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原是柳氏的陪房,算得柳氏的膀臂,方才正在柳氏跟前听命。
传话的人把老爷的话一传,又把方才的情形学一遍。
柳氏也恼了,就叫老田速去,她自到前头来。
王翰林脸色很不好看,英华咬着嘴唇替爹爹摇扇子。
三个学生老老实实在窗下摇笔写文章。
柳氏进来,英华忙站起来,她觉得母亲八成是来骂爹爹的,可是爹爹已是生气极了,又使了人去喊大哥回来,还能叫爹爹怎么样?是以她就朝母亲摇摇头。
柳氏微笑,在王翰林身边坐下,问小八:八郎,方才可是有人来求亲?有一个。
杨小八小心翼翼地回答:先生没有答应。
为什么没有答应人家呀?柳氏无事人一般,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似的,挥手道:你们三个坏小子,出去踢球去。
哎。
杨小八一手拉赵十二,一手拉李知远出去。
候人走了,王翰林才陪笑道:夫人莫恼,为夫必要好好收拾这个孽子。
收拾他做什么。
柳氏笑着把手按到女儿肩上,我们英华,是没有多少嫁妆呀。
王翰林老脸一红,搓着手道:夫人,莫这样,莫这样。
咱们老两口只有两千多两银子的家当,能给英华一千两的嫁妆就很不错了。
柳氏按住扭来扭去的女儿,笑道:一千两虽说不算少,也不能算多。
老爷,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女儿再攒点儿?娘。
英华看爹爹额上的汗都汇成几道,很是心疼,撒娇道:我不要陪嫁,我也不要嫁人。
王翰林情知妻子自己还有陪嫁给女儿添妆的,不过,这话他做为丈夫和父亲不能提,女儿还小,咱们慢慢挑女婿啊。
嫁妆么,要不然把我那箱子字画卖了?那箱字画能卖几个钱?柳氏笑眯眯道:孩子舅舅打算在曲池府买地建作坊,咱们投一千两的股金罢。
这……不合适。
王翰林不想靠妻子娘家发财。
曲池府的乡绅,大半都是富春书院出来的,不是你的同窗,也受过你的好处。
柳氏道:咱们自家的生意,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写个字儿,也不为过。
不为过,可是做生意……我们王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枫叶村还没有一个做买卖的呢。
王翰林为难,从前在京城我卖个字,大哥都好生说我。
不卖字,你的俸禄都与大伯,咱们全家都喝西北风?上回分家之后,柳氏对大伯一家已无半点好感,说话就不似从前客气,你不肯也使得,咱们就指着这两千多两银子用罢,有田地买几亩,女儿嘛,有那等不挑陪嫁,公婆子弟都和气的人家,慢慢挑一个把女儿嫁了也罢。
不能,不能。
王翰林苦笑道:咱们入股,一千两是不是少了点,一千五可使得?柳氏笑道:一千足够了。
咱们还是要出力,你给曲池府城的张宁张大人写信罢,就说咱们想要他家在河边的那块地做码头,他愿意要现钱也使得,咱们比时价高三成,拿地做本钱入股也使得,就是原价。
王翰林一边写信,一边摇头叹息,道:斯文扫地呀,扫地呀,要是老太爷还在,一定要指着我鼻子骂我遍身铜臭。
写完了把信晾在通风处,取了柄折扇给柳氏打扇,笑道:富春地方比不得京师,妇人极少出门,既然是做买卖,有什么跑腿打杂的事情,交给为夫去跑也罢了。
爹爹一向清高爱惜名声的,娘劝他做生意劝了十几年都没有劝转,今日为着人家嫌自己没有陪嫁,母亲一说爹爹就肯,爹爹为了女儿,什么都肯……英华鼻子酸酸的,她拉着爹爹的胳膊,抽泣道:爹爹,不要。
没有嫁妆便没有好了,咱们不做买卖!王翰林摸摸女儿的头发,笑道:就为了我一个人的穷面子,叫妻子儿女都跟着我吃苦,爹爹这个臭清高的脾气呀,也该改改了。
先生,英华就是一文钱嫁妆都没有,我也愿意娶她。
赵十二推开隔扇,从窗外伸进头,脸红似熟透的桃子。
休说屋子里一家三口,就连同在窗下偷听的李知远和杨小八都愣住了。
柳氏最先反应过来,笑道:这孩子,帮先生不是这样帮的,退一万步讲,就是咱们许了,你的亲事你自家就能做主了?杨小八一个劲拉赵十二的衣衫,笑道:我八岁时可就想娶英华表妹了,你说的可比我晚。
莫和英华妹妹玩了,咱们踢球去。
李知远按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柳夫人并没有把英华许给赵恒的打算。
似这般,夜长梦多,实是等不及了,必要赶紧想法子说服母亲来提亲才好。
赵十二愣了一下,道:他们会答应我的。
柳氏笑了,冲窗外的三个孩子招手,道:你们都进来坐罢。
赵十二便先跳窗进来。
杨小八和李知远却是老老实实打大门进来。
柳氏便道:恒儿,我且问你,你大哥娶的是谁家的小姐?是安康长公主的第五女清柔县主。
赵十二说不出话来,杨小八替他说。
你大哥成亲时,师母是见过县主的嫁妆的。
长公主只得县主一女,嫁妆极厚,只田地就有五千亩,各种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对。
有好事的人替你们家算过,说县主的嫁妆极少也有二十万。
有这么多?赵十二皱眉,那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我把英华许你,你爹娘也愿意给你娶英华。
柳氏笑道:你嫂嫂逢年节赏人,英华赏的起么,不赏能做人么?你们家将来是你大哥袭爵罢,你母亲想你从正道出身,你娶了妻也不得就搬出来单过罢,十年八年能中举已是算好的了。
你觉得依先生家陪的那点儿嫁妆,英华在亲戚妯娌间能抬得起头来吗?这……赵十二想了想,道:咱们尽可以不理他们。
恒儿,我不会把英华许给你。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她太活泼,没法在王府过规矩日子。
更何况,你皇祖母心里早有中意的人选,你的婚事,就是你爹娘也做不得主。
王翰林已是回过神来,拈着胡子镇定的微笑,恒儿,你要替先生和师母分忧,你的心意先生领了。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今日之事,说说就罢了。
八郎?学生省得,学生以后再不拿英华妹妹的婚事说笑了。
杨小八拿手指捣英华,表妹,别恼我啊。
以后你们不乱说话,我就不恼。
母亲在李知远面前讨论自己的婚事,英华心里有些害臊,但是若是背着李知远说更不好,还不如当面说清楚。
她努力克制想逃走的念头,微笑着说: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长大,和你们打打闹闹的。
其实这样很不好,以后我不会了,你们也别再逗我。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蛋慢慢变红,缩到母亲身后。
女儿这是真长大了。
柳氏和王翰林相对看了一眼,俱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英华几时有这样小儿女的娇态?杨小八诧异的看了一眼沮丧的赵十二,再看李知远,李同学老老实实低着头扣手指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可是,看他那嘴角,都快要翘到耳朵背后去了。
英华怎么就看上他了?论长像,他也不如赵恒,论家世,更是不如,论情份,谁有他们三个情份好,小时候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写字一处挨罚。
长大了虽然和她二哥打架她会助拳,可是打完了还不是一样要好?便是看不上赵恒,也轮不到李知远呀。
杨小八心里有点不好受面。
他偷眼看赵恒,觉得人家心里会更不好受,就拉他,道:咱们踢球去呀。
赵十二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出来。
李知远本待同去,想了想,辞了先生出来,和他两个说:我家还有点家务要料理,今日不出去耍了。
杨小八答应一声,他就转身进了夹道,从后门回家去了。
赵十二突然停下脚步,对杨小八道:你去耍罢,我去寻英华说几句话。
杨小八只得自去了。
赵十二站到书房门口,红着脸道:英华……英华愣了一下,柳氏推女儿,小声道:去罢。
就在院子里。
英华只得出来,走到墙边的梧桐树下,就站定了脚步儿。
赵十二便道:英华,你……英华低头,不言语儿。
他……赵十二轻声道:你没有答应他罢。
英华涨红了脸,扬起拳头想揍他,拳头才伸出来又缩回去了,退后一步,道:你胡说什么,再乱讲话,我真不理你了。
那就是没有了。
赵十二轻笑,嗳,我是真的喜欢你呀,我看见你就觉得快活,不是怕你嫁不出去才想娶的,我是真想娶你。
我就写信回去给我爹爹,叫他使人来求亲,好不好?不好。
英华掉头就走。
赵十二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大步出去寻杨小八去了。
且说英华在父亲书房略坐了一会,后头有人要支银子,杏仁来寻她,她就回自己院里料理家务,打发了几个支钱支粮的管家,坐在梨蕊身边吃茶,吃了两口把茶碗丢在桌上,和梨蕊道:赵恒,他今天跟爹说要娶我。
知道了。
梨蕊拈着几根穿了线的针比颜色。
是赵恒!英华摇梨蕊的胳膊,他怎么会想娶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想不想都一样,不如不想。
梨蕊抿嘴儿笑,挑出一根嫩黄的线打结。
什么叫想不想都一样?英华恼道:嫁人不是要我自己先中意么,就像姐姐和姐夫那样,姐姐中意,姐夫也中意,才好结亲。
那你现在想想也来得及,你中意否。
梨蕊把针穿过平滑的绸缎。
我没想过,英华羞答答道:我情愿是李公子。
李公子哪里好了?梨蕊歪着头,笑道:他生的可不如小王爷好看。
论眉眼是不如,可是……我就觉得他好看。
英华托着腮,笑道:你们都说赵恒生的好,看了这么些年也看惯了,再者说,在我心里,他和杨八郎都和我二哥一样。
人家都求亲了,怎么还能和二少爷一样?梨蕊放下绣花针,认真的想了想,要是我替小姐挑,我也不会挑小王爷。
夫人常说,找丈夫,就要找个自己能拿捏得住的。
嫁给小王爷,王府规矩那么多,二小姐一定会吃许多苦头。
咱们老爷必不舍得把二小姐许小王爷的,对不对?爹和娘都没答应,娘说了一大堆,反正就是不许。
英华有些快活的说:还是当着李公子的面说的。
哎呀呀,李公子要来求亲的呀。
梨蕊活泼了许多,笑道:二小姐的嫁妆可要赶紧绣,快支五十两银子与我,明日使人去府里买金银线去。
英华啐了梨蕊一口,走了几步,回头道:我们两个一起去罢,你闷在家里这些日子,也出去透透气儿。
她本来就是个爽朗的,常常做的比想的快,就跑到前头去和母亲说。
正好柳氏和王翰林商量要亲去府城一趟,女儿也要去,柳氏决定把女儿也带走,一来王翰林收拾大儿子,她们母女不在更好些,二来也叫赵恒能冷静的想一想丢开手,柳氏立刻使人去雇船。
晚饭后船到梅里码头,她也不择吉时,收拾打点细软,留了几个心腹看家,带着女儿和老田妈并几个管事经水路连夜到府城去了。
且说李知远到家,吃罢晚饭跟在母亲身边殷勤服侍,又是奉茶又是打扇,李大人在一边看的眼热,自家摇着扇子,敲打儿子道:可是你们几个又想出什么新花招,银子不够使了?不够使你求爹爹呀。
李知远借势跪在父亲面前,笑道:不求银子,不过求的事也要花不少银子。
陈夫人啐道:你个老家伙,就没半点正形,儿子快起来。
你求什么?和母亲说。
求亲。
李知远跪行到陈夫人膝前,我觉得王小姐很好,我想娶她。
不行,旁的事好商量,你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
陈氏正色道:爹娘自会替你挑合适的小姐去提亲。
李大人很是喜欢英华,原就有意替儿子求亲,今日儿子沉不住气自己提出来,他便道:王小姐甚好,和我们儿子正是门当户对呀,远儿你先起来,爹爹答应你了。
李知远忙爬起来,又替陈夫人打扇。
陈夫人瞪他,道:没出息。
我不许,我们两家还没结亲呢,王小姐跟你才出门逛一回,就叫你老子打了你一顿好的。
结了亲,岂不是日日要挨板子?原来老妻的心结是在这里。
李大人哈哈大笑,道:王小姐不是也挨了打么。
人家孩子有错要罚,咱们孩子就能没有错?有了错就不当罚?我们孩子有什么错?陈夫人争了一句,自家先笑了,道:差点叫你个老不死的绕进去了。
我不许,实是看不惯王家的家教,一个女孩儿,娇惯成那样,又常出门买东买西。
休说富春县,就是整个曲池府,谁家小姐那般娇惯?再娇惯,犯了错不是一样要挨板子。
李知远小声道:儿子实是中意她,看见她心里就觉得喜欢。
再不去求亲,就要叫人家求去了。
不会罢。
陈知府道:你先生嫁长女,生生察考了女婿四年,才把闺女许了人家。
哪能那么容易叫人家来求了去。
还说不惯。
陈夫人嗔道:打听得女婿家世人品都好,就许了罢也,四年,谁有耐心叫他察考。
我还想明年就与儿子娶亲,后年抱孙呢。
不行,不要他家的。
爹爹,你老人家越帮越忙呀。
李知远心里恼的不停跺脚,陪着笑道:母亲替大妹挑丈夫,难道今日问过家世人品,明日就许嫁?那怎么使得。
总要慢慢儿察考……嫁女儿,娶儿媳,都是一般道理,就许人家挑我们,我们就不察考他们?陈夫人油盐不浸,笑道:儿呀,你中意王小姐,且等母亲察考几年再说。
磨来磨去,还是叫母亲绕回去了。
李知远无法,混了一会出来,一个人在后园看月。
这日因李知府在陈夫人处歇,沈姐便到后头去陪芳歌,远远看见大儿子在园里转圈,她便提着灯笼穿花拂柳过来,问:大少爷怎么还不去睡?啊,沈姐。
李知远忙接过灯笼,替生母照路,笑道:心里有点烦,在外头站站,我送你到大妹那去呀。
是因为和王小姐的亲事么?沈姐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想答应罢。
也不是,母亲说还要察考察考王小姐的品性。
李知远情知生母在这些事上说不得话,不欲她担心,只捡好的说,爹爹很中意王小姐的,且过几日,儿子再央爹爹去说服母亲,想来母亲会答应的。
沈姐又叹气,半晌才道:舅老爷有信来,我给夫人念信,看信里的意思,舅老爷想把他小女儿嫁给你呢。
李知远呆住了。
沈姐又道:夫人回信倒没说什么,只说亲戚们要常走走,请舅老爷一家过来住几日,怕也是有察考的意思。
大少爷……啊,沈姐!李知远回魂,苦笑道:难怪母亲不应,原来心里早就有了成算。
大少爷,你只见过王小姐这一位小姐,怎么晓得她就是你的良配?沈姐微笑道:富春还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呢,到时候小姐们都要出来耍罢,大少爷尽可以慢慢寻中意的。
就是爹娘不许,还能踏月望歌!李知远愣了半日,觉得又看到了希望。
可是,真那般,便是和英华成了夫妻,依着母亲严正端方的性子,会对英华好吗?英华在自己家,又能过的快活吗?决不能这样做,李知远捏紧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谁的女儿没陪嫁?( )富春到府城也不过几十里水路。
连日天气晴朗,晚上趁着月亮顺流而下,到府城也不过天刚刚亮。
船家把船泊在城外,英华起来还不及梳洗,推窗去看,却是吓了一跳。
府城码头处比前几个月她们路过时繁华许多,两岸俱在大兴土木,泊在岸边的大小船只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
少时柳氏起来,先使人去城里寻娘家人来接,和英华慢慢儿梳洗,到得早饭熟时,就有一个丽人扶着侍儿上船,站在舱门外就娇笑道:三姑奶奶,奴来迟了呀。
听这声音,是玉薇姐。
英华忙去接。
看见玉薇又是吓了一大跳。
玉薇瘦了许多,虽然照旧穿着闪闪发光的遍地金折枝莲花紫罗衫,织金黄罗裙,可是人好看了多许。
水蛇腰扭来扭去,居然扭出几分袅娜的味道,再配上笑盈盈的杏眼,便是用美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英华愣神,玉薇已是屈膝行礼,恭敬喊:英华小姐。
又亲亲热热贴过来和她比个子,笑道:英华小姐居然还没长个子,奴给小姐做的衣服略放了半寸,还是要改一改。
英华一直觉得自己个头太过高挑,听得玉薇说她没长个子,心里甚是喜欢,笑道:玉薇姐这么忙,给我做衣裳做什么,快里面请。
玉薇便带着一阵香风扭进舱里,也不管地板脏不脏,就趴下与柳氏磕头。
柳氏候她磕了头,才叫英华扶她起来,问:你是几时到的富春?前日。
玉薇在柳氏面前极老实,低声道:奴是跟着五姑奶奶同来的,五姑奶奶去苏杭耍去了,嘱奴便宜行事。
五妹的病,大好了?柳氏很高兴。
柳氏的五妹和柳氏年纪相近,在几个姐妹中关系最好。
五姑奶奶还总是咳,不过吃饭还好。
玉薇微笑道:三姑奶奶这次来府城,可是为了老爷买不下来的那块地?柳氏微微点头,玉薇便似小孩子一般,跳起来拍掌,欢喜道:好哎,有三姑奶奶出马,一定马到成功。
上了岸,玉薇已经备了两辆马车,还有七八个管家侍立一边,柳氏便命英华带梨蕊杏仁自去逛,她和玉薇同车办事去了。
府城比码头还要热闹几分,各省各地的商人仿佛都聚集在这一处了,店家挑出来的幌子一个比一个新奇,铺子里的货物种类和式样比英华在京城里看过的还要多。
英华买够了针线诸物,要过中秋节又买了几十盏花灯。
因着昨日爹爹为她攒嫁妆都放下架子要做买卖,她便不肯再花钱,只四处走走看看,到得黄昏才回柳家在府城租住的宅院,见过母亲,沐浴歇息。
晚间玉薇来送衣裳,英华背着人把她们想收复富春书院的想法说与她听,央她想法子放风说富春书院值十万。
玉薇答应了,自去布置不提。
这几日柳氏带着玉薇忙碌,英华中午在帐房帮忙看帐,早晚凉快便出门逛逛,便觉日月如梭。
二小姐英华在府城快活过日,王大少耀祖却是渡日如年。
王翰林这些日子病了不问外事都不和亲戚们通气儿,只当他在外家闲住。
其实耀祖不曾闲,要赚钱填亏空又不肯做买卖,听了一个同窗的主意,和那人合伙买地。
这几个月曲池府的地价已是一涨再涨,王耀祖头回出手买的地找到下家转手出去就赚了两千两,他便一鼓作气,又去买地。
黄家老太太还在,所以舅舅们都不曾分家,家里人多口杂,看王耀祖就差掉到钱眼里去了,难免有人说话不中听。
黄氏觉得委屈,又不敢说实是婆婆的遗产在她们手里已是十去七八,人家问她耀祖为何如此,她不肯说公公分家把他们分出来了,只说公公没有积蓄,家里小叔子和小姑子都还不曾婚配,王耀祖要替父分忧。
黄家原就不喜王翰林把钱都花在富春书院上,王翰林兄弟两个分家的事大略也晓得些,有心人替王耀祖算帐,算得王翰林二三十年寄回来四五万两填那个无底洞,都乍舌不已。
黄老太太听得前女婿那么多钱送出去分家连个屁都没有分到,再看外孙又这般奔波劳苦,觉得王翰林穷了也不当逼儿子去替小女儿挣嫁妆,每回提起来都要骂几声,是以黄家的亲戚都晓得了,王家二小姐是没有陪嫁的。
老田是柳氏得用的人,寻到黄家只说:老爷有要事相商,命大少爷和少夫人即刻回梅里。
黄氏塞给他二两银子他倒是收了,多的话却是一句不讲。
王耀祖因赚了钱,说话嗓门也粗,便道:你回去和父亲说,我这里有事走不开,过几日闲了再回。
老田道:实是有要事,老爷还说了,大少爷和少夫人今日不回去也使得,以后都不必回去了。
王耀祖想不通老子为什么要这样说,黄家也觉得王翰林脾气古怪。
老太太疼外孙,便命大儿子陪他两个同去。
黄大郎不肯去,推来推去,推到一直守寡在家的黄九姑身上。
黄九姑便带着独女,和王耀祖一家同去梅里。
王翰林在前头给学生们讲文章,听得儿子回来了,原来带笑的脸就沉下去了,再听说黄九姑也来了,沉下去的脸就结成一块铁板。
寡妇上门,理当避嫌,何况这个还是当年要死要活想嫁她的寡妇,更要避嫌。
王翰林就吩咐三个学生:师母不在家,你们都陪先生吃晚饭,不许出去踢球耍。
过得一会,黄九姑带着侄女外甥和女儿,浩浩荡荡奔前院来,径直闯进书房。
黄九姑带着积年的怨气万福,道:姐夫,你急急的喊耀祖孩儿回家,所为何事?家务事。
王翰林看杨小八贴着墙边想溜出去,大声喝道:功课还没有完,跑什么?杨小八蹿回位子上坐好,想溜的赵十二和李知远都不敢轻举妄动。
王翰林威严的摸了摸胡子,道:远来是客,耀祖,请你九姨先去歇歇,你们两口儿再到书房来说话。
黄九姑笑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孩子们姨母的面讲的?王翰林对这位姨妹甚感头疼,只能盯着儿子。
偏王耀祖两口儿生怕是亏空事发,巴不得姨母壮胆,俱都不动。
姐夫,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黄九姑自去王翰林下手寻了个座儿坐下,又招呼孩子们坐下。
耀祖,这几个月,你都干了什么?王翰林问儿子。
儿子买了几块地。
王耀祖战战兢兢回答,偷偷看九姨一眼,又补了一句:转手卖了,赚了两千银子。
哦?王翰林看儿子比前两个月黑瘦不少,到底有些心疼他,语气也放和缓了,你们两口儿又不少钱用,买卖田地做什么?给你女儿做嫁妆呀。
黄九姑笑道:姐夫,我晓得你清高,可是耀祖这般,也是替你分忧呢。
说到点子上了,杨小八和李知远赵十二相互使眼色,三个人先后把笔搁下了。
李知远竖起一本大书挡住了脸。
赵十二打了个呵欠趴到桌上。
杨小八又不能竖书,又不能装睡,只得把笔又提起来,坐的端端正正写字,拿眼角看热闹。
王翰林愤怒了,用力在案上拍了一掌,喝道:你妹妹几时要你替她挣嫁妆了?老子还没有死呢。
王耀祖站起来,低头看脚背,就是不吭声。
他一站起来,黄氏便站起来了,黄九姑的女儿也不敢坐,忙忙的站起来。
黄九姑气定神闲,坐在椅上稳若泰山,挥手叫几个孩子坐下,笑道:姐夫还是那个脾气。
姐夫,我问你,你历年的俸禄不是都寄回来贴富春书院了?分家是不是一个大钱都没有拿?姐夫四五万两银子送出去,又买了这间大宅,哪里还有钱与耀宗娶亲,给你女孩儿备嫁妆?九姨,分家时祖产是尽与大房了。
可是我也不见得无钱给儿女,上次分家析产,耀祖和耀宗都分了银子,王翰林耐着性儿,道:耀祖两口儿在黄家都说了什么?说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与他钱么?分家!黄九姑激动的站起来,恼道:你就这么不喜欢耀祖和耀宗?难道只有那个女孩儿才是你亲生的,耀祖和耀宗不是你的孩儿?就是有你这般做你父亲的,耀祖才会不顾名誉,行那低买高卖之事。
和黄家女人,根本就是有理讲不清,王翰林突然极想念柳氏,若是妻子在家,该有多好。
偏她又太过通情达理,回避到府城去了。
先生分家那日是家父做中人。
李知远站起来,笑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儿分家,学生最是清楚不过。
原是因为富春书院的事,先生觉得亲兄弟明算帐才不失和气,是以才与王大哥和王二哥分的家。
先生若是不疼爱王大哥和王二哥,岂会几千两与银都与了两位哥哥。
李知远说话甚是平和,挑不出刺儿来,黄九姑听得分与耀祖兄弟两个几千两,气稍平,李知远看王翰林如释重负的样子,晓得自己这回没有办错事,笑笑便走回去看他的书。
杨小八冲他挤眼,小声说:嫁妆,嫁妆。
李知远情知大家都听得见,他是肯定要和王家提亲的,怎么好在未来泰山面前提英华嫁妆的事,是以他只是摇头。
王翰林心里觉得这几个学生贴心极了,咳了两声,道:虽然老夫的积蓄都与了两个孩儿,英华的嫁妆么,还是备得起的。
倒是瑶华,她当日出嫁,耀祖没有到京城来与她添妆,是英华的母亲从自已的陪嫁里拿出财物与她添妆的。
今日趁着最疼你们的九姨在这里,爹爹且问你,你打算从你们母亲的陪妆里,拿多少给瑶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耀祖两口子脸上的汗争先恐后朝外跑。
黄九姨待替外甥说话,看他两个这般情形,也只有闭嘴。
倒是黄九姨的女孩儿,比耀宗小两岁,今年也有十八了,因为养在外祖家高不成低不就,一直不曾说到好人家。
方才李知远说话大方得体,她就留意去看李公子,再一看那边居然还有一个画上都画不出那么俊的美少年,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王耀祖久等姨母不开腔,只得道:儿子早就想好了,娘的东西,我和二弟分四份,与瑶华分两份。
很公道。
王翰林道:九姨,你向来疼爱他们三个,就请你做主,替三个孩子再分次家罢。
这……黄九姑犹豫了一会,虽然耀祖和她最亲,但耀宗和瑶华也都是她姐姐亲生的,瑶华出嫁时就当与她添妆的,此时再分原是晚了,黄家没有立场阻拦。
是以黄九姑便点点头,道:也使得,耀祖,你就把帐拿出来罢。
王耀祖好像突然被人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趴趴痪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黄氏跪到姑姑脚下,泣道:九姑,您最是心疼耀祖,过二三年再分呀。
便是黄九姑的女孩儿,都看出有问题来了。
黄九姑觉得自己是被这两口卖了还帮她们数钱,哪里还肯开口说话,面沉如水,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王翰林怒道:为何要过二三年再分?耀祖,瑶华当日出嫁,你说她不嫁与你同窗你便不肯替她添妆,我就疑惑了,只是没有你外祖家的人在,我不好过问得。
为何分不得,你说!王耀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父亲面前不敢讲话。
黄氏其实极怕公公,看公公怒成这样,结结巴巴道:这几年的帐都不得平,亏了许多。
耀祖他一直都在想法子要填亏空,已是赚了两千两呀。
你们!王翰林无力的把两只手放到桌上支撑身体,你们!这事和英华母女已无干系了。
李知远和杨小八两个对看一眼,杨小八就把头缩了缩。
李知远硬着头皮走过去,笑道:王大哥也不想有亏空的,又是极力在填窟窿,还请先生息怒。
王翰林本不是个看钱重的,原只是气大儿子不争气守不住家业,李知远劝的有理,他心里便好过了许多,道:你们两个先起来罢。
他转向黄九姑,道:你看怎么办?黄九姑晓得了王耀祖要赚钱的实情,心里很是不快活,偏姐夫又有向黄家问罪的意思,她便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法子。
王翰林便晓得黄家不会再管这个事了,他心里想一想,大儿子晓得填亏空,也还算有良心,倒不好把他逼的太紧,便道:也罢,你去把帐拿来,让爹爹和你九姨看看你亏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王耀祖只得回去把帐抱来,王翰林于庶务上也不大精通,翻了几页罢手,问三个学生:你们谁会看帐?赵十二摇头。
杨小八先摇头后点头再摇头,道:家务帐不会。
李知远在家是管家务的,先生问了,他不能推辞,只得站起来说:学生看看。
就到先生身边,将所有帐本粗略翻了一翻,翻到王耀文算的那篇总帐,甚是清楚,便指着那篇帐一一说与先生听,其实,还是说给黄九姑听的。
王翰林听过之后,比预料的好很多,便道:这些年田产房屋的出息也有不少,就不与你算了。
只算本金也还有几千两,还没有亏到底,也罢。
王耀祖便觉得抽去的骨头都飞回来了。
谁知王翰林又道:你说你赚了两千两,上回分家为父又与你几千两,想来也平得过这帐了。
你要做买卖,实是不能代他两个管钱,赚了都是你自己的,赔了他两个要吃亏,如何使得。
就趁今日把你弟妹那两份分出来罢。
耀宗要回来过中秋节的,瑶华那份叫他先收着也罢了。
爹爹还说先生不通经济,看这帐算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李知远暗暗点头,先生只是不爱钱罢了,其实心里清楚的很。
王耀祖全身才附体的骨头又飞走了,他看着黄九姑露出恳求的神情。
岂料黄九姑早已魂游天外,并不理会他。
耀祖,你的银子不会又花掉了罢。
王翰林盯着儿子的眼睛。
没有。
王耀祖一咬牙,道:只是有些银子借与人了,容儿子去跑几天要回来。
王翰林也依了。
王耀祖奔走几日,好容易才把手里的地贱卖出清,算一算,上回赚的两千两都赔进去这外,还亏了几百两。
可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照着旧帐把现银和分与弟弟的田产地契都送到父亲手上。
王翰林当着黄九姑的面把地契封进小匣,把银箱贴上封条,对黄九姑道:劳九姨再住几日,等耀宗来家,当面把这些东西交与他,可使得。
前翰林夫人黄氏近万两的私蓄,在王耀祖手里没有变多,但近万两本来就不少了,耀宗和瑶花分的都不算少。
唯有耀祖,把家底抖一抖,除去一百多亩水田,银子只有几百两。
耀宗分得近数千两,再加上王翰林分与他的几千两,凑在一起也近万了。
黄九姑替这个外甥算过帐,就想把女儿嫁他,王翰林留客,她巴不得一声儿,就在王家住下。
她既然存着要和姐夫结儿女亲家的心思,再和王翰林说话就客气了许多。
这日柳氏使管家送信,说下午到家,王翰林欢喜的了不得,午睡起来都不耐烦看学生们的功课了,叫杨小八他们踢球耍去,他自在渡口寻了个荫凉所在坐等妻女来家。
杨小八他们踢了一回球,就暗地里鼓动几个富春书院的学生,叫他们去拿文来请教先生。
翰林指点呐,免费的呐,谁会不肯。
顿时就有几个家在镇上的学生飞奔回去拿文章来,央杨小八领着,求老翰林指点。
乡亲们都看着呢,老翰林推辞不得,只得替他们讲文,码头荫凉处围着二三十个学生,凉风习习,连知了都识趣不叫。
老翰林讲的兴起,大家听的得趣,杨小八和李知远又起哄说要办文会请先生评文,老翰林也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且说李知远和杨小八两个头凑着头商量办文会的事,赵十二就拿扇子戳他,叫他看才靠在码头的那船。
那船头站的是李家管家,看见自家少爷在这边,忙过来道:大少爷,舅老爷在船上。
李知远只得理了理衣服,跟先生说了声,下去接他舅父。
杨小八和赵十二两个看他愁眉苦脸扶着舅父出来,俱都好奇。
再看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扶着一位十六七的小姐出来,杨小八就道:表妹来了,这个虽然不如我们英华表妹生的好,也算不错的了。
赵十二还不曾说话,就见舱里又出来一位十六七的小姐。
他两个面面相觑,舱里已是出又出来两个了。
杨小八愣了一下再数,岸上站着三,跳板上走着一,船头还站着两,不禁笑道:李世兄的表妹可真不少。
看那个,那个看李世兄那眼神儿。
话还没有说完,船舱里又钻出来两个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这是组团来相女婿来了呀,赵十二欢喜挥扇,道:想来李世兄有的忙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涮不出来的,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