,顺着东墙根的一棵杏树爬了上去,正好看见梨蕊明艳的侧脸,惊为天人。
耀廷失魂落魄滑下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圈,一头撞到院门上,疼得他嗳哟喊出声来。
耀文出来看,兄弟额头上撞出好大一块红肿,蹲在地上叫疼。
他便撩起衣襟盖在伤心,一边揉一边问:这是在哪里碰的?耀廷指着东院,丝丝吸着冷气说不出话来。
耀文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不过一堵白墙,他是功名心切的人,兄弟原是自家撞的,他安慰兄弟两句,便拉着兄弟去用功。
耀廷魂不守舍看了半日书,瞅哥哥不留神又溜出来爬到那边树上看,正好看见美人儿出门。
耀廷常和哥哥到耀祖哥家耍,晓得他家从前是没有这么个美人的。
搬到梅里来才有,想必此姝不是二叔的侍儿,就是堂妹的婢子。
若是二叔的侍儿,耀祖哥也不敢与她画行乐图,是堂妹的使女,那还有几分指望,耀廷越思量,心头越发火热。
目送梨蕊的倩影消失在夹道里,他自坐在树上寻思怎么和二叔开口求得此婢。
且说姑太太带着文才另觅了屋子里,十文钱托了个走乡串镇的货郎与丈夫捎信喊他回来。
张伯远来家看着儿子用了几天功,因县里学宫有文会,问姑太太讨了几百钱去县里。
父亲一走,文才便似小鸟离了篱笼,随指了个借口说是有本书落在耀廷表哥那里要去取,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出门。
春天将逝,绿荫砸地。
虽然日头晒得人面皮发烧,张文才却觉得心似翠柳间的黄鹂,恨不能放声高歌。
他兴冲冲走到王家大门口,又觉得空手到舅父家不好看,又绕回镇口去,十文钱换了半篮新下的樱桃。
王翰林一早去了书院,老爷虽然不在家,守门的也丝毫不曾为难,连禀报都省了,让张文才进去。
张文才一路儿走,一路儿心似小鹿乱撞,还不曾到梧桐院门口,已是两脚发软。
恰好老田妈路过,看见表少爷过来,忙过来问好。
文才便请老田妈把樱桃送去梧桐院,说他还有功课要请教耀廷表兄,候舅舅回家再来请安。
老田妈也曾青春少女过,对姑娘和小伙那档子事心里有数。
表少爷连要问小姐订亲了不曾的话都喊出口了,必是为了英华才来的。
她服侍了柳氏几十年,自然晓得柳氏的心意,张文才既然不提旁的,她也不多话,接了樱桃进梧桐院了。
文才逃也似直奔第四进西院,却见耀廷表兄蹲在树上,他又穿着栗子色的圆领衫,乍一个倒像个大猴挂在那里。
文才走到树下喊了几声,耀廷才回神,跳下树,笑道:你怎么来了?出来走走。
文才虽是和表兄说话,眼睛却盯着英华住的那栋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耀廷本来就和文才好,一向无话不谈的,看文才这样,他便思量:若是英华妹子嫁与文才表弟,凭自己和文才的交情,问他要个婢子,倒比和二叔开口容易。
只是不晓得这样的美婢,文才舍不舍得,倒不如把几句话套他,便打叠精神,笑道:我家英华妹子生的好看么?好看。
文才下意识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跳起来鬼叫:你什么意思?我看英华妹子生得平常呀,就想不通你看上她什么了。
耀廷笑嘻嘻的看着文才。
文才涨红了脸辩道:英华表妹若是生得平常,天底下就没有美貌女子。
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她就是好看。
你说说呀。
耀廷自家看不到自家痴,看表弟这个痴样子便逗他:我们日日要和英华妹子一屋吃晚饭的,你说你喜欢她哪里,我得便说与她听,她一定喜欢的。
她端庄文静,眼睛水泠泠的好像会说话。
文才回忆初见时英华的那个傍晚,已是痴了。
我觉得英华妹子不够白,眼睛也不够大。
耀廷想到方才美人明艳的侧脸,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天空,我喜欢生的白的,大眼睛的。
文才一进院子耀文就发现了,偷听半日,发现这两小子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隔着窗喝道:你们两个,不好好念书,都在想些什么?不想念书,就想表妹。
文才向来老实,表兄一凶,他就把心里话交待了,说完羞得满面通红,忙乱中一头撞在耀文身侧的柱子上,额头上也似耀文一般肿起一大块。
两只红头呆鹅并肩站在院子里,俱是额头红肿,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呆样。
这个是害了相思病的,耀文恨铁不成钢,指着弟弟恼道:你也害了相思病?害了。
耀廷无精打彩的回答哥哥,突然听见前面上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就跟吃了城隍老爷的香炉灰一样,立刻双眼放光,精神抖擞,我被英华妹子的一个使女迷住了。
我现在也不想念书,只想美人。
文才,你说若是我助你和英华妹子成亲,你肯不肯把那个使女送我?啊……成亲,文才嘟喃道:娘说中了举才能成亲,我想先成亲再中举。
耀文看看弟弟,再看看表弟,一边一个提住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拉回当中充书房的小厅,怒道:天天想,就能娶到美人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读不出个名堂来,休说娶亲,饭都没得吃!且说梨蕊在耀祖院里坐了半日板凳回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晓得大少爷与她画行乐图了,都望着她偷笑。
梨蕊看在眼里,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屋里,掩了门不出来。
英华自母亲处回家,问得梨蕊已经回来,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可是我大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不曾。
梨蕊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大少爷夸我生的好看,待我蛮客气,只是……只是什么?英华扬眉,难不成他想把你要过去。
梨蕊扑到枕上痛哭失声。
母亲不会答应的。
英华皱眉,恼道:就是爹爹那里,母亲也是和他提过,说二哥走时郑重把你交给我的。
大哥便是想要你,他也要不到。
不是大少爷,是少夫人。
梨蕊泣不成声,她说大少爷喜欢画我,倒不如问你讨了我与他做个妾,便能天天画日日画了。
夫人一向待少夫人客气,我怕……英华真恼了,怒道:莫理她,她想要给大哥找美妾,怎么早不找,偏今日给你画行乐图就要找。
莫怕,我不会把你给她的。
要是二哥在家,一定会冲她抡拳头。
大哥不过画副画儿,她倒会凑趣,就要与他纳妾,也真贤惠到家了。
你嫂子说要讨梨蕊给你大哥做妾?柳氏瞄着老田妈送来的半篮樱桃,不由好笑道:不自量力。
她不晓得梨蕊是你二哥的使女罢。
候来她讨我与她说知便是。
她若是非要呢?英华想到缩在床边抹泪的梨蕊,娘,才打了大哥,爹也不想你和大嫂再起冲突,她若是一定要给大哥讨梨蕊,怎么办?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柳氏想了想,笑道:倒是有个人儿,生得也还不错,只要人家好,做妾她想来也是肯的。
倒不如请她来家里住几日,若是你大哥能看上人家,也算两全其美了。
娘说的可是玉薇姑娘?英华大惊失色,她要来咱们家?你小舅舅打算在富春占个地方,派她来富春打前阵。
咱们请她来家先住几日罢。
柳氏微笑道:玉薇也就是恨嫁的心切了些,其实我觉得她蛮好的。
银子飞走了( )傍晚时候,文才辞了表哥待家去。
他又不敢去见柳氏,又想去辞柳氏时能捎带见英华一面,犹在梧桐院门口磨蹭,却见英华拉着一位少女并肩走来,两个俱是笑容满面。
英华穿着罗衫儿纱裙儿,家常挽着攥儿,除去一根珠钗,只得两朵小小的海棠花妆饰,俏丽的紧。
晚风拂过,衣袂纷飞,几缕发丝在她腮畔飘来荡去。
英华将发丝抚到耳后,神情温婉,更添三分妩媚。
文才看着英华,目光只有爱慕。
芳歌却看着文才。
这个书生站在院门边,沐浴在黄金色的阳光下,额上隐现红光。
一身旧衣旧帽,正是个才碰壁的落魄书生模样,偏又生得甚好,天庭饱满,高鼻梁大眼睛,再配上这副落魄模样,实在有趣的紧。
芳歌不禁附在英华耳边笑问:这个书生是谁?是我家表哥。
这人只顾愣愣的看人,就不晓得回避。
英华因他是自己表哥,很是替他难为情,面上微红。
只得对着张文才微微一福,笑道:文才表哥怎么在这里?回家……看你……张文才痴痴的看着英华,目不转睛。
芳歌看看英华,又看看文才,调皮的跟着万福,笑道:公子拦在这里,是不想让我们过去么?是是是……不是。
张文才结结巴巴让过一边。
张文才这样呆,英华很觉得难为情,拉着芳歌过去。
芳歌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张文才侧着头,呆呆的盯着英华的背影,不觉笑着推英华:你表哥还在看你呢。
英华推芳歌,笑道:莫胡说,哪有。
略一侧头,果然那呆子看着自己还在傻笑,英华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芳歌看英华神情不大对,也不敢再顽笑,也收了笑容拾阶而上。
环佩丁当之后,夹道里只留一阵香风。
张文才因英华回头看他,还嫣然一笑,晕了半日,只在心里默念:她看我了,她对我笑了。
都不晓得是怎么走回家的。
且说芳歌见过了柳氏夫人,将母亲请柳氏母女并黄氏的三张请帖奉上,笑道:母亲本待亲自来请,到底身上不大好,所以让芳歌来送帖子。
没有外客,就咱们两家娘儿们看一日戏,说说话儿。
柳氏收了帖子,笑道:紧邻这样客气做甚。
因还有张帖子是与儿媳妇黄氏的,便命老田妈送过去。
过得一会,老田妈回来禀道:大奶奶说大少爷身上还不大好,少不得人服侍,走不开。
柳氏对这个儿媳妇没有什么要求,黄氏每日早晨带着孩子们来给婆婆请个安,礼节上不少,柳氏也不管东院的事,大家相安无事。
黄氏来不来柳氏都不放在心上,便对芳歌说:请转告令堂,我们后日早饭后过去。
芳歌答应一声便请辞,英华在家闷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了个说话的伴儿,哪里舍得让她就走,便拉她去自己屋里坐会。
芳歌在家也是没有伴儿的。
本来今日送帖子陈夫人是使的李公子来送的,她想着出门逛逛,缠着哥哥让她来,英华要留她,她推辞了一两句,便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里。
到得院里,梨蕊过来问过好儿,照旧坐回廊下绣花。
英华便拉着芳歌到里屋坐,叫人点两碗酸梅汤来吃。
英华的屋子多了一大盆石榴花,此时花开的正热闹。
绿叶上还淌着水珠,一团一团的花朵火一样红,屋子里显得生机勃勃。
英华把后窗的竹帘拉起来,屋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
芳歌便巴在后窗朝后看,果然后面那块窄地也种了一畦葱,绿莹莹的喜煞人。
我想在后面种花树。
英华有些难为情的说:真不晓得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想的。
我屋子后面种的也是葱,最好笑的是我大哥屋子后头呀。
芳歌乐不可支,他后头种了两畦白菘,还浇了肥料,臭的他都不敢开窗。
英华想一想李大少捂着鼻子嫌臭的情形,也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看见芳歌看着她发愣,不禁玩心大起,轻轻将桌子一拍,喝道:没见过活泼的么?芳歌叫英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以为你一直是温柔安静的。
英华扮了个鬼脸儿,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是温柔安静的么?送酸梅汤进来的小丫头将两盏汤搁到桌上,笑得直不起来腰。
芳歌也扮个鬼脸,笑道:装的真好,我就装不来,我哥哥总说我。
我二哥从来不说我。
英华得意的说:我还会吹口哨的,我二哥教的。
说完她将食指扣在唇边,吹了一声,笑道:每次上骑马课,我一吹口哨我的小桃红就跑过来。
先生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可是学堂也没有不许吹口哨,她也不能罚我。
你居然会骑马!芳歌羡慕极了,亲亲热热的挽住英华的胳膊:好姐姐,教我,教我,教我嘛。
好呀,等我的马送来梅里,我就教你骑,我的小桃红可听话了。
新朋友和自己气味相投,英华高兴极了,你有骑马装没有?我的骑马装你穿不晓得合不合身,我穿已经小了。
我们做几身一模一样的呀。
芳歌拍掌,笑道:我大哥会骑马,可是他总不带我,等我学会了,打马从他前面经过,一定让他目瞪口呆。
她两头顶着头,越说越投机,商量好明天一起去县城买料子,芳歌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英华送她到大门口回来,就见黄氏嫂嫂站在阶上冲她微笑,看样子是特为在等她。
英华朝黄氏微微一福,抿着嘴儿也笑,却不言语。
黄氏也看着她笑了半日,方道:我看中你们梨蕊聪明听话,想问你要她来使,你可舍得。
非是妹子小气,英华摇头道:梨蕊是二哥的使女。
二哥的人……一个使女罢了,谅你二哥不是那等小气人。
也不是送与旁人,是与他亲哥哥使。
黄氏在亲哥哥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微笑着说:何况他现在也不在家,梨蕊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过来我这边。
黄氏这是在提醒他们才是亲人,英华冷冷的看着黄氏,过了好一会才笑道:亲嫂子问亲二叔要个使女也是小事,嫂嫂还是等二哥回来和他商量罢。
言罢拂袖与黄氏擦身而过,走到台基上又回头,道:二哥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家,嫂嫂,你不会连这几日都等不及罢?黄氏还待喊住英华理论,英华已经扬长而去。
黄氏面不改色掉头,回到家与耀祖说:英华说梨蕊是你二弟的使女,叫我等几日问你二弟要人。
二弟要回来了?耀祖吃惊的坐起来,快把账本拿来。
你急什么。
二弟犯的可是大罪,没有大赦回不来的。
黄氏嗔道:我看是英华舍不得这个美婢,故意借老二做筏子罢。
其实英华生得也算美貌,嫁出去不怕拴不住丈夫的心。
耀祖沉吟一会,道:一个使女罢了,她不肯与也就算了。
还是把帐本取来罢,趁这几日得闲,我把帐算算。
黄氏便兴高采烈去取钥匙开箱子,把帐本都拿出来。
耀祖靠在床上看了半日,不耐烦道:这些做帐的都是混帐,全都是流水出入帐,我怎么晓得是赚了还是亏了。
耀祖一咆哮,黄氏便轻手轻脚退到门边冲几个孩子挥手。
玉珠甚是懂事,把弟弟妹妹俱都带到东厢房去。
且说耀祖看了一会帐觉得头疼无比,想到耀文就在隔壁,又向来和他要好,便着人去请耀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自上回挨打之后,耀祖便卧床不起,并不肯去前面吃晚饭,他不去,黄氏要侍候左右也不肯去,只派玉珠带着弟妹过去陪祖父吃饭。
耀祖本来就有厨娘,便在东耳房弄了个小厨房,每日大厨房送来的都与使女们吃了,他们两口子另开小灶吃好的。
耀文听得耀祖喊他,只得先到前头和柳氏说有事不能吃晚饭,方到耀祖这里来。
黄氏着意喊厨娘弄了几个菜。
什么煨海参,川炒鸡,烧团鱼不算,还有嫩枸杞叶儿炒肉丝,火腿笋片汤、青精饭,样样都极精致。
八盘八碗摆满了一桌子,耀祖还嫌不够,又使人去镇上的盒子铺买了个盒子回来。
家里有现成的百果酒开了一坛,酒足饭饱之后,方请耀文帮他算帐。
耀文起先只当是家用帐,满口答应,命人点了两只大烛,回去取了他的算筹盒子回来,铺开帐本算了一会发现数目极大,才晓得这是耀文生母的陪嫁。
黄氏夫人的遗产本是耀祖兄弟三人的,耀祖的亲生父亲尚不肯管,何况旁人?耀文待不想管,已是在算帐了,只得着意小心,取了纸笔来,一项一项记下,不时说与耀祖听,此处田产共多少亩,每年有多少出息,当有多少赋税,庄头与你折现成多少钱物。
说完怕他不记得,又与他写在纸上。
算到半夜方算清楚,耀祖手里还有四千现银。
当年黄氏夫人的遗产送到耀祖手上,除去田庄和铺子,其他的黄家都帮他折成现银,一共有八千。
耀祖不相信会少这么多,道:每年都说赚钱的,怎么只有这么些。
一定是你算错了。
耀文算完也自心惊,只得苦笑道:曲江府考算学,我哪次不在第一等?照着这个帐本算出来便是这些,你若是怕我算错,不如把你收的银钱点点,看看是不是这个数。
说罢拱手辞了出去。
黄氏因总帐短了一半,也有些着忙,两个把房门锁上了,把箱笼打开一一点数,发现短的越发多了。
帐上还有四千现银,箱里只有两千出头!怎么会短这么多!耀祖因每年管事的与他报帐都是赚的,只当母亲的遗产在他手里翻了倍,就没有想过已是所剩无几,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黄氏也吃了一惊。
这些钱本是他们兄弟两个和瑶华的。
虽然当年耀祖和瑶华赌气不肯分与瑶华添妆,但总有一日要和耀宗和瑶华三个分,短了这么多,怎么和耀宗瑶华交待?他两个相对发愁,点着烛儿直到天亮,也想不透钱怎么会长着翅膀飞了,却是束手无策。
早饭后,英华禀明母亲,说要和芳歌去县城逛逛,买些料子做衣裳。
柳氏心疼女儿,自是依从,便与她一辆车,又点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家人跟随,吩咐英华道:出去逛逛也罢了。
这里不比京城熟人多有人帮你,你二哥又不在家不能替你挥拳。
你惹出是非来,人家嚼舌让你父亲听见白生气。
英华一一答应,因黄氏昨日碰了钉子,英华怕她还要来寻梨蕊,就把梨蕊强拉着一起出门。
马车一出王家大门,英华便把车帘甩上车顶,她自坐在门口吹风,一眼就看见李家的车停在路口。
芳歌把车帘甩的高高的,满不在乎的坐在车门边对着她笑。
李公子牵着一匹黑马,倚着青油绸糊的车板壁,也对着英华微笑。
桃花( )英华本是个活泼的,又有个活泼的哥哥肯陪着她满京城到处耍。
文采风流的书生在高阁上把酒吟诗,见过;英俊勇武的少年将军纵马过闹市,见过;便是摇着鎏金大折扇横行瓦子调戏小娘子的花花大少,也见过。
可是没有哪一个的笑容有对面的李公子好看,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只是那样风淡云轻的微微一笑,好像春风吹过江南岸,刹那间鸟语花香,春光融融。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曾经盯牢自己看了好几个时辰,现在又对着自己在笑,英华心里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还有些怕是自己自做多情,少女的心思这一瞬千变万化。
英华低头缩回车内,顺手就把门帘拉下来了,又飞快地把帘子拉起一道缝,从缝里偷看他们。
芳歌半跪在车上,面朝李公子说话。
李公子歪着半边身子不住点头微笑。
可恶。
英华便觉得他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抚着发烫的脸靠在车板壁上不敢再看,呼吸急促,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王小姐怎么突然把帘子拉下来了?莫不是因为自己来了她不高兴?李公子有点不自信的摸了摸鼻尖,问妹子:你没有和她讲我会陪你们?没有。
芳歌笑道:哥哥,笑,别拉长个脸。
咱们两家才回富春,出去逛逛自然是要人陪的。
你不曾和人家说,我怕她会不自在,李伯远一边微笑,一边道:不然在后面远远跟着你们罢。
不行。
芳歌狠狠瞪哥哥:你妹子我生得这般美貌,若是无人陪伴,被恶少调戏了怎么办?我去她车上说话,你不许离我们十步之外。
李知远高高兴兴答应,芳歌便扶着哥哥的膀子跳下车,走到王家马车边,笑道:英华姐姐,咱们坐一辆车,也好说说话儿。
英华在帘子后面按着心口,轻声道:妹子请上车。
芳歌上车,看英华面颊微红,只当她是热的,便把窗帘儿拉开,笑道:姐姐可是气闷,帘子拉开要好些。
梨蕊一直在神游,听得芳歌讲话,再看自家小姐果然脸上发红,连忙把门帘甩到车顶上去。
这一回,四下里通风敞亮,躲是躲不过去了。
早晨的凉风吹过来,李公子的黑马已是带着鞍上人跑远了,英华深深吸了几口气,便觉得脸上不那么烧了。
马车在镇口拐了个弯,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官道。
富春多山,官道都是沿着河修的。
一路上浓荫蔽日,古木葱茏,流水淙淙,景致极好。
芳歌性子极活泼,见了什么都好奇,拉着英华指东说西,吱吱喳喳一刻都不停。
便是这几日不肯言语的梨蕊,也叫她带的活泼了,指着涧下碧清的流水道:真想在这里钓半日鱼。
二哥爱静的时候,常常带梨蕊出去钓鱼,却不肯带英华同去,说是英华太闹。
英华听见这话,便看着梨蕊笑。
梨蕊涨红了脸,道:二小姐,不许笑。
等二哥回来了,叫他天天带你来钓鱼。
英华笑道:我不会缠着二哥一起去的。
真的。
梨蕊啐了一口,娇羞的背过脸。
芳歌实是好奇,便附着英华耳边问:梨蕊不是你的侍婢?她是我二哥的使女。
英华微笑道:二哥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家,所以她暂时跟着我。
你生的真好看。
芳歌再看一眼梨蕊,叹息道:我要是有这么白就好了。
便问梨蕊擦的是什么粉。
梨蕊便和她买的是哪家的粉,来家又要再添些什么香料药料,平常要怎么抹。
说完了粉又说胭脂与眉笔,却是越说越投机。
英华却是不大爱这些的,芳歌和梨蕊说的热闹,她听的无聊,便挪到车前看景儿。
李知远偶尔回头,见英华坐在车边,两只脚晃来晃去,不禁失笑:再文静的小姐也有淘气的时候。
因是山路多转弯,怕她掉下去,又因她晃的有趣,却是不忍喊她坐好,便夹着马,慢慢挪到马车边,笑道:富春的风景,真好。
嗯。
英华心里又羞又喜,脸上强做镇静,微笑着说:我们从京里一路南下,论清幽富春第一。
英华和李知远都在搜肠刮肚想寻些话来讲,俱是一样的心肝儿发颤,不敢轻举妄动,又觉得不说话更好,前面的牵着马缓行的车夫,身后小声谈笑的芳歌梨蕊,都好像被贴了隐身符,整个富春山道上,只得他们两个。
一路清风做伴,一群指甲大的白蝴蝶追逐着绕到树林子里去了,鸟儿在头顶树梢上跳跃鸣叫,样样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英华因静默的久了,偷眼看李公子,孰料李公子也在偷眼看她。
两个俱是面上一红。
英华待想退回车厢,到底舍不得。
李公子看见英华害羞还不肯走,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咳了几声,道:转过这个弯离县城就不远了,我去前头看看看,找个歇脚的地方。
英华嗯了一声,李知远纵马几十步又掉头回来,冲英华深深一笑,才打马远去。
英华靠在车门上,回想早晨李公子倚着马车冲她笑,脸上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来。
太阳已经升到林梢,风从山林里吹过来,依旧清凉。
英华倚着车门出神,纱裙儿被风吹得飘浮不定。
李知远行至一里外回头,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致,风景美,车美,人更美,浑似一副工笔美人行乐图。
英华低低答应的那一声嗯犹在耳边,甜如蜜糖,李知远微笑着扬鞭,拿定主意回家要把这副山间行乐图画出来。
富春本来富庶,又因着有迁都曲江府的传闻,最近几个月不少商人来探路,新铺子一家接着一家的开,显得比平常的府城更热闹。
李知远寻到县里最大的酒订了一个阁儿,又出城接着马车,吩咐妹子:把帘子拉起来罢。
芳歌还不曾答应,英华已是把门帘拉下来,一抬手又把窗帘也拉了下来。
梨蕊便将帷帽递给英华。
因芳歌是空着手过来的,便将自己的帽子递给芳歌,笑道:李小姐暂时用我的罢。
芳歌笑着推回去,道:有你在,我戴不戴这个帽子都一样。
梨蕊涨红了脸还要推让,李知远已是使马鞭敲了敲车门,塞了一顶缠着黑纱的帷帽进来。
芳歌扮了个鬼脸问英华,英华姐姐,你在京城逛,也要戴这个?不戴。
英华小声道:我跟我二哥出去玩,都穿的男装。
跟亲戚家的姐妹们出门,她们都不戴的,我也不戴。
富春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人多,谁也不认得小姐,便是抛头露面,也不怕有人在老爷面前讲闲话。
梨蕊替英华系上带子,把帽子上的黑纱拉下来,又笑对手忙脚乱的芳歌道:李小姐,奴替你系罢。
芳歌便点点头,让梨蕊与她系带子。
她自把黑纱拉下来,和英华对看嬉笑。
梨蕊小心戴好帽子,三个手牵着手下车打量四周,却是在一个车马店门口。
四周人来人往,似他们这般女眷戴帷帽出来逛的,听讲话口音都是外地人。
李知远安排好了人手看马车,便道:走罢,绸缎铺子脂粉头花铺子都在另一条街上,莫叫这里的气味熏着了。
李知远在前头带路,一路上又是要拦着疯跑的孩子,又要叫妹子们小心马车,忙得恨不能再长出几双手来。
看着李公子的忙碌背影,梨蕊便想到自家的二少带着她上街,从来都是一个人走在前头,让她和英华手拉着手慢走的,她便觉得这位李公子和自家二少爷比,婆婆妈妈的有些过了。
芳歌却是疑惑,哥哥几时变得这般体贴了?唯有英华,被人鞍前马后这样服侍,心里美得好像才偷到鱼的小花猫。
李王家两回到富春不过一个月,李公子在县城算得生面孔,带着几个姑娘逛,甚是引人注目,便有几个浪荡子弟远远近近的跟着后面。
芳歌但说得某物尚好,李大公子便摸出钱钞来买下。
英华因富春的东西样样都比京城便宜,料子的质地花样也差不哪里去,但有看中的,或是梨蕊多摸一两遍的物件儿,也都买下。
是以逛到一个大首饰铺里,跟在小姐们后面的家人手里都提着几只大包袱,便是梨蕊,也提着一小篮瓶瓶罐罐。
首饰铺子门槛儿高,等闲无人来逛。
大门进去便是一架铁画屏风,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店伙。
芳歌因里头无人,便把帷帽儿摘下来,笑道:实在气闷,我也松口气。
早有眼尖的伙计奉着空托盘过来接帽子。
英华也嫌气闷就把帽子摘下。
店堂里多了两位娇滴滴的少女,伙计们已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讲话。
芳歌浑然不觉,对着英华说:我要买几顶冠子,你呢?我出京时,在大相国寺后廊上买了好几顶,英华抿着嘴儿笑道:我倒想买几枝南边式样的钗子,只要式样还使得,银的木头的都使得。
掌柜的早将一排盒子排在桌上,与芳歌看冠子。
又有店伙捧出一只大匣与英华看木钗。
梨蕊便将手里提着的小篮交到站在门边的管家手里。
她只在门边一晃,便教蹲在对面茶馆里的几个浪荡子看见了,便有两个胆大的跟上贴在屏风缝里偷看。
这一看可不得见,那两个戴帷帽的女子解下帽子,活脱脱是两个嫩得掐得出水来的美人儿,一个个子高些的,端庄俏丽兼有之,低着头专心挑钗子。
一个个子矮些的,圆润明艳,歪着头和掌柜的说话,娇憨可人。
说起来曲江还有个踏月行歌的风俗。
小户人家青年男女到了年纪,不消得媒人行走,三元佳节出来望月,若是彼此相中了,便寻个僻静地方对坐闲话,唱几支山歌叫人晓得他两个有意,便有好事人撞过去,女的回家便备嫁妆,男的自去备聘礼。
如今虽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不大肯放女儿出来踏月,然风俗尚在,若是哪家小姐跑去出和人家唱山歌叫人撞见了,也只有随俗嫁女。
曲池府一年总有个把穷小子踏月娶得了美娇娘。
是以几个浪荡子弟见着了美貌少女,都在心里动了唱山歌的心思,便有个最大胆的,看中了芳歌宜室宜家,走过来冲芳歌做揖,嬉皮笑脸问:小姐,中元可有约?李知远板着脸拦住那人,道:我妹子又不认得你,走开些。
他这里才拦住一个搭讪他妹子的,那边又冒出来个问英华:中元富春江上赛龙舟极是好顽,小姐可出来耍?李知远的脸都黑成锅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拳头喝道:你又不认得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做甚?那人被李知远吓着了,抱着头蹿到街心,一头撞在族兄的怀里,被他族兄一把扯住喝道:谁欺负我兄弟?二少爷归来( )浪荡少年得了助力,雄纠纠气昂昂冲回店堂,冷不防李知远一拳直捣他鼻梁,鲜红的血溅得满面,他捂着鼻子又哭着出去了。
自家人才两个照面就被打得满面是血,族兄便走到路边一个卖扁担的小贩处,抽了一根扁担,踢翻铁画屏风,一边冲一边喊:打死人了!都与我兄弟报仇。
掌柜的唬得要死,用力扯着李知远的膀子喊:莫打,莫打,大家乡里乡亲的,闹到衙门脸上都不好看。
李知远甩脱掌柜,四下里睃了一眼,正好边上摆着一条长板凳,两手举起来迎面一挡。
那扁担原是竹子制的,弹性颇佳,族兄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听嘭的一声弹回去,再啪的一下,族兄的鼻梁上一朵红花绽放。
李知远抬起腿用力一踢,就将难兄踢到难弟怀里。
李王两家的管家提扫把的提扫把,抡板凳的抡板凳,还有两个不晓得从哪里寻来两把锄头,十来个人将那一对兄弟围在当中一顿乱拍。
这对兄弟的下场这样凄惨,他们的同伴都胆怯了,哪里还敢上前,唯有一个机灵些的寻思:这人这等嚣张,又眼生的紧,若不想法子把他收拾了,哥几个也没脸在富春街上行走,既然打不过他,倒不如去告官,谅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敢打官司的。
便飞跑至县衙门口,寻着相识的衙役说:有个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在街那头打架,大哥不如去锁了他赚几两银子使。
那衙役大喜,喊了几个伴当跑过来,看见一堆人围在门口,便把铁锁链抖的哗哗响。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县官还不如现管,大家见得现管现身,忙让出一条路来。
那衙役兴兴头冲进去,却见打人的哪里是什么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分明是才搬回老家的李知府的大少爷,还算他有急智,原来想套在李大少脖上的锁链便套在了趴在地下挨打的两人身上。
他的伴当那日都曾在李知府门口抡过板子,也都认得李大少,甚有眼色的上来做揖问好。
李知远客客气气回礼,苦笑道:方才这两个不长眼的小贼想偷我们东西,叫我们捉住还要打人,有劳各位来助。
我回头请家父补个字儿与知县大人,将这两个小贼锁几日罢。
李知府收拾同族臭虫都不手软,这两个小子不张眼惹了李大少,几个衙役就是有心开脱,听得李大少这般话儿也不敢作声,把姹紫嫣红的两个小贼带走。
李知远没事人一般,掸掸衣袖上的灰,回店里陪妹子们选首饰。
英华和芳歌方才都在人后看热闹。
李大少进来,芳歌便问:大哥,为何你说他们是偷东西的小贼?李知远瞪站在边上的掌柜一眼,慢慢道:不是小贼怎地,他们不是偷了人家的扁担么。
掌柜的对着管家们扔下来的断扫把、烂板凳和锄头堆在大门口,挤都挤不出来笑容,只得叫个伙计收拾。
因李公子瞪他,硬着头皮挪到李公子身边,道:是小贼,是小贼。
小老儿做证。
李知远微笑不语。
芳歌还问,英华冲芳歌使了个眼色,道:有些累了,咱们寻个所在歇歇可好?便命梨蕊去付钱。
芳歌也胡乱买了两顶冠儿,两个人重把帷帽戴上,一群人前呼后拥出来,到先前订下的小阁儿里坐定吃茶。
英华方附在芳歌耳边笑道:不说人家是偷东西的小贼,倒说他约你去耍子才挨的打,家去咱们必要挨说的。
芳歌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就没有想到这一重上,听得英华这样讲,实觉有理,就想不明白英华怎么想到的,她对着英华不停眨巴眼睛。
李知远也没有想到英华这般安静温柔的小姐这般上道,盯着她目不转睛。
英华被李知远看的害臊,低下头玩弄衣带。
芳歌因大哥又盯着英华发呆,肚内暗笑。
她不肯坏哥哥的好事,便拉着梨蕊巴在窗口看街景儿。
梨蕊看李公子和自家小姐的情形有些不对,此时当着人面又不好劝的,也只能妆没有看见,站在窗边陪芳歌说话儿。
李公子寻的酒自然是在繁华所在,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芳歌因看见一个搓面人的在底下摆摊,便指与梨蕊看,笑道:那个倒是好顽,小时候我大哥与我买了几个。
梨蕊也道:我们在京城住在大相国寺后面,寺后有个卖糖人儿的,生意极好,做出来的糖人又好看又好吃。
她两个在高阁上讲话,对面一家酒听得说话的声音,有人推开窗探头一看,惊喜的唤:梨儿。
梨蕊扭头一看,笑容满面。
芳歌从不曾见梨蕊笑得这样快活,着意看那人模样,看上去和英华生得倒有四五分像,面孔晒成古铜色,又高又瘦,穿着虞候的紫衣裳,戴一顶半新不旧的毡帽,看上去甚是落魄,偏生耳畔又插着一枝带翠叶的石榴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偏又甚有朝气。
二哥!英华听见声音那样熟悉,唤了声二哥挤到窗边,欢喜道:你回来了?回来了。
王耀宗眼尖,看见对面阁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便道:我过来寻你们说话儿,你们两个莫乱跑。
那边阁子里青年男子的起哄笑骂声不断。
少时王耀宗过来,深深看了李知远一眼,一手一个把妹子和爱婢拉离窗边,问她们:你们两个胆子越发大了,怎么到县里来的?英华笑嘻嘻摇着哥哥的手,道:我们和紧邻芳歌妹子还有她兄长一起出来逛的。
王耀宗便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有劳了。
李知远看英华和她二哥这般亲厚,情知这位二哥不能得罪,客客气气回礼道:不敢。
耀宗看他客气的异样,越发不放心妹子和他混在一处,咬了咬嘴唇,问梨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我们家去罢。
二哥?英华有些迟疑。
梨蕊已是在并命点头。
王耀宗又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告辞。
拉着妹子便出去了。
梨蕊兴冲冲跟了几步回头,取了帷帽又兴高采烈跑了出去。
耀宗拉着妹子下到二拐角,早有王家的家人跟着过来,看见是自家二少爷,俱都上来请安问好儿。
耀宗问得自家车停在车马店,就叫备车来,候马车来了,一把把妹子提上去,转手又把梨蕊抱上车,他自坐在车门边吩咐回家,仰头看见李知远兄妹犹站在窗边望他们,眯着眼睛冲李知远恶狠狠一笑。
王耀宗护着他妹子好像老鸡护小鸡一般,李知远腹诽不已,微微点头致意。
芳歌不晓得她哥哥和人家二哥已经用眼神交过手了,她方才看见王耀宗把梨蕊抱上车时还在梨蕊屁股上摸了一把,惊奇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知远已是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小子离自己妹子远些,他拍拍妹子,笑道:咱们吃饭罢。
耀宗到家,便先吃了老子一顿杀威棒,虽有柳氏拦着,到底挨着好几下,梨蕊和英华扶着他回英华的小院子洗澡换衣棠。
柳氏抱怨:哪一日不念着儿子,他来家连碗热水都不曾到口里,你也舍得打他。
王翰林哼哼道: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叫他晓得老子想他,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先打几下算利息,明日再好好与他算帐。
柳氏便不理他,过了一会老头子忍不住了,问妻子:耀宗的住处与他收拾好了?他爱吃红烧鲤鱼,可叫人买鱼去了?柳氏啐了王翰林一口,亲自带着人去第四进西院替儿子收拾住处。
耀宗洗过澡换了衣裳,梨蕊扶着他到他的院子里去,一进院门听见西厢房里有读书声,耀宗皱眉问:这又是谁?是大老爷家的三少爷和五少爷。
梨蕊轻声道:大老爷说咱们家安静好读书。
老爷把他们安排在这里住,说等你来家也好和兄长们亲近亲近。
原来如此。
耀宗冷笑两声,自去卧室歇息。
耀祖听见前面热闹,使人打听才晓得是耀宗回来吃父亲打了十几下,柳氏夫人又是拉又是拦,二少爷也没怎么打着,行动如常。
都是亲生儿子偏有两般待遇,耀祖心中不忿,谋划了好大一篇话要等弟弟来教训他。
谁知等到天黑都不见他来,再使人去打听,才晓得二少爷睡了一觉起来到前头去和父亲关在书房说了一会话,带着一包银子又走了。
他不禁发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到家睡觉都不来见我。
黄氏不敢言语,过了一会看他气平了些,方道:那么大一个窟窿,若是二弟问起来怎么办?爹还没死呢,他敢说要分家?耀祖拍案道:便是爹不在了,这个家也是我说了算。
歇了好一会,还是放不下,又拿帐本出来看,却是越看越想不通为什么帐上都是赚钱的,他手里却没有钱?黄氏嫁与耀祖十来年,银子从来趁手,也不曾认真记过家用帐儿,家里少了那么些银子,实是寝食难安,丈夫这般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便出主意道:还是请耀文过来与咱们再看看帐本?耀祖深以为然,便使人请耀文来。
耀文过来,西院只剩耀廷一个人。
时近四月天气炎热,充做书房的小厅门窗俱开。
失去哥哥的管束,耀廷哪里还有心思读书,走到院子里望月叹息,猛一回头看见日思夜想的佳人正在廊下看一个小丫头煮药,却是欢喜的狠了,大步上前冲人家做揖,问:姐姐怎么在这里?发奋涂墙( )发奋涂墙梨蕊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两位堂少爷之一,虽然不是正经主人,却是不能不理会。
只得答应一声,道:堂少爷有何吩咐?梨蕊的声音天生软糯,耀廷听在耳里,酥在心里。
他对人家有意,人家与他说话这般甜蜜,他便当人家也对他有意,便笑道:我有一件长衫绽了线,想烦姐姐与我缝缝。
梨蕊便命守药炉的小丫头跟着堂少爷去取。
在梨蕊,实是没得法子,在耀廷,就当人家是半推半就,回屋寻了一件脱线的圆领衫与那个小丫头,便美滋滋巴在窗边托腮看着梨蕊坐在廊下与他补衣衫。
且说耀宗来家,看见梨蕊补衣裳,还当梨蕊是与他补破衣,一把扯过那件衣裳丢到小丫头怀里,笑道:什么时候补不得,偏在灯下补,明日又要喊眼睛疼了。
一件旧衣补他做甚,丢了罢。
梨蕊低下头,小声道:是堂少爷喊奴与他补的。
哪个?耀宗回身看西厢,果然有一只呆头鹅巴在西厢窗边望月,他便大步走过去做揖,笑道:是哪位哥哥使唤我的使女?耀廷听得梨蕊是堂弟的使女,恨不能一头撞到墙上去,强笑着回礼,道:耀宗,我是你五堂哥耀廷。
原来是五哥。
耀宗笑道:听说你和三哥到我家读书来了。
惭愧惭愧。
差不多就要到手的美人飞了,耀廷心如刀割,笑容也勉强的难看。
好好读书啊,五哥。
调戏使女这种事,你做不来的。
耀宗笑嘻嘻的说完,就把脸拉下来,指着小丫头喝道:以后五少爷的衣裳破了,都是你与他补。
吓得那小丫头缩成一团,他又换了一副笑脸拉住梨蕊的手,道:小爷我屁股疼,快与我捏捏。
梨蕊啐了他一口,掉头就走。
耀宗示威似的冲耀廷飞了个眼风,跟着梨蕊进了卧房,便把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耀廷只觉得一盆雪水泼到头顶,他拖着脚步趴到书桌边,翻了几页书又觉索然无味,干脆爬到床上去,盯着雪白的帐顶半日,忍不住嘟喃:她是服侍二少爷的,她怎么不是服侍五少爷的?念了半日心犹不甘,爬起来巴着窗看那边。
原本灯火通明的五间正房,居然黑漆漆一片。
耀廷想到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替堂弟捏屁股,难过的都不想活了,他赌气似的把灯移到厅里,摊开一本《孟子》,大声朗读起来。
夜深人静,花前月下,心头发苦的五少爷捧着圣人书,恨不能把温柔乡里的二公子头悬梁,锥刺股,然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化悲愤为读书声,用力地,大声地,把他的愤怒念出来。
除去王翰林老两口住在前面第二进听不见耀廷少爷发奋图强,第三进院里的英华,第四进的耀祖和耀宗都被这读书声惊动了。
耀文被拉去替耀祖算那笔外人算不清的帐算的晕头转身,苦无脱身之计,听得兄弟的读书声,立刻站起来道:耀祖哥,我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
你这里积了十来年的帐,一两日也算不完。
得了闲兄弟再替你慢慢算,何如?耀祖无法,只得放人。
耀文理了理衣裳回家,在弟弟头上敲了个栗子,笑骂:你怎么想到这么个好主意唤我回来?耀廷恨恨的看了哥哥一眼,依旧大声念书。
他这几日为着梨蕊神魂颠倒得好像得了失心疯,不理人算是轻的。
耀文觉得念书总比看月亮自言自语强,也不拦他,自取了一本书在灯下陪弟弟,因弟弟念的用力,他看到得趣处忍不住也摇头晃脑念起来。
耀廷嫌吵,放下书本恼道:三哥,耀祖哥的帐算完了?算不清的糊涂帐。
耀文摇头叹道:这几年耀祖哥都没有记过家用帐,管事们交上来的帐更是乱七八糟。
他们从京城回来那年的帐上还有八千两银子,上回与他算,只得四千两。
黄氏嫂嫂说箱里现银还没有那么多。
如今耀祖哥愁的了不得。
那么多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耀廷惊奇的问,和这几千两长翅膀飞了的银子比起来,区区一个美人儿没有到手便不算什么了,耀文越不肯说,他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耀祖哥也这样问我,他自家不晓得,我又哪里晓得。
耀文冷笑道:你看他使钱如流水,绝对想不到,原来二叔一年只给二百两银子与耀祖哥的。
才二百两?上回大姐不是讲黄氏嫂嫂去年光捐给富春几个庙里的香油钱就够五百两了?耀廷想了想又道:耀祖哥上个月还借了三百两给大姐夫买黄豆。
耀祖哥和黄氏嫂嫂这等使用,我以为二叔一年必寄三五千两与他们使。
耀文摇头叹息道:我也以为二叔寄的不少,方才替他们查旧帐才晓得是一年二百两。
罢了罢了,不是我家的事我们也不必替他操心。
耀祖哥在想法子填亏空呢,你先莫和人讲。
我晓得。
耀廷裂嘴笑道:耀祖哥是属刺猬的,我犯不着得罪他。
他就是把黄氏婶婶的钱花光了,还有二叔呢。
然也。
耀文把书卷起来在弟弟头上敲了几下,咱们好容易得了这样安静的所在,就当把所有的功夫都用到书本上。
中了举随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那倒是。
耀廷正了正被哥哥打歪的头巾,收了收心,翻开《八股文精选》用心揣磨起来。
同一轮皎洁的明月下,一样得了相思病的文才对月长吁良久,用英华的名字填了一首小词,用一张油竹纸写了,贴在窗格上吟哦。
姑太太因儿子夜深还在用功,披衣走到儿子窗外,劝道:你才十八,便是今科不中,下科中了举还是少年举人,何必急于一时。
文才心道今科不中等下科,英华妹子嫁了旁人孩子都会叫舅舅了,不耐烦道:我一定要中举,若是今科不中,以后儿子也不考了。
姑太太人虽糯弱,心里明镜似的:张家在二哥那里才住了几日就被二哥客客气气请走,分明是因为儿子对英华有意,二哥二嫂又没有看上文才。
不过这话若是和儿子讲了,只怕儿子就不肯上进念书,也只得先哄着儿子些,她便笑着道:今科得中最好不过。
想来你二舅舅也是乐意要个举人女婿的。
早些睡罢。
那是。
文才把歪词揭下来压进一本时卷里,念了几行八股文,忍不住又把歪词拿出欣赏。
冷不防他父亲闯进来,劈手把这张纸儿夺去。
张伯远有为相之才,看一眼就晓得这是儿子为英华害了相思病。
大抵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儿,老婆或者是别人的好,儿子一定是自己的好。
二舅哥虽然贵为翰林,自家的儿子也不见得配不上二舅哥的女儿。
他瞪了一眼儿子,喝道:你看上二舅家的英华了?文才向来老实,叫父亲抓了个正着,不敢抵赖,结结巴巴道:娘答应儿子,若是儿子中了举就去和二舅提亲。
我呸,难道我张家儿子中不了举就配不上他王家的女儿?张伯远自家几十年都不曾中过举,满腹的怨气都被儿子这句话挑了出来,恨恨道:咱们两家亲上加亲也好,明日爹爹请个媒人与你提亲去罢。
只一件,娶了亲你要收心读书,莫要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淫词艳曲。
文才心疼的看着父亲把他的得意之作捻成一条塞到灯里,不敢说话。
张伯远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命他专心读书,才气鼓鼓的回房,吩咐妻子:文才看中了英华,明日你喊个媒人去你二哥那里提亲罢。
咱们文才才貌双全,怎么说也配得过英华那妮子了,谅你二哥必许的。
姑太太嗫嚅半日,怯怯的说:还是不要去罢。
二哥到底做了官……他当了官他了不起了?他跟你不是一个爹娘养的?张伯远怒道:咱们孩子哪点配不上人家?王氏结结巴巴把那日儿子和外甥耀祖争执,耀祖被二哥痛打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当时二哥不曾说文才孩儿什么,隔日就安排我们搬出来住,想必就是因为此事。
我呸。
张伯远一口浓痰吐到床下,不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翰林么,就跟自己亲妹子摆架子。
他富贵了就忘了自己的根本了?这种人,就是他求着我们和他做亲,我也不肯。
明日你去打听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文才对门亲事罢,儿子大了,也到娶妻的年纪了。
丈夫这一回说话甚是有理,王氏连忙答应下来,自在心里算若要给儿子娶亲,二哥借的那些银子当怎么使,却是睁眼到天明。
且说文才因父亲答应去二舅舅家提亲,欢喜的一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听见母亲起来,他便欢欢喜喜跑到灶下和母亲说:娘,爹说今日去二舅舅家提亲,几时去?我要不要同去?王氏放下吹火筒,忧郁的看着儿子,良久道:你爹爹说,让娘访访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你提亲。
二舅舅家的英华好呀。
文才答的极干脆,我看哪个都没有英华妹子好,她生的既好,人又极能干。
把她娶回家,娘就不用这样操劳了。
文才说到高兴处,按着母亲的肩膀,欢喜道:娘,我想先娶亲,娶了亲我一定好好念书,给娘挣一个封诰来家。
你肯好好念书,娘是喜欢的。
王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洗脸水烧好了,你洗了脸念书去,娘等着你的封诰。
那二舅舅家……文才一步三回头,站在门槛儿上磨蹭,娘几时去?儿子这般,王氏便不肯把实话说与他听,早饭后去买菜,文才眼巴巴的送她出门,候她提着菜篮回家,又是奉茶又是打扇。
张伯远看不惯儿子这般狗腿,把正在揣磨的时卷掷下,怒道:没出息,给老子滚回屋里抄千字文去,抄够十遍给你饭吃。
文才缩回自己屋里,一边走还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母亲。
王氏只当看不见,做好了父子两个的中饭,温在灶上,出来信步走走。
梅里镇本来就不大,王氏心中凄苦,不知不觉走到二哥家门首,正好撞见柳氏带着英华出门。
柳氏因只是到隔壁去,也不曾备车马,就带了几个亲近使唤的人,和英华步行。
才出得门,就看见王氏失魂落魄站在巷口。
姑太太看上去情形不大好,柳氏自然不能弃了她去隔壁家串门,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问:姑太太脸色不大好呢,可是累着了?到家里坐一会罢。
英华上来问过好,垂手站在一边。
文才表哥前几日还嚷着要问问父亲她订过亲没有,当时姑母也在场,虽然大家都妆做若无其事,谁都没有在事后再提过。
但每一次面对姑母,她就觉得很有些难为情。
姑母一家搬走之后,她大松了一口气,今日再见姑母,还是有些别扭。
王氏看着这个让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孩儿。
英华的眼睛虽然不算很大,却是灵动活泼地。
衣裳的料子虽然平常,式样却是精致的。
挽着最平常的发髻,除去一根镶珠嵌宝的蝴蝶头簪,只得几朵初开的茉莉花儿,最醒目的是耳畔两粒白玉耳坠,在太阳光底下莹莹透亮。
这个女孩儿无忧无虑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好,也难怪儿子为她着迷。
儿子打小儿老实憨厚,也晓得上进,虽然家里穷些个,也不见得就真配不上英华。
便是哥哥嫂嫂不答应,不见得英华自己不肯。
王氏忐忑不安的看了一眼柳氏,决定为了儿子试试。
前日文才送樱桃来柳氏已经心里有数,看姑太太今天盯着女儿的神情好像挑儿媳,柳氏心中略微有些不快,笑道:英华,还不过来扶着你姑母。
英华便走到另一边扶着王氏的胳膊,母女两个把沉默的王氏送到梧桐院里。
王翰林今日还不曾出门,正在书房里收拾东西,看见妻子女儿陪着脸色不大好看的妹子进来,唬了一大跳,光着头奔出来问:小妹这是怎么了?柳氏道:我们才出门就见姑太太站在对面巷口,我看她脸色不好,就先扶她来家歇歇。
把姑太太送到罗汉榻上坐好,又一叠声叫人煮姜汤糖水来,又叫人去喊郎中。
王翰林觉得妻子处理的很好,就把女儿打发去书房替他收拾方才不曾收拾完的书信。
这是老爷有话要说不想小姐晓得了,老田妈对着左右使眼色,让大家都退到廊下。
王翰林看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柳氏坐在罗汉榻边,他就自搬了个板凳儿坐在妹子对面问妹子:可是妹夫欺负你了?王氏摇头。
王翰林又问:可是少银子使?王氏又摇头。
王翰林搔头,为难的看向柳氏:那是身上不大好?柳氏微笑道:怕是受了暑气,这几天甚热,等会叫郎中好好号号脉。
王翰林想了想,吩咐柳氏:咱们回来时不是买了不少丸药?你去寻寻,捡姑太太用得着的每样包些来。
打发走了柳氏,他方才对妹子说:你有甚为难事,和二哥说罢。
二哥若是能帮你,必不袖手。
二哥还似小时候一般待自己亲厚,王氏心中一暖,嫁与张伯远二十来年,在婆家和娘家受冷眼冷语无数,积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喷薄而出,全化做嚎啕大哭。
王翰林哄柳氏甚是熟练,就在袖里抽出一块帕子递把妹子,威严的说:莫哭了,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莫叫孩子们笑话你还似小孩儿。
王氏抽抽答答哭了好半日,才揩掉眼泪,吞吞吞吐吐道:文才实在中意英华,二哥你就把英华许给文才罢。
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王翰林盯着妹子愣了半晌,方道:休说文才还没有考上举人,便是文才中了进士,我也不舍得把她嫁进你们张家。
二哥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比王氏设想的更加残酷。
王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英华从小娇惯,王翰林的声音很温和,所以性子也活泼,更没有吃过什么苦。
说她是我和你嫂子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你们张家穷还罢了,臭规矩还多。
要叫英华去伺候你们两口子,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
可是……王氏哽咽着说:文才和我是真心喜欢英华的呀,我们不会让英华吃苦的。
你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王翰林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当年你嫁给伯远时,伯远还有三百亩水田。
爹爹犹怕你吃苦,又与你陪嫁了两顷地。
如今呢,这才多少年?如今你们的田地在哪里?你的陪嫁又在哪里?王翰林看妹子低下头泣不成声,还是有些不忍心,了一口气道:伯远不会做人家,你也不会做人家。
英华嫁到张家,你的今日,就是我女儿的将来。
所以,我绝不会把英华许给文才,让她过和你一样的日子。
文才很能干的。
王氏抬头含泪,结结巴巴道:他念书很上心,将来做了官也会……此事休要再提!王翰林看不得妹子软的抽掉骨头似的,你是我亲妹子,我不会看着你衣食无着落,便是文才,我也可以当他是王家子弟一样提携。
但你不要以为哥哥肯帮你,就会看在你是我亲妹子的份上,把英华嫁到你们家。
你不肯,英华不见得不肯的。
王氏蓦地站起,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不当面问一问英华,我不会死心。
王翰林皱眉看向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落在梧桐树上,廊下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英华,过来。
英华提着裙子跑下台阶,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好像一只灵巧的小鹿,快活的穿过几棵梧桐树,穿过大院子,笑盈盈的喊:爹爹喊我做甚?王翰林看着天真活泼的女儿,有些难以启齿。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他硬着心肠道:你姑母方才请求我把你许配给文才。
那天文才表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的确让英华有小小的得意和莫明其妙的欣喜,但英华都没有想过和这个书呆子多说一句话,更别提嫁给这个人。
他居然会来提亲!英华一下子愣住了,吃惊的看着父亲。
爹爹没有答应她。
王翰林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是有信心的,看女儿这般模样,越发吃了定心丸,又道:你姑母却说我不肯你不见得不肯,一定要亲自问问你。
我便当着她的面问你,你肯不肯?英华想都不想,我不肯三个字脱口而出,言罢扭头就走。
王翰林回头看着妹子,淡淡的说:你都听见了?我不肯,我女儿也不肯。
柳氏带着几包丸药从耳房出来,看见英华似受惊的小兔一样蹿回她的院子,心里惊疑不定,三步并做两步赶进厅里,却见丈夫板着脸站在窗边看景儿,姑太太软趴趴缩在罗汉榻上掉泪,面色苍白。
柳氏把药搁在桌上,笑道:天王补心丹,活络膏什么的都有。
什么药怎么吃都写在药包儿上了。
待郎中来了,再问问他这些丸药姑太太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王翰林点点头,淡淡的说:放这儿罢。
你们娘儿两快收拾收拾去隔壁,莫叫人家等。
柳氏便对着榻上的泥人儿露出抱歉的微笑,姑太太歇歇罢,我和英华去去就来。
说完也不等王氏有反应,忙忙的走到英华院子里。
几个小丫头都站在廊上,看见夫人过来,纷纷过来行礼。
柳氏板着脸穿着她们,径入女儿卧房。
英华坐在窗边一个软榻上,正在发愣,看见母亲进来,连忙站起来。
柳氏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使女,那使女连忙退了出去。
柳氏便问:你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没有……英华委屈又恼火的扭手指头:我好好在书房收拾爹爹的书信,爹爹突然喊我说,问我肯不肯嫁给……嫁给……张文才?柳氏怒道:你爹爹老糊涂了,怎么当着姑太太的面问你这个。
爹爹说是姑母要问的。
英华连忙回答:爹说他不肯。
算他有良心。
柳氏松了一口气,在榻上坐下,冷笑道:你没有犯糊涂答应罢?我不肯……英华涨红了脸,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嫁人。
虽然十五的女孩儿嫁人的就很不少。
柳氏慈爱的看着女儿,可是咱们家不急。
务必要慢慢儿挑个人品好的。
你瑶华姐也是二十岁才嫁的,人家从前都笑话我把她养成了老姑娘。
现在那些人要是晓得瑶华过的那样好,一定笑不出来。
娘。
我不要嫁。
英华扭捏的揪衣角。
不嫁也使得,咱们招个上门女婿。
女儿对姑太太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柳氏很是快慰,便和女儿开玩笑,看女儿羞红了脸朝屏风后面躲,笑着啐了一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当年娘十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也来了个远房表哥……后来呢?英华睁大眼睛,从屏风后溜出来,好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当时,我和你四姨娘五姨娘三个人一般儿大,表哥比我们大两三岁。
柳氏回想当年,凤眼微眯,笑道:这位表哥和我们一起上学。
他生的很好看,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你外祖父也觉得他虽然穷,可是有上进心,将来一定有出息。
你四姨尤其待他好,与他做吃食,与他做衣裳。
你五姨也待他极好。
他在我们几个姐妹里头,跟四妹和五妹最为相厚。
为着抢这个好女婿,四妹和五妹的生母差点都打起来了。
娘,后来呢?英华巴着母亲的胳膊,后来四姨和五姨谁嫁给那位表舅了?一个都没有。
柳氏笑道:四姨去求父亲,父亲便问那位表兄可愿意做他女婿,表兄说四妹和五妹他都喜欢,娶了一个就放不下另一个。
他的意思是想两个都娶罢——你外祖父一生气,就把他赶走了。
后来四姨就带着一点私房跑出去寻他,两个人过了一年,还生了一个孩儿,吵闹不休,四姨又带着孩子回来了。
那表舅呢?英华歪着头推母亲,快讲,快讲,他后来是不是回来寻四姨了?柳氏冷笑道:他中了举,要和沧州府城另一户人家的小姐成亲。
我和你五姨就在他成亲那天去砸了他的婚礼,坏了他的亲事。
然后沧州人就都晓得他的为人了,没有人肯把女孩儿嫁他。
你外祖父又使了钱,考评给了他个品行不端的评语,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后来他再回头求你四姨,你四姨也不理他,另觅了良人出嫁,连那个孩儿都带了去。
这位表舅真是……。
英华万万没有想到,说话温柔,性子平和的四姨也曾有过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去,她很替四姨不平,可是又不好意思说骂人的话,只能皱着眉说:他太坏了,怎么能那样!他以为有点本事,柳氏笑道:当时我们家又待他太好了些,他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这种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似你文才表哥这般,只见过你几面,就敢上门来提亲的人,只怕也不少。
你以后遇着人莫要那般客气。
省得人家自以为你看上人家了。
女孩儿自己不晓得尊贵,人家就是正经来求亲,也不会拿她家当回事。
英华回想昨日和李公子四目相接,霎时羞红了脸,郑重的点头。
柳氏看女儿敲打的差不多了,便带着她重出大门,到隔壁做客。
芳歌已是等的久了,听得守门的来报,忙接到二门上,先对柳氏行过礼,就忙忙的拉着英华的手,笑道:热不热?英华含笑道:还好。
让府上久候了,家里有点事略微耽误了。
无妨无妨,不过紧邻走走,几时来都使得。
芳歌微笑道:是我等不及了,有好东西给你看。
她引着柳氏和英华到上房。
柳氏和陈氏对行了礼,英华又对陈氏行礼。
芳歌在陈氏面前比英华在柳氏面前还要活泼,她拉住英华,笑道:母亲,你们看戏罢,我带英华到我们屋里玩会去。
英华初到人家做客,不敢造次,只微笑着看着两位夫人。
陈氏欢喜的嗔道:你这个孩子,仗着爹娘疼爱你,在客人面前也这般无礼。
柳氏便笑道:英华也是个爱玩爱闹的,让她们两个玩去,咱们安安静静说一会儿话。
芳歌笑嘻嘻把英华拉出来,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东角门,出来一个长夹道,夹道上搭着竹架子,架子上绿荫荫满架黄花和小丝瓜。
英华不由止步赞叹:以前住的那家人,真是会做人家呀。
哈哈,我大哥还说这个叫田园风味,再有趣不过。
芳歌大笑道:其实不就是省几个买菜的钱么。
过了这个丝瓜架,再转过南瓜圃,穿过那个养鱼塘,就是妹子的屋子了。
平裳人家都是葡萄架牡丹圃荷花池,偏到了李家就成了丝瓜架南瓜圃养鱼塘,英华也大笑,跟着芳歌走。
果然后面是个种牡丹花的高台,此时台上搭着一排竹架子,一般儿开着小黄花,底下结着几个拳头大小的的青瓜,蝴蝶儿翩翩,蜜蜂儿嗡嗡,风吹狗尾巴草摇来晃去,果然一派田园风味。
南瓜圃对面有个不小的池塘,中间是一座小上的九曲桥,半塘碧叶半塘柳影,一根钓竿从树后伸出来,还有一只红蜻蜓落在浮子边才露出尖尖角的荷叶上。
王小姐!李知远从树后探出头来,微微一笑。
那只才落下的蜻蜓振翅飞走了。
英华极是惋惜地看着那只蜻蜓远远落在一片大荷叶上,才回过头来隔着半边池塘行礼。
她的白玉耳坠子在斑驳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微微晃动,就晃进了李公子的心里。
一阵微热的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荷浪起伏,英华和芳歌衣带飘拂,带着一群待儿穿过荷塘。
芳歌好笑的瞄了哥哥一眼,却不停脚,拉着英华直直的经过哥哥身后的小径。
英华目不斜视跟着芳歌走路,心里却在不停的寻思:我昨日是不是做的过了,他会不会看轻我?大伯中风(上)( )芳歌的院子看上去也不大,五间正房之外,只有三间东厢房,西边一带白墙,留着六个石雕花窗,从花窗的格眼里可以看见荷浪柳风。
倒是在正房后边还有一排小房,花树掩映中隐隐可见一个半掩的月洞门。
英华一路走过来,便晓得了东边原是主人的正宅。
王家买下的西边院落,前两进想是书斋,后三进俱是安置族人的所在。
似芳歌这五间正房后面,便有供使女们住的一排房子,不似英华的小,后两畦绿葱之外便是高墙。
芳歌的东厢三间并无隔断,一边儿是书架书案,墙上挂着一架古琴,一边儿窗下摆着两只大绣架,靠墙摆着两个架子,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和一格一格分颜色的的绣线。
一个妇人正坐在一张绣架前拈着针儿不晓得绣什么。
芳歌引着英华进来,笑道:英华姐姐,这是我沈姐。
沈姐,这是隔壁王大人家的二小姐英华姐姐。
那沈姐抬起头,现出一张和芳歌**分相似的面庞。
英华看她年纪不小,芳歌待她又很尊重,再一回想那日芳歌两个听讲她受欺负又怒又急的情形,就晓得了这位沈姐必是芳歌兄妹三个的生母。
既然是生母,那自然要格外客气些,沈姐站起来万福才到一半,英华已是抢着福了一福,笑道:沈姨娘。
沈姐手忙脚乱,没口子道:不敢当,不敢当。
英华待自己的生母这般客气,芳歌心里欢喜极了,把沈姐按到一张板凳上坐下,笑道:沈姐,你坐罢,青阳到哪里去了?他这几日嚷着要见英华姐姐,偏英华姐姐来了他又跑的影子都不见。
青阳的功课还不曾完,怕是还在老爷书房。
沈姐才坐下又站起来,满面笑容道:我去瞧瞧罢,厨房里待烧中饭,也要去看着。
芳歌忙站起来,英华也跟着站起来,两个送沈姐到阶下,方回东厢闲话。
英华信步走到绣架前细瞧,那只绣架上绷着一块大红的锦缎,是一副将绣完的百子图,除去右下角的一个童子只勾了个轮廓,那九十九个童子眉眼各不相同,穿的衣衫也各式各样,童子们或是拍球,或是斗虫,或是放纸鸢,或是嬉水,俱都活灵活现似生人一般。
英华在京城也曾见过不少人家都有百子图的屏风儿,却没有哪一副比得上这副好,配色又均匀,构图也恰到好处,人物儿又活泼,好像吹口气就能活过来似的。
英华自家没有耐性绣花儿,但这幅百子图实在爱煞人,她伏在绣架边细细赏玩,不住赞叹。
芳歌抿着嘴儿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
拉着英华到另一边,指着书桌上摊开的一幅画儿道:英华姐姐,你看这是谁?这幅画儿用工笔细描出远山近水,杨柳依依,马车停在右下,当中一位丽人牵着一匹红色俊马,衣衫飘飘,神采飞扬。
那丽人的衣裳有些儿眼熟,眉眼更是眼熟,与英华镜中的模样像到九成九。
英华快活的捂住了自己的脸,欢喜道:这画的是我?画的真有些像我呢。
芳歌只是笑,英华又问了一回,才答:自然画的是姐姐,姐姐可喜欢?喜欢。
英华抱住芳歌跳跃,芳歌妹子,你画的真好。
芳歌笑容满面将画儿卷起,道:明日叫哥哥送到县里裱起来,后日妹子亲送到府上去。
谢谢妹子。
英华一边寻思要寻些什么稀罕物件与芳歌回礼,一边问:妹子的工笔甚好,学了几年?芳歌笑道:家兄曾在泉州正经拜过先生学画的,妹子偷学了几日,也只能画个绣花样子。
芳歌妹子的画很好了呀。
英华笑道:我也学过几日,怎奈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先生无法只有罢教。
芳歌有些不相信的看着英华。
英华涨红了脸道:实不相瞒,奴还不会绣花,针线上也不大会。
芳歌愣了一会,笑道:其实妹子学弹琴时,一口气气跑了三位琴师。
母亲无可奈何,也只有罢手,那琴只有挂在墙上遮洞。
言罢和英华相对大笑,两个都觉得对方实在有趣,实是可以深交的好朋友。
且说柳氏和陈氏两位夫人闲话,左右不过说些娘家在哪里,还有哪些亲戚做了官之类的闲话。
柳氏看芳歌很顺眼,陈氏看英华也合眼缘,两个做母亲的膝下都有儿子,都暗暗使劲儿要旁敲侧击小姐们的底细,也是越说越投机。
管家带着戏班的班主一连上来几次,因两位夫人谈兴正浓,又默默退了下去。
那个班主急的了不得,一再恳求管家:孩子们都妆扮好了,再不开锣,日头一晒汗一浸,妆都糊了。
那管家叫班主缠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带他上来请夫人们挑戏。
陈氏让柳氏先挑,柳氏随便挑了一出吉利戏文,两个听了一回戏,青阳蹦蹦跳跳过来见母亲,又与柳氏行礼。
陈氏将这个小儿子搂在怀里问他功课,又叫他坐下听戏。
青阳笑道:几日不见英华姐姐,想念的很,我去和英华姐姐说几句话再来,可使得?陈氏啐道:才比桌子高一点儿,讲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你去罢。
又笑对柳氏道:瞧这个孩子的亲热劲儿,若是再大几岁,怕不是就要缠着我去府上求亲——英华小姐今年也有十五了罢,可说定了人家?过了五月就喊十六了。
柳氏微笑道:虽然个头生得不小,其实心性还和孩子似的。
我们老爷也舍不得就把她许人家,还要留她几年。
柳氏这话隐隐带着拒绝的意思,陈氏不好再问下去,端坐着听戏。
柳氏虽然看芳歌甚好,一则耀宗也才二十,婚事上并不着急。
二则和芳歌才见过两面,并不晓得人家的性子如何,打听得她不曾订过亲也就罢了,三则耀宗的婚事还是要他父亲做主,做后母的遇见好的与他留意也罢了,并不是急得来的事。
陈夫人不言语,柳氏也就专心听戏。
中午歇了戏吃毕午饭,陈氏因年纪大了困倦要午睡,就喊芳歌陪柳氏母女听戏,这边才开锣,王翰林突然使了管家过来请柳氏和英华回家,原来大伯不晓得怎么在书院里中了风。
富春书院在富春县城外三里地,离梅里比枫叶村更近些,翰林老爷就把中了风的长兄抬回来,急唤柳氏回家料理杂务。
柳氏便和芳歌说:家里有事不得不回,休要惊动你母亲,咱们悄悄儿回去也罢了。
芳歌哪里肯,非要去请母亲起来,英华挽着芳歌的胳膊笑道:夫人实是倦了才去歇息的,此时喊她起来,老人家走了困晚上又睡不着反而不美。
咱们两家莫要行那些虚礼。
改日得了闲,我下帖子请你过来耍。
芳歌只得把柳氏母女送到门口,回来就见哥哥站在二门边怅然若失,不由伸出五指在李知远面前晃了晃,笑道:哥哥,你发什么愣?李知远拍开妹子的手,笑道:客人怎么好好的走了?芳歌便把英华大伯中风一事说与哥哥听。
李知远想了一想,道:母亲那里不是收着什么活络丸,中风能吃的么。
你去和母亲说声儿,讨两丸来我送去,人家上回帮过咱们,她家有事咱们也不能袖手。
芳歌只得去问陈氏,幸好陈氏眯在床上还不曾睡着,就取钥匙给芳歌取药,李知远寻了个小锦匣装着两丸药,到王家门首请守门的通报,说李家送药来。
那守门的甚是机灵,忙忙的把李知远请到厅上坐,到梧桐院门口央个婆子进去传话。
大伯睡在书房榻上,耀文和耀廷两个唬得六神无主,只晓得哭,耀宗已经被王翰林打发到县里请郎中去了,耀祖也被打发回枫叶村报信。
翰林大人站在门口哎声叹气,家里的男人虽多,却是没有一个能到前头去招待客人的。
柳氏情知大伯抬到了家里,后面必有大队人马过来,务必要赶在人来之前把耀宗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与亲戚们暂住,梨蕊这头看着人搬二少爷的东西出来,柳氏在那头看着人搬铺盖进去。
家里只得儿媳妇黄氏和英华是闲人,柳氏和黄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不肯使儿媳妇的,想一想,英华昨日还和芳歌兄妹一起出去耍过,就命英华去前头。
李知远在厅里坐了一会,就见英华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方才听芳歌讲府上有人中风,我家现成有九珍活络丸,母亲让我送两粒来。
就将小锦盒奉上。
此药是与伯父吃的,英华不肯让婆子去接,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无意中指尖划过李知远的指头。
李知远愣在那里,英华涨红了脸把锦盒交给一个婆子,因人命关天,也顾不得害臊,问:这个丸药怎么吃?用童子尿半碗热黄酒半碗化开吞服。
李知远也脸红了,若是不见效还罢了,若是手脚能动弹了,使个人过去说一声儿,家里还有几粒,我都送过来。
英华郑重谢过李知远,命婆子快把药送到后头去。
药已送毕,李知远却不舍得走,默默站在厅里赏玩王翰林的珍藏。
英华沉默了一会,待要寻些话儿和李知远说罢,心里乱得和一团麻似的,实是寻不出话说,待要送客罢,又有些莫明其妙的不舍。
英华头一回这般无措,涨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不能。
李知远眼睛虽是盯着墙上的字画儿,其实对面墙上挂的是字还是画他都不晓得,全副心神都在十步之外的英华身上。
他两个这般诡异,陪英华过来的婆子只得用力咳嗽,恨不得用咳嗽声在两个人中间建一堵高墙。
李知远甚为知趣,立刻微笑着说:我回去了。
英华微微点头,跟在他后面几步远送客。
李知远转过身来,做揖道:紧邻这般客气做甚,王小姐还是请回罢。
有劳李世兄送药来。
英华福了一福,轻声道:奴全家感激都来不及,送送怎地。
李知远又做揖,莫要送了。
英华又万福:多谢李世兄。
突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妇人手拉着一个**岁的男孩儿,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小娃娃奔了进来。
守门的管家脑门上顶着五条鲜红的爪印,满头是汗跟在后头,看见英华小姐在前庭,连忙喊道:二小姐,这妇人说是来寻大老爷的,小的拦都拉不住,还叫她抓烂了脸。
那妇人听得英华是二小姐,哭声就大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呀。
大伯中风(下)( )大伯家的大伯娘?好像年纪太轻了些……英华看着那妇人呼天抢地,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李知远咳了一声,小声提醒:怕是贵亲的外宅,先想法子拦下来,莫让她进二门。
英华疑惑的看向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听我的,拦住莫让她见贵亲。
英华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李知远出的主意必是替她设想,她立刻就照做了,喝道:这妇人疯了,满嘴胡言!那妇人哭声立止,瞪着英华。
英华便道:请她们出去。
站在英华身后的婆子忙上前拦那妇人,守门的使袖子遮住面孔,拦在孩子面前。
那妇人见英华温柔安静,便是要她走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就添了胆子,运了运气,用力嚎道:杀人了呀,老的死了小的就不认我们娘仨了呀。
就将抱着的孩子朝婆子怀里一塞,那婆子怕孩子跌坏了,只得双手环抱孩子。
那妇人空出手来,伸出尖尖的十指朝英华脸上抓。
英华退后一步,将那妇人的手腕擒住,怒道:很好。
朝侧面让了一步再用力一推,就将那妇人的胳膊扭到背后用力一拧。
妇人吃疼,不由自主跪下。
英华压住那妇人,恼道:好好说话使不得么,偏要动手!那婆子把小娃娃放到地上,就解了衣带将那妇人的手缚住,一边捆,一边道:居然想抓我们小姐的脸。
,老娘先把你捆住。
那妇人不停的喊救命,又喊她儿子出去报官。
小娃娃大哭,大一些的那个孩子在守门的怀里拼命挣扎要逃。
李知远皱眉看了一会,大步过去把大孩子制住,喝道:这种上门闹事的,也不必和她们罗嗦,捆起来先关两日。
守门的着实机灵,连忙答应:老奴晓得柴房在哪里,先将这两个小的寻间空屋锁起来。
就把大孩子扛在肩上,又把不停啼哭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大步朝夹道走。
那妇人这才慌了,喊道:把孩儿还给我。
前头闹了这半日,早有几个管家跑来。
李知远就命管家把两个孩子抱进去寻间空屋关起,指了个婆子看守,又指了一个管家,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守门,什么远亲近友俱不许放进来。
两个孩子抱到后进去,哭声都听不见了,李知远方道:那妇人,你好好说话罢,谁支使你来的?你若不老实说话,将你送官,不论是非曲直先剥你下衣打二十板,你也无颜见乡里。
那妇人只是哭,跪坐在地上,衣衫俱污,蓬头垢面,英华不忍,命人把捆她的带子解开,道:你说话罢。
柳氏风风火火赶来,问女儿:这妇人是怎么回事?英华答道:莫明其妙闯进来说了一堆疯话,什么老的死了就不认她们娘仨。
我请她出去她还要抓我的脸。
现在叫她讲她又不言语。
柳氏已经明白,冷笑道:我们老爷虽是中风,人还明白的很,方才吃了药话也讲得出来了。
咱们搬回富春才几日,你就能替我们老爷添一个七八岁的大儿?且把她关几日,候老爷大好了再收拾她。
明明是大伯中风,怎么母亲偏说是父亲?英华满腹疑问,咬着嘴唇不敢开口。
那妇人嚷道:休胡说,明明是我们大老爷中风。
论理你该喊我小嫂子,你们这般待我要遭雷劈。
柳氏冷笑道:这人真真糊涂,我们老爷中风,还是大老爷送他回家的。
她转过头看向李知远,李世侄,是也不是?确是王世伯病了。
李知远点头,道:王山长好的很。
那妇人厉声道:你们骗人,把我孩儿还我,我要去县里告你们。
柳氏不理会,命人把那妇人的嘴堵住,和那两个孩子分开关押。
李知远见事了,便要辞去。
柳氏谢他,道:多谢援手,不然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是非来呢。
李知远笑道:伯母客气。
府上若是少人手,使个人喊声,小侄必来的。
在微笑的柳氏面前,他莫名心虚,都不敢看英华一眼,只朝着英华的方向拱拱手,就走了。
柳氏带着英华回梧桐院,问明经过,听得李公子加了个人守门,赞道:是个精细人,你二哥要和他似的,咱们就省心了。
英华附在母亲耳边,小声道:李公子说这妇人或是大伯的外宅,嘱我不要让她和大伯见面。
是不是,咱们管不着。
柳氏冷笑道:候你大伯家的人来了再说罢。
这事真真有趣,前脚你大伯中风不能言语,后脚就有人上门来认祖归宗!若真是……这样待她们不好。
英华皱眉。
真是,咱们也不能替大伯家认。
柳氏看女儿一头雾水,讲与她听:认了,你大伯娘怎么想,你堂哥哥们还要不要做人?他们自己要认,咱们管不着,横竖咱们不能认。
就是他们认了,似这妇人这般,一言不合就要抓你的脸,与她不来往最好。
倒不如这会子撕破了脸。
停了一会又恼道:还不曾认呢,就张口闭口是我小嫂子。
我嫂子在枫叶村呢,就是大伯自己认帐,她想当小嫂子看大嫂不掐死她!王翰林在门口已是站了一会,觉得妻子的苦水已经吐完了,才踱着方步进来,恼道:大哥的为人我晓得,向来方正,连个妾都不肯纳的人,怎么会有外宅!这妇人,必是受人指使来坏大哥名声的。
这么着。
还要悄悄儿使人去打听这妇人什么来历。
想来外头还有同伙,柳氏道:这事咱们做不得,方才李公子送药来了,你写个谢字儿送到隔壁去,就托李大人办罢。
王翰林深以为然,就命英华磨墨,写了个谢字儿使人送到李家去。
英华乍遇到这种事情,又是惊又是奇,趁着父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儿走到外面,命老田妈带她去瞧那妇人。
老田妈便带英华去,一边走一边说:二小姐看看也罢了,莫和她讲话。
她若真是大老爷的妾,又有了孩儿,怎么不在枫叶村住着?必是大夫人不容她进门。
大老爷那边的事,咱们这边能不管就不管。
怕就怕是来讹银子的,一个妇人哪来那么大胆子,必定是有人支使,麻烦还在后头呢。
英华好奇道:怎么讹?哎哟喂,二小姐。
老田妈笑道:还能怎么样,堵着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呀,咱们老爷是要名声的人,说不得与她几两银子打发她走。
这一开了头,养她们仨一辈子算是轻的,就怕前脚才打发走她们,后脚又有一群人来说大老爷欠了他们钱来要帐。
横竖大老爷不能言语,连个对证都没有。
我明白了,怪道方才娘在那妇人面前就是不承认中风的是大伯。
爹也不出来。
英华摇头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缘故。
为了钱,有些人什么法子是想不出来的呢。
老田妈摇头叹息,这种人万万不能与她好脸,二小姐在窗户外头看一眼也罢了。
英华连忙答应。
那妇人就关在第五进看家下的梯底下,英华去看时,她睡在一张木榻上冲着英华冷笑,神情恶毒。
英华顿觉厌恶,掉头去问那两个孩子,却是一个婆子领家去了。
到得那婆子的住处,小的就是那个婆子抱在怀里,正喂他吃粥,大的那个抱着一大海碗粥吃的正香,头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英华见两个孩子衣裳上的灰都掸的干干净净,脸也像是洗过了,也没有哭闹,她就放了心,点点头道:那妇人也罢了,这两个孩子莫让他们饿着,也莫要打他们。
老田妈连忙答应,笑道:夫人吩咐过了的。
这两个孩子都没有被虐待,英华心里好过许多,信步走到二哥院子瞧瞧,梨蕊已经把二哥的东西搬的差不多了,五间正房俱都收拾出来,两边都是卧房,床帐俱全。
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看家的婆子靠着抄手游廊打磕睡,老田妈把她拍醒,低声与她说话。
英华心里烦躁,略站了一会就出来。
转回梧桐院,东厢书房门口围着一大圈的陌生人,有男有女,英华自衬挤不进去,只得又回正房。
柳氏见女儿站在门边,忙道:大夫已经来了,你几位堂姐和堂姐夫也到了,前面乱的很。
你回去罢,此时不是见礼的时候。
前头哭声不绝,气氛压抑。
英华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长长吐了一口气,就问梨蕊在哪里。
小丫头指了指隔壁,笑道:梨蕊姐姐在隔壁院子里。
英华嗯了一声,就到隔壁去。
梨蕊正站在廊下看人搬书,看见英华过来,忙笑道:小姐屋里的细软都收到箱子里了,若是短什么使,小姐问杏仁,方才是婢子和她一起收的。
英华看二哥这边略好一点的东西都不见了,不禁道:怎么跟防贼似的?大老爷那边来了不少人,夫人吩咐说零碎先收起来,丢了东西事小,吵闹起来还是咱们的不是。
梨蕊笑道:隔壁现成的例子在那里呢。
依着婢子小人之见,大老爷无事还罢了,若是不好,还不晓得怎么闹呢。
不会的。
英华忙道:我们和大伯家向来亲厚。
英华歇了一会,闷闷的说:我心里是不大快活,方才,方才……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闯进来闹了一场,说大伯不行了,我们不认她们娘仨……梨蕊惊奇的睁大眼睛,停了一会反应过来,笑道:这不是麻烦找上门来了?小姐没有客客气气把人家请进厅里坐罢。
不曾。
英华涨红了脸道:她抓花了守门的福伯的脸。
还要抓我,我没忍住,把她制住了。
李公子说把她们三个关起来。
娘也说把她们关起来。
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我想不通……为什么偏要这样。
梨蕊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英华肩上,安慰她:现在家里这样乱,谁也顾不上这个事,若是任由那人在外头胡说,王家的名声就叫她坏完了。
咱们家也不会打她骂她,不过先关几日。
小姐想一想,若是大老爷名声坏掉了……前几日老爷不是讲,咱们家主持书院,顶要紧是名声。
大伯和爹爹为了书院呕心沥血几十年。
她便真是大伯的外宅,更不该这时候闹的。
英华皱眉道:这么想,我心里就好过些了。
歇了一会,又道:今天实是多亏有李公子安排,我方才都不晓得怎么办。
若不是他,只怕那妇人就闯进梧桐院了呢。
梨蕊笑道:这会子又不恼人家了?我哪有!英华摔袖子,我只是当时没想明白。
现在想明白了,其实李公子……李公子怎么样?梨蕊好笑的看着英华玩弄衣带。
娘都夸他能干,我也觉得李公子很能干啦!英华说完,提起裙子大步跑回自己的院子,进了卧室把门拴上,只觉得心里跳得厉害。
王大老爷中风的消息传回枫叶村,不只大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都赶来了。
就连几个女儿女婿都带着孩子一起来了。
同族的子侄跟着来的也有十几位。
王翰林看着这一堆人围住兄长哭声震天,着实头疼。
耀宗带着县里的郎中来家,一见书房里围着这许多人,他老爹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就喝道:都是郎中呀,都让开,外间呆着去,郎中要号不准脉,谁担当得起?他吆喝了好几遍,女婿和侄子们才退到外间。
女人们依旧围在大老爷的病榻边抹泪。
还是大夫人站了起来,抹着眼泪道:都出去罢,让郎中先瞧瞧,或者还救得回来。
带着一群妇人出来,王翰林便请长嫂到西厢暂坐。
大夫人道:我就在外间,哪里也不去。
嫂子甚没眼色,王翰林没得法子,只得老实道:实是有一事和嫂子说,还请嫂子移步。
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家子骨肉都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罢。
大夫人说完还补了一句:咱们富春乡下地方,没有京城那些规矩。
外宅找上门来的事,能当着子侄们的面说的么?王翰林恨的磨牙。
说罢。
有话快说。
大夫人坐在主位上催道。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王翰林,等他讲话。
王翰林心里实是有些恼了,方才他和柳氏商量,这个事自己绝不能管,越早交给大嫂越好。
那妇人不论是不是大哥的外宅,大房晓得的时候越晚,抱怨二房必定越多。
好在这里全是姓王的骨肉,便是背地里和大嫂说知,他们也是会晓得的。
王翰林便道:方才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儿闯进来要见大哥,胡说些什么大哥不好了咱们就不认她娘仨。
屋子里一片吸气声,这是外宅?大夫人愣了半响,方道:她们是什么人?我们回富春还不到半个月,哪里晓得她是什么人。
王翰林为难道:这妇人实是泼恶,一进门就抓花了我家管家的面门,还要抓你英华侄女的脸。
你弟妹恼了,把她捆在柴房里,就等大嫂你发落呢。
大夫人脸色铁青,过了好半日才道:先关着罢,等你大哥好了,让你大哥发落去。
说话间柳氏托着一只小锦匣过来,道:隔壁李大人听讲大伯中风,使他家公子送了两丸药来,快让郎中瞧瞧可对症。
就将锦匣交到耀宗手上。
那郎中忙出来接上药,看过之后大喜,道:王山长原是痰火上涌,这是南边白云堂有名的九珍活络丸,正是对症之药。
用半碗温黄酒半碗童子尿化开,最是化痰活血的。
柳氏忙命人去寻。
屋子里有个带孩子的就道:童子尿现成,拿个茶碗来就使得。
耀宗忙把桌上不晓得谁的半碗金桔茶泼到外头,就将碗递与他。
柳氏其实早就备好了黄酒,这边一喊,老田妈就提了一小坛没开泥封的黄酒进来,后边两个人捧进温酒的炉子,炭篓。
老田妈将泥封拍去,又请郎中验那黄酒可中使。
郎中尝了半碗,赞道:好酒。
大夫人啐道:既然是好酒,快些温酒化药。
大房几个女婿抢着摇扇温酒,过得一会药汤成,大夫人亲自尝了尝,使手帕垫在大老爷脖子下边,一勺一勺给大老爷灌了下去。
却是王家运道好,这碗药汤灌下去,大老爷喉咙里就吼吼响,郎中用个小管儿把痰吸出来,大老爷喘了一口气,咳出半盒痰,一眼望去满屋子的人,哑着嗓子道:老夫还没有死呢,都在这里做什么,老大留下,别人都与我家去!王家子侄面面相觑,哪里肯走。
大夫人板着脸道:都不许走,当着全家骨肉的面,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了俩孩子?富春书院山长之争( )大老爷原本苍白的面颊变得通红,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愤怒的盯着妻子。
大夫人不为所动,冷静的重复:你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了俩孩子?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
大老爷喉间吼吼了几声,颤抖着说:你胡说什么?大夫人道:她们就在外头,二弟,你让她们进来。
大老爷把眼睛转向弟弟,一脸的不相信: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翰林心里悔的要死,这都是什么事儿,明明是人家找上门来的,倒弄得像是他指使的一样,他气得手指微微哆嗦。
柳氏就站在丈夫的身边,悄悄儿握住丈夫的手,冷着脸道:方才一个妇人把我家人脸都抓烂了,在大门口又哭又闹要见大老爷,英华去拦,差点被她抓破相。
我们把她捆在后院呢。
便吩咐老田妈提人来。
老田妈察言观色,先把那妇人捆了个结实,又寻了块破布塞了她的嘴,方命两个壮实的婆子提着人去,她自去把那两个孩子领来,将那个大的牢牢捉在手里,怀里抱着那个小的。
远远落在那妇人后头。
且说满屋子人见提上来一个蓬头散发,捆的和粽子似的妇人,俱都吸了一口凉气。
王翰林命人把那妇人的头发拨开,恼道:就是这妇人,你们谁认得她?这屋子里的男人,除去王翰林自己,倒有一半是认得这个妇人的,这个妇人在县城东门外开了个小饭馆,大老爷带着子侄们到县里去办事,十回倒有八回是在她那里吃的中饭。
这外宅,八成是真的了,几个侄儿还罢了,女婿们和儿子都变了脸色。
那妇人见满屋子人个个脸色难看,只当大老爷死了。
嘴里的破布一被拉开,立刻哭道:大老爷,你闪的奴家好苦啊,你抛下奴和两个孩儿怎么活呀。
大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指向那妇人,又指向躺在榻上的大老爷,气的说不话来。
大老爷面孔涨得通红,恼道:胡寡妇,你……你!一口气喘不上来,面皮由红转青,牙齿咬的嘎嘎响。
那郎中一面替他抚胸,一面道:那九珍活络丸还有一枚?速速再冲一碗黄酒来!大家哭成一片,手忙脚乱去给孩子把尿,去倒黄酒,去给小炭炉摇扇子。
唯有大夫人瞪着胡寡妇,面孔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胡寡妇起先见大老爷还能讲话,人就软了半截,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过得一会看大老爷像是动不得了,她就有了气力,涕泪交织的哭唱:你闪的奴好苦也,你叫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柳氏冷眼看过去,侄儿侄女婿像是都信这个妇人是大伯的外宅。
倒是方才大伯话里的意思像是说这妇人是丈夫指使的,此事若不及时洗涮,那才叫惹麻烦上身。
柳氏想了一想,道:那妇人,你休乱说。
你这两个孩儿的父亲是谁,一查便知,你休血口喷人。
自然是王山长的,还能有别人么?妇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王翰林和柳氏二十年夫妻,心意相通,方才原是气糊涂了,得妻子提点,立刻道:这个妇人住在哪里,生孩子时是哪个稳婆接生的,都是打听得出来的。
照着日子一推,就晓得孩子的父亲是哪个。
大嫂使个人去查一查。
话音未落,守门的顶着五道粗红杠进来,禀道:老爷,书院的汪先生和田先生求见。
不见!大夫人板着面孔道:就说我们老爷无事,才吃了粥睡下了,不宜惊动,请他们先回去罢。
守门的看向自家老爷。
王翰林微微点头,守门的便出去了。
大夫人冷冷的看了二叔一眼,道:王家的名声要紧,谁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就去祠堂请家法。
她自慢慢走回去端坐在椅上,对着大儿子耀芬慢慢道:把这个贱人的嘴堵上拖下去。
又面朝王翰林,问:二叔,你到底想怎样?王翰林愣住了,他和柳氏商量时也料到了大哥这边会抱怨他,但没有想到大嫂这般直截了当。
柳氏立刻接道: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耀芬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二叔为什么不把我爹爹送回枫叶村?若是说中风的人不能动,为什么又把他带回你自己家?书院里还有几百学生上课。
王翰林恼道:大哥不肯在书院里,从书院到梅里比到枫叶村近十几里地,自然是把你爹爹挪到这里来。
梅里到县里近,喊郎中来也快些。
是为了让那个妇人来坏我爹爹的名声罢!耀芬冷笑,你想把爹爹从山长的位子上拉下来,对不对?大夫人恨道:为了这个书院,咱们家付出了多少?二弟,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怎么能对你大哥。
为了书院,家里的地都卖光了,为了给穷学生凑赶考的路费,他连我的嫁妆都花光了。
你以为用这个法子就能坏了你大哥的名声?她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到王翰林脸上,厉声道:你休想!王翰林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这样想……我并不想做山长的,你们若不信,我从此不踏入富春书院一步,可使得?此言一出,几个侄女婿板着的面孔俱是一松,大侄儿脸上甚至露出喜色。
王翰林长叹一口气,道:你们走罢。
我不会管富春书院的事了,也不会管你们的事。
胡说!大老爷哑着嗓子喊道:休听那糊涂妇人的话。
二弟,你过来。
王翰林看向里间,兄长半卧在郎中的怀里,面露恨色,指着大嫂道:莫听她胡说。
二弟,富春书院是咱们两个人的。
他喘了几口气,慢慢道:我管了几十年,也管的累了,这个山长让你来做,正合适。
耀芬凄厉的喊了一声爹,扑到父亲榻前,泣道:二叔故意坏你名声,这样的人做山长,会把爹几十年的心血都毁了呀。
大老爷喘着气,骂道:畜生,你可晓得这些年都是谁在补贴书院的开销?柳氏冷冷的说:耀宗,你把靠窗那个架子上最上面一个盒子取下来,那里面有一本帐,你拿出来读给大家听听。
耀宗忙依言取来,随手翻开一页,慢慢念道:庆元十九年收到二弟送来的银子两千两,开支如下:十位先生的薪水一千两,书院杂项开支三百两,书院新建教室八间二百两,配家具二百两。
支与学生灯油钱六百两,支与汪树才六人路费一百二十两。
核计两千四百二十两。
旧年共收学费六百两,居然有盈余一百多两,大喜事也。
除去躺着的王大老爷,柳氏和耀宗,就连王翰林自家都是头一回晓得这些帐。
里外两间屋里五六十人,俱都鸦雀无声。
耀宗翻到最后,慢慢道:几十年的帐念下来我也不耐烦,我从头开始讲与大伯娘听罢,庆元六年,爹爹寄九百两,书院用一千三百两,大伯典地。
庆元七年,爹爹寄一千二百两,书院用一千两,大伯赎地。
庆元八年和九年爹爹不曾寄银,庆元十年起每年爹爹寄一千五百两至庆元十七年。
庆元十八年官家给大臣们加了俸禄,从那一年到去年,爹爹都寄的是两千两。
耀宗冷笑着把那本帐摔到耀芬怀里,道:我爹的俸禄,一个铜板不少都寄回富春给大伯使用了。
你可晓得咱们在京城用的是什么钱?是我爹替人家写对联,做贺辞,写寿屏的润笔!我母亲几十两几十两的积起来,再去贩丝、贩酒,每年赚几百两银子生活。
富春书院到京城会试的举子,爹爹还用富春书院的名义送五十两灯油钱!五十两够我家用一个月了!耀芬扭过头,低声咕哝:沽名钓誉。
大夫人啐了一口,道:咱们在富春又过的什么日子?除了耀芬,他们哥几个谁穿过新衣?自从老爷把耀芬媳妇的嫁妆都要了去补贴书院开支,耀文都说不到门当户对的亲事!家里的田地当的当,典的典,败了个精光。
这几年每年都是耀芬媳妇回娘家要粮食。
言罢大夫人恨恨的瞪着王翰林:你大哥倾家荡产,你若似咱们,哪里来的银买大宅?哪里来的钱养这么多管家奴婢。
大老爷艰难的喘着气,呼呼似风声。
大夫人看了他一眼,掩面大哭,一边哭一边道:我跟着你一辈子,我活够了呀。
我们为了书院倾家荡产,你兄弟凭什么住着大宅,使着这许多奴婢,他现在还想夺我们的书院!我们家寄回乡的,不是银子么?耀宗怒道。
耀宗!王翰林喝道:罢了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山长,书院以后什么样儿,我也不想管了。
那好,分家!耀芬大声道:富春书院归大房,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分家……田地都败光了,二房在外面另买了房子住,能分的也只有书院,书院还要归大房,有什么好分的?耀宗冷笑两声,看向柳氏。
柳氏微笑道:我老早就劝老爷分家了,偏我们老爷不肯,一定要跟大哥一起填书院那个无底洞。
依着我看,老家的这些产业,包括书院,咱们全都不要,可使得?王翰林手指在柳氏手心哆嗦。
柳氏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老爷,今日来的就有同族长辈,就央他做个见证,再请隔壁李大人来做个中人,咱们一个铜板都不要了,好不好?好,很好。
王翰林点头,道:耀宗,你去隔壁请李大人来。
耀宗答应着走了,屋子里静默的只听见大老爷的喘气声。
侄女婿们和侄女们相互使眼色,耀芬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王翰林俱看在眼里,他心灰意冷的坐到椅子上,长长叹气。
柳氏挨着王翰林坐下,笑道:嫂子坐罢,还有坐儿呢,大家都坐下。
站着等,怪难看的。
大夫人恨恨的坐下。
同族那个长辈其实只得十六岁,论辈份是王翰林的族叔,其实还不大懂事。
大家让他坐了上座,坐下等人。
少时耀宗陪着李知府和李知远进来。
王翰林便道:今日我大哥病重,大嫂和我当着他的面儿分家,书院全归大哥,我们这房的什么我都不要,烦你来做个证见。
王翰林是个舍得的,做了二十多年官儿,积的银子全搬回家与大哥办书院。
李知府晓得他不是个爱财的,虽然今日分家情形诡异,他也没有多问,点点头,依着他所言写了个分家合同,一式三份,道:贵族有长辈在否,请瞧瞧。
那位小族叔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不大明白,转手交给耀芬。
耀芬看得条文缜密,二叔这边分文不取。
这个结果超过了他的期望,他便点点头,道:就是这般。
请叔祖做个见证。
抢先把自己的名字与在下边,按上手印。
王翰林一言不发签名,李知府候那位小叔祖按过手印,自家也按过签了名儿,道:从此两房各自过活,生老病死互不干涉。
就把那三张纸分与耀芬,小叔祖和王翰林。
王翰林将那张纸儿随手丢过一边,走到大哥床榻前,道:大哥,我对不住你,书院我管不了了。
言罢掉头就走。
大老爷喉头吼吼作响,却没有吼出半个字来。
柳氏见大老爷不言语,也自心凉,走到李知府那边,低声道:还请李大人移步西厢暂坐。
引着李知府父子出去了。
父母都走了,耀宗便走到大伯娘面前唱了个喏,道:大伯娘,小侄替你到镇口雇几辆车罢,迟些儿走,到枫叶村天就黑了。
他也不顾大夫人脸都抽抽了,大步走到门首吩咐人去雇车。
老田妈站在廊下偷听多时,忙大步跑过来,喘着气,响亮答应:是!又喊:送客!掉头就把那两孩子放了,那大孩子已是扯着小孩子扑到母亲身边哭起来。
老田妈便叫把那妇人的绳子解了,塞嘴的破布也与她取下,对她说:多亏您这一闹,大老爷和我们老爷分了家了。
你要认祖归宗,到枫叶村去,你要不认得路,我也替你雇辆车?那妇人活动活动手脚,冲着西厢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把小孩儿抱起,扯着大孩子飞一般走了。
耀宗冲老田妈伸了伸大姆指,裂嘴一笑,道:干的好。
摇摇晃晃迈步朝大门走。
老田妈低下头,踩着小步子跟在二少爷身边,笑道:老爷夫人一直教训小妇人,要与人为善,做人要厚道呐。
若是老爷晓得怪罪下来……我替你顶着。
耀宗笑道:去喊车来,有五六十人呢,喊十辆车来,车钱就莫要给了。
耀芬握着那张字据,只掂记着要去族里上档子,还要去县里改档子。
却没有留神旁的。
待他回过神来走到外边,恰好看见那妇人跑的飞快。
他恼道:怎么把那妇人放了?耀祖站在一边,不阴不阳的说:想是回枫叶村认祖归宗了罢。
甩了甩袖子,也不理他,大步回后头去了。
耀芬恼的跺脚,喊人去追,方才来来去去的管家婆子都做鸟兽散,却是无人理他,待兄弟们商量好了到大门口再寻那妇人,连个鞋印都寻不着了。
只得忙忙的大家坐车回枫叶村去。
唯有大老爷被抬出来时,柳氏使老田妈送了几床被卧出来,耀文还待道谢,两个铺盖卷并两只书箱被婆子们用力扔了出来,耀文的书箱滚到马蹄下,叫那拉车的马前腿一踢,箱盖被踢开,文房四宝散落一地。
耀廷跳起来指着老田妈要骂,耀文把兄弟拉住,喝道:莫闹,帮我捡起来罢。
耀廷恼道:狗仗人势。
蹲下来捡笔。
耀文涨红了脸,小声道:你还好意思骂人,这事娘和大哥做的不厚道。
耀芬听见,从马车里探出头,啐道:没有书院,爹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全家都吃西北风?二叔才不厚道,他们自在梅里住大宅,就不曾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耀廷扭过头,道:这是什么歪理,我不与你说话。
你也莫吃家里的米饭。
耀芬冷笑着补了一句:照爹和二叔的办法,书院就是一个贴钱的无底洞,可是在我手里,我能叫全家都享荣华富贵。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目光狂热而坚定。
西厢里间,王翰林靠在榻上,面上两行清泪。
李知府坐在他身边,也不言语。
李知远坐在外面,面对英华的母亲,越坐越难过。
柳氏只要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背后直冒虚汗。
柳氏又不作声,他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僵硬的坐在椅子上,还要保持镇定。
少时老田妈进来,道:两位堂少爷的行李都送出去了,二少爷的箱笼也都搬回西院了。
柳氏便道:喊耀宗来陪李公子说说话罢。
转过头笑对李知远道:今日多亏府上帮忙,寒舍没有什么可谢的,还请留下便饭。
你们得便也劝劝我家老爷。
李知远连忙站起来答应。
柳氏便扶着老田妈到后头去了。
且说英华缩在自己院子里许久,前面闹的热闹,她只能和梨蕊闲话。
候得老田妈来叫梨蕊搬家,她一个人更觉无聊,想到分家父亲必定伤心,便想了一番安慰的话,独自走到前院来,尚未到门边,就喊:爹爹,我想好了,我要买一头黑毛驴,四只脚上还要有白毛,爹爹,我的要求算不算磨牙?李知远听见英华的声音,腾的站起。
英华踢开虚掩的半扇门,跳进屋里,正好看见李知远又惊又喜的面孔。
她愣了一下,温柔文静的万福,道一声李世兄,涨红了脸掉头就跑。
英华小姐请……话还未完人就跑了,李知远满肚子的纳闷,这妮子之前收拾那妇人身手极利落,方才跳进门来浑似小青阳那个活猴,眨眼之间又那般温柔文静。
英华妹子,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把分家进行到底( )晚饭时,王翰林使人去喊耀祖出来陪客人吃饭。
此时关系到王家的脸面,耀祖也不再拿乔,出来和李知府父子见礼。
耀宗把座位让给哥哥,自家挪到下手。
这顿饭有尊长在上,三个晚辈都没有什么话,吃完饭王翰林带着儿子送老友到门口,回来道:都到你们母亲屋里来,耀宗,你去把你嫂子也请来。
耀宗愣了一下,答应着穿夹道到后院去了。
王翰林看了一眼大儿子,背着手慢慢走回梧桐院。
柳氏和英华早就吃过饭了。
堂屋的砖地上洒着水,屋里带着丝丝热气。
屋里有些热,呆不住人。
梧桐树影下摆着一张木榻,柳氏坐在一头摇扇纳凉,英华跪坐在母亲背后给她捶背,看见大哥跟着父亲进来,愣了一下站起来,清脆的喊:爹爹,大哥。
跳到一边去给耀祖搬板凳。
柳氏站起来给王翰林让位子,一边替他摇扇,一边道:才交四月就这样热,富春一向如此?富春从三月中要热到十月。
王翰林把折上巾扯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正好英华已是双手过来接帽子,他就把帽子丢到女儿手里,道:不过往年也没有这样热,耀祖,咱们富春多久没下雨了?有十来天了。
耀祖扳着手指数,再不下雨,院子里的花儿都要旱死。
王翰林白了儿子一眼,恨道:该操心地里的庄稼才是!柳氏把扇子摇的哗哗响,笑道:好啦好啦,庄稼和花儿,都是该操心的。
大郎一说话你就呛他,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爹爹的。
耀祖颇为不悦的看了一眼柳氏。
今天分家时耀宗念的那篇帐带给他很大的震憾。
他在心里一直觉得父亲每年能寄许多银子给大伯,理当是发了财的,却只寄给他二百两银子,实是不疼他这个大儿子。
他没有想到,爹爹是把所有的俸禄都给了大伯,自家的使用全是父亲卖字和他瞧不起的商人后母挣来的。
他更没有想到父亲在京城一个月只花五十两银子。
便是他在富春乡下住着,五十两还不够妻子一个月零花。
这种对比本来让他心里有些愧疚,但看到柳氏亲亲热热坐在父亲身边摇扇,这些愧疚被突然涌上来的:原来爹爹当我是外人,一直瞒着我的懊恼压了下去。
他低下头,一声不吭的看脚下,几只蚂蚁绕着半片苍蝇的残肢团团转,他便看的出神。
搬到梅里这么多天,除去头一天耀祖挨打黄氏在公公面前说了几句话之外,黄氏都没有跟公公打过照面,二叔亲自来请。
黄氏不晓得是何缘故,胆战心惊的跟着二叔到前头来。
耀宗和英华亲近惯了,走过去就把英华挤开,占了她的小板凳。
英华笑嘻嘻和爹爹告状:爹,你看,二哥又欺负我。
虽是这样说,还是给嫂子让坐,自家又去搬了个小板凳,贴着耀宗坐下。
这么着,一家人,王翰林和柳氏坐在榻上,大儿子两口儿坐在右手边,二儿子和二女儿坐在左手边。
王翰林看着自己嫡亲的三个孩子,叹了一口气,道:今儿和大伯那边分家,爹一个铜板都没要。
你们母亲说,为什么不要的缘故儿,也当和你们说说。
毕竟,这个家是我的,将来,是你们的。
黄氏借着咳嗽偏过脸,偷偷和耀祖使了个眼色。
耀宗微微皱眉,因柳氏和英华都妆没看见,他也不吭声。
王翰林便道:你们大伯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以前也不大晓得。
每回大伯写信俱说家里一切安好。
我也不晓得他把家里的田地都当了,把你们大伯娘的嫁妆都花尽了。
上回在老宅吃饭,我看席面丰盛,也没有想到大伯家连吃的米都是借的。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翰林笑容里满是疲惫,他拍拍妻子的手,道:我的俸禄一个铜钱都不与你,你更不容易。
这些年,全靠你养家。
实是老爷的字儿写的好,能换银子。
柳氏笑道:我那些不算什么。
老爷,说正事儿。
看孩子们都笑话你。
英华和耀宗两个正相对偷笑,被王翰林瞪了一眼,都坐的笔直。
王翰林欣慰的看着两个小的,再看看右手边两个坐姿僵硬的大儿大媳妇,吃了两口茶,慢慢道:书院每年都要贴钱。
大伯要贴,我也在贴。
大伯那边不论,咱们这边能贴这么多年,一来是因为你们母亲肯支持我,二来也是因为咱们还有些收入,就是为父把俸禄都花在书院上,咱们家吃穿上都不愁。
分了家,一文钱不要,咱们也能过的很好。
一听到公公有还有收入,黄氏整个人都精神了。
分家的事她也听说了。
书院是个赔钱的无底洞没有错,可是他们这房的田地只卖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典出去的,典出去的田地都不肯要,黄氏觉得公公是糊涂了。
听得公公说还有收入,她立刻想到:难道公公分家分滑手了,今日要把大儿子也分出去?王翰林把茶碗搁到榻上,叹了一口气道:家里的钱一向是你们母亲管的,让她来讲罢。
柳氏便道:这些年你们爹爹写字换钱积够了五百两,我就拿去贩丝贩酒,略微小赚。
在京城附近也置下了一个小庄。
这次回富春,就把小庄卖掉了,再搂一搂历年的积蓄,咱们家的家底差不多也有九千两银子。
这次回富春,买房子添家具连带回家的使用,一共花了一千四百两,家里还有现银七千六百两。
王翰林便道:今天的事我也看透了,再亲近的兄弟,迟分家不如早分家。
今日我就把这个家当分一分罢。
耀祖,你是长子,分与你三千两。
耀宗,分与你两千五两,剩下来二千两出头,是我们老两口儿养老带英华的陪嫁。
爹,儿子不分家。
耀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人家要笑话咱们的。
黄氏眼巴巴的看着丈夫,若是人的眼睛上能写字,黄氏的左眼一定写着:分,右眼写着:家。
英华和大哥大嫂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看着倒无所谓,王翰林看在眼里,越发坚定了先给儿子们分家的想法。
耀宗把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踩在脚下,恼道:为什么要分?分了家还叫一家人吗?分的清楚些,也省得你们兄弟间伤了和气。
王翰林长叹:我和你大伯早早分家,必不会有今日,你几个堂兄视我如寇仇呢。
耀祖连脖子都涨红了,只道:我不分家。
我不分家。
耀祖。
柳氏微笑道:我们只分财,不分家。
还在一块儿住着。
她指指耀宗和英华那边,笑道:这个钱就与你们,你们愿意拿去买田地也好,买铺面也好,都使得,赚了我们不问,亏了你爹爹也不会替你垫付。
这间宅子是不分的,宅子里的杂东杂西,且等我们老两口上了山,你们两兄弟二一添做五,一人一半。
耀祖看向柳氏,有些迟疑,分完了老子的,就要分老娘的,她这是要替二弟出头分亲娘的陪嫁?柳氏微笑,看向一惯与她为难的大儿子,道:我嫁过来时也有些儿陪房。
当年瑶华出嫁,我与了她些添妆。
耀宗还不曾娶亲,分家又分的比你少,我也与他个小庄。
剩下的,都是与英华添妆的。
虽然我的陪嫁我说了算,不过大家至亲,我先与你说清楚,省得旁人嚼舌与咱们家添乱。
与你弟弟的,是我的私房,我没有给你的打算,将来也不会给你。
母亲,我不要。
耀宗咬着牙道:我没给您少添麻烦,您为了我惹的是非也没少花银子,我没有脸再要您的陪嫁。
不过是个小庄。
柳氏笑道:也没有几亩地,却是不许你拿去卖了典了。
娘是怕你把钱都糟蹋光了,留几亩地与你妻子儿女穿衣吃饭的。
英华推哥哥,小声道:二哥,你不要,我就叫娘把那个小庄送给梨蕊。
柳氏瞪英华,英华缩到二哥背后,不敢抬头。
王翰林喝道:就这么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重罢。
指着耀宗道:上回你说你跟我借一千五百两,也不要你还了。
就从你那份里扣。
又叫英华:去拿文具盒来。
英华忙站起来,去书房把文具取来。
王翰林从怀里掏出分家的合同,道:我央隔壁李大人做的中人,都写在这里了。
你们写上名字罢。
耀宗很不情愿,被老子瞪着,别别扭扭写名字。
耀祖也不大情愿,这个弟弟现在和他不亲,分了家,更管不到他了。
他不情不愿的写上名字。
柳氏便命人把银子抬出来给他们送家里去,又道:既然分了家,耀祖你们两个自己照管自己吃饭穿衣罢。
耀宗成亲之前我还照管,成了亲叫你媳妇管你。
王翰林看两个儿子都没精打采,便道:散了罢,都回去把银子收好。
耀祖和黄氏回来,看着堆在堂屋里的几箱子金银,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柳氏就这样大大方方把父亲的财产分给他们了?黄氏便拿起一锭元宝去照灯,看可是假银子。
耀祖恼道:看什么看。
这一分了家,明日二弟问我讨母亲的陪嫁,我拿什么给他!黄氏验得俱是真金白银,已是放下心,举着手指算道:三千加两千五是五千五。
咱们现在有五千五百两了。
你和耀宗瑶华三个分,照旧例你和耀宗四份,瑶华两份。
要分与耀宗……分与耀宗……耀宗三千二百两,瑶花一千六百两。
耀祖恼道:加起来四千八百两。
咱们自己还能剩多少?一千两都没有!哎呀,只有这么点?黄氏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公平,分了家,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两,二弟居然有五六千两银子,母亲还说他分少了,还要自己贴他一个小庄。
没有这么偏心的。
耀祖恨恨的把桌子用力一拍,道:二弟来要钱,咱们先拖着,且想个法子拿手里这些银子做个什么生意,把亏空填起来。
且说耀宗回去看见银子放在堂屋,就命人抬到英华屋里去,他自去央求父母亲收回,谁知走到门边,就见老田妈几个俱都站在门外,看见他要进去拼命摇手。
耀宗在门口略停了一会,听见父亲呜呜咽咽的哭,又听见柳氏压低声音在安慰父亲。
他便默默的走出来,到妹子院子里去。
英华托着腮在灯下发愣,听见靴子响,抬头一看是二哥,忙站起来,笑道:二哥,你怎么来了?你替我把银子收起来。
耀宗不大快活的说:平常我多不在家,梨蕊那丫头你也替我照管。
二哥,你还要走?英华吃惊的抓住耀宗的胳膊。
耀宗捂住妹子的嘴,莫嚷。
你哥我还是待罪之身呐。
大赦的诏书还没有下来,我也不能在家里长住。
我不信。
英华推开二哥,眼珠转来转去,二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对不对?没有。
耀宗去翻扣在桌上的书,笑道:柳家舅舅使了钱,人家就放我先回来了。
本来是想在家里呆着的。
今日闹分家,爹和李大人商量,觉得是有人要对付咱们。
所以我还是出去避避风头罢,下个月我就回来。
耀宗看妹子闷闷不乐,捏着妹子的脸蛋,笑道:和你讲啊,迁都热闹啊,到时间,有的是好戏看。
妹子,不要这么暴力!( )迁都的喜讯是四月底传来的。
官家四月十五诏告天下,将曲池府清凉山一带划为新京城。
此信一出,朝野震动。
迁都的事举国皆知,都猜是迁都曲池府城,便是八贤王也跟风在曲池府城外买了几个庄园,谁都没有料居然是离着曲池府城一百多里之外的清凉山。
清凉山在富春县治下,草木葱茏清泉处处,原是曲池府有名的避暑佳地,山上的溪水合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流,在山脚下的平原汇成清溪河,蜿蜒六十里过富春县城,再四十里和曲江汇合。
随着一队一队紫衣虞候背着文具盒,带着长绳长杆在富春县里来回乱蹿,富春县里半信半疑的百姓缓过神来了,欢喜者有之,恐慌者有之。
欢喜的,多是家无几亩田的读书人家,天子脚下呐,录取的人数多呐,赶考不用来回大半年呐。
恐慌的,多是地主,慌什么,大家都懂的。
是以紧跟在虞候们后面来的几大富商以高出市价半成的价格收购清凉山一带的田地,富春县就乱了。
耀祖带着黄氏并几个孩子回黄家省亲,一住五六日都不回家。
人都晓得王翰林才从京里回来,举城士绅不是今日携子来讨教学问,就是明日带着文章指翰林大人指点。
王翰林因为分家的事闹得心里不快活,晚上睡不好,白日里还要迎来送往,第三日就病倒了。
似这般,远亲近戚又借着探病的由头一日来望好几趟。
柳氏不胜其烦,闭门谢客,和李家商量,在第五进开了一个小门,家里的买办都从那个门由李家后门出入,这才得几日清静。
李知府和王翰林多年好友,又在紧邻,开得这个小门出入方便,他每常过来走走,寻王翰林讲讲话儿,有时候带儿子,有时候就是芳歌或小青阳一同过来。
英华得便也去芳歌那边走走。
这一日午睡起来,梨蕊在树荫底下秀花,绣一针叹一口气,又托着腮看院门。
英华叫梨蕊闹的也甚是想念哥哥,便寻思去寻芳歌说话解闷。
梨蕊不肯去,偏常跟着出门的小海棠又病了,英华思量横竖两家是走熟了的,便独自一人过来。
两家之间这道小门因两边主人常来往,白日里都是敞开的,只得一个老婆子坐在门边做针线,拦着不叫陌生人进来罢了。
那婆子见是小姐,自然不拦。
英华信步走到丝瓜架,就见李知远大步过来。
英华想到上回在李知远面前失态,人家还没有到面前,她就先脸红了,忙忙的让到一边,面朝墙壁。
李知远乍一见英华,却是喜欢,又见英华是一个人,越发欢喜了。
他大步经过英华身边,丢一下句:等我,就回来。
便将长衫的下摆扯起,大步跑远了。
李知远的声音并不大,却沉着有力,不容拒绝。
英华捂着脸吸气良久,待想走,又不忍走,待想留,又害羞。
待想躲,又无处躲。
五月的骄阳底下,蝉鸣处处,半尺长的小丝瓜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英华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丝瓜摇来晃去。
李知远原是送棋谱到前头书房去,他怕英华等久了,到书房便尿遁了。
候他满头是汗跑回丝瓜架。
英华那个小人儿文文静静站在瓜架下,仰着脖儿正看瓜呢。
李知远未言先笑,抿着嘴用走到英华身边唱诺,道:可是来寻我大妹说话的?嗯。
英华回礼毕,一阵风吹过,李知远微带汗味的体味袭来,英华怔了一下,把方才想好要说的话全忘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身上的味道比二哥身上的好闻。
李知远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我陪你走几步罢。
哦。
英华顺从的跟在李知远身边,低眉顺眼,跟个小白兔似的。
李知远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再想想那天她蹦进来的英姿,思量许久,仍然不敢问她:你是活泼的,还是安静的?芳歌院里静悄悄的,廊下架子上新添了一只白毛的鹦哥,看见人来了,扑扇着翅膀,架子荡来荡去。
沈姐自东厢出来,看见自家大少爷和王家二小姐并肩站在院子里,忙笑道:大小姐陪着夫人在佛堂念经呢。
我陪王小姐坐会,知远你去把芳歌喊来?不要不要啦。
英华忙道:念经是正事,莫喊她。
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得闲过来走走。
既然这般,愚兄陪妹子出门逛逛罢。
李知远微笑道:沈姐,你把芳歌的帷帽取来,我陪王小姐出门走走,可使得?不要。
英华声音低的似蚊子哼哼。
沈姐为难的看着儿子微笑,她看出了儿子对王小姐的好感,也觉得王小姐对儿子有好感,可是她的身份不能让她有什么表示。
李知远笑道:那好,我们走。
沈姐你去忙罢,回来我给你带核桃酥,可使得?沈姐点点头,进东厢去了。
英华沉默着,是和他一起去逛呢,还是和他一起去逛呢?李知远走几步,看英华还落在后头,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走罢。
哦。
英华偷眼看李知远,李知远已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在前头带路。
英华上一回出门还是去富春县城,梅里镇还真没有逛过,乍一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一群鸭子从桥下游过,她都要站在岸边看半日。
李知远因她天真,好笑道:京城里的鸭子都是不会游水的?英华笑道:京城里怕水脏,你前手把鸭子放河里,后脚巡街的就把鸭子都捉起来,还要罚你钱的。
今儿看这些鸭子自由自在嬉水,我就觉得,还是乡下好。
等新京城建好,咱们就在天子脚下了。
李知远的声音里带着向往,我没去过京城,不晓得京城是什么样子。
原来还想好好念书将来好去京城考进士的……京城南北市都有好几个大瓦子,极是热闹,还有樊,听讲连他们自己的伙计都不晓得樊有多少个阁儿。
英华笑道:我想,等新京城建好,会比老京城还要热闹的。
我们家从前住在京里,连根草都是贵的,吃的水都是买来的。
哪像咱们富春,样样都便宜的紧。
李知远微笑着守在英华身边,听她像小鸟一样说京城的吃零,说京城的杂耍,说京城过节时的热闹。
出了宅门,天是高而蓝的,风是带着各种新鲜气味的。
这样的下午,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镇口的那条街两溜铺子虽是开着门,不只没有客人,还没有老板和伙计,除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卧在街心,便只有英华和李知远两个闲人。
英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说,很不好意思,见四下里无人,便问:人都到哪里去了?李知远笑道:想是在哪里瞧热闹罢。
要不然,咱们寻个人问问,也去瞧瞧?若是有热闹可瞧,必定是在那边。
英华指向码头那边。
这一路走过来,穿过了大半个镇子,都不见人,自然热闹是在镇外不远的码头处。
李知远赞同的点头,和英华并肩儿朝码头那边走。
果然还不曾走近,就听见人声鼎沸。
李知远探头见那边人挨着人,便拉着英华反其道行之,爬上左手边的小土坡。
下边方才还是吵,就这么一会功夫,已是动上手了。
富春百姓数百人手执棍棒,棒槌,还有拿板凳搓衣板的,将一伙人围在当中。
英华看到几根红漆面黑腿的长板凳,想到上回李公子使板凳力克那两个无赖,抿着嘴儿只是笑。
他们两个站的远,听不清码头边嚷的什么,李知远因群情激愤,便对英华说:我下去看看,仿佛是咱们有人被欺负了。
他滑下去几步,拉着个人打听几句,脸涨的通红爬上来,道:他们的马在镇口踢伤了一个孩子,大家去拦,连拦的人都打伤了几个。
这等欺负人!英华一听也恼了,立刻将袖子挽起来,道:好胆,这等滥人必要好好揍他一顿。
她的声音不小,底下许多人都听见。
仰头一望,上面山头一个嫩得掐出水来的闺女正在满山头找棍子。
就有几个好事的哄然答应:揍他!揍他!须臾揍他之声越来越响,梅里百姓一步一步朝前挪。
那边的人慌了神,退至水边,浑似下饺子似,一个个扑通扑通掉下去。
有会划水的,在河里做狗刨式,更多的是不会水的,喊着救命,在水里扑腾。
站在岸上的百姓就使手里的家伙挨着水面一顿乱拍。
英华好容易寻到根小指粗细的竹棍,试了试弹性尚好,正待下山。
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盯着她发愣,下巴都要掉了。
英华忙将那根细竹棍反手藏到身后,涨红了脸道:我只是说说……她只是说说……她真的只是说说?李知远纠结的要死,英华妹子,你那天的小擒拿手使的那样利索,方才一副打惯了架的架势,真的只是说说?那日在船上盯着你看了一个多时辰,你一直是那么的温柔安静……李知远腹内翻江倒海,面上依然笑的很平静,确实该打。
我都恨不是上去挥两拳。
啊,这个给你。
我再去……英华立刻双手把小竹棍奉上,李知远的脸瞬间黑了,英华见风使舵,笑道:我在边上看着。
这棍子,接,还是不接?李知远犹豫着。
表妹,张文才捂着帽子,手足并用爬上来,打他手脏,表哥替你揍他。
妹子,一起去看月亮( )张文才挤到二人中间,左看李公子面沉如水,右看英华表妹一脸为难,他便是再呆,也晓得自己是误会人家了,忙退后一步站到英华身侧,笑道:这位兄台,小生护表妹心切,方才实是冒犯了。
李知远微笑道:无妨。
文才露出缅腆的笑容转向英华:表妹,我……他紧张的很,左手不自觉抓紧圆领衫的下摆。
英华今日只是随意挽着一个攥儿,插着一根黄杨木的雕荷花长钗,因要应端午的景儿,又插着小小一枝艾虎钗。
上身一件白纱衫,底下藕荷色的百褶裙,差不多是富春县中等以上人家女孩儿的常见打扮。
浑身上下最醒目的只得衣襟上拴着一串用各色丝线缠就,锦缎缝成的小蜘蛛、小蝎子、小蟾蜍、小蛇、小壁虎,手工儿既好,颜色又鲜活,极是招人爱。
这身妆扮素而不寡,又有女孩儿的活泼,极出挑,却不扎眼。
姑太太上回到王家求亲被拒绝,害怕儿子伤心,并没有把实情和儿子讲清楚,只是含糊说儿子须得好好念书,不然舅舅不会把英华许给他。
在一心慕少艾的文才听来,这差不多就是把英华表妹许给他的准信了,之所以还不曾下定,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曾中举。
于是,文才觉得,英华已经是他的人了。
今日再见,文才觉得英华表妹生性朴素,而且就是这样简单打扮都好看的紧,并不似那黄氏嫂嫂一味只爱奢华,是个能跟着相公过穷日子的好娘子。
他越看英华越觉得满意,越看越舍不得不看。
英华越被文才看越难为情。
明明父亲和自己都拒绝了姑母的求亲,他怎么可以一直这样直愣愣的看人?英华甚想翻脸揍人,一来这是姑母的独子,揍他事小,叫爹爹晓得徒添气恼;二来这人有些呆,又怕叫他缠上了脱不得身。
她这般思量,那还没有递给李公子的竹棍就被她捏在左手里,轻轻的在右掌心敲打。
英华妹子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晰的胳膊,可是这样的玉手执的不是竹笔杆,而是能揍人的青竹棒。
李知远的心肝都抽成了一团。
看上去,英华妹子想揍人呢。
李知远盯着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的竹棒,很努力的思考:她出了手,我是帮她揍人好呢,还是拦住她好呢?山下热闹的好像沸腾的粥锅,山上的三个人,却各有各的思量。
幸福的文才快乐的望着英华,只觉得表妹无一不美。
李知远纠结的心跟着英华手里的竹棒起伏。
英华思量了一会,决定快刀斩乱麻,客气的微笑道:表兄,你非要姑母来我家求亲,妹子就不明白了,表兄到底喜欢妹子什么?京城的女孩儿都是这么直白的么?英华妹子,我喜欢你温柔安静,可是……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会问别人这种话么?李知远按着心口,妄想把揪成一团的心肝抚平。
英华妹子,表兄喜欢你温柔安静,喜欢你……张文才心里把诗三百想了个遍,觉得没有哪一句能形容英华表妹的美好,他涨红着脸,干巴巴的总结: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又用力的握紧了拳头,表妹,八月十五一起去看月亮!这位表兄呆得真想让人痛揍他一顿,英华痛苦的把竹棒用力扔出去,面对表兄挤出微笑,道:文才表兄,妹子一点都不温柔安静,也不想和你一起去看月亮。
她顿了顿,道:表兄,天底下肯陪你看月亮的女孩儿多的是,可是我不想……啊,你不喜欢看月亮,文才笑道:那我可以陪你看星星啊。
英华的脸已经扭成一团了。
文才又道:你也不喜欢看星星?那你喜欢看什么?李知远好心的扯了扯文才的衣袖,又指了指码头的方向。
那边,群架正酣,板凳共水花齐飞,嬉笑并求饶齐响。
表妹!文才惊道:打架有什么好看的,离的近了人家还会打到你。
那你来干什么?这人要不是表哥,一拳揍下去,世界就清静了。
英华吸一口气,努力微笑,微笑。
母亲叫我来打酱油。
老板不在伙计也不在,我听见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呀。
文才突然惊道:完了完了,红烧肉一定老了,老了就不中吃了。
哎呀呀,我的酱油瓶在哪里?这孩子呆的,李知远同情的扭过脸,见十丈之外一块石头上立着一尊小瓷瓶,忙指点他:那不是!文才三步并做两步滚下山去,将瓷瓶揽在怀里,伸脖喊道:老板,我要打酱油!人堆里有个中气十足又极兴奋的声音回答:老子打人打的正快活,你要打酱油自去,两文钱丢柜上罢了。
文才愣了一下,抱着酱油瓶回转,走了几步又回头,正色道:表妹,这里不是你顽的地方,我陪你家去罢。
表兄你忙。
英华缩在袖子里的两只手已经捏成拳头,从牙缝里挤出笑,李世兄会陪我回去的。
哦……不好?文才怀疑的看向李知远,叫我爹晓得了,要骂你不守……还是我陪你家去合适。
这厮着实该打!李知远咳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自己笑的太假,文才兄还是快去打酱油罢,肉老了就不中吃了。
你再不走,表妹要恼的。
文才听得这话,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搂着酱油瓶跑的飞快,一转眼就跑回镇子里去了。
英华听得不守妇道之语,已是娥眉倒竖,弯着腰四处寻方才丢掉的那根竹棒。
再听见李知远似个知心兄长般和人家说表妹要恼的,怎么像是在撮合表兄和自己?英华涮一下涨红了脸,恨恨的抬步就走。
李知远沉默的跟在英华身后。
英华气鼓鼓朝前走了二三里路,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就跟在后面,不禁恼道:你跟着我干嘛?怕你不认得回家的路。
李知远看看天,日头已经西斜,山林幽暗,官道上已不见人影,他叹了一口气,道:回去罢。
哦。
英华答应一声。
李知远便掉过头,让英华走在前面。
流水琮琮,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些热气。
漫天红霞,青山绿水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英华偷眼看李知远,他专心走路,只留给英华半边若有所思的侧面。
走得这一会,英华心里的气已经全消了,满心都在乱想:他在想什么,他是怎么看我的?方才,我对表哥那样,他会不会误会我了?英华走几步,看他一眼,再走几步,再看他一眼。
冷不防一脚踩进一条石缝里,哎呀叫出声来。
李知远反应极快,扶住英华,忙问:可扭着脚了?莫动,我把石头扳开。
不……不妨事。
英华心里忽然又快活起来,李世兄莫弄脏了衣裳。
英华,你别动。
李知远把长长的衣摆撩起,弯腰去搬石头。
英华的脚卡在两块石板缝里,大的那块石板足有圆桌大小,小的那块也有板凳大。
弯着腰去搬嵌在路上的平石板,不能借力,李知远搬了几次,那石板略移了两寸,他已是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流到腮边。
英华轻轻把脚抽出来,欢喜道:没有扭着。
就抽出手帕递给李知远:你擦汗。
李知远把帕子接到手里,就在帕子上留下两条黑手印。
英华恨恨的说:也不晓得是哪个铺的路,幸亏有李世兄助我。
一边说一边就挽袖子,蹲下去把石头推回原位。
女孩儿力气原就比男子小,方才李知远挪过来已是吃力,她要挪回去更是吃力。
李知远晓得英华是要把两块石头合到一处,忙把帕子往怀里一揣,笑道:却是我忘了,若不挪回去,旁人走过也要吃亏的。
他就蹲在英华身边,两个人合力把两块石头合缝。
英华在石板路上跳了跳,看石板不稳,又在路边寻了几块碎石子垫在缝隙里。
李知远便道:我来试试,你略让些。
英华让过一边,他用力跺了两脚,妥妥的,一丝也不摇,欢喜道:好了。
再看自家两只手,和英华一样,俱都黑污,不禁和英华相对微笑。
英华低下头,轻声道:去洗洗罢。
不然回家母亲问起,怎么和她讲?李知远笑出声来,道:实是不能说咱们是修路。
这坡有些儿陡,我下去扶着你。
拉着路边一根细竹滑下去,又搬了两块石头与英华搭脚。
英华也牵着一根细竹下来,李知远伸手,道:小心。
英华愣了一下,慢慢把手伸向李知远。
李知远捏紧英华的手,牵着她到河边洗净了手,又牵着她的手爬上岸边的官道,待再松手,实是舍不得了。
英华轻轻抽,他就轻轻拉。
越是这般,英华越羞,一路不是踢着石头,就是走到沟里。
李知远越发不肯松手,捏紧着这只既能握笔杆,又会握竹棒的小手,心里麻麻的酥酥的,又甜的好似才吃过蜜水。
待走到镇边,英华抽手,李知远才肯放手,犹小心道:看着些儿,莫碰着了。
英华微微侧过脸,又是羞,又是嗔的横了他一眼,道:都怪你。
李知远笑着抬头再看天,晚霞已经散去,天空靓蓝,一轮弯月挂在东边的墙头。
想到方才英华表哥呆呆的约英华去看月亮被拒绝都不晓得是被拒绝了,他不由压低声音笑道:英华妹子,你看月亮。
看月亮的代价( )一轮弯月才上墙头,其实天空还明亮的很。
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柳氏夫人面若寒霜,手执一根竹棍站在后门边,老田妈低眉搭眼站在夫人身后,两手贴在大腿侧,看见英华走过来,那两只手就无风自动,慢慢摇晃。
母亲一定生气了,英华顿觉千斤重的大石头压到肩上,一步比一步挪的慢。
李知远前几回看见柳氏夫人心里就发虚,今日不只虚,还颤。
本来他想着陪英华在镇子里走走就回,不曾想英华突然恼了乱跑,回来已近黄昏。
更不曾想会让柳氏夫人逮个正着。
李知远看英华好似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鸟,情知今日他若不出声,小鸟必要受家法的,硬着头皮上前,唱喏道:原是小侄的不是,还请夫人莫要责怪英华小姐。
哦?你怎么不是了——说来听听?柳氏冷冰冰的看着李知远,寒气射出一丈之外,连老田妈都冷的打了个哆嗦。
李知远语塞。
英华战战兢兢走到母亲面前,垂头看地,不敢说话。
柳氏冷冷看了李知远一眼,使竹棍在英华小腿用力抽了两下,恨道:再有下回,打断你的狗腿。
英华咬着嘴唇受了两棍,脸色发白,可怜兮兮的看向老田妈。
老田妈贴着柳氏,貌似轻声,实则大声道:夫人,咱们回家再打。
在人家门口打孩子,李公子脸上不好看呐。
柳氏冷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老田妈忙过来扶英华,英华刚挨了两下,走路吃疼,只能拖着脚步儿半靠在老田妈身上。
李知远的面孔,瞬间通红,他迈步越过英华,想拦住柳氏,偏英华看着他不停摇头,双目流露哀求之意。
李知远只得停下脚步,让王家人从他身边过去。
英华走得几步回头,飞快的再看一眼李知远,忍着痛跟随母亲回家。
柳氏到得英华院里站定,厉声道:你可晓得错了?英华低头不语。
柳氏气极,喝道:跪下,几时想通认错,几时自己起来。
老田妈悄悄儿推了英华一把,英华就在院中跪下。
她院子当中铺的原是青砖,小丫头们才洒过水,这一跪下去,温热的水立刻渗透裙子,片刻下半身俱都湿了,叫晚风一吹,粘答答的贴在身上。
柳氏午后有事寻英华,梨蕊说二小姐去隔壁李家寻李家大小姐说话。
柳氏使老田妈去喊,谁知李家居然说李公子带着英华出门耍去了。
又是紧邻,又是世交,出去耍也不值什么,然女孩儿家自重,再怎么说也当带两个使女,或是跟个婆子。
英华居然一个人都不带就跟着人家走!富春地方,谁和谁不是亲戚?只怕明日一县都传遍李知府家公子和王翰林家小姐在镇外私会。
这么着,不把英华嫁给李公子也不成了,然前日还说要把英华留在家里几年,人家又怎么会来上门求亲?柳氏越想越是头疼。
便是再疼爱这个女儿,也气的要死。
这般下去如何得了,今日势必要好好收拾遭儿。
柳氏给老田妈使了个眼色,抽身出来到正厅坐等英华来认错。
老田妈候夫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便骂小丫头:都是死人,快拿擦地的布来把地擦干净。
又骂院里的老妈子:还不去备洗澡水,二小姐裙子都湿透了。
又骂梨蕊:跟小姐出门的丫头病了,你就当自己跟着小姐出门!出门走走怎地,看长锅呼吃了你?梨蕊低着头认错,道:原是婢子的错,以后必不会偷懒了。
老田妈冷笑道:认错若是有用,还要家法干嘛?打多少,梨蕊你自己说。
每人二十棍。
梨蕊低声道:跟小姐出门的海棠真是病了,怕是吃不得打……也罢,海棠的打暂且寄下。
老田妈发落完了梨蕊,才去抬英华的胳膊,好声好气道:二小姐起来罢,地上凉。
咱们跟太太认个错,下回出门耍多带两个人也罢了。
我……英华吃力的爬起来,心里又是羞,又是愧,原是我错了,不要打她们。
小姐一向明白事理。
老田妈笑道:可是这几个丫头也太不谨慎了,就是小姐院里子的嫂子们,自从回了富春,也比从前懒惰。
今日若不叫大家长长记性,明日还不晓得怎么样呢。
梨蕊低着头,连连称是。
自己犯错,连累这许多人挨打,英华羞愧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下去,一定要自己先挨二十板。
老田妈劝不住她,只得去回柳氏。
柳氏干脆,亲自执棍把英华和梨蕊各敲了二十板。
看着老田妈带人把英华院里的人俱都打了才罢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墙上还开了一扇能走人的门,消息就插上了翅膀。
柳氏夫人执家法,不只打二小姐板子,连二小姐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吃了板子,实是一件大事。
不过半个时辰,李家上上下下就都晓得了。
晚饭时李知府问陈氏夫人隔壁为何要打小姐。
陈氏还不曾说话,李知远已是变了脸色,低头巴着饭碗数米粒。
这个大儿子虽然不是从陈氏肚皮里蹦出来的,陈氏一向疼爱的紧。
儿子和隔壁家的小姐出门走走怎地,陈氏觉得柳氏这顿打是大惊小怪,明着是打自家的女儿,其实是在折知远的面子。
儿子羞的在饭桌上头都抬不起来,陈氏很不满意,道:想是孩子淘气,打两下也是有的。
哦。
李知府对妻子一向尊重,陈氏如此,他心里不以为然,便不再问陈氏,看向儿子:知远,我恍忽听说你下午和王家二小姐出去耍?原是儿子的错。
李知远放下饭碗,跪到父亲脚下:王小姐原是来寻大妹的,大妹陪母亲念佛经,儿子只说王小姐整日闷在家里怕闷坏了,便陪她出去散闷。
出了镇子没多远,王小姐崴了脚……所以回来晚了。
跟你出门的那几个人呢?李知府皱眉,那不是你大妹,你带王小姐出门,就不晓得带两个人避嫌?出门时就想着能和英华妹子多说几句话,哪有想过还要带随从。
李知远额上的汗一滴一滴渗出来,儿子错了。
蠢才!李知府也恼了,你一向精细,怎么就昏了头,今日必要打你几下叫你长记性!一叠声叫请家法。
陈氏拦道:既然晓得错了,儿子自然会改,不打了罢。
李知府呸道:非打不可。
不打怎么和人家交待?竹板取来,他亲自动手,照着儿子肉最厚的屁股用力敲了几十下,恨道:养几天伤,再带你去隔壁陪罪,王家小姐配你绰绰有余,若是能把亲事订下来,就算你这顿打没白挨。
陈氏看儿子挨打,已是不快,听得还要去求亲,更是不悦,忙道:陪罪还罢了,求亲人家不会许的。
此言一出,父子两个俱都看她。
陈氏叹了一口气,道:前日看戏,我问王小姐订过亲没有。
柳夫人说还要留女儿几年。
今天出了这个事咱们再去求亲,倒像是要胁似的,你说人家肯不肯?李知府想了想,泄气道:罢了罢了,这亲,实是求不出口。
李知远挨了打,睡在床上不能动弹,实是掂记英华,使人喊芳歌过来,背着人再三央妹妹去看英华。
芳歌无法,只得去回陈氏。
陈氏不许,她哪里敢去。
李大人去隔壁寻王翰林说话,实是不好意思就给儿子提亲。
陈氏又禁住不许芳歌跟随,只得小青阳偶尔陪爹爹过去走走。
李知府不提,王翰林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自家女儿什么性子他做爹的最清楚。
他看李知远那孩子倒是不错,人家孩子陪着自家女儿出门略走走也不为过,一时不察没带随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晚才回只怕是自家女儿乱跑。
自家女儿挨了打没错,人家孩子也被揍过,是以李知府不提,他也装做无事。
陈氏心疼儿子,觉得儿子这顿打纯是柳氏摆布的,柳氏这般厉害,将来若是结了亲,自家儿子是要吃亏的,所以她就掐断了给儿子娶英华的心思,拿定主意要给儿子聘一个温柔安静的妻子。
柳氏心疼女儿,觉得女儿犯错俱是李公子害的,偏他家打几下就没了消息,装做没事人一般,连陪罪都不肯,心里甚觉不快。
两位大人依旧亲密,两位夫人心里已是有了隔阂。
柳氏亲自动手,英华的伤自然不重。
第二日她就能下床走动,第三日就能跑能跳。
偏院子里能走动的俱都挨了打,头一个梨蕊是最娇弱的,挨了打也不敢卧床休养,英华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英华便是有心去打听李公子的消息,也不敢开口,休提出门去逛。
只得镇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写字,看梨蕊绣花。
和从前不同的是,以前是只有梨蕊一个时常发呆,现在又多了一个英华惯常趴在窗边望月。
高墙隔断了英华的目光,却隔不断风言风语。
幸亏老天有眼,李公子和王小姐看月亮的传说还没有传出梅里镇,富春县的头条八卦就变成了胡寡妇儿子的爹是谁。
富春县毕竟有踏月行歌的风俗。
姑娘小伙拉个小手看个月亮的事月月都有,不稀罕。
教书育人德行端方的富春书院老山长钻寡妇被窝的事,几十年才这么一回,都传疯了。
听说的人不管信不信,都要寻朋友再打听。
一传十十传百,满县都轰动。
胡寡妇的小店前是草都踩平了,胡寡妇一问就哭。
一个妇人家,带着不知其父的两个孩儿,哭的惨兮兮的,人都可怜她。
老山长偏又是中风,睡在卧房里动弹不得,不晓得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也无从辩起。
俗语说的好,人心隔肚皮,纵然是亲骨肉,王家的儿子女婿都觉得这事儿八成是真的,人家说起来虽然都不肯承认,口气也硬不到哪里去。
这事传了几日,讲究的人家都把在书院上学的儿子喊回去。
渐渐书院的学生十去四五,王耀芬这才慌了,召集先生们开会,商量怎么才能把学生们都喊回来。
有一位吴先生道:令叔翰林大人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望的,莫如请他老人家来主持书院。
耀芬坚持不肯,那位吴先生也恼了,拂袖而去。
跟着吴先生走的先生和学生又有十之二三。
最后书院里只剩了两个老先生和几十个学生。
两位老先生原是没主意的人,又觉得耀芬不可靠,干脆带着学生们走到梅里来,也不喊门,就在王翰林家门首静站。
夫人们的较量( )自从王翰林病了,王家大门就不曾开过,都是打李家后门出入。
大门台阶上浮灰都积得厚厚一层。
两位先生带着学生们在门首久站,引得许多路人驻足围观。
书院的学生们多是富春子弟,梅里的亲戚朋友看见,拉住问缘故,才晓得是书院的学生请愿求王翰林回书院主持大局。
论学问,翰林老爷的学问肯定不比山长老爷的学问差,最少人家是个考得起的,论人品,山长老爷现在还有人品么?是以过不多时,王家大门口闲人越聚越多。
李知府正在教小青阳认字,听见自家守门的人进来禀报,思衬片刻,写了个字儿派青阳送到隔壁去。
小青阳走到半路遇见沈姐,忙上前问好儿。
沈姐问得青阳是去隔壁,犹豫半晌,道:若是柳夫人和你闲话,旁边又无人,你就把你母亲写信请舅爷爷做媒的事当闲话讲给她听。
她老人家若是有心成全,自会想法子成全你大哥和王小姐,若是不肯,也罢了,大家趁早丢开手罢。
青阳虽然不大明白,但沈姐话里的意思是想大哥和英华姐在一起的,他也晓得哥哥喜欢王小姐,他也喜欢英华姐,巴不得英华姐姐做自己嫂子的,就用力点头答应。
青阳极是活泼的一个孩子,便是柳氏也甚爱他。
他将字儿送到梧桐院里,王翰林拿着字儿自去东厢书房,柳氏便留青阳吃果子,与他闲话耍子。
且说英华算完了家用帐,到母亲屋里交帐簿,才走到廊下听见青阳的说话声,她的心怦怦直跳,候了一会,并没有芳歌的声音。
英华情知又是青阳一个人来了,只得将失望藏在心里,妆出笑脸迈过门槛,笑道:青阳来了?英华姐姐。
小青阳也晓得英华挨过打了,他哥还在床上养伤呐,是以他就上下打量英华,要看她伤的重不重。
这个孩子看人直截了当,从头看英华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还绕过去看了看背后,看英华是不是也是屁股挨的板子。
英华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微红着脸让过一边,把帐交给母亲,道:都核算过了,没有错儿。
柳氏点点头,解下钥匙给侍立在一边的老田妈,老田妈接过,英华便跟着她到里屋去放帐本。
柳氏好笑的看着青阳,问:你看什么?嘿嘿。
青阳不好意思的坐回椅子里啃桃子,含糊不清的说:英华姐姐好看呗。
这句却是搔着了柳氏的痒处。
柳氏笑骂:这个小猴子,净捡好听的说。
听讲你还不曾上学,是谁给你启蒙的?是我大哥。
小青阳看柳氏的笑容不改,笑嘻嘻道:我和大姐都是大哥启蒙的。
我大哥的学问,在泉州府是数一数二的呐。
那你大哥今年可是要下场?柳氏不动声色的套孩子话。
英华本待出来,听见母亲和青阳谈到李知远,又羞又喜,靠在里间板壁,迎着光亮看指甲,不肯动了。
老田妈看小姐如此,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踮着脚轻轻出去了。
里间只有英华一个人,她咬着嘴唇,笑意忍都忍不住。
我爹说凭我哥的学问也能考个举人,进士怕是不成。
榜下知县或者也能巴结得上,可是历练又不够,做官儿实是不能。
我爹说让我哥在家管几年家务……青阳看柳氏笑吟吟地,大着胆子道:母亲说,实该给我哥娶个嫂子,她老人家已是写信给曲池府的舅爷爷,托舅爷爷做媒呢。
你大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难怪你母亲着忙。
柳氏看看外头,笑道:也不早了,婶子不留你了。
回家去罢,得闲过来耍。
嗳。
青阳忙把桃子揣在怀里,冲柳氏行完礼,还叫:英华姐姐,我家去了。
柳氏便命老田妈送青阳回家。
老田妈忙笑着过来牵青阳的手,带他出去。
英华,你都听见了。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人家打算娶亲了,陈夫人要去曲池府找儿媳妇呢。
英华瞬间从欢喜的山峰跌到失望的谷底,软软的靠在板壁上全无一滴力气。
母亲的话更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过来,教她全身冷的发抖。
柳氏听见里间无声息,冷笑道:女人似你这般软弱,你四姨就该抱着孩子去投井。
娘。
英华扑进柳氏的怀里,她不敢哭出声来,一边掉泪一边抽气。
柳氏拍着女儿的背,温柔的说:李公子和你出去逛,可曾说过什么话没有?英华仰头,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柳氏再叹了一口气,又问:他只是陪你逛逛,对。
嗯。
英华一边抽泣一边点头,我们到镇外看人家打架,还遇到文才表兄了。
后来文才表兄去打酱油,我们在官道上走了几步,女儿……实是忘了要避嫌。
柳氏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道:以后长了记性也就是了。
李公子乍一看上去实是不错。
可是为人如何,一二个月功夫哪里看得出来呢。
好像那位表舅,在你外公家住了也有一年,谁都说他好,哪个晓得他为人是那般。
他家既然已经在替他说亲了,你就断了这个心思罢。
英华将脸贴在在母亲腿上,良久都不说话。
柳氏看向门外,四堵高墙圈住的不过巴掌大的一方天地,柳氏指着外头,道:英华,若是此时与你订亲,你就只能一辈子圈在这四堵高墙里,相夫,教子,伺候婆婆。
墙外的风光,你可想看一看?你甘心在这四堵墙里终老?英华含着泪,不晓得当如何回答,母亲话里的意思,她有些想不明白,可是叫她就此断了念头不再想念李知远,实是不能。
王翰林大步进来,看见女儿伏在妻子膝上掉泪,愣了一下,笑道:英华越长越回去了,都会在娘身边撒娇了呀。
柳氏瞪王翰林,道:你还笑得出来。
隔壁送什么信儿来?一边使手帕给英华揩眼泪。
王朝林笑嘻嘻在妻子身边坐下,带着点讨好,富春书院里有两位先生,带着几十个学生在门口,请我回书院主持大局。
月娘,你看……主持大局?书院快发不出来薪水了罢。
柳氏笑嘻嘻道:老爷,我对不住你,你家二公子出门时我怕他钱不够使,写了一张三千两的借票与他防身。
他不支银子花用还罢了,支了钱,家里的钱只够还债。
这小子!王翰林心里恨的咬牙,面上犹笑道:他若是折腾出个名堂还罢了,若是把咱们半辈子的积蓄都折腾光了……不是他能折腾,你能自己告老还乡?在朝堂上一个劲反对迁都的那些清流,现在又如何?柳氏轻啐道:富春书院能有今日,固然有你一半儿功劳。
可是如今……如今我不想管也不会管,夫人,我一定不会管。
王翰林笑道: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门外站着呀。
还请夫人出面打发了他们罢,不如站在大门口不好看……柳氏想了一想,道:正好英华眼睛都哭肿了,英华,你带几个人出去,和那两位老先生讲,说你父亲病着要养呐,请他们回去罢。
英华应了一声,走到廊下喊人。
柳氏高坐在榻上看女儿调兵遣将,王翰林陪着笑道:夫人,让女儿去应付他们,不大合适罢。
我倒是想让你的大公子去,柳氏笑道:令郎这不是不在家么。
话又出回来了,要是耀宗出头,八成要挥拳头的,耀祖的性子我还摸不着,还真不敢让他去。
还是英华合适。
王翰林摸着胡须赞叹,夫人妙计。
他们这般,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会怎么骂我呢。
我若答应,耀芬那孩子必要说二叔出尔反尔。
柳氏笑道:你心里巴不得耀芬骂你。
哪里哪里。
王翰林笑道:老夫只要耀宗娶个好妻子,英华嫁个好丈夫,只要孩子们过的好好的,旁的,都不在放在心上。
丈夫这般讨好,柳氏也心软了,微笑道:若是在家闲不住,咱们自己办个小书院,也使得。
不成!王翰林正色道:我不管富春书院也罢了,叫我再办个书院和富春书院打擂台,九泉之下,我哪里还有脸见我爹。
两位老先生还罢了,少年书生们热血沸腾,性子毛燥的多,等了许久不见王翰林出来,有两个性急的就说要敲门,俱叫先生们拦住了,大家正在商量之际,就见王家两扇黑漆大门轻轻开启。
似花朵一般娇艳的翰林小姐缓缓走出门,先对着两位先生行礼,又对着众书生缓缓万福。
父亲病了,卧床几日。
实是不能来见各位。
英华觉得自己撒谎了,脸涨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的小了。
父亲和大伯已经分家,富春书院的事父亲不好再管,还请两位先生和各位世兄回富春书院和我堂兄王耀芬商量。
说罢英华又施了一礼,左右侍儿陪着回去了。
从头到尾,两位老先生都没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说上半句话。
他们本来拿定主竟,若是王翰林避而不见,他们就站到王翰林出来为止。
王翰林若是不答应,也有话说。
谁曾想是王家小姐出面。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滴滴地,说话脸都红,那两个眼圈粉光融滑,想是才哭过。
谁好意思为难她?眼睁睁看着她回去了。
富春女眷出门都极少戴帷帽,小姐们出门买衣料首饰也不大避人。
论标致,这位王小姐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标致的相貌。
最难得的是温柔安静,又是一副娇弱的小模儿,真真是我见犹怜。
只见得英华小姐这一面,这群书生里就有三四个家世不错又不曾订亲的,都荡漾了,俱在心里寻思要不要回去和长辈说请媒人来说亲。
一个学生叫金康的向来嘴上没装门,叫翰林小姐的气派镇住了,回过神来,幽幽道:难怪咱们富春人说娶妻要娶王家女,真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呐。
大伙儿哄笑起来。
就有个站在边上的外乡少年极好奇,扯着一个笑的人问:此话何解?那人笑道:枫叶村王家规矩大,女孩儿教养甚严,出嫁时族里还会另备一份嫁妆。
所以大家伙都巴不得娶王家女呢。
你方才看见的那位,是枫叶村王翰林之女,不只生的好,只看她那等温柔安静,言行又这样落落大方,实是罕有,不晓得将来会许给哪家公子呢。
外乡少年听得,也笑道:有意思的紧。
一边走一边笑,低声和同伴道:分明是王耀宗的妹子么,几时妆出这副淑女模样哄骗人?有教无类( )俗话说:书生闹事,十年不成。
娇娇弱弱的翰林小姐请大家回书院去,书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门口罚站,大家走到一个茶馆歇脚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听说书院的先生和学生们去二叔家门口请愿,心里实是有些儿慌了,自骑了个驴到梅里镇,远远看着。
英华出来说已是分了家,二叔不会管富春书院等语,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掉头又回书院。
富春书院在县城外五六里的云台山上,当年在王老太爷手里,不过是有十来间草屋的私塾,王家两年代呕心沥血五六十年,把私塾变成了占地近百亩的大书院,旁的不论,光五间藏,在东南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没有书院敢排第一。
本来这近百亩的宅院也不值甚钱,偏偏官家要迁都,迁都也罢了,偏偏要迁到几十里之外的清凉山。
清凉山一带建了新京城,云台山恰恰就在京郊。
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春书院占下了。
耀芬觉得这是老天要补偿老王家。
他跟随父亲管理书院也有二三年,心里早有谋划,想要趁着迁都的东风大干一场,把富春书院办成全天下第一等的书院。
父亲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还很硬朗,还有一个二叔,也是三十年贴钱眼都不眨的主儿。
有这两尊泰山石敢当镇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头,谈何大展宏图?是以听说父亲中风,耀芬便说服了母亲,拼着事后挨父亲责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从书院里挤出去。
谁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闹出个田寡妇认亲的闹剧来,不只父亲名誉扫地,还连累到书院要散伙。
耀宗也曾怀疑此事是二叔弄的手脚,可是一来分家二叔没有要书院,二来自那日分家之后,二叔家大门紧闭,也没有什么动作。
三者那田寡妇镇日坐在城东小酒店里,除去哭又不发一言,便是使了人去问也问不出个屁来。
耀宗寻思半日无计可施,在空荡荡的书院里转了一圈,在大门口吩咐守门的老仆锁门。
就见两个华服少年带着十几个从人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生得极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剑眉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马鞭,侧着头和同伴讲话,风度翩翩的让人妒忌。
便是他的同伴,生得浓眉大眼粗壮的很,打扮的也甚是俊俏,青纱帽儿上簪着一朵红玫瑰,簇新的紫罗衫儿,勒护腰的腰带居然还是犀角的。
耀芬不好男风,但看得此人这般美貌,也觉得世上既有这等美男子,也难怪会有许多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宁肯断袖了。
老仆眼里没有美男子,上前拦道:此处是富春书院,客人何来?那美少年敲着马鞭儿,笑道:既然是书院,怎么没有学生?耀芬涨红了脸,咳了一声道:今日放假。
哦,原来今日放假。
美少年笑着调转马头,扬鞭道:咱们走罢。
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耀芬放在眼里。
他的同伴倒是回头看了耀芬一眼,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一群人哄笑不已,跑马下山。
耀芬觉得受了耻辱,捏紧拳头,恨道:可恶。
且说少年们从云台山下来,沿着官道到县城绕了一圈,径到梅里镇王翰林家门首敲门。
虽说富春县这个把月人来人往,但似这般鲜衣怒马的美少年实是少见,不过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热闹。
王翰林家的大门敲了半日无动静,美少年笑道:杨小八,你嗓门儿大,喊罢。
杨小八爬回马上直立,真个大声喊: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来看您来了,柳师母,开门呐。
喊老师还罢了,连柳师母都喊出来了,守门的不敢假装听不见,顶着还不曾养好的五道红杠开门出来,道:这里不是私塾,是枫叶村王翰林家,两位公子可是找错了人家。
哎呀,就是枫叶村王家!赵十二公子欢喜道:我们寻了大半日,总算寻到老师家了。
随手甩出一个金豆子与守门的,道:烦进去禀声,就说你们老爷在京城里的学生赵十二和杨小八来了。
守门的惊到了,金豆子都不晓得藏到袖子里,使三个指头举着那枚比黄豆还要大的金豆子飞奔进梧桐院,就在阶下喊:老爷,夫人,不好了,有个有钱的人说是你学生,寻来了。
王翰林被守门的搞糊涂了。
柳氏要过金豆子看了会,道:敢随手就赏个金豆子的学生,守门的又不认得,还能是谁家?王翰林想了一想,问:是姓赵还是姓杨?一个姓赵一个姓杨。
名字怪的很,一个叫什么十二,一个叫什么小八。
守门的低下头,老老实实道:小人叫金子闪花了狗眼,混忘了。
柳氏笑着把金豆子掷到守门的怀里,骂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请到大厅上罢。
老爷,贵客来了,咱们家的厨子见不得人,还要请个厨子来才使得。
王翰林跺脚恨道:他们怎么寻来了,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柳氏已是走到门口,听见王翰林这等服软之语,回身笑道:你敢大棍子把人赶出去吗?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的闺女敢。
看见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镇定自若,看见师母,赵二十和杨小八客气有加。
看见英华师妹,赵十二还罢了,杨小八已是陪着笑凑到英华身边,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见英华妹子了,八哥哥从京城带了好玩的东西给你哦。
英华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赵十二,问:你来干什么?赵十二从怀里缓缓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开,转身双手递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亲说学生可以下场了,叫学生在老师这里看半年文。
杨小八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请先生管教小八。
王翰林把两封信收下,板着脸儿一言不发进里间看信。
柳氏笑嘻嘻道:休说半年,住个三五年都使得。
你们两个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被赶出来的?赵十二微笑不语。
杨小八笑嘻嘻道:师母一猜就中。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师的小女儿打了一架,我们不该去助拳。
听得潘太师的小女儿像是吃了亏,英华脸上就有笑意。
赵十二抽出折扇摇了几下,微笑道:小八使坏,把潘晓霜的头发剪了半截。
英华慢慢站起来,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着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许翻墙出入,不许招蜂引蝶。
最要紧,不许逗我家梨蕊。
不然我二哥不揍你们,我也不放过你们。
赵十二一边用力扇扇子挡着柳氏,一边张着嘴,无声的说:王耀宗不在家。
眼神嚣张又得意,分明就是在挑衅。
英华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母亲,安排两位世兄住在哪里?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进通夹道的墙打通,那个大院子给他们住。
重在里头小夹道砌道墙。
你去安排罢。
英华答应一声,经过赵十二身边,用力地,迅速地,在赵十二脚背上踩了一脚。
赵十二疼的待叫,英华已是挑衅的又送来一个白眼。
他就闭了嘴吸气,摇扇子加倍用力。
杨小八知机,早把两只脚缩到半空,陪着笑看着英华,就差摇着尾巴说:师妹,别踩我。
柳氏装做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微笑着问候赵十二的父母亲和兄长嫂嫂,问完赵家,又问杨小八的祖母近来可好,几位婶婶如何,又问及他的堂姐妹们。
说了小半个时辰,王翰林板着脸出来,将两大张满是字的纸丢与他两个,道:既然来了,总要学点东西,这是你们两个每日的功课。
你们先歇一歇,晚饭后到前面书房去,我要查考你们的功课。
说罢抄着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会,英华使小海棠来说住处已收拾好了。
柳氏便陪着他两个到第三进去,指着第四进道:第四进是耀宗的大哥的住处,他们走亲戚去了,改日再见罢。
你们短什么,要用什么,要吃什么,使个人来说就使得。
我看你们带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住得下。
赵十二恭敬道:让师母费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妈去厨房叫人烧几锅热水送来,便回梧桐院。
翰林老爷在学生面前甚是威严,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脸,见夫人回来,忙把那两封信送上,苦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赖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叹了口气,道:圣人曰:有教无类。
你就从了圣人罢。
梨蕊听说杨八公子和赵十二公子来了,大惊失色,在院子里怕的团团转。
英华本来满肚子闷气,倒叫梨蕊闹出笑来,啐道:你怕什么。
赵十二向来是动嘴不动手,杨小八那个人虽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给他几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头半日,怯怯的说:我怕二少爷生气。
无事。
英华笑道:你行动处只跟着我,二哥才不会多心呢。
转念一想,这些天梨蕊紧跟着自己,她都没得法子打听李知远的消息,英华不禁黯然。
英华这阵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
梨蕊虽然晓得二小姐的心事,听说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寻亲事之后,却不敢再劝解,看小姐又对花长叹,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边绣那永远绣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两个看文的富贵学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晓得了。
李知府寻思半日,王翰林肯让人家住在家里,富不见得,贵简直是一定。
迁都在即,天子脚下结识两个贵人总没有坏处,何况儿子对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儿子认王翰林为老师,看看可有机会做个亲家。
是以午后他照旧例来看王翰林,开玩笑似的请王翰林给儿子看文。
王翰林因女儿像是对李知远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性情儿,也就一口答应。
是以,第三日,李知远就厚着脸皮带着一篇文章,拉着小青阳的手到西边来。
那小青阳走到梧桐院门口就不肯到前头去,扭来扭去,道:大姐叫我问英华姐姐借书呢,大哥,你陪我过去。
小弟这等配合,李知远心花怒放,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是内宅,哪能说进就进。
听话,陪哥哥到前头去。
杨小八从后头走来,笑嘻嘻摸小青阳的头,道:你也是找来我们老师看文的?不是我,是我哥。
青阳拨开他的手,挪到一边,没好气道: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做甚?赵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东京赵十二。
李知远回礼,笑道:富春李知远。
杨小八见他两个客气讲话,只逗小青阳,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华姐姐,你跟不跟我走?小青阳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杨小八的衣袖,喝道:骗我是小狗。
骗你我全家都是小狗。
杨小八提起小青阳架到脖上,回头到他们住的那院门口,指着石灰还未干的新墙道:那边就是你英华姐姐的住处,你自家看。
小青阳原是进过英华的院子,骑在杨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边夹道里几个小丫头在玩耍,英华姐姐那个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门口。
小青阳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团儿。
杨小八变出一把弹弓来,笑嘻嘻道:看你弹多远。
小青阳就瞄着梨蕊用力弹过去。
梨蕊吃了一惊,再看是个纸团从隔壁过来,忙捡起来进屋交给英华,抱怨道:昨日丢了许多字纸与我们煮夜宵,今日又来了。
英华展开来看时,却是陌生字迹,写着芳歌要借某书,落款一个小小的远字的草书。
英华心里慌的要死,转过身把那团纸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纸团丢过来,积在一处咱们晚上再煮什么吃。
横竖咱们只在这院里,他们不敢进来的。
一转身进了里间,歪在榻上寻思:这是他罢。
若是芳歌,正经使个人来借,何必这般。
他都要曲池府娶亲了,为何又来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会,又无从理会。
英华一会儿爬起,一会儿睡倒,那张纸团儿也陪着卧榻遭殃,一会儿被搓成一团丢到地下踩了几脚,一会儿又被展开抚压在枕下。
纸团若是能言语,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远那厮,踩我做甚?天幸纸团不能言语,是以英华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头和学生们一处吃饭。
英华就在梧桐院陪母亲吃饭,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饮饼,不思饮食。
柳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吃罢饭,才道:你爹明日要带学生们出去走走,你陪着你爹一起去罢。
吃罢饭去后边厨房料理明日要带的食盒去。
英华没精打彩到厨房看家人收拾食盒,听说李知远现在也跟着爹爹看文,却是又惊又喜又慌又恼。
惊的是此事母亲并没有告诉她,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喜的是明日或者能见一见李知远,慌的是当着父亲的面不晓得如何和李知远讲话,恼的是李知远明明要娶别人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到她家来。
这般儿胡思乱想到夜深,那张纸团被英华又从书架脚底下挪出来,再一次被搓圆,按扁,折块,诸般酷刑之后还不得好死,被梨蕊抢过来看了一眼,投到灯中化成灰烬。
英华恼了,背对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华摇了一会儿扇子,轻声道:婢子记得,当年大小姐在老爷的学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两年多呢。
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经得起老爷和夫人的查考。
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没福。
英华不动。
梨蕊放下纱帐,把帐子塞在席子底下,轻轻出去了。
英华听见没声音,爬起来坐了一会,握紧了拳头道:这般猜来猜去实是没意思,就明日寻他问个明白。
谁家少年陌上游(上)( )在京城时翰林闲了也常带着几个学生出城走走,俱有旧例在那里。
是以这次出游,英华也只带了两具食盒并一坛子好酒,倒是特别多带了两个文具盒,打了个小包袱叫杏仁背在背上。
跟着先生出游,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老实的很,俱着素净青罗衫,不过赵十二的银腰带上拴着一枚玉佩,大红色的穗子鲜亮耀眼。
杨小八却是使黑腰带勒着一副精巧的镶牛皮抱肚,两个并排站在庭间树下,一个儒雅风流一个英气勃勃,甚是赏心悦目。
老翰林是不喜欢招摇的,两个爱徒这般打扮,比前几日顺眼多了,看得他连连点头。
英华上着鹅黄短衫儿,下着青罗裙儿,要行动利索,又系上一条绣花的抱肚。
因为怕热,她两只袖子都挽着肘弯处,露出白白嫩嫩却有力的小胳膊。
英华带着两个提食盒的仆妇,一个挑着茶具盒和酒的老仆,又是一个背文具的俏丽丫头,昂首挺胸从月洞门里出来,骄傲的跟小孔雀似的。
王翰林看见,忙叫女儿把袖子拉下来。
老师看不见他们,杨小八就蹿到墙边一棵栀子花下,掐下几朵半开的栀子花,对赵十二挤眼,一人取一朵插到头上,又正经八百的站好。
赵十二抖开折扇,把几朵花儿搁在扇面上,笑嘻嘻送王翰林面道:先生,簪朵花儿呀。
王翰林虽然爱在学生面前妆严肃,也不好意思为着一两朵花儿敲打学生,取了一朵自簪。
赵十二就把扇子送到英华面前,两只桃花眼眯成一道缝,美滋滋的说:先生都簪了。
英华只得取了一朵缠在衣带上,还要施礼谢他。
赵十二挑一挑眉,又把扇子送到杏仁面前,杏仁满面通红抓了一朵就逃也似退到英华身去。
赵十二拈起一朵嗅香气,眼睛还不住的瞟英华。
英华瞪他,他就一本正经把那朵花儿揣到怀里。
王翰林一转过背,他就和杨小八两个一起对着英华挤眉弄眼。
这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片刻正经的时候,王翰林咳了一声,道:到码头坐船去罢。
甩一甩袖子迈步先行。
英华狠狠瞪他两个一眼,提着裙子小跑到父亲身边。
赵十二又冲杏仁飞眼风儿。
杏仁羞的要死,把那朵栀子花丢到地下狠狠踩了一脚,飞一般跑到翰林老爷前头去了。
赵十二叹气,小声道:怪哉,她家小姐怎么不打我了?哥就爱看小母老虎伸爪。
杨小八摸着下巴上才冒头的软毛,遗憾的说:咱们今天晚上丢几只蛤蟆过去?王家喊了一艘雕花窗棂的大游船,船里大小也有三个舱,前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就是翰林和学生们的坐处,中间两块薄薄板壁隔了一个小舱,放着一张小巧桌儿,是英华坐处。
后头还有个大舱,是管家和婆子们的所在。
船家因有女眷,喊了自家的女孩儿来伺候,那女孩儿面皮微黑,唯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有几分动人姿色,她上得船来,径直把前舱和中舱之间的隔扇门下掉,挂上一架竹帘,就在英华身边坐下替她打扇。
杏仁便道:你到后头去罢,这里不用你。
那女孩儿翻了一个白眼走了。
英华忍不住先笑了,道:平常在家你一句话都不爱讲,出门就肯开口了?杏仁推开窗看码头有不少人,又把窗关上,解开包袱把文具放到桌上排上。
王翰林还在船头不曾进舱,杨小八进来就看见英华碰了个软钉子,笑着冲杏仁伸大姆指。
杏仁大窘,转过身背对前舱。
英华顺手拣起一根笔就丢他。
杨小八本是将本之后,叫他编几句诗词原是难为他,让他空手接文房四宝很是拿手。
英华丢一样,他就抄一样,不过片刻笔墨纸砚妥妥的的摆在方桌上。
赵十二进来,手肘撑在桌面上,面朝英华眯眼:英华妹子,我也要。
甩你一脸墨水。
英华微笑,浓的还是淡的,让你挑。
英华妹子几时学会文斗了?赵十二哆嗦了一下,缩回凳上正坐,一本正经道:师妹说笑了。
杨小八弯着腰过去,在英华桌上捡了个桃子形的瓷水滴,摇了摇是空的,笑道:我给师妹取水去。
擦着杏仁的肩溜到后舱,就央那个船家的女孩儿与他提一桶水,不消片刻两个有说有笑到舱外去了。
杏仁扭回头又看见赵十二冲她飞眼风儿,恼的又扭回去。
英华都不正眼瞧他,只慢慢理笔,道:赵恒,您就不怕眼睛抽筋?赵十二羞答答的瞟英华一眼,道:别这么关心人家,我怕杏仁误会。
误会你妹。
英华丢了笔,一拳砸在赵十二的帽子上。
赵十二抱着帽子没口讨饶:不要打啦,痛。
英华恼了,一脚踢到他小腿肚上,恨道:打你一下罢了,叫什么叫。
啊!赵十二压低声,叫的又痛苦又消魂。
外头有人牙痛似的吸气。
英华抬头看时,不是李知远又是哪个,霎时涨红了脸,恨恨的走回中舱,顺手就把帘子拉下来了。
赵十二没事人一般把帽子扶正,笑道:知远兄来了?李知远微笑道:疼吗?习惯了,还好。
赵十二说完还不忘火上浇油,又摸了一把小腿。
英华隔着竹帘看在眼里,恨不得出去再给这鸟人几下。
李知远笑道:我家有上好虎皮膏药,专治各种跌打损伤,回头送几贴与赵兄。
要得要得。
赵十二扭头看向竹帘,语气亲切无比,英华,我要那根兰毫。
英华拣了一个大抓斗,掀开帘子,因李知远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随手一丢,就丢给了李知远。
赵十二探身,在李知远怀里把笔抄走,甜蜜蜜的笑:其实我就是要这个。
李知远微笑不改,轻描淡写地说:我小弟在家也爱这么闹。
英华快活的笑出声来。
赵十二一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端正坐好,喊:杨小八,你掉河去了?杨小八握着滴水的水注进来,轻轻搁到桌上,又取了另一个出去,少时回来放到英华桌上,才回来贴着赵十二坐下,笑道:咱们这是去哪里?赵十二看看外头,问李知远:咱们到哪去逛?李知远笑道:去清凉山,我家厨子已是先过去了。
山道不大好走,水路方便些。
提到清凉山,赵十二和杨小八相对一笑,待要说什么,王翰林弯腰进来,先瞄了他们两个一眼。
他两个就坐的极端正。
王翰林看桌上笔墨都摆好了,咳了一声道:到清凉山还有两个时辰,你们先把昨日的功课交上来。
后头赵杨两家的仆人忙忙的开书箱,把窗课送过来。
李知远自家带了个小书箱来,就搁在板凳上,他自去开箱取,歪着头看中舱,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帘,可见英华屏声静气磨墨。
他想到那日就在这条河上看英华写字写了小半个时辰,不禁微微一笑。
英华其实也在偷看他,看他笑,手一抖,溅起几点墨汁,忙弃了墨去寻抹布揩。
李知远低头在箱里翻,嘴角慢慢翘起。
王翰林专心检查功课,学生们各自捧了书读。
英华在帘后磨完墨就写字。
隔着帘子,白生生的小胳膊晃来晃去,李知远时不时偷瞄她。
杨小八察觉李知远也不老实,悄悄儿推了赵十二一把,示意他看李知远。
赵十二推开他,翻了几页书,打着呵欠趴到桌上假寐。
王翰林心里恨不能把这个金贵学生打二十铁尺,面上还要装做看不见,翻完了他的窗课,差强人意。
老翰林叹了一口气再翻杨小八的窗课,字儿倒是工工整整,句子也文理通顺,就是眼熟的紧。
再细细一想,这是曲池府有名的时卷评家卫子牛旧年出的时卷评析的倒数第二篇。
罢了罢了,这货将来是要去军中混的,能认得几个字儿会写军令状也罢了。
王翰林摇摇头,再看李知远的文章。
有两位高徒珠玉在前,李知远的文章真可谓字字珠玑,繁花似锦。
王翰林看了又看,拈着胡须赞道:还不错,今年可以下场走一遭儿,你父亲怎么说的?父亲让学生在家再管几年家务。
李知远笑道:我们才回老家,就赶上迁都这样大事,田地都没有置办,实在是伤脑筋的很。
老师也没有田地,将来官家脚下,赚钱的机会多的很,不必急于这一时。
王翰林不以为然,皱着眉道:你当走出富春,到东京、到北方各处看看走走。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守在家里是长不了见识的。
先生说的极是。
杨小八鼓掌,欢喜道:知远兄,游学好呐。
赵十二也来了精神,笑道:先生,我们周游各省去游学。
老翰林板起脸,杨小八和赵十二就老实了许多,两个甚有默契,一个取砚,另一个注水,一个取墨,另一个就拂纸。
李知远这几日和他们相处,这样顽皮跳脱的两个学生,难为王翰林居然忍下来了,他虽然纳闷,脸上依旧微笑,我家的情形先生也晓得,弟弟还小,远游还要等几年。
王翰林晓得李知远的意思是要防他家那些臭虫亲戚,也自叹息,点头道:父母在,不远游。
船行了一小会,杨小八推开窗,指着岸上的白墙青瓦,惊喜的说:哎呀,那是富春书院?赵十二歪头看了一眼,趴下,道:有什么好看的?杨小八才想起来王翰林已是和兄长分了家,不会再管富春书院的事了,捂着嘴想缩到桌子底下去。
王翰林天性磊落,学生们不晓得还罢了,晓得了倒不好不说的。
他咳了一声,道:那是富春书院,从前,是我兄长做山长,如今……该是我侄儿王耀芬任山长罢。
赵十二关切地看着王翰林,先生,论名望和学问……王翰林摆摆手,打断赵十二,笑道:舱里闷气,我出去站站。
佝偻着出去了。
赵十二就瞪杨小八。
杨小八求饶似的看着李知远。
李知远看了外头一眼,毫不手软,就在杨小八头上敲了一记,道:你什么不好说,偏提这个!英华把竹帘卷起,把一本字帖卷成一个长卷,伸过来照着杨小八的纱帽用力敲了几下,又啐了一下才回去。
杨小八也似方才赵十二一般,抱着头缩成一团,轻声喊道:不要打啦,疼。
赵十二一肘撞到他肩上,笑骂:学我学的又不像,莫装了。
杨小八将头一伸,道:先生伤心了呢。
是人都看出来了。
赵十二道:都是你害的。
师妹,要不要我帮你揍他出气啊。
你把他打死了,书院又不回来。
英华没好气道:你们还是调戏小娘子去。
其实,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
李知远压低声音说:都传说富春书院办不下去了,这几日都没有先生去书院上课。
办不下去了?赵十二笑了,好办,我使个人去把书院买下来,就送给师妹做嫁妆,怎么样?不要你买。
英华恼道:我娘又不是买不起,便是真买不起,问我舅舅借也借得到。
杨小八点头如捣蒜:极是极是,我姑母是你舅妈,我们两家是一家人,因英华瞪他,他又道:不消麻烦他们,便是我也借得起。
英华恼了,一拳头砸过去,杨小八咬着袖子呜呜叫,生怕外头听见。
赵十二乐不可支,欢得恨不能就地打滚。
原来这里还有一个表兄。
李知远在心里叹息:果然家家都有奇怪的亲戚,若是自己有这么两位表兄,想必也是时时想挥拳的。
这么想着,英华挥拳也就不那么难接受了。
李知远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轻声道:莫闹了,说正经的。
先生家分家是把书院分出去了。
咱们能不想法子把书院拿回来?我娘不大想。
英华又从中舱溜了过来,小声道:我爹每年的俸禄都贴在里头了,这十来年,每年都是两千两。
如今我爹不做官了,还能贴几年?这么多?先生一年多少俸禄……杨小八缩脖,扳指头数数。
赵十二伸出巴掌压在他手上,笑道:不必数了。
翰林一年的俸禄好像是三百两?先生是连养廉钱并咱们每年送的束修都拿出来了。
这些年,先生这般清苦过日,到老书院居然成了别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知远苦笑道:先不说怎么把书院弄回来,就说弄回来,一年花两千两不难,难的是几十年每年都花两千两。
这笔钱从哪里来?……赵十二和杨小八相对无语。
他两个自家私房钱尽有,支撑一二年不成问题,可是十年二十年,家里长辈不见得肯依。
英华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道:我爹娘能,我也能。
我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富春书院不只是大伯的,也是我爹的。
我不能看着书院毁在堂兄手里。
先生三十年的心血,不能这样毁了。
李知远道:英华,我助你。
我也助你。
赵十二和杨小八异口同声。
王翰林立在船头遥望富春书院,听得孩子们在舱里说话,眼圈都红了。
他低头进舱,笑道:不许胡闹。
你们师母说的很对,先生我不会经营,书院就是交给我,我也不过是累年贴钱罢了。
我已经贴了二十多年了,还能再贴几年呢?爹爹。
英华扯着父亲的衣袖,举着手帕想替父亲拭泪。
王翰林接过手帕揩了揩眼睛,笑道:爹爹这一生无愧,也无憾。
管不了的,就由他去罢。
舱外,长长的竹篙伸进河底,伴着哗哗的水响,离富春书院又远了几尺。
英华开窗,看向山那边,富春书院就在那里,王翰林一动不动,看着那边只管发愣。
赵十二和杨小八率先走到船头,李知远看了英华一眼,也出去了。
英华出来,默默的站在李知远身边,四个人齐齐看向富春书院的方向。
英华小声道:原来爹爹心里这样难受。
说着忍不住就哭了。
李知远自袖内摸出手帕塞到英华手里,轻声劝她:莫哭,叫先生看见,他老人家心里更难受。
赵十二默默的把抽出来的手帕又塞回袖内,压低声音发狠道:别哭了,咱们把书院抢回来!谁家少年陌上游(下)( )太阳越升越高,船舱外晒人的紧。
英华想单独和李知远说会儿话,便不肯进舱,就在船头寻了个坐处。
在李知远心里,英华是个走官道都会撞树的憨妹子,如何肯让她一个在船头玩耍,他便站在英华身边默默看山,思量着:她若是落水,是抓胳膊还是抓手?杨小八倒不觉得晒,只是船头只有那么点大地方,逗英华,又怕她掉河里去,不逗英华,又闷的很,他便沿着船舷摸到后头去寻那个黑里俏的船妹子,说不得几句话,两个并排坐在船边,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赵十二进舱坐了一会,见英华不曾进来,他又出来,站在英华对面,和李知远话家常。
不逗英华,赵十二谈吐都有风度,论起新京城的建设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李知远便问他:照你看,清凉山是在内城,然清凉山方圆已有二十多里,新京城会有多大?无限大。
赵十二使扇子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整个曲池府都是新京城。
他的脸白里渗出鲜红,不晓得是晒的还是激动的:新皇城建在清凉山最高的山峰上,三部六院在山坡上。
那太妃和皇后娘娘住在哪儿?英华歪着头插了一句。
赵十二使扇子挡在额头上远眺清凉山,笑道:都在那几座山上呀。
徭役会很重罢。
李知远皱眉道:今冬不只咱们曲池,东南几省怕是都不得闲了。
赵十二沉默了一会,道:苦这几年,管教东南百姓享一世安乐。
英华就先笑了,啐道:你又不是官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李知远摇头道:怕只怕东南土地兼并之风从此开始了。
赵十二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抹汗,笑道:大臣们商量了好几年,都说迁都弊处也就是这二三年,好处说不得要三五十年之后才能看见。
迁都已定,再论何益?一队穿紫衣的虞候在岸边树荫下歇息纳凉,看见船经过,就有人喊:船上客人,讨几碗热水吃。
这些人满面风霜,衣衫前后都被汗湿透了,结着一层白色盐霜,纵然隔的老远,那股酸臭的汗气也能闻得到。
英华有不忍之色,走到舱里和父亲商量:外头那些军汉讨热水吃,看着可怜的紧,与他们些绿豆汤可好?王翰林依了,杏仁不等吩咐便去后舱,问船家讨碗。
船家便喊他的女孩儿:荷花,取碗。
荷花抱着一叠碗,经过英华身边,狠狠瞪她一眼,将本就浑圆饱满的胸挺了一挺。
这人是要干嘛?英华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水桶腰轻摆,款款到船头,翘起兰花指把一叠粗碗排在船头一张长凳上。
杏仁和一个婆子从后舱抬绿豆汤过来,英华要让道儿,先到船头。
船头站着四五个人,李知远怕挤到英华,让她站到中间去,顾此失彼撞到荷花。
那荷花先是竖眼瞪人,再见李知远生得比杨小八白净俊俏,竖眼就放横变弯,笑嘻嘻道:客人,撞奴家做么事?一边讲话,一边又将她的胸挺了一挺,捎带得意的瞟了一眼英华。
原是在下不小心,抱歉抱歉。
李知远吓出一身冷汗,退后一步掏出手帕来揩。
这张帕子原是英华看月亮那日与知远擦手的,他居然一直带在身边,英华心里一甜,微笑低头。
李知远那身冷汗,一则是被荷花的媚眼儿和汹涌波涛吓得,二则是怕英华恼了。
岂料英华看他一眼就笑,美的他笑意忍都忍不住。
他两个眉来眼去,赵十二尽收眼底,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六岁上师从王翰林启蒙,认得英华也有**年了,英华每回见了他不是挥拳头,就是踢小脚,便是笑眯眯递个枣儿与他吃,也从来不是甜的。
这李知远为人虽然不讨厌,可是做了先生的学生才几日,英华看见人眉眼就带笑,着实可恶。
他就忘了,昨日他还抱怨英华妹子不打他呢。
这般儿想着,赵十二扭头就进船舱,贴着王翰林那边坐下。
杏仁取小瓢将几只碗都盛上绿豆汤。
那荷花已是一手杈腰,一手不晓得从哪里抽出一块水绿的罗帕举过头顶轻摇:哎,来吃汤。
船儿慢慢滑向岸边。
虞候们嬉嬉哈哈推出一个后生,那后生跳进水里,冲李知远抱拳道:多谢。
李知远还礼,笑道:客气。
就将板凳上的碗端与他,他接在手里并不自吃,涉水回去送到一个花白胡子的手里,回来李知远还要再端碗送他。
荷花娇嗔的看他一眼,挽起袖子,一手握住一条板凳腿,就将长凳稳稳的举起来送过去了。
那后生接过去送至岸边,早有七八只手来抢。
这般儿来来回回趟水,实是难为人家,杏仁涨红了脸,把剩的半锅绿豆汤提到船边,轻声道:你来提过去罢。
虞候们哄笑起来,那后生黑脸膛上现出些红晕,在一个笑的最厉害的家伙背上拍了一掌,又趟水过来把锅接走。
那锅绿豆汤不消片刻就进了众虞候的肚内,大家七手八脚把锅碗洗净,还由那个后生送了回来。
杏仁待去接,被荷花用伟大的胸怀撞到一边,涨红脸退到船舱里去了。
李知远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扭着头去看英华。
英华又是惊奇,又是害臊,又是好笑,一弯腰进了船舱,伏在杏仁背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王翰林咳了一声,道:英华,可曾准备中暑的诸葛行军散?英华笑着答应:带了些儿。
,就去翻文具盒。
恒儿你去,送给那些军汉们。
王翰林拈须看着有些不自在的赵十二,快去。
英华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笑吟吟双手递给赵十二,眼睛弯成两道月芽儿。
赵十二接了,理理衣裳出来,站在船头待喊话,甚是难为情。
他向来不爱搭理陌生人,平常都是杨小八出头,偏杨小八在后头又不过来,他就不晓得怎么做了。
李知远看他这样为难,忙笑着大声问:先生可是让你赠药与他们的?正是。
赵十二笑了一笑,把药给他看,诸葛行军散怎么吃,我忘了。
哎呀,我们正少这个。
多谢多谢那后生大步跑过来,笑道:好东西呀,怎么吃小人们省得,贵人不消为难。
赵十二就把药瓶递过去,道:你们辛苦了,吃的怎么样?能吃饱。
就是天太热,喝生水又怕拉肚子。
那后生把药高高举在头顶,冲着船舱方向唱喏,道:谢过老先生。
岸上的军汉们也都站起来,喊:谢过老先生。
王翰林忙叫船家快些撑船,孩子们进来,个个面色绯红,也不晓得是兴奋的,还是日头晒的。
王翰林看他们这样快活,脸上出露出笑来,道:都吃些凉水,把窗户都打开,莫要助了别人,自家倒中暑了。
日头底下这般炎热,两岸田里做活的人都渐渐不见了,唯有一队队的紫衣虞候们好像勤劳的工蚁,在两岸的山间地头忙碌。
孩子们看了一会,都看出滋味来了,赵十二先道:这般大日头,原该让他们歇歇的,这是哪个主事混帐,不拿人当人使。
这话也只他说得。
王翰林拈着胡须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主事都一样在日头底下忙碌,迁都这样大事,谁敢怠慢?李知远皱眉看了一会,道:先生,这些军汉懂事守礼的很是吃苦,或者还有那等不懂事的,到人家去要吃要喝,只怕也是有的。
我想……大家都看着他,他的脸更红了,我们请先生出面,广邀富春士绅,沿这条官道建几个茶棚,施茶施药,可使得?这个好。
英华拍掌笑道:我先捐一百两。
这样真的好吗?王翰林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笑道:施茶施药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施,既方便了需要的人,又不会让人为难,你们都想想。
原该各人自愿。
李知远滴汗,脸红似熟透的柿子:学生错了,这事原不该邀人做的。
原该自己去做的。
他人有意自会跟从,无意也不会为难。
善。
王翰林点头,道:咱们两家办起来罢。
英华,你真出一百两?爹爹不会嫌少罢?英华撒娇儿,笑嘻嘻道:那女儿再出十两,再多就没有了。
女儿就这点私房银子。
我自家也有点私房。
我先随英华妹妹一样出一百一十两。
李知远微笑着看向英华。
我和小八也出二百二十两。
赵十二一点就透,就从荷包里翻出四张银票,塞到英华手里,道:英华妹子,你先收起来。
英华捏在手里,笑嘻嘻道:若是咱们出银子,叫士绅们出头,人家必是乐意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
王翰林指着女儿笑骂:你呀你呀,就这点小聪明。
说透了就没意思了。
四百两银子想也够使了。
你们几个商量个办法罢。
英华便问赵十二:现在富春县有多少人在测量土地?我们离京的时候,工部还在召集人手。
现在富春县里的……赵十二皱眉,扬声喊:小八,富春有多少东京来的军汉?一千五。
小八头上不晓得系着谁的围裙,他钻里舱里来,一边解系围裙的带子,一边苦笑道:一路上很看见几个熟人呢,哥都不敢露脸。
哦?赵十二道:都有谁?还能有谁,就是常跟哥打架的那群混小子。
杨小八看看李知远,笑道:你会心疼人,我喜欢你。
歇了歇,又小声道:以后要找人打架,喊一声儿,哥替你挥拳。
英华和王翰林听见一齐瞪他,他缩到杏仁身边坐下,笑道:怎么做,我听你们的。
赵十二和李知远相互看看,李知远苦笑道:绿豆多少钱一石,诸葛行军散多少钱一瓶,我也不晓得。
有防中暑的药,绿豆汤倒不必了。
王翰林笑眯眯看着自家闺女,什么东西多少钱可以买,怎么买又便宜又好的,女儿比她娘还精。
英华想了一想,笑道:诸葛行军散并诸般药丸药散,咱们自家可以配制,便是人手不够,梅里镇上闲人不少,喊来做几日短工,也要不了几个钱。
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那样还有三百两。
李知远在家也是管家务的,取了纸笔先画了一个大圈是清凉山,又画了一个小圈是富春县城,涮涮几笔添上道路河流,笑道:施茶水,要有柴火有清洁的水。
咱们先设四个点罢,寻荫凉地方砌个灶,备几个水缸一口锅,再备一堆柴草……水桶一副,水缸大小两个。
桌椅若干,瓢两只。
大铁锅一口,柴一堆。
每处最少要两个人……英华一边数一边记,弄完了再算帐,不禁苦笑道:每处置办齐全也要十两银子。
这还没算建茶棚的钱呢。
那我再出……赵十二边说边翻荷包。
杨小八按住他的手,笑道:再出也是我掏。
建几个草棚何难,咱们自己就能把这事办了。
我带来的人里头,就有好几个会建房子的。
李知远笑道:这就省钱了。
先生,学生斗胆代赵世兄和杨世兄请两日假,明日我们仨去看选地方。
王翰林微笑点头,道:很好。
不论大小事,都不是一日能做得来的。
这个算是老师给你们的功课,你们明日再办起来罢。
不过,老师不查考你们的功课,满县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你们呢,做的好不好,也不消查考。
就把前舱让给他们四个,自到中舱去歇息。
杏仁拉下竹帘,悄悄儿到后舱去了。
杨小八自是和赵十二并肩坐在一条板凳上。
英华便和李知远并排坐,她两个起先都着意儿朝外坐。
说了一会儿话忘了,渐渐就靠拢到一块了。
赵十二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偏舱里只有这么大地方,若不叫他两个坐一块,就要自家或是杨小八和李知远换。
让杨小八换还不如他换呢。
可是他要自己跟英华坐一条板凳,一则说不出口,二则又觉得这样做很不是味儿,是以他心里别扭的很。
但看他们三个说的热火朝天,他就有些闷闷的。
英华才过十五岁生日,李知远也大不了二三岁,杨小八和赵十二俱是十七。
杨小八和赵十二都是衣来伸手的主儿。
英华虽然管家务,但只是帮母亲打打下手。
李知远管家务,量米支出是内宅的事,他是不晓得的,外头的人情银帐来往他倒是清楚,也是给父亲打个下手。
这一回王翰林把这个事当成功课布置下来,就让他们四个独立去做,先还不用做,只是想想,四个孩子心里都激动的很。
就是赵十二心里闹别扭,过了一会看英华和李知远没有发乎情已经止乎礼,他心气儿就平了。
四个商量来商量去,议定在梅里到清凉山的几十里官道上寻那林深有水的所在建四个阔大草亭,这样的四个亭子大约六十两银子足够,买材料的事交给李知远,建房的人手交给杨小八管,英华管帐,赵十二管——管监督他们三个,他不肯,闹了半日,英华把制药的活分给他一半,他才满意了。
大家各自揽了事情,都觉得自己很重要,说话行事都沉着不少,一时无话,一本正经各自看自己面前那篇帐。
王翰林隔着帘子看四个孩子过家家,肚内笑的要死,先生要威严,他只好埋着脸装睡。
一时行至清凉山脚下的小码头,早有李府家人过来接着,请到山下一个小庵歇息,吃中饭。
这个庵就叫清凉庵,小小巧巧十来间房儿,只得三四个白胖比丘,平常不过混日子罢了。
今日来了贵客,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吃罢饭英华与她二两银子的香油钱,那姑子欢喜接了,又请英华到里院歇中觉。
王翰林年纪大了,天气又热,就吩咐在庵外林子里摆了张木榻,又摆了两架屏风,吹风纳凉歇息,让三个学生自去走走。
英华带着杏仁和两个婆子到后院走动,听见他们三个在墙那边商量要趁先生睡中觉去爬清凉山,急的小猫挠心一般,隔着墙就喊:等我,我也要去。
从前有一阵子,王耀宗到哪都把这个妹子带着,杨小八和赵十二都习惯了,小八喊来两个随从,就搭了个人梯,他爬到墙头道:换衣服呀,我们在门口等你。
李知远上回带英华妹子看一次月亮,屁股就挨了几十下,养了好几天,今日却是不敢了,拼命在墙下对杨小八摆手。
赵十二摇着扇子,眯着眼笑道:不妨事,只要带着她,先生就不打咱们手心。
英华人还没过来,先砸了一片瓦过来,在赵十二脚下粉身碎骨,碎片溅到赵十二脚上,他快快活活的挪了个位子,笑道:你不来也罢了,咱们就走,不等你。
就命随从备马。
李知远又纠结了,给先生打手心倒不丢人,被爹爹打屁股,只要英华妹子逛的快活也罢了,若是柳氏夫人晓了还要打她,可怎么好?少时英华换了一身嫩绿窄袖紧身的骑马装束,蹬着一双掐牙绣花的小靴子,摇着马鞭过来,说不尽的俊俏风流。
李知远只看得一眼,就觉得胸口被十几块大石头连番砸过,砸得他喘不过气来。
秀才遇到观音兵( )英华上马,身手利落得简真是扎人眼睛。
一转眼她就跑到人前去了。
赵十二二话不说跟上去,赵杨两家随从七八个打马跟上去护在左右,李知远和杨小八反到落在了最后。
李知远会骑马,也不过是会骑而已,小跑可以,似英华和赵十二那般跟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实是不能。
是以他骑在马背上,神情闷闷的。
杨小八只当他不会骑马,勒住缰绳等他,笑道:叫他们吓着了?东京女学的女学生们,一个比一个会顽,英华在女学生里头算是极温柔安静的了。
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会纵马在山道上狂奔?李知远郁闷的看着杨小八,一脸的不相信。
杨小八摸着下巴,坏笑道:你别不信,你去东京寻条热闹街道蹲着,人一喊东京女学的学生们来逛喽,路边摆摊的小贩比见到东都之狼跑的还快。
东都之狼的典故儿天下闻名,其实就是十来年前,因东京乱摆摊的小贩多到阻塞交通,有个汪府尹献策,让城厢军巡街,专治乱摊乱贩。
此令一行,京城南北市之外,连个卖炊饼的都难寻。
所以大家私底下都说巡街的城厢军是东都之狼。
据传官家听说,也不过一笑,是以东都之狼的美名传遍天下。
女学生比东都之狼还厉害的说法李知远还是头一回听说,他想像了一会,还是没法想像英华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执鞭请卖白菜的大婶收摊的情形,不禁摇头微笑。
就这么一会功夫,英华和赵十二已是跑了一个来回。
这一回换了赵十二在前头跑,英华在后头追。
经过李知远两个身边,英华勒住了马,红扑扑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儿,道:好久没跑,颠的都有些受不了了!杨小八就使马鞭柄去戳英华的马屁股,英华轻轻一鞭甩过来,杨小八的马就蹿了出去,恼的他大喊:才夸你温柔安静呢。
英华啐道:是你先想使坏,你再来,我就不抽你的马!杨小八恨恨的追赵十二去了。
这片山坡下是块草滩,杨小八和赵十二就在草滩上赛马耍子。
他们的随从们四散开,渐渐英华和李知远身边的人都走远了。
英华站在树荫下,脸上的红潮许久都没有褪去。
李知远只当她热,指着半山竹林道:那边凉快些,咱们去那边吹吹风罢。
英华不动,他便下马牵住了英华马的缰绳,慢慢把英华拉到竹林里,寻了个略空旷些,又能看到下面草滩的所在,搬了块大石头,又将手帕摊在石头上,方喊英华来坐。
英华羞答答坐下,不敢看他,面向山下,轻声道:你热不热,坐下歇歇罢。
李知远又搬了块大石头,挪了半日,是放在英华身边近一点呢,还是远一些?近了,怕英华恼他不晓得尊重人家,远了,又舍不得。
然石头毕竟是沉的,岂能总抱在怀里想心事。
李知远想了一会抱不住,挣扎着挪到英华身边,估量一个不远不近的所在,把石头重重放下,轻轻坐上,就在袖子里找手帕抹汗。
他袖子里那块本是英华的,方才又垫在石头上让英华坐,哪里还有帕子,越找越急,越急越出汗。
英华把自己怀里的一块丢过去,道:用这个。
李知远握着这块还带体温的手帕,哪里好意思上脸,嘿嘿笑了两声,顾左右,道:有诗云独坐幽篁里,这个幽字,就是现在罢。
这个山坡上,浓荫匝地,小凉风嗖嗖的,风吹过来都带着竹叶的清香,最适合谈谈情——错了错了,是弹弹琴吹吹箫神马的了。
英华沉默许久,方鼓起勇气道:听讲你要在曲池府说亲了,是哪家的小姐?这是恼了,还是恼了。
李知远觉得屁股底下这块石头不是放远了,就是放近了。
他捏着香喷喷的小手帕,结结巴巴道:没有的事。
便是要说亲,我也不去曲池府。
那你去哪里说亲?英华抠着手指甲,心里乱的和山脚下被风吹马踩的草滩一样。
去你家,你许不许?李知远涨红了脸,满是期待的看着英华。
英华低头半日,轻声道:你去问我爹爹。
你不许,我不敢去。
李知远悄悄儿把石头朝英华那边挪了两步,你许不许呀。
你去问我爹爹。
英华心慌的要死,又喜欢的要死,又羞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蓦地站起来解开绳子,上马直奔草滩,把小马鞭甩的啪啪响,甩得杨小八和赵十二鬼哭泣狼嚎。
她……应该是许了罢。
李知远托腮苦思,心里七上八下,呆坐在山坡上许久。
日头太晒,过不得半个时辰,赵十二就和英华前后上来,杨小八带着人不晓得从哪里摸了几个大西瓜上来,先挑了两个大的使人送回庵里去供奉先生。
也不等随从们抽刀,杨小八一拳砸过去,就把一只大瓜砸得稀烂。
他举着滴滴答答淌红汁的半边西瓜先让赵十二,赵十二摇头让过一边,他又让英华。
英华挽起袖子接过来,自腰带上抽出一柄小匕首,就在瓜皮上蹭了蹭,将西瓜切成两块。
赵十二伸手就抢走一块,逃到一边低头猛啃。
英华又把那块一切两半,分给杨小八和李知远。
她自拣了个大小合适的,切成四块摆到石头上。
早有随从把地上的碎瓜拣了去。
英华方取了一块,使小匕首一块一块削着吃。
杨小八最快,赵十二也不慢,两个人不约而同抛了手里的来抢,李知远看他们饿虎觅食的样子,忙把最后一块揽到怀里,四个聚在一处吃瓜。
旁人都罢了,杨小八啃一口,兴高采烈地,把瓜子儿噗噗吐出来,就朝英华身上吐。
赵十二一边吃一边笑骂:一会英华妹子揍你,别跑。
英华让到李知远身后,冷笑着削瓜,道:明儿你别吃我家的饭食,我天天给你茶饭里放巴豆。
巴豆贵呐。
杨小八笑道:倒不如存几个铜钱买米。
虽是这般说,他换了个方向,朝着山那边吐瓜子儿。
他实是吐的快活,赵十二看的眼馋,一眨眼就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吐瓜子去了。
英华试着吐了了两下,因李知远盯着她看,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有趣的紧,叫娘晓得了,必要骂我,我不敢了。
心里却是拿定了主意,回家也要弄几个瓜来,就在自家院子里吐个痛快。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王耀芬兄弟几个连日在家闷的紧。
这日同族一个堂兄就请他们游清凉山,又喊了几个朋友陪伴。
他们来的早,在山顶上吃过中饭,又歇了大半个时辰才下山。
走到半道看见竹林里英华坐在几个少年中间吃瓜,耀文就先愣了一下,道:英华妹妹在下面呢。
怎么边上都是陌生人?耀廷看了一,一堆男人里很有几个生得好看的,并无王家的管家使女,他也不悦,道:这是怎么,二叔二婶自家便不来,也该有几个老成家人陪伴。
堂兄因还有外人在,笑道:那是二叔家的英华?二叔家才搬回富春,家人安能个个认得,想来二叔二婶也来了罢,这等热,老人家必定在哪里歇中觉,咱们再逛一两个时辰再去请安问好罢。
和英华堂妹站在一处的那个美少年,便是烧成了灰,耀芬也是认得他的。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耀芬在衣袖内捏紧了拳头,没好气道:这等不守妇道,二叔不管,咱们不能当看不见,今日我必要好好替二叔教训教训这丫头。
他就迈着大步下山,铁青着脸冲到英华跟前,喝道:王英华,你还要不要脸面!英华认得耀文和耀廷,对这个大堂兄实是没有什么印像。
好好儿的叫人唾沫溅到西瓜上,实在恶心。
英华想都不想,把西瓜照着耀芬的面门砸去,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啐道:哪里来的醉汉。
李知远肚里那句那是你大堂兄就硬生生被这一脚踢了回去。
这当口,只能妆不认得堂兄了。
他就把英华挡着身后,皱眉道:把那醉汉捆起来送官。
杨小八还愣着,得李知远这句提醒,忙喊:捆起来捆起来。
随从们绳子刀子尽有,扑出来四五个把耀芬按在地下就要捆。
耀文和耀廷先见英华动手,都吓着了,似杨小八一般愣了半晌,见人家绳子都摸出来了,耀廷就先喊:莫捆,英华,那是大哥。
耀文笑道:英华妹妹,那是我大哥,你没见过。
他实是吃醉了。
这个……英华的神情极是嫌弃,这是耀芬堂兄?不会。
堂兄可是富春书院的山长,为人师表的,怎么会这副烂醉模样?这妮子,分明是故意的。
李知远忍着笑意,强板着脸道::原来是自家人。
扶他起来罢。
王世兄,就是自家人,吃的酒气冲天,闯过来指着人鼻子就骂,也是不该。
王耀芬实是多吃了几钟黄酒,醉意是有的,却不到烂醉,被英华瓜砸脚踢招呼了一顿不算,又补了冷嘲热讽做点心,灰头湿脸爬起来,气的直哼哼。
耀廷看英华和这几个陌生少年很是亲密,先替哥哥不平,后替张文才吃醋,没好气道:王家人说话,没你们什么事。
英华妹妹,我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做什么?我哪里是一个人?英华笑嘻嘻道:我边上站的这几个难道是鬼?赵恒,人家说你是鬼哎。
赵十二冷笑几声,把西瓜砸到地上,都不带正眼看他们的,过来拉着英华手,道:先生午睡当醒了,咱们回去罢。
扶着英华上了马,早有随从把他们三个的马牵过来,大家上马,前呼后拥下山去了。
王耀芬又愤怒又觉得冤枉。
王家的女孩儿,哪个在父兄面前不是温柔恭顺的,他就没有想到二叔的女儿这般骄纵蛮横,还这般不要脸,当着这许多的人的面,就和男人拉手。
不只是他和耀廷恼火,便是耀文,也看不惯英华这般,皱着眉道:不该这样的。
倒是他们堂兄,打了个哈哈,道:英华堂妹原是在京城长的,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不同也是有的。
叫自家妹子踢一下也没什么,莫和她计较。
耀芬,咱们还有几处不曾走,今日不看,以后可没机会再看了。
耀芬一边使手帕揩脸,一边恨道:大哥自去耍罢,今日我还偏要寻二叔讨个公道。
耀廷扶着哥哥的胳膊,也道:我陪哥哥去。
他两个要去,耀文拦不住,只得也跟着去。
那位堂兄想息事宁人都不能,不好带着朋友去看热闹,就把人都带走了。
他亲兄弟三个跟着马蹄印寻到庵里,耀芬气冲冲推开半掩的庵门进去,果见二叔在荫凉处高卧,他就高声道:二叔,你还我一个公道。
王翰林睡梦里听见有人要公道,只当做了恶梦,翻个身起来,见亲侄儿头上红的黑的还有西瓜瓤,胸上又有一个小巧的脚印,不禁奇道:这是怎地?老夫还在做梦?王家管家满头是汗过来,抱怨道:守门的海清师太哪里去了?便是无人守门,也当在门口站一站,就这般闯进来,是何道理。
这一堆话摔出来,王耀芬的脸皮虽然不薄也受不住。
耀文和耀廷早闹了个大红脸。
耀文唱喏道:扰了二叔午觉,是我们的不是。
还望二叔愿谅则个。
王翰林挥手,道:年轻人行事多是这般儿,无妨无妨。
你们来可是为的富春书院?耀芬脸上一僵,王翰林又道:既然分家时我不曾要书院,也自然不会再管书院的事情,你们不必说了。
若是渴了,吃杯茶儿再走,若是有事,请回罢。
我是来跟二叔讨公道的。
耀芬恨的脸都发青,怒道:英华砸了我一头一脸西瓜,还踢了我一脚。
我女儿我晓得。
王翰林拈着胡须乐呵呵道:你二叔当年在京里很收了几个调皮的学生,你英华妹妹都是使马鞭子收拾人家的。
哈哈,惹了她,只踢你一脚算是轻的。
这等小事你也要来问二叔讨公道,还真是个孩子。
就把耀芬当个孩子,命管家带他去洗脸换衣。
耀芬恼的要死,**道:二叔这般溺爱英华,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你这孩子啊,心眼太小。
王翰林笑眯眯摇头叹息,道:你们回去罢,代我跟你们父亲问好。
耀芬还要说话,耀文已是连声答应,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耀廷出来,在庵门外道:上回耀祖哥说了英华几句,二叔揍他下的那狠手。
你没听二叔说,这个妹妹平常收拾人都是使马鞭的?那我哥就叫她白踢了?耀廷恨道:偏心也没偏成这样的。
耀文在弟弟额上弹了一下,道:方才原是大哥吃醉了失礼。
若是旁人这般,不是冲撞我妹子是什么,我头一个就给他一拳。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耀芬恼道:她不守妇道,我教训妹子,哪里错了?英华不认得你。
耀文苦笑道:大哥,莫恼了,吃自家妹子踹一脚,也没什么的,算了罢。
大哥吃打也罢了。
耀廷道:咱们王家的女孩儿,这般没规矩,人都看着呢。
不收拾了她,王家的名声都叫她败坏了。
我们方才妆做不认得,默不作声路过也完了。
耀文叹气,凭心而论,富春书院是二叔出的钱多,还是咱们出的钱多?咱们家这几十年把二三万两的家当是花光干净了,可是别忘了,咱们这房的家当,二叔也有份,他还添了几万两。
最后分家,二叔一个钱都没要。
这等小事,咱们让一步又何妨。
原来还有明白的人。
赵十二冷笑着出来,指着耀文道:你既看得明白,就晓得先生是不和你们计较,带着你的糊涂兄弟走罢。
耀芬涨红了脸,哆哆嗦嗦指着美少年,恨道:这是我王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先生的事,就是学生的事。
杨小八撸袖子,笑道:我们就爱用拳头和浑人讲道理。
赵十二点点头,一言不发撸袖子,露出雪一样白的好肉,胳膊上还有锦团似的两团纹身。
英华挽着袖子,提着马鞭冲出来,小脸涨的通红:张口闭口说我不守妇道,我又不曾嫁人,又不曾许人,哪里有妇道可守?仗着是同族兄长,就敢满口胡柴,可恶。
李知远带着一根扁担出来,将英华隔在后面,苦笑道:莫恼莫恼,打几下容易,他若是在这庵门口又哭又闹撒泼耍赖,坏了王家名声怎么处?耀文只当李知远是最老实厚道的,偏这个老实厚道的说话比针扎人还疼。
难为二叔有这们三位能挥拳头会讲歪理的学生,耀文连答腔都不敢,扯着兄长和弟弟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从两点写到现在,默,六斤两点才睡着。
好像今天会进V。
呃,我先去睡一会,争取晚上能更一章。
收复富春书院计划( )耀芬回头还要说话,被耀文用力扯住膀子,下狠力拖走。
英华咬着嘴唇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蛋气的通红,喘的气呼呼都喷到李知远脸上。
先前赵十二牵着英华的手扶她上马,李知远心里一直不是味道,这会看英华恼成这样,他的心又偏到英华身上,笑着劝道:打也由你打了,还恼他做甚。
气不过。
英华恨道:我都不认得他,跑过来就骂人,我只恨揍少了。
要收拾他极容易。
杨小八乐呵呵道:你是要把他切碎还是活埋?只要你恭敬喊我三声表哥……我呸,你休想。
英华转而瞪杨小八,恼道:等我二哥来家,必要好好揍他一顿。
赵十二抱着胳膊沉思半晌,慢慢道:富春书院的新山长就是这厮?李知远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似他这般,就是咱们不收拾他,也有的是人收拾他。
且等着看罢。
英华看他,他苦笑道:旁人家不论,只我本宗李臭虫之名,就不是白叫的。
恁大一块无主的好羊肉,不晓得有多少人掂记他呢。
方才和他们一路的人里头,就有个上回到我家闹事吃了板子的。
他见了我躲到人后去了。
且洗眼看着罢。
我爹爹三十年的心血,就这样叫他们败光,我不依。
英华皱着眉头,恨道: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他们四个打小衣食不愁,心地又都不坏,除去花银子赎买,实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就商量晚上再议。
他们想不出来,旁人不见得想不到。
耀芬在二叔这边惹了一肚子气回去,堂兄劝不得,叫那几个朋友拉到县里吃花酒赌钱耍子不提。
只说王翰林洗了脸,吃了两块西瓜,带着孩子们骑马爬了一会清凉山,恰好遇到官兵过来清道儿,也就下山上船,赵杨两家的随从和李家的管家们自从官道回梅里。
老翰林带着三个学生和爱女,就在船上排开宴席,一边吃酒行酒令耍子,一边看两岸的山影云影。
赵十二和杨小八都是打小就和英华认得,长大了也不怎么回避。
吃饭时你揪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老翰林都是笑眯眯看着。
李知远看意中人和旁人亲密,心中不免做酸,然细心看英华待赵十二和杨小八并无两样,纯是出自天性,他心里渐渐平复,夹在中间说笑,甚是融洽。
老翰林之所以要收李知远这个学生,小半因他是老友爱子,大半是要考察准女婿。
李知远在席间落落大方,也不似那等轻狂人煞风景在席间扯什么男女之防,王翰林心里倒是很喜他,觉得若是将来结亲,女儿现在在他面前流露真性情是不是坏事。
晚上到家,沐浴之后歇息,老翰林便和柳氏说悄悄话儿道:我看老李这个儿子甚好,平常和老李闲话他也有和咱们做亲家的意思,你怎么看?柳氏凝神想了一会,笑道:迁都在即,还怕寻不得一个好女婿?英华才十五,倒不急在这一时。
且慢慢儿察考罢,若是李公子人品性情都合适,也未尝不可。
瑶华十五六岁上头,大儿子到京里探亲,执意要父亲把妹子许给他一个来京赶考的同窗。
老翰林听得儿子把那同窗说的千好万好,也甚中意,偏柳氏不肯,说要慢慢儿察考。
那人等不及,中了进士就另说了一门亲事,耀祖好生抱怨。
谁知不过半年,那人就将娘子的陪嫁嫖赌花净。
因此,老翰林觉得妻子慢慢儿察考实为挑女婿上策,再替瑶华择配,察考了梅家两老带亲戚朋友足足三四年,才放心把女儿嫁过去。
瑶华嫁过去琴瑟和鸣,公婆也和气,亲友也没有歪缠的,日子过的极好。
瑶华不是妻子亲生的,尚要考察好几年,英华是她心头宝贝,自然也要细细考量,若是一口答应才是怪事。
王翰林也慎重,就道:且看罢。
他家上下倒和气,就不晓得同族怎么处。
柳氏觉得女儿还小,迁都之后世家大族的良家子弟要多少有多少,尽可以慢慢儿挑那家世清白,人品高洁的。
是以丈夫答应她慢慢儿察考,她就不把李知远放在心上,和王翰林商量家务,取弟弟寄来的信给他看,道:英华舅舅说咱们梅里离新京城太近,置田庄没什么好处,劝咱们在梅里镇左近买几亩地,种些粮食果菜家用也罢了。
我就托他替咱们买几亩罢。
王翰林在庶务上一向不大通,都是听柳氏的,柳氏说什么,他都嗯嗯点头。
柳氏又道:都传新京城没有城墙,若真是这样,倒不必再在京城置宅。
英华舅舅打算就在咱们梅里镇安家,说不得过几日会有一两个管事要在我们家暂住。
舅老爷若在梅里长住,你也多个地方走走。
甚好,甚好。
老翰林笑道:住的地方么,就把耀宗的住处先挪出来罢,英华隔壁不是还空着,先给儿子住罢。
儿子说亲还有时日……儿子也有二十了。
柳氏啐道:到儿子这里你又不急了?我看隔壁芳歌甚好,只是陈夫人和她生母的性情儿都不晓得,且住一年半载,大家摸清了脾气再说罢。
英华不急,耀宗越发不急了。
王翰林拈须,笑道:女儿嫁不到好人家,拼着撕破脸和离改嫁也罢了。
娶个不贤的儿媳,养出来的孙男孙女俱不中用。
还请夫人加倍用心替耀宗挑个好妻子。
这不贤像是指摘大儿媳,柳氏对大儿子一家,都是能绕就绕开,从不多讲一句,就扯开话柄笑道:你儿子使人来报平安,还特为捎了两块好砚与你。
就把搁在窗下条几上的小匣递与王翰林。
王翰林生掀开匣盖去看,两块新砚不过花样新巧,他却握在手里不忍放,欢喜摩娑到夜深。
且说李知远到家洗了澡,才把头发擦干扎起,赵十二就使人来请。
他连腰带都没有来得及扎,趿着一双新布鞋就过来了。
却见赵十二院里当中厅堂四角点着四只儿臂粗细的蜡烛,蜡烛里头不晓得放了什么香料,厅里香气幽雅。
赵十二也是才洗的头,一头乌亮的头发披在肩上,越发衬的他唇红齿白,美色炫目。
李知远摇头赞道:似赵世兄这般,若是在泉州城里走一遭儿,必定有许多人哭着喊着要认契弟。
赵十二却不晓得契弟的意思,却是误会了,问道:泉州城这等以貌取人?李知远不想他这般老实,不好意思再拿他打趣,呵呵一笑,道:世人莫不如此,泉州尤甚。
且不说这个,你这么急喊我来,为着何事?杨世兄呢?他去喊英华去了。
赵十二提到英华,便不肯披头散发,忙道:你先坐一坐,我去梳头。
回他屋里坐着,几个管家围着与他梳头,束发。
一时屋里鸦雀无声。
李知远看边上圆桌上搁着几本册子,随手拿起一看,却是邸抄,看日子就是前几日的。
这玩意儿自从离了泉州府任上他就没再看过了,又无聊的紧,随手翻看不提。
杨小八原是翻墙过去,自然英华也是翻墙过来。
她也才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分成两股束在肩上,穿着一件小小的青底折枝梅花纹罗衫,因是爬墙,就不曾系裙,松花色的裤子撒着裤角,腰上系着一条烟霞色的汗巾儿,乍一看似个小厮。
这一回翻墙梨蕊拦不住,她自家过来又怕杨小八调戏她,就是杏仁带了小海棠跟过来。
两个丫头掇了条长板凳,就在门外廊下坐着。
英华笑嘻嘻走过来,猛一看见李知远,欢喜道:哎呀,你都来了。
啧啧,几个月不见哥,都没有这么亲热。
杨小八进门就把外袍脱了,手一挥丢到杏仁怀里。
英华嗔道:莫惹我的使女。
不惹不惹。
杨小八扭头看了杏仁一眼,不大满意的咂嘴道:没有梨蕊一半好看。
早晓得梨蕊那丫头出落的恁般美貌,当年哥就该先把她买下来。
说正事罢。
李知远看他两个斗嘴很有把几十年前的事重头斗起,虽然他也很想晓得,但他很怕英华晚了回去教柳夫人晓得又要打她,就把册子丢到一边,正色道: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咱们先说正事。
赵十二忙忙的把纱帽扣到头上,推开要替他系带子的管家,跑到英华身边坐下,笑道:除去使银子,我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急不来的,郎中治病开药还要先望闻问切呢。
李知远笑道:我在清凉山就使了几拨人去打听了。
方才头两拨人都回来了。
怎么说的?英华睁大眼睛看着李知远,灯下,那双美丽又清亮的眼睛,亮的耀眼。
一则,原来在富春书院教书的汪先生在县里租了十几间屋子,自立门户办了个杏林书院。
听讲这几日在竭力收拢书院的旧学生,到底有多少富春书院的学生转投杏林书院,还不晓得,且过几日使人再探去。
李知远苦笑道:二则,我使人去打听地价。
清凉山那边地价都涨到二百两一亩了,就这般贵价,居然还有人买。
疯了这是。
连赵十二都摇头,道:买二百两一亩的地,他想干什么?富春书院那边,也有人五十两一亩在收地。
屋子里点了四根大烛亮是够亮,就是太热了些。
李知远抓住那本邸抄扇风,云台山最好的地方都让富春书院占下了,听讲有商人出价三万两要买书院。
王家不曾卖。
三万两还不卖。
等京城的大人们各自占定地方,三千两都卖不掉。
杨小八冷笑道:这是有人打算买好地方要送礼呢。
就是不晓得送哪一位。
赵十二只摇扇子,眉头越皱越紧,蓦地把扇子拍在桌上,恼道:看谁有那么大胆子,居然把主意打到先生身上。
府上分家那日,闹上门的那个妇人,实是有些蹊跷。
李知远有些为难的看着英华,苦笑道:若不是她那么一闹,府上也不得就分家,就是不晓得她是谁派来的。
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怀疑大伯家使的鬼了。
英华低头想了一会,笑道:便是真卖了三万两,我爹爹能分一半到手,也不过多填五年富春书院的窟窿。
这事不消提了。
也只王翰林这般舍得的人,才养得出这般豁达的女孩儿。
李知远笑道:好,不提。
我觉得要继承老太爷的遗愿让书院造福乡里,倒不如就此放手,由他们去罢,咱们自己再办个书院,母亲也提过,爹爹不肯,说再办个书院就是和富春书院打擂台,没有自家人拆自家人台的理。
英华为难道:少了那些学生,书院不过是云台山上的空壳,可是书院不在云台山上,就不是我爹的富春书院了呀。
你那个堂兄行事甚是荒唐,他就能办好书院?杨小八拍案道:不然我去打他一顿,叫他把山长的位子让出来罢。
四个人商量半日,不是花银子买,就是挥拳头抢,这两个法子都没有什么用。
一时之间四人托着腮在灯下愁眉苦脸。
赵十二的一个管家送茶过来,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
咱们只要把翰林老爷收李公子看文的事情传出去,那新办的杏林书院就要办不下去了。
大家想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
杏林书院说到底是借了富春书院的东风,那位汪先生论学问,不如王翰林,论声望,更不如王翰林。
王翰林肯收学生了,谁还肯跟着别人走。
自然都愿意投翰林门下。
赵十二指着管家道:接着说。
说好了厚赏你。
就是翰林老爷不见他们,李公子是老爷门下,出头收拢他们,或是结社或是文会,先弄起来,翰林老爷也不好意思不赏脸去一两趟。
大家齐齐的请翰林老爷把富春书院的牌子重立起来,他便不肯,弄个富春文会总使得。
管家咳了两声,又笑道:富春文会都是书院的学生,回书院去上学,偏不肯要翰林老爷的侄儿做山长,他又能怎么样?只要大家心齐把他赶走,再请翰林老爷主持书院不是水到渠成之势?我们少爷再写封信回京里,说要在富春书院读书。
谁还敢来占这块地?真等迁了都,云台山上的土地就是再值钱,也无人敢来我们少爷口里抢食,卖不卖,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这般。
就怕他们先把书院卖了。
李知远反应最快,先道:咱们先找个合适的人放风,说有人要出大价钱买富春书院,把他们胃口吊起来,休说三万两,十万两他们都不肯卖才好。
这个容易。
英华甜蜜蜜笑道:我舅舅不是现成的么,不消他老人家出头,只要他使的人放出风声说谁筹了许多银子想把富春书院买下来,必是有人信的。
那剩下的就是把杏林书院的学生收拢过来了。
杨小八抓头,为难道:怎么叫人家都来咱们文会?赵十二摇着扇子微笑,李知远和他相对一笑,异口同声道:容易。
我们先都不要讲。
赵十二笑道:叫英华猜。
叫英华猜,这法子实是太狡猾了。
英华会和哪个心意相通?李知远吸了一口气,笑道:英华,你猜。
法子多的很呀。
英华笑的好像才吃饱的小猫,最容易打成一片就是蹴鞠耍子,咱们办个蹴鞠会,如今哪个是不爱蹴鞠的,一场大会赛个七八场,闲下来大家一块吃吃茶,谈谈天,看天要落雨了,日头太晒了,就办个文会。
何如?英华才说完,杨小八已是欢喜的拍案笑道:这个法子哥喜欢。
文会都是虚的,最要紧天天有球踢。
赵十二提到蹴鞠,也是眼冒精光,笑道:说的脚痒了,咱们就先踢几下练练脚儿?蹴鞠李知远也是爱的,然他要老成些,咳了一声笑道:中元节那几日,县里也要办蹴鞠会的,咱们办蹴鞠会,必要先有些好名声儿,人才肯来。
容易。
杨小八笑道:明日咱们都到梅里镇外寻个平坦所在踢起来,再弄两队比赛,把站边上看的书生拉几个来。
到中元还有两个月呢,这两个月咱们打遍富春无敌手,自然有名声了呀。
就这么办起来!赵十二高高兴兴一拳砸在桌上,笑道: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怕英华妹子说我贪玩。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也不能忘。
明日去看选地方,英华你想不想和我们同去?想,可是……英华有些儿为难。
你想去,我把芳歌和青阳都带上,不过你要陪他两个坐车,可使得?李知远从怀里抽出银票放到英华面前,笑道:你先用着罢,不够说一声儿。
英华也不看,把折起的银票揣到袖子里。
李知远立刻站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
英华妹妹,我送你回去罢。
英华便站起来随他出去。
杨小八和赵十二落在后头。
杨小八就道:难怪我祖母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看李世兄,把英华就制的死死的。
赵十二脚下就踩了个空,趔趄两步,哼道:原该叫英华妹子早些回去的。
师母恼了打人不是耍的。
李知远深有戚戚的看了赵十二一眼,抱怨似的说:极是,上回我和英华出门逛了逛,回来天黑,英华就挨了师母板子,愚兄回家也挨了打。
这哪里是抱怨,分明是炫耀。
赵十二暗地里把牙咬的嘎嘎响,他俩真的是出去逛逛才挨的打?作者有话要说:MS很快就要下月榜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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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哎,你慢些( )李知远从王家出来,径至父亲书房。
李知府和陈夫人正在商量家务,见儿子春风满面进来,陈夫人心里先不乐意了,嗔道:这般妆束就敢到人家去,你是越来越……嗳,夫人。
李知府笑道:同窗们相处,总是一本正经的也不好。
李知远笑嘻嘻奉茶给母亲,又给她打扇,也不说话。
陈夫人抢过扇子,自家扇了两下,又给儿子打扇,道:明年就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憨。
明年?李知远想到英华白日里问他是不是要到府里娶亲,难道母亲真给他定了亲事?他额上的汗还不曾干,背上的汗又争先恐后冒出来了。
母亲要给儿子娶谁家的小姐?李知远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李知府也抬头看向夫人。
陈夫人微笑道:我给他大舅写了封信,托他访好人家的女孩儿。
想来这几日就有回信。
这……李知府愣了一下。
儿子看上英华的事妻子也是清楚的,怎么反倒张罗着给他到曲池府说亲?更何况,他在老友面前暗示过了,老友也收了儿子做学生,大家都不曾明说,只要两个孩子性情人品都合适,这门亲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又何必着急?李知府想了一会,妻子这般,倒不忙先和她说知,不妨拖她一拖,因道:急什么。
迁都在即,过二三年什么样的世家大族都在眼前,要挑什么样的儿媳妇挑不得?李知府不过是不想和老妻因为儿子的婚事起争执使的缓兵之计,陈夫人听在耳内甚是受用,欣然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就等二三年也罢了。
只是——儿子年纪也不小了。
陈夫人慈爱的看着儿子,听讲隔壁王家的二儿子房里有个极美貌的婢女,咱们是不是……我不要!李知远摇手摇的飞快,跑的更快,走到门外回头道:爹爹,儿子有事和您商量,一会再来。
使不得。
李知府正色道:咱们这边没这个规矩。
人家使得,咱们家怎么就使不得了?陈夫人恼了,又不与他早娶亲,又不与他房里放个人,难不成让他出去花天酒地?咳,夫人!咱们的儿子是什么品性你还不清楚?李知府无奈的很,老妻样样都好,就是到几个孩子头上,就偏心糊涂了。
虽然京城有些人家有在儿子屋里放人的,然讲究些的人家都不肯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你莫溺爱孩子,反教孩子说不到好亲事。
娶媳妇自是要娶讲究人家的女孩儿,曲池府的女孩儿和京里的大家闺秀相比,再好也有限。
还是过二三年再给儿子说亲罢,陈夫人被丈夫说服,拿定了主意,就回卧室去给娘家写信。
李知府使人把儿子喊来,笑道:有什么事,说罢。
李知远就把在王家几个人商量的话都学说给父亲听,又把赵十二那个管家的主意说了,笑道:看那管家生的相貌颇不俗,也像是个读过书的样子,怎么就肯给人做管家了呢。
京城里来的,藏龙卧虎呀。
李知府也曾旁敲侧击和王翰林打听过赵杨两个的身份。
王翰林只说杨小八是英华舅母的娘家侄儿,赵十二是杨小八的姨表兄,因为亲戚的缘故,两个都是打六岁起跟他着读书的。
这越不肯明说的,越是显贵。
用脚后跟想想,天底下姓赵的虽多,显贵再贵能高得过官家去?赵十二可有大名儿?李知府想了半日,还是问儿子。
好像是赵恒。
李知远笑道:这个辈份儿……李知府皱眉道:或者是皇太孙。
不会罢。
李知远讶笑道:我看先生和师母,还有小八英华对他都随意的很。
若是皇太孙,也不能离京罢。
上回还听他说打算科举谋出身的。
彼时宗室子弟有两条路儿走,或者袭爵,大小也有个官儿做,或者弃了这条路,自去科举。
有骨气的宗室子弟考个举人进士每科都有,并不少见。
想来是哪位王爷的小儿子罢。
李知府笑道:这般,自然要在儿子身边放几个机灵能干的心腹。
这个管家替你们出的主意倒是好,哪怕事不成呢,你们玩也玩够了,又结识了新朋友,还不得罪人。
这人滑不溜手呢,将来说不定青云直上,你待人家客气些儿。
李知远站起来答是,又问爹爹自家当如何行事。
李知府笑道:施茶施药的事情最要紧,一定要办好。
富春书院的事么,能成自然是好,不能也不必勉强。
毕竟那是王家的家务事,外姓人插手不大好。
就是把书院弄回来,以你先生的性子朝里头丢钱,也支持不了几年。
李知远默默听着,心里却想着白天王翰林脸上失落的神情,还有英华的眼泪。
如果富春书院压抢回来,谁来支持书院的开销?先生分家,自家只留了一二千两银子养老,休说几年,一年都撑不下来的。
然要让书院赚钱,书院的主持人都掉到钱眼里,书院的先生们哪里还有心思好好教书,便是书院的学生们,也不会好好读书。
这般,只能另想法子赚钱。
所以,书院要办好,只能是贴钱的无底洞。
他便把心里的想法一古脑倒出来,讲给父亲听。
李知府当年也是富春书院的穷书生,听得儿子说话,不胜唏嘘,叹道:你师公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你先生贴了书院近三十年也无怨。
富春书院这几十年,考出来做官的学生,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包括你爹爹我,哪一个不感激王老太爷。
那书院这般,为何无人出头……有些想不通。
书院姓王呐。
李知府摇头叹息,老山长行事如此,你先生是亲兄弟都不得不避嫌,休说旁人了。
富春书院现在这般,先生好生伤心。
李知远看父亲的神情是不打算再提了,就掩口不提,只说明日去看选地方,顺便带妹子和弟弟出去逛逛。
李知府答了,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日早饭时,李知远就说要带妹子和小弟出去耍,陈夫人还不曾开口阻拦,李知府已是应下了。
芳歌和小青阳坐在马车里出了镇口,看见王家的马车停在官道上,车帘卷的高高的,英华抱膝坐在车门口,含笑看着他们。
芳歌高兴极了,不待车停稳,就跳下车,欢喜道:我们坐一辆车呀,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讲。
她才爬到一半,就见车里钻出两个头,两个少年齐齐冲她微笑,一个俊俏风流,一个英气逼人。
英华车里怎么还藏着男人,芳歌一失神,就滑了下去。
英华跳下车来扶她。
车里两个少年乐的四脚朝天大笑。
芳歌小脸儿羞的通红。
英华恼了,爬上车一人踢了一脚,嗔道:都给我下去!那俊俏风流的挨踢也不恼,美滋滋地下车。
那英气逼人的,揉着被踢中的胳膊,疼的龇牙裂嘴,还不忘对芳歌眨眼。
英华居然打人!芳歌惊的手足无措,看向哥哥。
李知远这几日已是看惯了,笑骂道:这是我大妹芳歌。
芳歌,这个只会傻笑的,是赵十二,那个爱扮鬼脸的,是杨小八,俱是英华父亲的学生。
哎,你们两个,莫吓我妹子。
吓我姐姐,就揍他们。
小青阳从哥哥身后伸出小拳头,冲杨小八扮鬼脸。
芳歌颤抖着和他两个见礼毕,逃一般缩到车内,英华才上车,她就把帘子拉下来了。
英华嫌气闷,叫杏仁把窗帘卷起来。
芳歌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柳夫人晓得,要打你板子呀。
他两个皮厚,无事。
英华毫不在意,笑道:我们昨日去逛清凉山,可惜你没有来。
母亲说女孩儿要贞静,最好不要出门。
芳歌舒舒服服靠在英华身边,叹气道:出来真好啊。
小青阳才爬到英华车上,就被李知远提着胳膊抓下来丢回自家车上。
他看看日头,便道:热呢,都到车里坐罢。
赵十二依依不舍的看了英华的马车一眼,爬上了李知远的马车,心里甚是难受,这厮甚坏,把自家妹子带出来逛也罢了,非让她和英华坐一车。
这车怎比得英华的马车坐惯了舒服。
杨小八最爱逗小青阳,他骑到马上,冲小青阳一笑,道:哥带你跑马去。
小青阳就扑他怀里去了。
杨小八就把他放在鞍前坐好,带着几个随从先行。
经过英华她们车边,青阳快活的冲芳歌招手。
芳歌趴在车窗上看他们,极是羡慕。
英华小声道:迁都之后,满街都是骑马的女孩儿,以后咱们大可以骑马出去逛街。
真的?芳歌的眼睛都闪闪发光。
真的。
小姐们骑马的多,骑驴的也不少。
英华笑道:杏仁也会骑马,是不是?杏仁点点头,道:还是骑驴方便些。
昨日走的是水路,一路上虽然热,船舱里头到底比马车厢要通风。
是以走了半个时辰,杨小八就捡了个大树底下歇脚,因官道边上的山上有几十株李子树,树上结满了青绿李子,就使了个人去寻主人买李子。
英华她们到了,下车走走,管家提着一篮水淋淋洗净的果子过来,笑道:那家还有桃儿和杏儿,小的一样买了些。
英华几个都是随便惯了的,洗了手一个捡个果子,在树下纳凉吹风闲话。
唯有芳歌看见陌生人很不自在,捡了个果子钻回车上去了。
李知远因青阳要小解,带着他绕到前面去了,杨小八也跟了去。
赵十二眼里,跟随的管家不算人,车上的芳歌早被他抛在脑后,跟前既然只有他和英华两个,他便笑嘻嘻问英华:你那个酸不酸。
英华看看才咬了一半的红滟滟的李子,半晌才答:又酸又甜。
给我咬一口尝尝?赵十二眨巴眼睛。
英华飞快的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说:吾不阁。
就把果子藏到身后。
赵十二去抢,英华要躲,两个绕着一棵大树追来逃去。
赵十二好容易捉住了英华的手腕,笑道:我拿这个给你换。
他扬了扬手里才咬了一口的大桃子。
英华还不曾说话,就听见有人凄厉的喊:表妹!英华扭头看时,张文才从一头驴上滚下来,按着帽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早有随从们过去拦住他。
赵十二还舍不得松手,英华已是甩开他,顺便又还了一脚,恨道:再不老实,揍你。
又怒又惊的张文才指着英华,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和文才一路的还有几个书生,不是骑马就是骑驴,因这边有女眷,都围了过来,一个和文才要好的便问他:文才兄,怎么了?文才回魂,笑道:无事,认错人了。
咱们走罢。
居然爬回驴背上,和那几个人一起走了。
文才表兄这般行事不似从前啊,英华愣住了。
赵十二趁她不备,把她手里的小半个李子抠来,也不嫌脏,整个儿丢进嘴里。
他这是怎么了?英华惊讶的看了赵十二一眼,这人向来爱干净,从不吃剩的,怎么半个李子吃的这样香?英华有些茫然,捡了个杏子剥皮,才剥得一半,赵十二又抢了去。
这人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英华恼了,咬着牙又捡了个杏子慢慢剥皮。
赵十二得了甜头,美滋滋朝英华伸手,眼神都带勾子的。
英华转过背不理他,他偏凑到人肩上,嗳嗳个不停。
英华觉得怪怪的,那伸出去的拳头就不好意思朝人家身上招呼,只是不理他。
就见文才骑着那个驴小跑着回来,管家们没反应过来,他已是下驴冲到英华身边,用力把赵十二扯到一边,小脸涨的通红,喝道:登徒子,你要做对我表妹什么?作者有话要说::)表妹和表哥,你们懂的( )这是英华的表兄?赵十二虽然恼的很想挥拳,但怕真是英华的亲戚,挥手让管家们退开,扭头问英华:这是你表哥?英华被登徒字这三个字吓着了,赵十二今日这般实是有些怪,怎么在表哥眼里就成了登徒子——难道,在旁人眼里他一直是在调戏我么。
这几天和他打打闹闹,李知远都看在眼里,莫非……英华不敢再想,捂着蹭蹭发热的脸蛋,退后两步,冷不防叫一块大石头绊着了,朝后就倒。
表妹!张文才松开手,张开双臂去拉,已是迟了。
赵十二已是一个饿虎扑食,扑到英华身上,搂着她一滚,自家就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做了英华的肉垫子。
英华紧紧的贴在他胸膛里,吃惊的眼睛瞪的溜圆,都不会动弹了。
赵十二哎哟哎哟叫痛,手上劲却不小,紧紧勒着英华的细腰,美滋滋享受佳人压在身上的滋味。
你们!文才跺脚,脸气的通红,英华,男女授受不亲,你还不起来!芳歌下车,过来拉起英华。
赵十二不等管家来扶,自个爬起来,凑到英华身边问她:摔疼了不曾?今日不只文才表兄吃错了药,连赵十二都怪怪的。
英华白了他一眼,看都不看文才,径直登上马车,竹帘子立刻擦着赵十二的面皮滑下来,赵十二摸着鼻子尖,美滋滋回头,那位文才表兄还在怒目瞪他。
你……你怎地如此轻薄。
文才气的都带上哭腔了。
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英华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被人轻薄了,恼得她撸袖子就想下去揍人。
芳歌拉住英华的胳膊,轻轻摇头,莫去,你表兄会替你出头呢。
我……才不要他替我出头,英华羞愤欲死,表兄自做多情也罢了,什么时候赵恒也开始轻薄她了?叫李知远晓得,他一定要看轻我罢,英华这般想着,眼泪就忍不住一粒一粒往外蹦。
杏仁拉出手帕给英华擦泪,小声道:小姐莫恼,等二少爷回来揍他。
越是这般劝,英华越是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英华居然哭了!打小到玩到大,就是那一回跌破膝盖她都没哭,今日怎么哭了?时刻准备着挨小粉拳的赵十二突然觉得心里发慌发堵,甩开扯着他袖子的张文才,大步走到英华的马车外,大声道:别哭了,我娶你啊。
好似万吨铜球砸到水面,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赵十二自己先愣了,不晓得我娶你三个字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杏仁手里的帕子轻轻滑到膝盖上。
芳歌的头撞到了车厢顶。
摸着果子才藏到树后打算边吃边看风景的管家们手里的果子接二连三落进草窠里,几只无辜路过的蚂蚁惨遭灭顶之灾。
张文才怒道:你休想,舅舅已将表妹许给我了。
只要我中举,我们就订亲。
杏仁捡帕子的手无力的扯住了英华。
芳歌惊讶的看向英华,就差问:是真的吗?姑母是来求亲没有错,可是我爹没有答应,我也没有答应。
怒战胜了羞,英华用力扯开帘子,恼道:你休胡说。
表妹!文才好似才被剪掉尾巴的小狗,又是伤心,又是委屈,眼泪汪汪的看着英华,舅舅明明答应娘了呀。
难道你不喜欢我么?我喜欢你呀,我愿意娶你呀。
哎,你表妹都说了,没有答应令堂的求亲。
英华这般严辞拒绝追求者,赵十二心里的欢喜都要漫出来了。
懒的理你。
文才扭头走到另一边,表妹,你以后不可再和男子这般,叫爹爹晓得了,要骂你的。
我晓得,不是你的错,可是爹爹不会信的……芳歌同情的看着英华,这位表兄才华横溢超出众生,凡人是消受不起的。
杏仁已是绝望了,只紧紧攥着英华的手腕,不叫她轻举妄动。
英华觉得自己被雷击中,全身上下无一不麻木,麻木的脑子都不会转了。
这人……赵十二恨的牙痒痒,甚想挥拳,手才伸出去,就见李知远他们三个过来了。
小青阳看见有个少年书生在姐姐车窗边说个不停,扬着手里一根细树枝就冲上去,大喊:那厮,吃我一棍。
李知远提着弟弟的衣领,不顾青阳手足乱动拼命挣扎,微笑道:这是文才表哥?好巧啊。
文才见过知远一面,对他印像甚好。
在这个举目都是陌生人的地方,他就把知远看成了自己人,指着赵十二和知远告状:他轻薄表妹,表妹气哭了。
能把英华气哭哎,长本事了哎。
杨小八冲赵十二挤眉弄眼,问:你是怎么把人气哭的,说来听听?他抱我表妹,还……还说要娶她。
文才指着赵十二跳脚,表妹明明要嫁给我的。
张文才一厢情愿李知远是晓得的,赵十二这几日和自己别苗头,李知远心里也有数。
若是叫文才的话坐实了,赵十二家世也配得过英华了,又同是先生的学生,为着英华名声着想,说不定先生真会把英华许他。
英华的性格儿李知远清楚的很,只看她看自己和赵十二很是不同就晓得,。
英华和自己相互有意,哪怕赵十二是皇太孙,也不能让他插到两个人中间。
李知远微笑道:文才表哥就爱说笑话,前日还有人到先生家求亲,先生待察考人家家世人品呢。
赵世兄和杨世兄同你表妹打小一起长大,亲近些也是有的,你莫瞎说,传出去平白吃人笑话咱们。
杨小八机灵,晓得李知远言外之意是把这事压下去,忙尖叫:我不信我不信。
表妹明明是我的。
英华,你八岁时吃了我家的茶,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呀。
他一头说一头挤进去,就朝车上爬。
一只绿鞋和一只红鞋齐齐从帘内伸出,一个轻轻踢在他的胸膛,一个轻轻踢在他的胳膊上。
杨小八就滚到赵十二怀里,又哭道:她们轻薄我,我不要活了,表哥,你要替我做主呀。
英华恨恨的出来,抢了目瞪口呆小青阳手里的树枝就抽杨小八。
杨小八大呼小号,绕着赵十二转圈。
赵十二似丢了魂似的,木木的站在中间。
李知远瞄他一眼,拦着英华,笑劝道:莫闹了,仔细又叫你表哥误会了。
英华停下脚步,她不晓得怎么和李知远解释,眼圈儿又红起来。
李知远忙掏手帕与她揩泪,两个中间隔不到五寸,一个慢慢伸手送帕子,一个慢慢接帕子,哪怕是瞎子都能用鼻子闻出来,这两人,才是真有JQ!文才擦了擦眼睛,还想把他两个拉开。
芳歌已是跟着杏仁跳下车,把英华护在怀里,笑:大哥,你们怎么去那么久。
李知远整理思绪,笑道:我们在前头发现一个好地方,走罢,到前头去看看,你们先上车。
杏仁跟个护仔的小母鸡似的,拦着不让人过来,让英华和芳歌上车。
小青阳紧跟着也溜上了去。
英华默默坐在最里头,芳歌把小青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他方才去了哪儿。
小青阳察言观色,就指手画脚说方才去了哪里哪里。
李知远叹了一口气,拍拍发呆的赵十二,道:上车罢。
杨小八笑嘻嘻把他拉到另一辆车上。
大家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只有张文才愣愣的站在当中无人理会。
李知远微笑道:文才表兄,咱们还有事先走了。
拱拱手正待上车,文才扯住他的袖子,结结巴巴问:你们都是表哥?他两个是,我们都是你二舅舅的学生。
李知远笑道:表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表妹都会嫁给表兄的。
言罢上车。
你们要去哪里?张文才爬到他那的小驴背上,跟在英华车窗边,不停的说:表妹,我会陪着你的。
英华忍了又忍,候车又停下,忍不住掀开窗帘,却见道边一株极高大的香樟树,绿荫足有半亩方圆。
靠着树干处有几块大石头,几个书生俱都坐在那里歇脚。
那几个书生看见张文才,就有人挥手,笑喊:文才,那真是你表妹?生的很俊哪。
英华恼得又把窗帘拉下去了。
文才原都凑到窗边要和英华讲话了,见得如此,忙跑过去结结巴巴道:你们莫瞎说,吓坏了我表妹,我我我……我不放过你们。
李知远先下车,彬彬有礼的朝他们拱拱手,一笑。
杨小八笑嘻嘻下来,就去英华那边抱小青阳下车。
赵十二冷着一张俊脸下车,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英华板着脸下车,管家们不敢轻慢,散成一个大圈把他们围在中间。
车外陌生人太多,又不曾戴帷帽,芳歌有点害臊,怯生生先伸脚,杨小八看见她裙下的红鞋,捂着胸口惊道:方才是你踢我!芳歌还没有回话,小青阳一巴掌拍在杨小八腰上,威胁他:哪有,快让开些。
杨小八拉着小青阳让芳歌下车,杏仁下车扶着英华,把赵十二和杨小八隔开,防他们和防贼似的。
论长像,英华清丽有英气,芳歌娇艳偏温婉。
两个女孩儿都是十分颜色,手牵着手走到李知远身后,一行人绕到大树那边去了。
几个少年书生看到佳人眼珠子都不错一下,和张文才要好的倒晓得他对表妹一往情深,就问他:那个长圆脸的,也是你表妹?文才摇头,道:是隔壁人家的小姐好像。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觉得这个比你表妹生的美貌。
那人看着大树,目光好像能穿透树干,不晓得这位小姐说了人家没有。
文才啐他一口,道:我表妹生的最美。
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他的好友讶道:你不会……那人就拱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说不定愚兄能抱得美娇娘呢。
另一个就使扇子在他两个头上一边敲了一下,啐道:你们两个白日做梦。
你看看人家穿的是什么,人家出来坐的那车,还有陪人家出来的那三位公子是什么样的。
醒醒罢你们!文才犹道:那是我表妹!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你表妹方才理都不理你。
那人冷笑道:她和旁人出来玩都不搭理你,你傻啊你。
文才想到方才英华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俊美的公子说要娶英华的话,沮丧的蹲下抱头,恼道:谁家表妹不是嫁表哥!大树后头一条小道通向林深处,走进林子几步就能听见流水叮咚,原来靠着山根边上有条山涧,全石以为底,涧水也有二三尺深,池底生着青苔,十来尾手指长的小鱼在一个一丈方圆的小潭里游来游去。
这水甚好,我们沿着山道走了到半山,一路都不见有人家。
李知远笑道:那棵大树下也够凉快了。
就在这潭用竹筒引水过去,就省了个挑水人的人工。
只隔几日送柴来就罢了。
赵十二微微点头,不吭声。
英华看着李知远,也点点头。
杨小八就把他那几个会盖房的管家喊来,大家捡了几块尖锐的石头,就在涧边沙地上画样子。
商量半日,在离树略远处建个草亭,就算要买什么材料儿,还要雇哪些人手儿。
商量了也足有一个时辰,管家们各自分头行事。
日头已是高高挂在头顶,知了的叫声和文才喊表妹似的,听了就叫人心烦。
大家重回树下吹风,文才他们早走了。
李知远看英华闷闷的,赵十二呆呆的,天又热,就叫大家歇息。
杨小八就使人去左近看看可有地方吃饭歇脚,他不晓得从哪里摸了一个蹴鞠出来,笑道:闲的很,来玩玩?赵十二就把外袍脱去,过来抢球。
小青阳方才闷了半日,看见有好玩的,兴奋的吱哇乱叫。
李知远也脱去外衣,大家一齐动手,用碎石垒了两个球门。
少爷管家们分成两拨,一拨是杨小八和赵十二,一拨是李知远和李青阳,两边各带着三个管家抢球耍子。
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其实不少,这样大日头底下有去处可以歇脚,还能看球耍子,谁还肯就去。
不大一会功夫就聚起几十个人喝彩。
且说张文才和几个同窗原是去看一个生病的同窗,因那同窗成亲之后和兄嫂分了家单过,家里只得一个大肚子妻和一个妻陪来的丫头,大家不好留在人家吃饭,吃了一碗凉水辞出来。
回转到那棵大树底下,看表妹的车马还在,围了一堆人喝采。
少年心性都是爱热闹的,纷纷下马下驴过去看。
诸位都晓得,自古人都云看棋不语真君子,看人下棋不言语的都少,何况看球。
这几个少年方才因文才的表妹不理他,都替文才抱不平,指手画脚说人家球踢的不好。
说的杨小八兴起,把球踩在脚下,喝道:咱们自己打自己,没劲,你们谁来和我们比几场?作者有话要说:显示器出了点问题,还好还好,还能凑和着用。
二小姐的亲事( )杨小八振臂一呼,就有六七个人喊:我来我来。
,有文才的几个同窗,还有两个推车的青年小贩。
大家聚在一处商量,分成两队比赛。
杨小八这边加上赵十二和李知远,再挑了两个管家算一队,那边也出了五个人。
小青阳不得下场,闷闷的回到姐姐脚边坐下,芳歌递果子与他吃,他也不理,拿背对着哥哥们。
英华闷了这么久,冷静下来,自省自家是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对,她便拿定主意,以后赵十二和杨小八再逗她,她都不要理人家。
是以她端端正正坐在芳歌身边,脸上挂着应付式的微笑,便是看李知远,也是趁他背着着自己的时候看,若是李知远转脸来,她就扭头去看风景。
英华不看李知远,赵十二心里略微快活了些。
英华好像在看李知远,李知远心里也蛮快活。
英华不看二舅的学生们,文才也很满意。
赛了两场球,出去找馆子的管家带着几个人抬着食盒过来,大家歇息吃饭。
李知远便招呼踢球的人来吃几杯,那两个小贩辞了要去做生意,几个书生和李知远他们围坐在一块大石周围,吃酒闲话。
虽然赵十二脸臭臭的,不肯讲话。
但李知远和气,杨小八活泼,连张文才都招乎的极好。
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踢过球,吃过酒,很快就打成一片,成了朋友。
芳歌和英华吃罢饭,杏仁去取水,小青阳跟了去。
芳歌便自车帘缝里看他们行酒令,看到杨小八灌张文才吃罚酒,掩着嘴儿笑道:他们真有意思。
英华微微点头,靠在车板壁上不说话,神情忧郁。
芳歌觉得英华是因为赵十二抱她的事难为情,便劝她:你那位文才表兄实是大惊小怪。
赵世兄也是怕你跌疼了才拉你的,算不得……算不得是轻薄。
英华小脸儿又有些发红,道:我也有不是,平常不该和他们打闹惯了,其实我们都长大了,原该远些个。
芳歌微笑道:英华姐姐居然害臊了也。
英华便去推她,两个在车厢里打闹,娇笑嬉闹声虽然不大,在外头吃酒的书生们心中俱是一荡。
因杨小八生着一张圆脸,那个看中芳歌的书生便大着舌头问杨小八:那位着红衣的小姐可是令妹,你看我……我给你做个妹夫成不成?杨小八愣了一下,看向李知远。
李知远咳了一声,道:吃多了酒,有点儿上头,我去散散。
将筷子搁下,离席散步去了。
他一去,赵十二也随着他去了。
杨小八压低了声音,笑道:那位红衣小姐是李世兄的妹妹,你问我可是问错了人。
想做妹夫的人还不曾讲话,大家哄然大笑,看时候不早,就约定了明日下午在梅里镇再会,欢喜散去。
王翰林的三个学生,每天早饭后出去奔走忙碌,午饭后歇一会,在王翰林家前院的书院里看书,候先生午睡起来交功课,傍晚便去镇外踢球耍子,倒是结识了许多朋友。
唯有英华,自那一日起无事不肯再到前院来,便是来了,杨小八再逗她,她只是不理。
赵十二倒是不逗她了,看见她来了,避过一边也不作声。
唯有李知远似无事一般,和英华商量诸般事务,英华虽然也和他说话,却不似从前自由随性。
这日四个草亭俱都建好,桌椅板凳并水缸等物英华事前已经亲至富春县里买妥配齐,连药散都分了四只小箱发出来了。
杨小八起兴,要去看看有没有人去吃茶,哥三个骑着马出去转了半日,傍晚回来,就见镇口常踢球的所在已是有几十个人踢球,分了好几块比赛,看见杨小八他们,早有平常相好的喊他们一起来耍。
李知远掂记着家里还有家务不曾料理,辞了先走,才到王李两家的巷口,就见张文才在巷口转圈圈。
张文才看见李知远,甚是欢喜,跑过来,笑道:这些天,我一直有话想和问你,当着他们的面,又不敢问。
李知远想了想,请他到家小坐,奉了茶喝退左右,方道:已是无人了,你说罢。
张文才涨红了脸,道:我有一封信,想请李世兄帮我捎与英华表妹。
就从怀里把住掏出来。
那封信想是在怀里揣的久了,信封四条边都磨起了毛,还有两个角儿都卷起来了。
李知远叫茶呛着了,咳了半日平复,方道:这般私相授受,与礼不合。
我不能帮你。
李世兄!文才一急就结巴,帮帮帮帮帮帮我。
我就想见见她。
这人,都明说了没有答应他家求亲,他怎么还这样!李知远心里有些烦躁,强笑道:虽然我每日都到先生家去,也时常见到你表妹,然从没有避着人私下讲过话。
这个忙,我真帮不了。
张世兄,你还是回家专心读书罢。
张文才自家不敢进王家门,连向来好说话的李知远都不帮他,他伤心的辞了去,失魂落魄的,出来时和一个婆子撞了下,也不晓得告罪,摇摇晃晃走了。
晚饭时,陈夫人就说儿子,你结识的那个新朋友,是谁家的公子?甚没教养。
李知远愣了一下,笑道:是先生的外甥,姓张,也住在这镇上。
李大人听得是王翰林的外甥,就使眼色叫老妻莫问。
谁知小青阳突然冒出来一句:是那个老嚷着要娶英华姐姐的书呆子呀,我不喜欢他。
大哥,你莫和他交朋友。
芳歌想去捂弟弟的嘴,母亲积威之下又不敢乱动。
陈夫人双目似寒星,直射李大人,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李知远硬着头皮,笑道:听讲他的母亲是先生的妹妹,曾替他向先生求王小姐为妻,先生不曾许,谁想他就上了心,非王小姐不娶。
陈夫人冷笑两声,道:一家好女百家求也是有的,女孩儿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隔壁这般家教,以后麻烦多着呢。
又说芳歌,你别总想着出门耍,女孩儿家总出门,不是好事。
说的芳歌低头,狠狠的瞪小青阳一眼。
李大人笑道:京城风俗和咱们这里不一样呀,如今哪有那么多规矩。
出门逛逛怎么,多带几个随从也罢了。
且说柳氏和英华在英华的小院吃饭闲话,因英华这些天都不肯出门,柳氏怕女儿闷坏了,说她:无事带几个人出去逛逛走走罢,总闷在家里,也没个好气色。
英华低低嗯了声算是答应,吃了两口汤撤下去吃茶,柳氏便道:你大哥送大嫂回娘家也有个把月了,连个信也不送回来,你爹爹嘴上不讲,心里甚是担心呢。
英华捧着茶杯转圈耍子,随口道:黄家在哪里?隔壁富山县。
来回一二百里地罢。
若是有心,也学你二哥隔几日寄个信来,又有何难。
偏他们又和咱们不亲近,我便是想管,也不好管的。
柳氏看女儿仍旧无精打采,就与女儿寻了些事做,道:你的事也办完了,帮娘备中秋礼罢。
似枫叶村族长那里,还有几位辈份排行比王翰林高的族亲处,大伯小姑处,都要先送。
还有王翰林的几个常来往的老友,头一个就是隔壁李家,也要先送。
再有就是黄家,礼节也不能缺。
本县知县并通判典吏,也要略微打点些。
别人送礼来的,还要备回礼,给管家的赏钱,都要提前准备。
往年在京里节送礼,随到哪个礼物铺子里,人问声儿你是哪位大人的管家,又送的哪位大人,自会替你配妥当,丢了银子抬盒子走极是省心。
收来的礼物,能用的留下,用不上的,喊个管事来,打包儿卖给人家也容易的很。
到了富春,样样都要自家动手,柳氏觉得极是烦神,就把这些琐事都交给女儿去办。
英华领了差事,先使人去打听富春过中秋都送的是什么。
原来富春风俗不错,不尚厚礼,平常人家中元节,俱是一两盒月饼,并一两盒果子,关系好些的,四盒就极厚,平常不大走的,一盒两盒都使得,只有月饼,都是自家做的,绝不能少。
英华使人到县里几个点心铺去买,休说月饼,连现成的月饼馅子都没有的卖。
英华只得依照富春风俗,自家做月饼。
还好为了侍候赵十二两个,王家早去府城雇了个好厨子,是曲池本地人,原是会做月饼的。
英华就琢磨着要用的数量,叫厨子写了个单子,照单买了许多冰糖并蜜饯和红豆、诸般干果子回来,带着她院子里的使女们跟在厨子后头学着拌月饼馅子,擀月饼皮。
有一盘月饼是英华手制,烤出来色味俱还过得去,柳氏吃得半块很是喜欢,女儿居然会做月饼了呢,就叫英华亲送几块到前头去给爹爹尝。
英华只得使个大冰盘,捡了几个月饼,又配了几盏好茶,和杏仁两个捧着到前头来。
平常英华无事不来前头,今日居然送吃食来,杨小八头一个欢呼,欢喜道:中饭不曾吃饱呢,难为表妹想着我。
英华不理他,把冰盘搁到桌上,笑对王翰林道:这是女儿跟着厨子做的月饼,娘叫女儿送来给爹爹尝尝。
王翰林听见是女儿做的,甚是有兴,忙忙的洗了手,拈一块,咬得一口味道确实不坏,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英华居然会做点心了呀。
来来,你们都尝尝。
杨小八听说是英华做的,早挪到门边,先生叫尝尝,他只是摇头。
看来英华以前是不会做点心的,李知远看看杨小八如此,再看看王翰林眉开眼笑,伸手取了一块,拿手帕垫着让杨小八:你不是饿了么,这块与你?杨小八笑道:你先请,你先请。
李知远还要让赵十二,赵十二已是去拾了一块,他便道:那愚兄不客气了。
送到口边咬了一口,笑道:英华妹妹手艺甚好。
英华得李知远夸奖,心里很欢喜,那压下去的活泼性子好似大石底下的见过阳光的嫩芽,蓦地冒了个头出来,微笑着回礼,道:李世兄过奖了。
赵十二默默取了一块,一□下去,却是他喜欢的五仁馅的。
英华还记得他的口味呢,头一回做点心就做他爱吃的,他眯起眼睛微笑,趁着先生端杯吃茶,就对英华抛了个媚眼。
他又不尊重了。
英华恼了,连白眼都不翻给他,只装看不见。
赵十二受了冷遇,捧着一碗茶坐到角落里去,慢慢吃饼。
小八看得大家这般,才有胆抓了个饼,咬到口内觉得味道谈不上坏,也没有多好。
怎么先生和他两个都吃的这样香甜,他又咬了一口,嚼了半日,捏着那块饼坐到赵十二身边去,和他说傍晚踢球的事情了。
王翰林吃得女儿一个饼,心满意足问:这是要备中秋节礼?不会都是你做的罢?英华忙笑道:女儿就做了这几个。
爹爹若是觉得很好,女儿再去做些。
主持中馈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你晓得怎么做就很好了。
老翰林拈着胡子笑道:这几日看你忙的饭都吃不好,被你娘使的团团转呢。
且在爹爹这里歇一会。
哎。
英华就捡了个板凳坐在父亲身边,歪着头看桌上。
桌上摆着一大张信纸,却是王翰林写给朋友的信。
英华看抬头,呀一声笑道:却是忘了,杏仁,你去把拟的礼单拿来,当让爹爹审一审,也省得漏了人。
杏仁才迈过门槛,迎头撞见守门的。
那守门的捧着一张红拜帖,进来道:有一位温老爷来拜。
英华过去接了帖子,翻开送到爹爹面前。
王翰林想起来是昔日同窗,便叫请进来,又命英华到里间暂避。
那位温老爷却是带着儿子来的,那位温世兄李知远三个都是认得的,这几日常在一处踢球。
大家见过礼,分宾主坐定,那位温老爷就道:听讲王兄膝下还有一位二小姐未曾许人家。
恰好我小儿子也还没有娶亲,不晓得王世兄可看得上他。
王翰林还在措辞,温老爷又道:咱们同窗七八年,也不消绕圈子,我家如今水田也有一千多亩,山上还有果树,每年干果子都能卖几百两银子。
令爱就是陪嫁少些,嫁过去也不会叫她吃苦。
王翰林听得陪嫁几个字,好笑道:先不说许不许人家的事,谁和你讲的,我女儿没有陪嫁?哈哈,老王,你还是那么要面子。
温老爷全不顾他儿子脸红的恨不能钻地洞,拍着桌子笑道:我大儿妇和你大儿妇是表姐妹呢,大家知根知底的。
……王翰林无语,愣了好半日,才道:我二儿子还不曾娶亲,不好订小女儿的亲事。
老温,你急着抱孙子,还是去别家说媳妇。
不成不成。
温老爷道:就是你了。
先订亲过两年再娶也使得。
我这个儿子生的模样也俊,学问也好,只要你肯带他读两年书,考举人中进士不在话下!敢情,这位温老爷是看中了王翰林可以让他儿子中举才来求亲的,娶人家女儿算是添头,至要紧是让他儿子中举呀。
杨小八和赵十二无声的交流眼神,李知远恨的暗自磨牙。
王翰林定了定神,笑道:你是来求亲的,还是带儿子来拜老师的?求亲,我是不许的。
拜老师么,似这三个孩子一般,吃住都在我家,包你中举,一年五千两银,哪年中举,哪年就不用交束修。
你……求亲不许也罢了,五百两可使得?真的包中举么……温老爷还价,还觉得肉疼。
五千两一文不能少。
王翰林微笑道:我要给女儿存嫁妆呢。
五千两一年,就是包中举也没有这么贵的。
五千两呀,从前一亩上等水田也不过五六两银子,王翰林这分明是存心为难。
温老爷恼了,拍案道:真不能便宜?王翰林微笑摇头。
那位温公子脸红的都能滴出血来了,拉住暴跳的爹爹,给王翰林陪罪,道:我爹爹这个性子世伯也是晓得的,我替他和世伯陪罪。
爹爹,咱们回家去罢。
王翰林就叫送客。
候人走了,他黑着脸拍案,道:叫老田去富山黄家,就说我说的,一日之内王耀祖两口子不回来,就永远也不要回家!作者有话要说:显示器是线松了,孩子爹收拾了下,今天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呵呵,谢谢大家给我出主意。
为了和二小姐成亲,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