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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嫁人之前的准备活动

2025-03-30 16:41:55

英华正是烦躁的时候,偏赵十二还似旧时一般招人厌,她懒得理会,转身就进了屋,空留珠帘哗哗响。

从前赵十二一笑一伸爪,英华不是骂便要打,今日居然毫不理会,喜坏了梨蕊,恼伤了赵十二。

梨蕊把绣件叠一叠,赵十二已是凑到桌边,笑脸塌掉了半边,问:英华妹妹为何不理我?梨蕊啐道:理你做甚?和你私奔?赵十二塌掉的笑脸似被施了仙术,瞬息长了回去,她不想嫁李知远,和我私奔不好么?梨蕊手里并无趁手兵刃,托盘虽然可以使,却怕糟蹋了盘里的东西,四下里寻寻,恰好向阳的花枝底下晒着一双半旧的红绣花鞋,梨蕊便走开几步,拾了那两只鞋,扬手就把一只旧鞋砸向赵十二面门,恨道:小王爷,我们小姐明媒正娶都不要嫁你,你脂油蒙了心,还跑来哄她私奔!梨蕊一向温婉,从小儿被赵恒和杨八郎两个调戏这么多年,最多不过是红脸让开,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今日动了真火,不但敢骂,还敢动手。

赵十二愣住了,任由那只带着不可说气味的褪色鞋子撞到脸上。

梨蕊还不解气,把另一只鞋子也朝赵十二身上砸去,啐道:小王爷了不起呀,小王爷就随意翻墙到人内宅来?再不走,放狗咬你。

我又不是世子。

赵十二委委屈屈地退后几步:我也不是翻墙过来的,原是过来喊英华妹妹出去逛逛……我们小姐不会和你出去逛,你还是去寻那什么苗小姐花小姐去罢。

梨蕊已是在撸袖子,偏她温柔惯了,娇娇弱弱撸袖子并没有把人吓退。

赵十二绕过她,还待和英华说话。

赵公子止步。

英华隔着珠帘,朗声道: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长大了。

我将要嫁人,你也会娶妻。

再说这些顽话,没有什么意思。

我虽说的是顽话,可是你若愿意……赵十二的声音低到弱不可闻,其实,你从前是愿意过的,对不对?珠帘轻轻摇动,英华静静站在帘后。

赵十二伸手去拨珠串,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咱们,还回得去的,对不对?英华轻声道:赵恒,潘晓霜喜欢你,杨九妹喜欢你,清辉公主的表妹也喜欢你,国子监女学里的女学生,喜欢你的数不胜数。

可是我看惯了你是怎么待她们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喜欢你。

赵十二无言以对。

英华又道:门在后面,赵世兄请回罢。

隔着珠帘,微微一福,头上的珠钗碰到珠帘,帘子哗啦啦乱响。

英华头也不回进里屋去了。

赵恒站在门外,衣袖被秋风吹得飘来荡去,良久,默默出去。

他去了,满院子屏息静气的大丫头小丫头才敢喘气。

杏仁跑到梨蕊面前,欢喜道:梨蕊姐姐骂的真好。

傻子才会跟小王爷私奔。

梨蕊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去捡那两只绣鞋。

一个小丫头跑过来,把那两只和小王爷亲热过的鞋夺去藏在怀里,羞答答又跑走了。

杏仁和梨蕊一齐啐了那个小丫头的背影一口,到里屋寻二小姐。

英华坐在桌边托腮发呆,看她两个进来,突然说:你们说,我若是和哪个私奔了,待如何?二小姐忘了四姨妈的故事么?梨蕊掩嘴笑道:便是奔出去几年,生了孩儿,还是要做人家儿媳妇的。

迟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又何必私奔做耍,反吃旁人笑话,又平白让婆家人看不起。

我也晓得,嫁哪个都是那样,英华趴到桌面上,百无聊赖,爹娘疼我,把我许给我喜欢的人,天底下再没有第二桩这样好的亲事了。

可是我实在是烦呀。

嫁了人,又是公婆,又是亲戚朋友,又是相公,个个都要体贴到,还要包生儿子。

想一想烦死了。

不嫁人,我在家住着多自在。

那李公子来求亲,小姐就不要答应他嘛。

梨蕊笑道:小姐为什么又要答应人家?他是正经来求亲,我又喜欢他,为什么不答应?英华扭来扭去玩指头,再说了,我答应嫁他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成亲了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事。

二小姐,哪个嫁了人不是这般?杏仁难得开口,与其害怕,还不如多想想,嫁过去之后怎么办。

梨蕊也不停点头。

英华愁道:一家子亲骨肉,就一定要使心眼吗?要!杏仁和梨蕊异口同声道:小姐不喜欢那几个陈小姐,见了面不是一样客客气气的?那怎么一样,她们……英华愁上添愁,她们会和我是一家人?不要啊!!英华惨叫一声,倒在桌上。

杏仁和梨蕊无奈的对看一眼。

梨蕊便道:二小姐,你平常对大少爷两口子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呢。

其实,照着那样在婆家过日子,足矣。

说曹操,曹操便到。

小丫头跑进来说:少夫人来了。

梨蕊和杏仁两个忙把英华拉起来,一个替她拢头发,一个替她扯衣裳。

英华走到镜边看看,把愁容抹去,换了一副笑脸,慢慢走出来。

梨蕊带来的那般绣件就搁在外间桌上。

黄氏站在桌边翻看,看见英华出来,忙笑道:给妹妹道喜来了。

英华微微一福,道:都是一家人,同喜同喜。

黄氏原为以英华会害臊,实是不想小姑子这般大方,愣了一下,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包儿来,道:这个是哥哥嫂子与你添妆的。

英华红着脸接过,杏仁便从英华手里接过去揭开小布包,先喝声彩,道:好精致宝簪!布包里却是一对镶珠嵌宝的金簪,一只是玉翅蝴蝶,一只是累丝金蝉,衬底是金丝串各色宝石攒就的一花两叶,乍一看上去,光彩夺目,宝气灼灼。

这个样式的宝簪英华曾见潘晓霜用过,然她那支还不及这一对耀眼,只一根,买来就花了近一千贯。

这份添妆,太贵重了。

英华忙道:快包起来。

嫂嫂,这份礼我可收不起,添妆不过是个意思,这个还是留着给玉珠陪嫁呀。

黄氏反红了脸,笑道:只是好看罢了,不值什么钱。

杏仁把包布又揭开,再细看,就看出来了:玉蝴蝶是块劣玉,金蝉一根脚尖闪着白光,想是银蝉渡金的。

黄氏红着脸解释:我看妹妹用的簪都是朴素的,所以送两枝花哨的来。

英华拈起蝴蝶簪,细看底下的宝石,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气泡,原是假的。

然除去材料不说,这份手工也值不少钱了。

若是不细瞧,此簪实是黑灯瞎火出风头之上选佳品。

英华晓得大哥两口儿如今手头紧的很。

想来嫂嫂便是收着些簪子钗环,也要存与侄女儿做嫁妆。

似这般添妆原是面子情儿走走过场,大家都不必当真的。

她便高高兴兴把蝴蝶簪交给杏仁,笑道:手工很好呢,我很喜欢。

多谢嫂嫂。

杏仁便把两根簪收到里屋去。

梨蕊早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把绣件都搬进里屋去了。

黄氏扫了英华这三间卧房一眼,除去那几块绣件,房里并无多出来的箱笼,她的心就放下去大半,含笑坐在英华身边的一张凳上,笑问:妹妹的嫁妆都准备齐全了?今日才订亲,哪有那么快。

杏仁笑嘻嘻送上一盏茶,道: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又是一样,少夫人若是得闲,不妨和二小姐说说,富春小娘子陪嫁都是怎么样的。

黄氏今日来,原是特为来打听小姑子的嫁妆的。

英华屋里最得用的就是这两个使女,梨蕊生的美貌,又是二少爷宠爱的,得小姑子和婆婆看重不必说。

这个杏仁不声不响的,怎么就能得重用?原来也是个嘴巴厉害的。

黄氏心里吸了一口凉气,笑道:咱们富春呢,风俗是嫁女厚过娶媳,若是家里还过得,再没有不厚给女孩儿办嫁妆的。

像咱们姑姑,当年的陪嫁比玉珠的祖母略次一等,也有千多两的陪嫁呢。

英华在心里琢磨嫂嫂为何要问她陪嫁,明明已是与大哥分过家了,她怎么那么在意小姑子的陪嫁呢?因黄氏这样说,她便笑道:母亲闲话时,常赞大母不容易的。

她老人家也不过千两银子的嫁妆,苦巴巴做了十年生意,居然有**千两留与哥哥姐姐。

这**千两生生叫耀祖和黄氏两口儿折腾的只剩一半儿,又被爹爹把二哥和瑶华那两份要走,老大两口子如今只得二顷地几百两银。

英华这话听着是客气赞人,其实大耳光噼里啪啦抽得黄氏眼冒金星。

杏仁抿着嘴儿转身,就看见梨蕊笑盈盈送了两盘子核桃瓜子过来。

黄氏好似哑子吃黄莲,还吃的是双份儿的,有苦说不出来。

婆婆偏心补贴小叔子,贴的是人柳家的陪嫁,公公与两个儿子分家,真真正正是公平的。

帐面上看耀祖分的还是大头,几千两银子说出去实在不少,旁的不论,单这十来年婆婆这份家当都是耀祖掌管,人都说他们两口儿存下了天大的好处。

可是谁曾想一分家,兄弟还是有钱,他们却穷了,这几百两银够用什么的?一顶青纱帽顶少也要八两银,旧了就要买新的,一年总要买四五顶才够。

家里大大小小七八口,一人总要有几身出门的新衣裳,一身连料子带工钱,也要几两银子。

富春的冬天虽然不冷,冬衣也是要添置的,更贵!分了家才几天,黄氏便觉得手头紧的吓人,虽然吃穿用度一减再减,手头这几百两银,也用不得两三年。

再过两三年,又要与玉珠备嫁妆了。

是以这几日不算帐还罢了,一算帐她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分家析产不只分这一遭儿。

是以黄氏就把眼睛盯到了公公还不曾分的身家上。

英华成亲备嫁妆,哪里是备嫁妆,分明是剜她的肉,挪她几个孩儿的嫁妆呢。

黄氏面皮白了又红,强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提。

妹妹的嫁妆便是没有准备好,总有个大概在那里罢,妹妹和嫂子说说,家里能给妹妹花多少钱,嫂子替你谋划谋划,看看怎么省钱多置东西。

英华想了一想,自己的嫁妆将来嫂嫂横竖是能看见的,瞒着她也没什么意思,便笑道:娘已经算好了,已是有个单子在这里。

杏仁,你把我抄的那份取来。

杏仁高高兴兴把英华的嫁妆单子送到黄氏手里。

黄氏原也认得几个字的,算帐虽然不在行,看帐还是会的。

这一大篇帐虽然写的密密麻麻,然都是王家的钱,黄氏细细去看。

前头家具器皿都是俗套,中间首饰就有些吓人了。

黄氏的眼睛好似春牛,在赏人之后的那两行里深犁了好几个来回,才依依不舍地看下去。

再看四季衣裳,一共才二十四套,黄氏便觉得松快了许多,轻轻吁了一口气。

翻过去看第三页,就叫尺头后头总计六百五十块几个字吓住了,便是最便宜的绢,也要几分银子一匹,好点的绸缎,几两银子总要,上等的,十几两二十两也打不住哇。

居然陪送六百多块!这要花多少银子?黄氏刚才浮现一点点红晕的脸又白的似才搽过粉一般。

英华看嫂嫂异样,探头看看她是在看尺头,忍不住抱怨道:我原来觉得多了,偏玉薇姐姐说李家亲戚多,我们家亲戚也不少,这些还怕不够用。

黄氏也晓得玉薇是何人,听得此言,恨不能立刻拿草纸剪小人给玉薇扎一身的钢针。

她结结巴巴道:够用了,怎么会不够用呢。

心慌意乱再揭过一页,奁产一项底下,写着共计三十七顷。

黄氏hold不住了,把重过千金的单子重重拍在桌上,恼道:咱们家一共还没有四十顷地,难道要全都给你做陪嫁吗?满屋子人都愣住了。

英华眨眨眼睛,笑道:这是我娘的陪嫁呀。

柳氏的陪嫁?黄氏半信半疑抬起头。

嫂嫂这是心疼谁的钱呢?英华微笑着挥出更重的一拳,娘给二哥的小庄也有三四十顷地。

最佳女婿(上)( )怎么会是这样?黄氏原来只当后母给小叔子几顷地,居然一给就是几十顷!一顷地一百亩,取租极少也有五六十两银,三四十顷,一年极少也有一千多两银子进帐。

老天,柳氏怎么这么有钱?黄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定是公公留了后手,藏了私!黄氏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因晚上要全家都吃团圆饭,是以王耀祖下午也不曾出门,看见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耀祖便问:你不是去与英华那丫头添妆去了吗?黄氏也顾不得黄九姑母女都在一边,哇里哇拉说了一大通,就把英华的嫁妆和自己的猜测都倒出来了。

耀祖听得柳氏与英华陪嫁三四十顷地,又与耀宗几十顷地,也冷笑道:她哪里来这许多地,必是老头子偏心,藏着掖着不想与我们。

黄九姑听得耀宗还有几十顷地,皱着眉默不作声。

黄氏抱怨了许久,不见姑母帮腔,便道:九姑,再偏心的爹娘,也没有这样偏心的。

几十顷地呀,嫡生长子偏不与他,反与女孩儿做嫁妆送把外人。

怀翠看不惯六表姐这般,冷笑道:六姐,你们两口儿一不是人家亲生的,二不是人家亲养的,她凭什么分把你们。

黄氏急了,抢白道:怎么是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陪嫁再多也有限,上百顷地呀,不是一二百亩!耀祖甚是烦恼,喝道:是不是她的,问问耀宗不就晓得了?就使个人去外头喊耀宗回来。

耀宗正和李知远两个在镇外布置傍晚的灯谜会,正是忙的时候,听得大哥喊他,只得回来。

王耀祖也不耐烦和兄弟解释,便直接问他:后母柳氏有多少陪嫁,你可晓得?耀宗愣了下,笑道:大哥问这个做甚?母亲陪嫁不少的。

不少?不少是多少?黄氏的声音陡然尖锐,你和我们说说,到底是多少。

耀宗想了想,道:柳家的陪嫁都是一样的,他们家九姨出嫁时的嫁妆单我是瞧见过的。

大概田地有五十顷,其他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两银的样子。

这么多?黄九姑先惊讶了一声,嫁出去九个,就是十来万了,柳家能有那么有钱?柳家怎么就不能那么有钱?耀宗笑笑,道:柳大舅娶的可是镇国公杨家的小姐。

若是平常的富商财主,国公爷能把女儿嫁他?黄九姑嘟喃了半日,又挤出一句:柳家那等有钱,又巴结上了贵人,为何把女儿给你爹做填房?是爹自己去求的亲。

她老人家难道还记着当年的旧事?耀宗同情的看着黄九姑,苦笑道:母亲和柳五姨两个年轻时在京城还有个绰号儿,叫做胭脂双虎,就是因为她两个做生意又快又狠又稳又准,人都抢不过她们。

听讲当时翰林院要重修藏,母亲代表柳家来和翰林院谈生意……嘿嘿耀宗看黄九姑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打了个哈哈,笑道:反正母亲嫁过来之后,不是把我娘的那些钱都送回老家给大哥收管了嘛,后来家里穷的不能过日子,爹爹就去卖字换钱。

母亲一边把卖字的钱存起来做生意,一边经营她的陪嫁,十来年积蓄下来,不是个小数目。

你们要问我母亲现在有多少陪嫁,我还真说不清。

黄九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她做女孩儿时,黄家家事还很丰厚,姐姐成亲陪了千余金的物事,到她出嫁,也有近千两的陪嫁,黄家在曲池府算是陪嫁极厚的人家。

然零碎着补贴家用,待丈夫死了回娘家居住,这十几二十年坐吃山空,如今手头窘迫的紧,娘俩儿一年吃穿用度都在陪嫁的两顷地上。

为什么她的陪嫁就越用越少,死去的姐姐和柳氏的陪嫁却能越积越多呢?黄氏越想越郁闷。

王耀祖听了弟弟的话,思量许久,道:那她就捏着大把的钱钞,看爹爹为了几十两银子到处奔波叫卖,连脸皮都不要了?大哥的想法,还真是……耀宗敲敲桌子,笑道:男人难道不该挣钱养活妻儿吗?爹爹一年寄回富春二三千两与大伯办书院,若是还要妻子拿陪嫁养活一家老小,我做儿子的都要啐他一脸唾沫。

从前姐姐为着此事,也不晓得和姐夫吵过多少回。

黄九姑不觉点头,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又道:她既然有钱,将些儿陪嫁补贴家用是多大的事,何至于要你爹连翰林的体面都顾不得,抛头露面卖字!怀翠突然冷笑,道:好女还不穿嫁时衣呢,凭什么丈夫就能理直气壮要妻子用嫁妆补贴家用?耀宗拍掌,赞道:表妹所见极是。

我爹爹凭什么吃用妻子的陪嫁?黄九姑本来正使劲瞪女儿,示意她不要讲话,看耀宗和怀翠有情投意合的苗头,她便端正坐好,只看大外甥耀祖。

耀祖从来都是瞧不起浑身铜臭味的柳氏。

弟弟妹妹都和柳氏亲近,不和黄家人亲近也不和他亲近,他更恨上了柳氏。

在他眼里,柳氏做什么都是不好的,都是对他藏了坏心的。

柳氏有再多的钱,他都是不屑的,然突然发现柳氏有钱不肯补贴家用,倒叫爹爹坏了斯文面皮写字换钱,他又觉得柳氏这般太过爱钱。

然弟弟的话也不无道理,男人就该养活妻儿,怎么能靠妻子的陪嫁过活?耀祖越想越乱,将桌子一拍,道:耀宗,我问你,你说的都是实话?我骗你们做什么?耀宗好笑道:你们喊我来,不就是要问明白爹爹这十几年存了多少钱么。

爹那个翰林做了二十来年,能有多少外快?翰林一年有多少进帐,谁不清楚?这倒是真的。

翰林院是有名的清贵,哪里来的外快。

耀祖方才觉得父亲偏心的愤怒慢慢消退,他嫌恶的看了一眼发愣的黄氏,一言不发进里屋去了。

耀宗瞅一眼魂游天外的嫂嫂,笑对黄九姑道:九姨,我外头还有事,先走一步。

黄九姑眉开眼笑道:可少人手,叫怀翠助你呀。

就把女儿推过去,吩咐她:去给你二哥哥助忙,莫要淘气念玩。

怀翠下午原是出去过一趟,望见镇口只有少年们忙碌,并无小姐们围观,是以她也不敢上前,看了一会就回转。

母亲嘱她去助忙,她忙跟着耀宗出来,笑道:表哥等等妹子。

耀宗皱眉,道:我忙的很,怕是照应不到你。

你还是在家呆着罢。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大步走开了。

怀翠碰了一个**的大钉子,恨恨的在夹道里站了一会,却见赵十二独自一人从他那院出来,拖着脚步儿,没精打采的。

她忙迎上去,笑道:赵公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与奴听听?这种搭讪赵十二并没有放在眼里。

俊俏的少年郎眼皮都不搭一下,打怀翠身边经过,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留下。

怀翠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恼,一个人闷闷的打后门出来,也不曾拣道路,胡乱走到镇外,寻了个没人的所在大哭一场,看日头落到西边山梁后头,才慢慢走回家。

王耀祖两口子带着孩子早到梧桐院里去了,只有黄九姑还在等候女儿,看见怀翠来了,忙捉牢她的手,道:前头等咱们好久了。

快走快走,若是今日能把你的婚事说定,也不枉咱们在梅里镇住了这许多天。

怀翠心灰意冷,却是无所谓嫁给哪个,母亲说话只当耳畔轻风,洗了把脸,随便搽了一点粉,连新衣裳都懒的换。

黄九姑晓得女儿的心思,以为她一心念着赵公子不肯嫁表哥,也不以为意,捉牢女儿的手到前头来。

梧桐院里已是摆开三张圆桌。

英华上着新纱衫,系了一条嫩黄罗裙,因过节,正经戴了一顶小小的四时景花冠,笑盈盈站在屏风边看使女们摆碗著,看见黄九姑母女进来,忙笑着迎上来,道:爹爹和大哥在书房闲话。

九姨,我陪您到书房去。

黄九姑不冷不热道:不必了,老身晓得书房在哪里。

也不管英华,拉着怀翠的手直奔书房,一进门,便道:姐夫,把耀宗给我做女婿罢。

最佳女婿(下)( )王翰林这个内书房,原是三间东厢房打通重隔成两间,里间安置床榻,是王翰林午休的所在。

四壁挂的字画都是老翰林心爱的,隔几日老两口必要洗手焚香换一回。

今日要应中秋节的景,外间就挂着一张蟾宫折桂图,桂枝累累,枝下捣药的玉兔雪白可爱。

图下长几上供着的一个小香炉里还烧着不晓得什么香,香气清淡悠远。

圆窗下一张竹桌上,摆着一盘绿莹莹的葡萄。

王翰林坐在竹椅上笑眯眯看着大儿子两口儿,柳氏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微笑,拿着一柄团扇轻摇,书房里清风拂动。

此情此景,若是添张琴抚琴,或是把大画案移过来泼墨,都是最清雅、也最合适不过的。

然,翰林公子王耀祖面红的好像涂了胭脂,尴尬地站在一边,拉着小儿子,好像在干涸的水塘里晒太阳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黄氏扯着两个大的女孩儿,涕泪纵横,一脸悲愤。

玉珠用力挣扎也挣不脱母亲的手,也是满面通红。

黄九姑一声:把耀宗给我做女婿恰似冬月里的雷声,惊得王耀祖两个眼珠恨不能夺眶而出。

黄氏的哭声被黄九姑掐断,她重运一口气,哭道:九姑母,你可要替我们娘几个做主哇,玉珠再有三四年就要说亲,亲姑姑陪嫁有几万两,她什么也没有,怎么嫁得出去呀。

怀翠没得嫁妆,十八岁都还没有合适的好人家来说亲。

黄氏不说陪嫁说亲还罢了,这么一喊,把黄九姑这十来年的心酸都喊出来了,九姑眼圈一红,将手搭住侄女的胳膊,和道:九姑母也苦哇,你怀翠妹妹都十八了,她没得嫁妆,都无媒人上门哇。

怀翠甩脱母亲的手,涨红着脸站到一边去。

黄氏姑侄两个执手相望泪眼,嚎啕痛哭了一场。

在梧桐院里筑巢的一群归鸟被哭声惊动,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

英华晓得大嫂是来要钱的,是以只在外面不肯进去。

黄九姑要二哥做女婿,英华听见也吓了一跳。

和黄家相关的事情,母亲一向是不管的。

看怀翠对赵恒一往情深的样子,若是爹爹面软答应了,二哥岂不是要和怀翠做一对怨偶?英华思及此,顾不得她是才定过亲不好出门的人,连个从人都来不及喊,打前门一溜烟跑到镇口喊二哥。

镇口平常踢球的那块地方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插着许多碗口粗的大竹竿。

横系的粗绳上系着无数条细绳儿,每条细绳上都挂着一张长纸片。

小青阳带着镇上一群九、十岁的孩子,正在给纸片上系小石块。

看见英华跑过来,小青阳就大声喊:嫂嫂,你可是找哥哥?英华心里有事,却是没有计较到小青阳的这声嫂嫂,嗯了一声,道:我家里有急事,寻我二哥呢。

王二哥和我哥哥都在那边。

小青阳拉着英华的手,带她到屏风后头去。

李知远和王耀宗两个正在桌边分东西,看见气喘吁吁的英华,都停下手。

李知远微笑着凝视英华。

王耀宗把英华扯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来的?英华点头,急急忙忙的说:那个,黄九姨才跑去和爹爹说,要爹爹把你给她做女婿呢。

可怜的王二哥!李知远收起微笑,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大舅子。

待嫁的表妹猛如虎呢,他还有情投意合的英华妹妹,快马加鞭把亲事定下,可以一了百了。

王二哥房里还有如花似玉的爱婢,原来亲事就难,再有个一心想要他当女婿的嫡亲姨母,亲事就更难了。

英华也同情的看着二哥,黄九姑毕竟是二哥的亲姨母,又打小儿带过他几年,只怕拒绝的话连二哥自己都说不出口。

王耀宗无所谓道:我已是说过不会娶怀翠表妹了,九姨怎么还跑去问爹爹?就一把捏住妹子的手,和李知远说:也罢,我去去就来。

都差不多了,这里有我和小青阳,二哥和英华妹妹吃过晚饭再来罢。

李知远笑道:外头连卖臭豆腐的摊子都摆出来了,晚上想必热闹的很。

出来逛逛,解解闷气也好。

王耀宗待说话,英华已是拉着他的手急急要走。

耀宗便附在妹子耳边问:你晚上想不想出来耍?若是娘不出来,我就不出来。

英华想都不想,回答的极干脆。

傻妹子,开窍了呀,王耀宗得意的闷笑,回头冲李知远挤眼,那意思分明是:休看我妹子和你订亲,你也不是想约就能约得到的。

李知远微笑目送他兄妹两个回家,英华的回答让他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已经订了亲,她怎么反比从前疏远了呢?李知远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实是不晓得英华妹妹晚上会不会出来耍,他遥望梅里镇的白墙灰瓦渐渐沉到暮霭里,突然觉得满心的甜蜜里带着一丝丝失落,因这失落,又生了期盼,期盼英华能给他更热烈的回应。

英华满心替哥哥着急,哪里晓得李知远在她身后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脚下一步比一步迈的快,恨不能跑起来。

耀宗反倒不急,任由妹妹拉着他朝前,他却悠闲地东张西望,不是跟酱油铺的老板招手,就是喊杂货铺的伙计晚上去看灯猜谜做耍。

英华看哥哥这般,急了,恼道:二哥,你不急么?有什么好急的?耀宗笑道:爹爹不肯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自然就不会把我送给九姨做女婿。

可是她不一样,你小时候是她养活的。

爹爹就是有心拒绝,也难开口呀。

英华急的要死,鼻子尖上都渗出汗来。

耀宗摇摇头,笑道:她就是掐准了这个才绕过我和爹爹说的罢。

书房里哭声嘤嘤,杨小八和赵恒两个俱是一身崭新的紫罗纱袍、青罗纱帽,白绫裤,青皂靴,腰间系着亮银腰带,说不尽的俊俏风流。

可恨这两个孩子半点都不晓得爱惜新衣,头碰着头,蹲在梧桐树下数蚂蚁。

看见英华兄妹进来,赵十二孩子气地扭过头接着看蚂蚁,杨小八站起来,笑一笑又蹲回去。

若是照从前,此时耀宗就该把妹子打发过去和他两个一起去看蚂蚁了。

可是如今不同,赵恒求过亲,妹子又订了定亲,再不好让他两个多接触。

耀宗就拉着妹子直奔书房,一进门就笑嘻嘻大声问:听说九姨想要我做女婿?二儿子说话这般轻松,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想来他都拿定主意了。

柳氏松了一口气,笑骂:这孩子,真不害燥。

哪有这样问自己亲事的?英华偷眼看怀翠,怀翠一脸无奈地在玩指甲,看上去对她自己的亲事并无半点兴致。

黄九姑看英华和耀宗一起进来,晓得是英华去喊的,心生不悦,嫌英华多事,不由冷冷哼了一声,道:大人的事,孩子在这搀和什么?你们都给我出去。

柳氏忍黄九姑久矣。

英华一进来黄九姑就赶她出去,柳氏哪里还忍得住,开口笑道:若说的是黄九姑你老人家的亲事,孩子们都不好旁听的,原该回避。

耀宗的亲事么,让女孩儿们听听倒是无妨。

老娘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英华搬个板凳给二哥,又给自己搬个板凳,娘三个亲亲热热坐在一处。

说了这半日的话,柳氏笑眯眯一言不发摇扇,跟个木头似的,谁知木头一张口就揭老底,黄九姑老脸臊得通红,气的鼻孔喷火,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为了把黄九姑嫁给王翰林做填房,王耀祖闹出多少事来?今日继母重提旧事,耀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一声,道:怀翠表妹很好,儿子觉得让耀宗娶她,很妥当。

耀宗笑道:大哥,怀翠表妹方才还和我讲,她喜欢的是赵恒赵公子,并没有看上我。

何况,我也没有看上她。

我和她相互都不中意,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我问母亲讨两个彩锦送与表妹压惊?当时作兴相亲,若是男方相亲女方,便将出一股金钗与女孩儿簪上,若是相不中,也要与人两个彩锦压惊,是客气的意思。

耀宗这般说,和直接拒绝没两样。

王翰林甚是头痛,他当然不想让二儿子娶黄九姑的女孩儿。

且不说黄九姑从前想嫁他不能,再娶她的女儿大家尴尬婆媳不好处。

只黄九姑这一阵哭闹,可见怀翠的家教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一时面软让儿子娶了怀翠来家,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就不远了。

然黄九姑说了半日耀宗是她养大的,旧年如何如何,简直有不把耀宗给她做女婿就是忘恩负义的意思,事关二儿子和外祖父家的关系,他一直找机会想拒绝而不能。

耀宗这样直截了当,王翰林也松了一口气,歉意的对黄九姑笑笑,道:两个孩子都不情愿,这亲事也没有什么好提的,大家出去吃饭罢。

黄九姑喝道:休胡说,怀翠,你自己说,你愿不愿嫁?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怀翠也干脆,道:问我有用?你!黄九姑怒的话都说不齐全,挥手想打,手举到半空颓然落下,落泪如雨,叹道:娘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怎地,你怎地还当娘是仇人看待?怀翠冷笑道:我几时把娘当仇人看了,要嫁哪个,总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才好,便是相亲,也要都愿意呀。

我不想嫁表哥,表哥也不想娶我,你老人家一个人在那里闹有什么意思?》黄氏也忍耐了九姑半日,怀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来九姑也无话说,忙道:还有我呢,我家玉珠已是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她没有嫁妆怎么办?柳氏算帐法( )老大两口子分家出去之后,全部家当只得几顷地,几百两银子,几个女孩儿的嫁妆实是为难事。

耀祖虽然极是不愿意妻子这样吵闹要钱,也只能沉默,低头看地砖上的缝对的齐不齐。

王翰林想了想,道:我分家时,分与你们的多,还是与耀宗的多?帐面上是我们多。

黄氏不满的说:可是我们实际上得了多少?耀宗得了多少?他手里足有七八千的现银,还有几十顷地!我们呢?我们要嫁三个女儿,还要给你养活两个孙子,我们只有几百两银,几顷地。

这点钱休说替玉珠雪珠备嫁妆,吃穿都不够。

王翰林待想分说,又觉得黄氏是个糊涂人,和她有理也说不清。

耀宗低着头沉思,面无表情。

柳氏把他父子两个各看一眼,笑着开口道:当年我把大姐的遗产清点之后,是留了一篇帐的,今日人来的齐全,倒不妨把这帐算一算。

英华,你去我屋里把那个杂物箱子翻一翻,看有个有封条的小匣捡来,再把给你陪嫁的那个小庄的年帐也一并带来。

英华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把小匣和一本帐带来,顺手还夹了一架算盘。

柳氏把小匣上的封条扯去,笑道:实是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篇帐还能重见天日。

当年清点遗产,记的这帐,是黄家人做的见证,也没有少写,也没有多算。

咱们只看这地,陪嫁地五顷,铺子本金利金后来又买了十顷地,一共十五顷良田。

还有曲池几个铺子,咱们就不论了。

只算算这十五顷地一年有多少利息。

英华,你翻你那个小庄,看中等田地取租是怎么算的,一年多少利息。

中等田地我们是四六取租,一亩一年地租折现四百五十钱,一顷地一年四十五两,十顷四百五十两,十五顷地一年六百七十两。

英华连算盘都不用,就把租钱算出来了。

耀祖管了有十几年?十五年有。

柳氏微笑道:算上旱涝,上等田就照中等田算也罢了,十五年得多少两?一万零五十两。

英华的声音比算盘声还清脆。

柳氏笑眯眯道:分家时,这一万两连铺子的出息,我们可都没有给你们算哟。

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只有几百两银。

哄孩子呢这是。

每年我还送二百两银与你们家用,连铺子里的出息,还不够你们用的?分家时,你们说声亏空,我和你们爹爹想着你们孩子多不容易,也不曾查你们的帐,偏心你们,只分本钱也罢了。

你们昧下了一万两,还嫌不足,还想怎样?这么算帐,真有一万两,可是这一万两,都不见了。

黄氏心虚,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管事的没有那么多银送来。

既然与你们管,我和你爹爹就不管你们是怎么管的。

不管怎么算,分家是耀宗吃了大亏的。

柳氏冷笑道:既然当年是我提出来把大姐的遗产与你们管,我自然不能叫你们二弟吃这个亏,所以我私房贴他一个小庄。

这个缘故儿,分家时要替你们留体面,我也不曾说,今日你们既然指我偏心,倒是不得不说了。

你们两口儿空有万金的家当,十几年挣不起一份家业,不能给玉珠几个备嫁妆,怪谁?休说上回分家,我们还分与你二三千两银子,这才几日,你就说你们只有几百两。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媳妇,平常晨昏定省你想来就来,我也不和你计较,这是我头一回说你,做人要知进退,要知足的。

耀祖两口儿被柳氏教训的哑口无言,便是黄九姑有心替外甥侄女分说,听得柳氏这一大篇帐算下来,分家耀宗实是吃了亏的,黄九姑也只能抿着嘴揩汗。

王翰林在庶务原就不大留心,家里有吃有用,日子过得他便罢了。

本来叫大儿妇哭闹的心软,他还想回头和妻子商量,要想法子给玉珠她们几个存点嫁妆。

听得柳氏算帐,老翰林哪里还好意思和柳氏提,不由板着脸道:你们母亲已是说的极清楚,分家时我们原是亏了你弟弟的。

你母亲从她自己的陪嫁里拿出田地补贴你二弟,倒叫为父惭愧的很。

耀宗晓得爹爹是想和稀泥了,忙给英华使眼色。

英华便笑道:天都要黑了,咱们快吃饭赏月呀。

便去拉玉珠的手,笑道:走,到姑姑屋里去,姑姑给你们做了新衣裳的,我们去换新衣裳去。

一手一个,把玉珠和雪珠都拉到门口,又回头把那个小的抱在怀里,姑侄四个出去不提。

柳氏看怀翠倒还顺眼,含笑拉着她的手,道:看你的妆有点糊了,走,到婶婶屋里洗把脸去。

怀翠原是不想在屋里待的,就顺水推舟让柳氏拉走,出来看见赵恒在院子里,她瞄一眼,跟着柳氏进正房了。

玉薇正好过来,便跟在柳氏的后头进去了。

耀宗便去扶王翰林,道:爹爹,我陪你走走,这屋里气闷。

拉着王翰林到前院,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才小声道:我愿意照管玉珠她们几个的嫁妆。

王翰林摇头,道:你将来也是要娶亲生子的,你现在说的容易,将来替侄女们备嫁妆,你的妻子不乐意,怎么办,吵架么?你大哥两口子晓得为孩子们的嫁妆着急,倒是好事。

将来你看顾着她们些,也还罢了,替她们备嫁妆的话,千万莫要提。

说罢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他傍着你大伯住,有大伯管束,会比在京城好一点,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你大哥在家乡这十几年,居然花了这许多钱。

哥哥嫂子衣裳积下有几十箱,哪一件不要十几二十两银?耀宗苦笑道:曲池府的和尚师太见了我嫂子跟见亲娘似的,嫂子一年几百两的朝外撒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的胡花海用。

只是玉珠她们几个,着实可怜的紧,没得陪嫁,实是嫁不出去。

便是有陪嫁,若是似姑妈和你九姨妈那般,也过不了几年。

柳氏送玉薇到门口,回身笑道:我这里有条发财的路子,只是极要吃苦。

若是耀祖能吃得苦头,便叫耀宗借他一二千两银的本钱,苦三五年,极少也有二三万银子的进帐,玉珠她们的嫁妆便不愁了,耀祖两口儿吃了苦头,想来也能收心做人家。

王翰林心里还是心疼儿子的,听得妻子这样说,激动的脸都红了,一个劲道:快说说,是什么路子?贩牛。

柳氏道:建新京城必是要抽丁的,男丁都抽走了,谁来种地?牛马这些牲畜的价钱一定要涨。

咱们将了银子买茶叶,白酒,运到北方苦寒之地去,换成牛马回转,一来一回十倍利最少的。

只要一路上能吃得苦,把牲畜服伺好,多少银子赚不得?这个……这个原是犯法的事,虽然官家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但到底与法不合,贩牛马都是要走偏僻小道的,一路上餐风露宿何等吃苦。

耀祖一直娇生惯养,吃得下来这样的苦头?王翰林犹豫了。

耀宗笑道:我跟着柳家舅舅走过一回贩牛马那条路,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

贩牛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正想着走一回赚些银子回来,不如儿子去劝哥哥同走一回,可好?柳氏便道:使得,他若答应,我再写一封书信与你,你将了银子同柳家的管事一道罢,也省了沿路打点麻烦。

王翰林做了几十年的官,当然晓得沿路打点的不是麻烦,是银子。

妻子这般,他还有什么话说,感激的握着柳氏的手,道:耀祖将来明白,必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

柳氏一笑,道:我晓得你夹在我和耀祖中间为难,你不怨我,我才敢如此行事。

还有一事,老爷莫忘了。

玉珠她们几个,都不曾正经上学。

替她们备嫁妆的事咱们不好直接管,倒是极该送她们去上个学。

你说呢?国子监女学太远了呀。

王翰林想了一想,咬牙道:几个女孩儿叫大儿妇这般教养,将来蠢的只晓得哭,咱们把玉珠和雪珠送到金陵女学去,可使得?金陵女学比不得国子监女学出名,然也有大儒为师,学里的先生们里很有几位前朝的宫妃,俱有贤名。

便是学生们,也不似国子监的女学生们张扬,金陵离着曲池又只有六七百里远,把玉珠姐妹两个送到那里去,实是最好不过。

柳氏便道:这般,我写信到金陵去寻人打点?王翰林拈须笑道:这一回,不消夫人打点。

金陵女学的学监沈问之,却是富春书院出来的,只消为夫写一封信去就使得。

只是孩子的学费……家里若是银子不凑手,卖几幅字画也罢。

使得。

奴想买两幅字画与外子赏玩,敢问王翰林,府上书房里那幅折桂图,五百两可够?王翰林老脸通红,恼道:不卖把你,自家人买来买去,你羞我呢。

两孩子的学费能要多少钱?家里的现银不够,我这个奶奶的掏私房也罢了。

柳氏啐道:偏你要卖画儿,叫你儿子女儿笑话我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么?只是让孩子们去上学,怎么和耀祖两口子说?有什么不好说的,爷爷送孙女去上学,他敢说个不字,还拿竹板敲他。

王翰林没好气道:女孩儿若是不教好,连带子孙都窝囊。

老夫还要挣钱养家,要送孙男孙女们都去上好学校。

孩子的学费,你先垫上,我必想法子还你。

好。

柳氏抿着嘴儿乐,推王翰林回梧桐院。

耀宗不晓得和大哥大嫂说了些什么话,黄氏重洗了脸,白粉压下了红眼眶,重换了一身新衣,带着两个男孩儿在一边看菊花。

乍一看上去,倒是个高高兴兴过节的样子。

王耀祖和弟弟坐在黄九姑身边,三个说闲话,看黄九姑的笑盈盈地,居然心情还不错。

英华带着三个侄女一起耍,玉珠捏着一小把菊花,英华正持着一枝红菊,替雪珠插到头上,个个脸上都带笑容。

怀翠独自站在一棵梧桐枝下,扶着树身上的青苔,神情有些凄苦,看见柳氏进来,露出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是善意足够。

不过出去这么一小会功夫,自家内院居然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王翰林感概许外,觉得女人都是奇妙而善变的。

赵恒已是看了半日的蚂蚁,方才英华过去不看他还罢了,怀翠也视而不见,他就有些不自在。

再过得一会,怀翠出来在院子里闲走,一直都不过来招惹他,他就纳罕了,问杨小八:我今日是不是特别讨人嫌?杨小八笑而不语,拿小棍去戳蚂蚁窝。

看老师和师母笑盈盈过来,他忙站跑过去,笑道:师母,我饿的很,几时有饭吃?柳氏就叫坐席开饭。

英华带着几个女孩儿,和怀翠黄氏坐在屏风里头的一张圆桌边。

柳氏和黄九姑独坐一张圆桌,就把耀祖的两个儿子抱在身边。

王翰林自带两个儿子和两个学生坐一桌,大家吃饭不提。

吃完了饭,撤了桌子重摆水果点心上来赏月,英华便洗了手,将出茶具来煮茶,叫玉珠与她打下手。

王翰林便和儿子媳妇说,要把玉珠和雪珠两个送到金陵女学去。

黄氏不舍得,道:玉珠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还罢了,女孩儿至要紧女红要好。

耀祖瞪她,道:上学原是好事,一则金陵太远,二则两个女孩儿在金陵,也不放心。

还是算了罢。

王翰林道:你英华妹妹在国子监上了六年的学,不到年节,也不过半月回家一次罢了。

金陵虽然远,女学管的极严,尽可以放心,怕女孩儿们吃苦,家里多带几个正经的使女仆妇,也罢了。

怀翠突然道:我和母亲在家也无事,我们陪玉珠她们在金陵上学,可好?大家都愣了,齐齐看向黄九姑。

黄九姑居然点头,道:怀翠的两个叔叔都在金陵,去金陵,必能与我女儿寻个好丈夫。

英华同情的看着怀翠,怀翠低下头,只道:姨爹,我们陪玉珠去上学,可好?王翰林点头应了,道:若是你愿意,姨爹还能设法,给你在女学谋份差使。

我愿意。

怀翠连声答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腰都挺直了。

月亮已经升上墙头,柳氏让使女们把灯都撤走,便觉得白霜满地。

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茶香,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王翰林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担都叫这阵阵凉风吹走,浑身松快,也起了童心要去耍,便道:夫人,咱们都出去走走罢。

柳氏笑道:你们先请,我和媳妇随后就来。

王翰林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去处,咱们老两口走走去。

耀宗,你照应好你妹妹和怀翠妹妹。

全不顾儿子媳妇都盯着他看,拉着柳氏便要走。

柳氏笑眯眯任由他拉走了。

耀宗把半盏茶吃完,乐不可支道:英华,把梨蕊和杏仁带上,咱们踏月去。

杨小八拿胳膊撞他腰,笑道:你把怀翠妹妹忘了。

耀宗笑道:她不是和英华一块儿嘛。

你呢,你是和赵恒和咱们一道,还是……当然和你们一道。

赵恒收起折扇,笑道:这么多的妹妹们,怕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英华当真把梨蕊和杏仁,还有几个大小丫头俱带了出来,顺带把玉珠和雪珠都带上了,就交给梨蕊和杏仁照顾。

前头三位少年公子,后头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一路嘻嘻哈哈走到镇口,陡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光明。

最外圈,是一卖瓜子的,卖臭豆腐的,扑卖各色吃食小玩意的,生意兴隆的很,每个摊子前都挤着许多顾客。

当中老大一块地方,竖着几十根竹竿,点着几十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

着新衣的少年还有中年书生们,三五成群站在字条下,有的眼睛盯着字条,有的眼睛却盯着少女嫩妇,口中俱在念念有词,是在猜字迷做耍,还是念别的,就天晓得了。

李知远把小青阳架在脖上,守在屏风外头的一张方桌边上,看见耀宗,兄弟两个一齐招手,笑喊道:二哥,这里,这里。

再看见女孩儿堆里的英华,李知远微笑,小青阳大喊:英华姐姐,我们在这里,快来呀。

因他们这群人里女孩儿多,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李知远把弟弟放下,挪开桌子让女孩儿们进去,笑道:母亲在里头,芳歌都问我好几回了,问你们几时来。

英华听得陈夫人也来了,那两条腿软了一下,迅速站直。

眨眼间,英华就变身京城淑女,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走进去,风姿动人,神情高贵。

她这个变形绝技,耀宗和赵恒杨小八都是常见的,都觉理所当然。

唯有怀翠是头回见,瞪大眼睛像见了鬼,想不透淘气的英华怎么眨眼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李知远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送给英华一个微笑。

赵恒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扭过头看外头。

怀翠拿眼角溜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进去。

里头陈夫人坐在上头,女儿和侄女儿们正好坐够一张圆桌。

看见英华进来,芳歌就先站了起来,笑道:英华姐姐。

英华微笑喊了声:芳歌妹妹。

走到陈夫人面前万福,却是不晓得喊陈夫人好呢,还是喊婆婆好,愣了一下,又万福了一次,还是没有想好,再万福一次,涨红着脸退到一边。

一福二福又三福,倒把板着脸想给未来儿媳妇一个下马威的陈夫人逗乐了,老人家面皮虽然还绷的紧紧的,眼睛已是露出笑意。

怀翠福了一福,站在英华身边。

英华镇定了一会,把玉珠和雪珠拉到身边,笑道:这是我大哥的大女儿玉珠,二女儿雪珠。

这是奶奶,这是芳歌姑姑。

玉珠晓得这是小姑的婆婆,带着妹子过去万福,又给芳歌行礼。

陈夫人看英华这样尴尬礼数都还过得去,倒不好再拉下脸为难她了,只道:先坐一会罢,等一会灯谜会散了,再出去走走,现在人多,倒怕把你们挤坏了。

英华松了一口气,先把玉珠和雪珠安顿坐好,又请怀翠坐,最后自己才在一张板凳上挺直腰坐好。

十几个女孩儿里头,论坐姿,谁也没有英华好。

陈夫人不晓得这是女学里的水磨功劳,便觉得英华做她儿媳妇,很是拿得出手。

外头李知远挂出一盏走马灯,便有站的近的人高声喊:第一百九十六号,我猜出来了,我先答。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因他猜中了,李知远便把充做彩头的一块砚送他。

大家一齐鼓掌。

屏风里听见外面热闹,俱都竖耳细听。

猜谜的俱是男子,突然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听见那女孩儿说:什么笔墨纸砚我不稀罕,若是我一连猜中五十个,你们便输个人与我去踏月,敢不敢?这声音旁人都觉陌生,只有英华和梨蕊听出来了,极像潘晓霜哎。

英华和梨蕊吃惊的对望一眼,英华又是吃惊,又是快活的说:梨蕊,你去看看是谁。

妆得温柔,挥得拳头( )梨蕊走到屏风边略一探头,就兴高采烈地对英华点头。

WwW.bxwX.Org 笔下文学芳歌看她两个这般快活,好奇的问:外头那人你认得?英华附在芳歌耳畔,轻声道:外头那位潘小姐,原是为着赵世兄来的。

英华的声音虽轻,挡不住几位陈小姐都竖起耳朵用心听。

大家听得外头那女孩儿是冲着赵公子来的,哪里还能在屏风后头坐得住,无奈陈夫人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姐妹们相互使眼色,却是无人敢说话。

潘晓霜在众人注目中站的笔直,剑眉凤目别有一番英姿。

少年们见惯了南方女子的柔媚,乍一见这等英姿飒飒的少女,俱都为之目迷神摇,都道:好呀,好呀,输了赢了,都陪你去踏月!王耀宗晓得这位潘晓霜是为赵恒来的,笑眯眯抱着胳膊看戏,一言不发。

杨小八早缩到王二哥厚实的肩膀后头去了。

李知远看那个女孩儿一双晶亮的眼睛只盯着赵恒,猜她是为赵恒来的,有心学大舅子束手,看赵恒那模样,跟见了鬼似的。

到底赵恒是客人,他是主人,客人为难,他做主人的不好不出头。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是外乡人,不晓得鄙处的风俗。

曲池府踏月和别处又是一样,只有两情相悦才好一起去看月亮。

小娘子是以踏月为彩头,不大妥当呢。

潘晓霜皱眉,蛮横的推开几个人,挤到赵恒身边,小脸蛋差不多要贴到赵恒的鼻子尖儿,问他:我赢了,你陪我去踏月,你敢不敢?原来佳人看上了美少年。

少年书生们俱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大家一起鼓掌,喝彩道:答应她,答应她。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若是说不,简直就不是男人。

王耀宗冲着赵恒微笑。

赵恒笑容勉强,点头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李知远还待阻拦,被王耀宗扯着他的衣袖拉着退后一步。

王耀宗附在李知远的耳边,道:这两个打小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你莫要坏人好姻缘。

大舅子都说人是好姻缘了,李知远一笑,和小八两个并排站在王耀宗身后罢了。

潘晓霜骄傲的站在赵恒对面,道:烦哪一位好心人,把谜面取来,不拘是多少号。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苗小姐从人堆里挤出来,指着赵恒,委委屈屈问:姓赵的,你不是说要和我踏月的么,怎么可以又约别人?上次赵公子为了苗小姐和人家表哥打架的事,大家都还记得。

苗小姐原就生得娇美,一直是梅里之花,为人虽然娇纵了些,总是自己人。

立场不坚定的少年们立刻就倒向自己人这一边了,俱都喊:是呀是呀,已是有约的人,不能再和小娘子赌踏月。

赵恒看看左边,是得意洋洋的潘晓霜,再看看右边,是楚楚可怜的苗家妹子,再听听大家伙的声音,他便把苗小姐拉到身边,笑道:没忘,不过是她逼我赌博耍子罢了。

你既然不喜,我就不和她赌。

苗小姐闪着泪花的大眼睛露出欢喜,张开胳膊缠在赵恒身上,道:她好凶,我害怕。

赵恒安抚地在她后背拍拍,哄孩子似的说:不怕,有我呢。

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赵恒,你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样的村姑你也看得上?赵十二不理她,只顾安慰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苗小姐。

潘晓霜原是武将家的女孩儿,性子极是刚强。

赵恒是她的心上人,她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便把气撒在旁人身上。

恰好看见王耀宗,便晓得王英华一定也在。

她四下里寻找,见王耀宗身后有几架屏风,便大步过去,一脚踢倒屏风,道:王英华,你给我出来!屏风一倒,娇叫声四起。

陈小姐们都缩到陈夫人身后。

陈夫人有生以来头回见潘晓霜这样骁勇的女将,却是愣住了。

潘晓霜,你是想来打架的么?英华把梨蕊和芳歌护到身后,撸起袖子,露出她的小胳膊,论气势,倒不比潘晓霜差。

揍你?你是讨打。

潘晓霜冷笑着抱住胳膊,道:你叫那个一个乡下姑娘勾搭恒哥哥,是什么意思?人家那叫两情相悦,与我何干。

英华微笑道:还有呀,什么叫你的恒哥哥?赵世兄还要喊你亲姐姐一声小婶娘呢。

你按辈份是姑姑,对着侄儿哥哥长哥哥短的,也不嫌害臊。

潘晓霜的长姐是官家的宠妃。

潘家原是开国八公之一,家世原就显耀无比,居然还送女儿与官家为妃来固宠,京城人大多瞧不上潘太师和潘贵妃父女。

英华这话戳到了潘晓霜的七寸。

潘晓霜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姑姑纠缠侄儿哎,这叫什么事儿?嗡嗡嗡,嗡嗡嗡,大家都兴奋地交头接耳。

连陈夫人都露出好奇的神情,要看潘晓霜怎么回答。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

潘晓霜的眼圈儿都红了,恨道:反正恒哥哥是我的,你们都不许和我抢。

我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那小狐狸精。

王耀宗伸出有力的胳膊拦住潘晓霜,也不说话,只冷笑着看她。

李知远却是把英华护在身后,连杨小八都挪到王耀宗身边,道:潘晓霜,你争风吃醋也罢,休拉上不相干的人。

王耀宗冷笑道:外头那位,热闹看够了?把你家这个疯婆子锁回去罢。

不然老子就把她打破相。

一队袍甲鲜明的军士拨开人群,留出一条路来。

一位模样和潘晓霜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将军铁青着脸大步过来,去拉潘晓霜的手。

潘晓霜甩脱他的手,偏扯着赵恒的衣袖不松手。

欺负女孩儿,有意思么?青年将军冷笑。

比狗仗人势好玩。

王耀宗笑道:快把你妹子带回去罢。

咱们为了赵恒打架不是一回两回了,单打你又打不过我,你敢叫你的狗腿子们动我一爪?潘晓霜的大哥悻悻,铁青着脸把妹子拉走了。

王耀宗冷笑几声,转身和李知远几个把屏风扶起来。

王耀宗扯住李知远,道:外头交给你,我和赵恒有话说。

把李知远推出去,又把赵恒扯了进来,苗小姐也被带了进来,王二哥毫无怜玉惜香的意思,把苗小姐推到一边,叫梨蕊把她看着,带着赵恒和杨小八从陈夫人身边的屏风边绕出去,走到树林子里,觉得离人远了,方问赵恒:你在京城做了什么,让人家追到富春来了?潘晓霜和九妹打架,把九妹推到金液池里去了。

杨小八皱眉,道:我们替九妹出气,想了法子剪了她一半的头发。

这事,几家大人都是晓得的。

官家被潘贤妃缠的烦了,叫我们出京逛逛。

赵恒慢悠悠道:回家叫范大打听去。

来就来了,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不怕。

王耀宗恨道:我还怕她把我妹子推井里呢。

反正我是不会娶她的。

赵恒道:我祖母其实并不喜欢潘贤妃姐妹。

再说了,辈份摆在那儿,潘家不要脸,我爹还要脸呢。

既然你不会娶她,就当和人家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任人缠着你,叫什么话!英华打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还拖着一个抹眼泪的苗小姐。

赵恒听得英华这样说,先是欢喜,再看见苗小姐,那股子欢喜劲头又立刻消失。

英华把苗小姐推到赵恒那边去,笑道:她看见你走了,一个人就要追上来,我只好陪着她过来了。

王耀宗不悦,问:就你们两个?李知远笑嘻嘻从方才那个树丛里闪身出来,道:我在后头呢跟着,不妨事。

你们说话,我还在外头站站。

说完,又退出去了。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寻知远哥哥去。

丢下他们四个,自去寻李知远了。

李知远站在林子边缘仰头看月,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轮圆月擦着山颠,微风里带着桂花清冷的香气,那日和英华携手望月仿佛就在眼前。

这个又活泼,又可爱的小人儿,已经和他定亲了,他怔怔的看着皎洁的月亮,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甜蜜,还有一些担忧。

晋王权顷天下,赵恒虽然不是世子,倒底是晋王的爱子,他已是写了信回家要晋王来提亲,那自己,一个小小的前任知府的儿子,真能顺顺利利的和英华成亲吗?英华看见熟悉的身影,轻轻走过来,笑问:知远哥哥,你在看什么?这句知远哥哥,叫的太俏皮了。

直叫李知远想到方才那位潘姑娘喊恒哥哥。

李知远寒毛林立,笑道:你们说完事儿了?他们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英华笑道:你跟着来了,那边怎么办?交给我的表妹们了。

李知远在月光下微笑,道:她们的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英华觉得李知远的笑容太过得意,轻声道:你若似赵恒那样见一个爱一个,我也不要你。

不敢。

李知远拉英华的手,轻声道:我家那个情形,也不过是外头看着和美。

这些话,我也不必和你多说,将来你自然都能看得出来。

英华点点头,道:似府上那般和美,着实少有。

她想了又想,方道:便是我家,我爹娘那等恩爱,我娘若是软弱半分,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软弱的女孩儿,在我家怕也站不直。

李知远笑道,似你这样正好,妆得温柔,挥得拳头,正合我意。

英华轻啐,李知远捏着英华软中带硬的小拳头,止不住的乐。

踏月望歌。

踏月的原是情投意合的情侣,望歌的却是有意或是无心成全佳偶的乡亲。

遥遥看见树林里头有两个人,就有热情的少年提着灯笼来望,看见是李知远和王英华,常和李知远踢球的少年们便起哄,道:提亲去呀,提亲去呀。

李知远笑眯眯道:多谢多谢,我们今日定的亲。

切,定了亲的人,躲在这黑漆漆的树林子里做什么?少年们齐声起哄,道:快把这块风水宝地让出来,你们到别处逛去。

英华羞答答拉着李知远走开几十步,还能听见身后少年们善意的嬉笑。

人堆里手拉手的小夫妻不少,李知远牢牢捉定英华的小手,就是不放,也似那些情侣一般,给英华买了一包毛栗子做零嘴,陪她逛有数的那十来个小摊子,又在一个货郎那里与英华买了一根木钗。

英华不肯让他插到头上,抢在手里捏着,道: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

李知远笑眯眯看她把钗收到荷包里,才道:走,咱们再到水边转转去。

不去了。

英华看码头那边人也不少,摇头道:我回去罢,把玉珠和雪珠两个丢下,我不放心。

李知远这才想起来英华出来耍还带着两个小尾巴,便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那里,买了三个糖人,分把英华两个,道:这两个给侄女们,这个给青阳。

陈夫人虽然看不惯女孩儿们抛头露面,然侄女们的婚事实在让人头痛。

差不多的人家都嫌陈家女孩儿没陪嫁。

今日外头都是书生,叫女孩儿们出去露个脸,若是能有几个相互看中的,倒是好事,是以儿子方才过来求表妹们帮忙,她也就勉强点头。

现在女孩儿们连芳歌都在外头忙。

屏风里头只得英华的两个丫头和玉珠雪珠两个小姑娘。

陈夫人便把她两个喊到身边坐,和她们说些闲话。

英华去去就来,却是出乎陈夫人意料之外。

老夫人赞同的看了她一眼,问儿子:外头人多不多?比方才还多。

李知远笑道:方才只是本镇和县里的人,还有人朝这边赶呢。

准备的谜题怕是不大够。

猜完了谜,还可以踢一两场球呀。

英华把糖人分给两个侄女,笑道:不然人家老远跑来,什么也没看着,一定要讲我们梅里镇的人不会玩。

妹妹说的是。

我就写个告示贴出去,让人来报名排顺序去。

李知远兴致高的很,寻来纸笔摊在桌上,他自去拂纸,英华便与他磨墨。

因雪珠目不转睛盯着姑姑的手看,英华便笑道:你为什么看我?姑姑磨墨和爹爹不一样。

雪珠举着糖人,想了一想,道:姑姑这个样子很好看。

准婆婆面前被自家侄女这样夸,英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这是学里先生教的,你想不想学?姑姑教你好不好?雪珠就把糖人送到玉珠手里,跑到英华身边。

英华便教她如何站,如何用手肘发力,又要如何用力。

李知远笑眯眯看着她,眼里有无限温柔。

陈夫人笑眯眯看着他两个,心里却很失落。

英华虽好,到底比不得侄女亲密。

若是儿子娶的是陈家女孩儿,才是十全十美呢。

李知远写好了告示,出去亲自挂在屏风上,猜谜的书生们就少了一半,大家呼朋引伴组队来报名,那情形比着白天还要热闹。

芳歌带着表姐表妹们录名单,李知远到后头检点彩头,已经去了**成,便带着人手去去清场子。

卖零嘴的小摊贩听讲还要踢球,那就是还有生意要做,大家一齐把位子让出来,顺手连栗子壳,瓜子壳都捡干净了。

王耀宗几个回来,听说要赛球,也都起兴,赵恒便对苗小姐说:我要踢球,使人送你家去?我看你踢球呀。

苗小姐含情脉脉的看着心上人,温柔的说:踢完了球咱们再去逛逛,好不好?赵恒便指着芳歌那边桃红柳绿的一堆,道:那你和她们一处说话去。

英华在屏风里头实是有些闷气,坐了一会,看玉珠打呵欠,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罢。

就和陈夫人告辞。

陈夫人使了两个管家送她们回家,自家走到屏风边看着。

却见芳歌几个被一群少年围在中间说笑。

陈夫人的脸就垮下来半边。

再看小青阳守着他姐姐呢,陈夫人略为放心,坐不得一会再去看一眼,又怕孩子们晓得她偷看,又回去坐一会,来来回回好似推磨的老黄牛。

且说英华回家,把两个侄女交还到嫂子手里,回来梳洗过,捏着钗左看右看,满心欢喜入眠,一夜无话。

梅里镇中秋节热闹到夜深,第二日大家俱是日上三杆才起。

王家的管家起来的也晚了,忙忙的扛着大扫把去门前扫地,却见自家大门上被人涂上了一个鲜红的拆字,这个拆字写的还极有讲究,松松垮垮如蟹爬,又用白粉括了一个圈。

王家管家还算镇定,弃掉扫把到隔壁去看,果然李家大门上也有一个大拆字。

李家两个守门的管家一个捧着水盆,一个举着抹布正在那里擦呢。

王家管家忙道:使不得,莫要擦,快和李大人讲,东都之狼来圈地来了。

圈地( )王翰林走到大门外,对着那个拆字笑了笑,照旧回书斋,给愁眉苦眉的二儿子和三个学生布置了功课,自取了一本新诗坐在窗边默看。

WwW.bxwX.Org 笔下文学柳夫人带着玉薇姑娘出门去了,英华料理完家务,已是红日满窗。

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摘石榴,摘得一大篮搁在石桌上,杏仁和梨蕊两人一人守着一个盒子在挑石榴。

英华巴在窗边看了一会,百无聊赖,笑道:捡个好的给我吃。

梨蕊便挑了个大的,取小银刀剖开,露出亮晶晶的红籽,自家尝了几粒,又酸又甜,才递给英华。

英华接了石榴,偏不走门,从窗户里翻出来,坐在美人靠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吃石榴吐籽儿,因石榴甚好吃,一边吐一边道:好吃,给二哥留几个,等他来我们比赛看哪个吐的远。

二少爷才不跟你玩这个呢。

梨蕊提起王二少爷,原来甜软的声音就更甜了几分,二小姐,你这个样子叫婆婆看见,怎么得了哟。

她老人家没得是千里眼,能隔着几堵围墙看见我吃东西。

英华噗的吐出几粒石榴子,笑嘻嘻道:在她老人家面前装个贤良淑德,奴家还是会滴。

昨晚上她就没有挑出我的错来。

陈夫人昨晚全部精神都在陈小姐们那里,哪里顾得上小姐。

杏仁边说边笑,把盒子看一看,觉得少了,又放进去几个,等小姐嫁过去,陈夫人有的是功夫雕琢小姐。

英华被她两个说得没了兴致,把小半个石榴搁在桌上,闷闷的说:我去厨房瞧瞧。

带着小海棠到后头厨房去。

却见几个陌生人,和自家的厨子坐在井边的一张小方桌边说话。

那个厨子原是王家后来雇的,因主人家厚道,向来有十二分的殷勤,看见二小姐到后头来,忙过来问:二小姐可是要煮什么点心。

英华笑一笑,道:不用,我过来瞧瞧。

那是你亲戚?厨子笑答:是小的在梅里的亲戚,今日过来说几句闲话。

英华也不理论,只道:有事你说事去。

脚下也不曾停,带着海棠就上了看家。

厨子跟了几步,看英华掏钥匙开仓库,就下来照旧和亲戚讲话。

英华开仓库取了一包干菇,一包干笋,叫海棠寻个小箩筐装着,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下吵闹的厉害,但站定细听。

一个大嗓门吼道:老子自家的屋子,凭什么不给老子住?离着新京城还有几十里地呢,凭什么叫咱们搬。

就不搬!一个尖利的声音也道:听讲旧年官家要扩建皇宫,还将出铜钱让人搬家。

咱们又不是替官家让地方,就是给官家腾地方,也要给钱呀。

一个大钱不与,就叫咱们搬家,没有这个道理!英华想了一想,使小丫头把厨子喊上来,问他。

厨子苦笑道:镇口贴了告示呀,咱们梅里镇被城厢军的将军老爷看中了,要在这里建大营,让咱们搬家,镇上家家门口都写了‘拆’字。

英华听罢眉头就竖起来了,冷笑道:我家门口也写了?先到前头看看,果然,自家和隔壁李家门口都有斗大的红拆字。

再略走几步儿,镇口那条长街两边的商铺墙上都有拆字,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红彤彤一片。

再看商铺里头的老板伙计,脸色都不好看,若是没有这大红添一点喜色,只怕个个脸都要发绿了。

英华回转,就看见张家姑父在前头疾走,忧国忧民之色溢于言表。

王氏姑姑跟着后头小跑,头上的发钗都歪到一边了。

文才表兄手里扶着母亲,口内喊着父亲,一转眼看见英华表妹俏生生站在道边,他的两条腿就软了半边,身子一矮,结结巴巴道:表……表妹。

英华先喊了一声姑母,又喊姑爹。

张姑父只得停下脚步,严厉的点点头,道:我有要事寻你爹爹,他可在家?在家。

英华甚有眼色,看姑母一脸的难为情,忙过来扶住王氏的另一只胳膊,笑道:姑姑,我扶您。

张姑父听得翰林舅哥在家,拨腿就走。

王氏再追,一边是双腿发软的儿子,一边是要顾仪态的侄女儿,也只得放慢脚步。

好在王家不远,一行四人前后脚进了大门。

英华到台阶下就止步,笑道:爹爹在书房呢,我去洗茶碗,煮几碗好茶来与姑姑吃。

文才痴痴的望着英华的背影。

王氏拉拉儿子,小声道:你已是订了亲的人。

娘,我不要娶陈小姐……文才满腹的委屈和不甘。

陈小姐哪里配不上你?王氏在儿子后背用力一拍,小声道:我看她好的很,快走罢,莫让你爹乱讲话。

论梅里镇百姓不该搬家的合理性,张姑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篇话,手指头差不多都要点到二舅哥的鼻子尖了。

文才软软的唤了几次爹爹,张姑父嫌烦,扭头道:到那边去,五百个大字,不写完不许说话。

文才拖着脚步走到李知远身边坐下。

李知远递给他纸笔,同情的说:快写罢。

你不用讲话。

文才点点头,一边磨墨,一边不住的看向那边。

这屋子里的四五个学生,若是叫他们踢一两个时辰的球,大家都要兴高采烈的三呼万岁。

若是叫他们老老实实念一两个时辰的书,王耀宗觉得他的屁股能把板凳磨穿,赵恒会觉得书桌上睡觉太杠人,杨小八会偷偷把板凳抽掉蹲马步儿练习吐纳,便是李知远,也觉得应当中间歇一会儿养养精神。

是以大家虽然俱都一本正经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张姑父的长篇大论,用心体会老翰林狂风暴雨中面不改色的养气功夫。

英华送茶和点心进来,大家一齐松了一口气。

王翰林笑眯眯道:都吃茶,都吃茶。

今儿是什么茶?是末茶。

英华笑道:女儿方才尝了一口,有些儿苦,所以配的甜点心。

这又是哪里来的新花样?王翰林对吃茶的兴趣比对家国大事大得多,端着茶盏看了半日,道:今日这白瓷盏配这个茶倒是不错。

呷了一口,闭目半日,又道:是你舅舅家捎来的散茶?下回试试直接冲泡。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端着一只小碟让姑母,道:姑姑,尝尝这个红豆水晶糕。

王翰林让过妹夫,取小银匙挖了一小块尝了尝,道:味道不错,这是县里买的?是芳歌妹妹教我做的。

英华不大好意思的笑了,头一回做,糖放多了。

配这个茶倒正好。

王翰林道:英华呀英华,你是故意弄的这苦茶罢。

嘴上虽是这样说,却是一匙红豆糕,一口茶,吃的兴致勃勃。

听得这糕是英华做的,王二哥就露出为难的神情,离那一大碟红豆糕又远了几寸。

杨小八已是悄悄挪回书桌边,赵恒挖了一勺亮晶晶,红通通的红豆糕,举在半空中久矣。

文才挖了一大勺填到嘴里,甜到忧伤的滋味,也只得他自己心里明白,放下汤匙捧起茶盏牛饮,又觉人生不过如此,先甜后苦,茶汤虽苦,却是压不住那刻骨的甜。

李知远晓得自家妹子的红豆糕是甜的,英华既然说她放多了糖,那……还是先吃茶罢,他先吃了一口苦茶,又尝了点点红豆糕,倒觉得正好,也和王翰林似的,一大口茶,一小口糕,吃的津津有味。

张姑父和王氏心中有事,都不过略尝一尝就放下。

张姑父停了好一会没有讲话,积蓄了力量,拍案喝道:二哥,咱们怎么办?急什么,又不只你我两家。

王翰林放下银匙,慢悠悠端起茶盏,笑道:若是真要起梅里大营,老夫是要第一个搬的。

不过嘛,怎么搬还是有讲究的。

他在镇上贴个告示,在我家大门口画个圈,就叫人搬家?这天下,是赵家的,又不是他潘家的,搬不搬,官家说了算。

赵恒看看李知远,再看看文才,咬咬牙,把半勺红豆糕送到嘴里。

这甜,带着红豆的清香,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甜的让人失去了再试一口的勇气。

赵恒慢慢吃了一口茶,因为方才的甜,又觉得这茶苦到了极致,他放下茶盏,怔怔的看着英华。

除了爹爹和李知远,大家都不怎么给面子啊,英华低下头出去,过得一会,重捧了一大盘点心过来,涨红着脸道:吃这个罢。

就要把红豆糕端下去。

王翰林笑眯眯看着女儿,放下汤匙,重取了一块米花糖让王氏。

英华嘟嘴撒娇,爹爹,不好吃就不要吃嘛。

好吃呀,爹爹就爱这个甜味。

王翰林摸胡须,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

那个别倒了,下午我吃茶时再端来。

英华恨恨的跺脚,转身去收李知远的碟子。

李知远笑着压低声音,道:下回少放一半糖,就更好吃了。

英华没忍住,在他脚上轻轻踩了一下,飞快的逃走了。

杏仁跟在后头把文才和赵恒的碟子都收走,重换了点心。

出来看见英华靠在一根柱子上,仰头看天空,笑容满面。

杏仁把碟子交给等候在一边的小丫头,小声笑道:看上去,姑爷和咱们老爷倒像是亲父子。

英华飞快的朝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啐道:胡说,哪有。

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又回头,到底舍不得,就站在廊上不肯动。

不过盏茶功夫,张姑父积够了力气,又开始咆哮。

还夹着姑母呜呜的哭声。

英华站的略远,听不见父亲讲话,只见二哥拉着文才出来,后头爹爹的三个学生也跟着出来了。

英华便迎上去,问:哥哥,里面?她怕文才表哥难为情,指了指里头,没再讲话。

姑父说张家村的事。

告示上写的明白,张家村也要拆。

耀宗不悦道:天子脚下,城厢军几时这样嚣张过?怎么一离了官家的眼睛,就这样无法无天了?赵恒低下头,小声道:我写信回去问父亲去。

杨小八笑道:不如咱们先四处走走瞧瞧?就城厢军那些小兔崽子,胆子还没那么大,只怕是别人……李知远在张文才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安慰他道:没事的。

便是梅里镇拆光了,咱们去府城住就是,等新京城建好了,咱们说不定还能搬到京城去呢。

文才蔫蔫的点点头,跟着大家到后院。

王耀宗他们几个骑马出去,把梅里镇、富春县都转了一个遍,顺带连梅里镇上下游的几个村庄都看过了,发现加了拆字标记的,俱是沿河两边的村镇,富春县城离着河还有三四里地,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倒是离河六七里地的几个景致颇好的山头上的人家,墙上都写了拆字。

富春书院和离河二里多远的枫叶村,都在拆字之列。

这一大圈跑马看下来,大家都看出不对来,回到梅里镇,在镇口重把告示读了一遍,王耀宗和杨小八俱都对着落款署名潘某某的大印冷笑。

赵恒蓦然掉头,直奔回家写信。

李知远走到大门口和他们分手,回家直奔书房。

李知府坐在书桌前皱眉思索,桌上摊着一张抄来的告示。

看到儿子回来,李大人便把写大字的小儿子打发到后头去他母亲,问儿子:你怎么回来了?我和王二哥沿着河走了一遭,发现要拆的,就是沿河的村镇,还有富春书院那样的好地方。

李知远倒了一大碗茶一口喝干。

虽然过了中秋,天气炎热,他解开衣扣,冷笑道:把沿河两岸的地都圈下来了。

一个城厢军,吃得下这么大一块地方么?你岳父怎么说?先生说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说拆,才搬。

李知远想了一想,道:咱们跟先生一样?不怕拆,就怕乱。

李大人道:恰好你才定亲,只说你要备聘礼,速去订只船,咱们到府城去买个小宅,把家当偷偷运过去。

你去和你岳父说一声儿,就说我们要送亲戚回府城,问他们可有箱笼悄悄儿送到府城去收藏。

李知远答应一声,打后门到王家来,因前头张文才一家都在,他便站在梧桐院门口,央个使女进去喊英华出来。

英华不肯出来见他,使了个小丫头把他带到二哥屋里。

李知远进来时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英华的闺房是什么样子。

打卧房里钻出一个光膀子的大舅哥,李知远吓了一大跳,笑道:这是二哥的屋子?王耀宗方才在外头跑了大半天,才洗了个澡,还不曾换衣裳,看李知远汗透衣裳,不禁笑道:是我的住处,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洗个澡?我叫梨蕊去后头要水去。

原是有事,一会我回家去洗去。

李知远笑道:我爹怕会有乱子,打算把箱笼寄存到府城去,叫我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箱笼要藏。

母亲已是打听消息去了。

王耀宗笑道:你们打算怎么运走?表妹们过几日要家去,只要晚上上船,捎几十只箱笼不显眼的。

李知远苦笑道:方才我到前头去,看见张家姑爹在,所以我不敢过去讲。

张家姑爹太能说了,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车一车倒出来。

这些事,原是不能让他晓得的。

王耀宗会心一笑,道:一只船,只怕府上都不大够用罢。

我家么,实是没有多少箱笼,过几日我要去北方贩牛,家里就托你多照应了。

贩牛?李知远惊奇的看着大舅哥。

赚点钱娶老婆啊。

王耀宗捏拳头,道:花我爹的钱,要娶哪个我都不得做主。

这钱哪,还是自己挣的,花的舒心。

二哥,小弟略有私蓄,不晓得能不能……李知远笑道:赚了的钱,我和二哥五五分帐,如何?这是给我送钱啊。

王耀宗笑道:有多少银子,都拿来。

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先搬箱笼罢,过几日我到府城去,再找你,你再与我银子。

那好,我去喊船了。

李知远也干脆,说定了事情掉头就走,赶着骑了马去府城买了一个小院,第二日写了两只船回来把表妹们和箱笼都搬了走。

陈夫人也只说回娘家居住,连芳歌和小青阳都带走了,只在小院居住。

王家也悄悄把贵重之物并王翰林心爱的书本字画都收拾起,下半夜悄悄儿走水路运到不晓得那里去了。

耀宗带着自家的几千两银,大哥东拼西凑的一千两,黄九姑的五百两银,还有李知远的私房三千两,悄悄儿走了。

过不得两日,王翰林要亲自送两个孙女去金陵上学,黄九姑母女一道陪着,耀祖两口子带几个孩子一同到金陵去了。

王李两宅,李家只得李大人父子和沈姐在家,王家只英华母女和赵恒杨小八四个在家。

每日早晨李知远都要过来王家瞧瞧,傍晚又要过来瞧一回,夜深睡前,还要带着管家绕着两家的围墙转一圈。

中秋之后,下了几场雨,门上场上的红拆字都褪了颜色,圈地的东都之狼却没了动静。

沿河两岸的百姓在提心吊胆中脱下单衫换上夹衣,大家每日议论的都是一样的事情:拆不拆?搬不搬?枫叶村王家到王翰林家来过一回,才晓得王翰林送孙女到金陵读书未回。

这一日下午,李知远和杨小八赵恒三个在镇口踢球,突然有一队红衣银甲的骑兵跑来,就在镇口的大树上贴了告示。

告示上写着好几条,第一条是核查人口土地,第二条是征发徭役,富春县上户按田出丁钱,中户和下户是三丁抽一,第三条就是沿河两岸三里全部由城厢军接管,田地房家由城厢军出银买下。

底下还用小字写明赎买办法。

李知远把条条款款俱都看过,叹一口气,和赵恒杨小八回家。

恰好晋王回信,一封与儿子,一封与王翰林。

翰林不在家,柳氏拆了信,大概意思就是城厢军要如何,都照做。

柳氏看罢了信,也只得叹一口气,把当初买房的契纸翻出来。

果然,第二日,潘将军亲自带人到王家来,丈量之后,给银八百两。

王家这宅子,买来花了一千多两,这大半年还有修葺,到了人家手里,就缩水了一小半。

柳氏也不争论,写了合同把银子收下。

潘将军限三日搬家,她也应了。

柳氏这般,李家也不曾做难,潘将军给李家的银子只有一千两,李知远也没话说,写了合同收银子。

带着儿子过来和亲家母商量搬家的事。

柳氏笑道:还有三日呢,不急,咱们且慢慢收拾东西。

天高三尺潘青天梅里镇最富贵的莫过于王李两家,他两个都无二话,眼巴巴望着他们做出头鸟的有心人俱都失望。

柳氏带着女儿在家慢慢收拾东西,箱笼家具都打捆包好,又使了人去县里慢慢找房子。

李大人心领神会,就托了亲家母一并找房子,他家也是慢慢收拾。

到第三日傍晚,潘将军使人来催,看他两家箱笼满地,一副忙乱要搬的样子,摸摸鼻子没得话讲,怏怏走了。

第二日清早又有人来催,柳氏把人请到厅上一堆箱子里头,拣了个箱子盖与来使坐下,奉上一碗白水,为难道:三日实是急了些,县里租不到屋住,已是使人去府里问去了。

还请宽限几日,只要有三五间房能落脚,咱们就搬的。

王翰林不在家,只得柳氏一个妇道人家,又是笑逐颜开与他写了合同,口口声声要搬的。

难道和她动粗不成?潘将军少年得志,却是不想被言官参一本欺凌妇孺,只得掉头去寻李大人的晦气,然李大人却不在家,说是昨日去府城寻房子还不曾来家。

若是要处置人家,到底做过官儿的人家,要与他存些体面。

何况头一个拿他两个开刀,他两个老老实实受了,不过搬的慢些儿。

若是揪这个错处,只怕后头的人家都没这么老实。

是以潘将军便把这头搁下,先去核查土地。

王翰林家只得一个一顷地都不到的小庄,又有十来顷地在两个儿子名下,没有在官府文书上写明分过家,并不能当成两家人收他的税,抽他的丁。

依例王家全免。

潘将军使了几个文书在县里翻了几天,也没翻出毛病来,弃了王家再寻李家,更干脆,李大人回乡只买了一宅,却是半亩土地都没得。

除去人家寻不到房子还不曾搬家,也挑不出李家的半点毛病。

满县乡绅,也只得他两个挑不出毛病。

潘将军去寻别家的麻烦,却是笑歪了嘴。

旁人不论,只李大人本家,就是一群大肥羊。

李家有臭虫的美名,随随便便一寻,就有大把的毛病,什么强买强卖啦,什么田地诡寄客户名下啦,反正土豪劣绅们的那些把戏,没有一件落下的。

潘将军笑眯眯守着愁眉苦脸的知县大人按着葫芦抠子儿,越抠越多。

臭虫送礼就收,收了还照旧清算,不过半个月功夫,潘将军和知县俱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把臭虫们收监了十来个,李家几个有数的大户,家产全部拘籍入官。

拨去了李臭虫这个刺头,富春县里的乡绅们俱都战战兢兢,任由潘将军搓圆捏扁。

万年藏下的人口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凡是挨着些边的乡绅们,俱都收监,便是有门路又使钱的,也不肯放。

王翰林一行从秋光明媚的金陵回来,才回曲池地界,就听得路人尽在吟哦两句打油诗,叫做:潘将军勇捉臭虫,富春县天高三尺。

王翰林不过一笑,耀祖两口儿却是慌了,一路提心吊胆到家,看家里到处都是箱笼,黄氏便忙忙的去收拾箱笼,王翰林不过洗把脸的功夫,耀祖已是跑出去寻朋友打听消息去了。

柳氏将出晋王的信把王翰林看过,道:八百两买了咱们这个宅子,限三日搬。

满县的人都盯着咱们两家呢,我们只寻不到合意的宅子。

潘家那孩子只拿我们没办法,寻李大人本家的晦气去了。

王翰林听了只是摇头,道: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子呢。

咱们家的住处可有着落。

柳氏笑道:若是和乡亲们共进退,咱们就只能在县城租个小院儿住,那就没有。

若是到府城住,倒有地方,挤一挤,咱们家和李亲家都能住得下。

王翰林寻思良久,道:还是在县里住罢。

幸亏你的东西还在路上,要不然这一回搬家,累死人呢。

我的东西早到府城了。

柳氏嗔道:只是家里地方窄小,且搁在府城也罢了。

我琢磨着,迁都的事只怕成不了,你觉得呢?王翰林道:迁都是一定的。

我在金陵遇见一个才外放的朋友,他讲官家头痛久不治,已经两个月不曾朝会。

可有立太子的动静儿?柳氏也皱眉。

王翰林再三叹息,摇头道:不谈国是,不谈国是。

沐浴更衣毕,吃了一盏茶,到隔壁和李大人说了会闲话,商量定两家同在富春县寻住处,王翰林便写了几封信叫管家分送出去。

第二日就有同县一个旧年同窗吴茂才回信,说他家老宅在县城外,百来间屋子俱都空着,只是破漏甚多,就借与他两家居住,权把修葺当租钱罢。

借一两间屋子容易,借百来间不易,有破漏修修也罢了。

王翰林和李知府去看,彼处离着县城三里多路,离着梅里镇倒有五里远,就叫吴家村。

吴家老宅建在吴家村对面一里远的高坡上,既离河甚远,又不是什么好风景的所在。

这里想来可以久居,王李两位俱都满意,回来就安排搬家。

柳氏有心让女儿在未来公公面前显显身手,就把吴家村那边的事全交给英华,恰好李知府也是一般想法,搬家的事全交给了儿子。

是以这杨小八和赵十二两个被王翰林寸步不离守着在书房补课。

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在吴家村和梅里镇之间来回,倒可以时常碰面。

这一日,李知远押送两家的粮食并粗笨家具到吴家村,站在门口看两家的管家指挥人手搬运,恰好英华过来看房屋粉涮的如何,两个在大门口撞见。

南边十月如同小阳春,日头正好,李知远穿着单衣尚热。

他的管家寻了一壶茶献来,他倒得一碗还不曾喝,看见英华进来,小脸蛋渗出两片粉红桃花,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儿,就把那碗茶送了过去。

英华接过茶,吃了两口,笑问:芳歌几时回来?母亲把青阳送到府里书院念书,总要到正月才能回家罢。

李知远笑道:你可是闷了?正好下午得闲,我陪你走走何如?只在咱们家周围走走罢。

英华把茶碗搁在大门边的的旧桌上,笑道:来了好几回,总有事,都不晓得吴家村什么样。

李知远出来,看见英华和随从俱是骑马来的,便道:我还想把我家那几匹马都卖了呢。

英华走到一匹栗色小马身边,拍拍马头,笑问:为什么要卖马?不如驴子实惠,毛驴还能拉磨呢。

李知远说着就笑起来,这边地方极大,梅里镇也没有碾房,所以我家打算在那边开个碾房。

他朝半山洼那边一指。

那边半山洼确实有好大一片草地,若是略平整平整,便是踢球的好所在。

英华踮脚看了又看,笑道:做碾房可惜了,做球场才好呢。

英华妹妹莫笑我。

李知远苦笑道:如今哪里还有心思踢球。

开这个碾房也不是为了赚钱,不过是因为男人大半不在家,让妇孺舂米容易些罢了。

英华听得李知远说不想赚钱,把李知远从头往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往头看。

李知远被她看得莫明其妙,不觉心虚的摸腮,道:我脸上有墨汁?府上虚担着臭虫的芳名。

若是明说不赚钱,人敢来否?英华笑眯眯道。

臭虫都叫潘青天捏死了。

李知远细想一想,人心确是如此,若是说不赚钱做好事,只怕人真不敢来。

他也泄气,道:那还是修做球场罢,咱们几日能踢一回球,旁的时候与乡亲们晒晒梅干菜也好。

英华把马鞭丢给李知远,笑道:咱们两个赛一场?李知远虽然老成,却是不舍得扫英华的兴,慷然允了,上马执鞭,指着对面的村庄道:从村子后头绕过去,就是通县城的官道。

咱们到官道就回转,好不好?英华打马便跑,笑道:好。

一个好字说远,已是跑到十丈开外。

李知远并无和英华比赛之心,不过陪着她玩玩罢了,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穿小溪,越田野,过松坡,转竹林,到得官道附近,路人已是多起来,英华便慢了,等李知远过来,回头和他说:人多,不比了呀。

李知远追上来,跳下马才待和她说话。

却见一个相识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过来,老远就喊:李大少,李大少。

李知远扶着英华下马,笑道:阮小七,这十几日不见你,在哪里发财?阮货郎笑道:跑穿了鞋底,都没有做成一桩大生意。

今日我去梅里想寻你们踢球耍子,看镇口都没有人,所以见了你就想问问,以后还踢球否?踢的。

这几日忙着搬家,等大家都闲了,再踢罢。

李知远笑嘻嘻道:你这是要去吴家村?我家就在吴家村。

阮货郎笑道:李大少赏光到寒舍坐一坐,吃口水?我们也把家搬到吴家村来了。

英华笑道:阮大哥,吴家村连个杂货铺子都没有,还烦阮大哥隔几日到我们家走一遭儿,使女们也好买根针儿线儿。

原来是你们借吴大郎家的老屋。

阮小七笑道:咱们这边,可比不得梅里镇上风水好。

他说滑了嘴,自家先呸了一口,重又把货担子挑起来,道:我家就在村口,得闲来耍。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连一个货郎,都晓得莫谈国是了,李知远和英华相视苦笑。

那两匹马看见几丛青翠绿草,慢慢移过去嚼吃,李知远索性就把两匹马系在一棵小树上,任由马儿吃草。

英华挑了两块干净的石头挪到树荫下,让李知远坐。

李知远觑一眼两块石头之间不远不近,心中暗乐,在外头坐下,让英华坐里头。

官道上人来人去,大多是搬家的人。

几口之家带一辆牛车,车上载着箱柜被卧,有的车上还有老人孩子。

青壮们推车的有之,挑担的也有,便是那几岁的孩儿,不是赶着鸡鸭,就是牵着猪羊,不论大人小孩子,脸上俱是一副苦像。

便是偶有几个和李知远踢球相识的少年,看见李知远也不过远远打个招呼罢了,全无从前无忧无虑的笑脸。

英华看了一会,如坐针毡,皱眉站起,道:我看不下去了。

那咱们回去罢。

李知远淡定的很,轻声道:赵世兄跟我透口风,说必会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咱们且等着看罢。

他——他说了又不算。

英华只是摇头,沉默了一会,道:你那个碾房,还是办起来呀。

好,办起来。

李知远轻轻捏住英华的手,笑道:走罢,咱们回家去。

风从梅里镇那边吹过来,带着些冷意,可是李知远的手有力而且温暖。

英华顺从的由他牵走,上了马回头再看一眼官道上的百姓,叹息一声,道:咱们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能做一点是一点。

李知远坚定的看着英华的眼睛微笑,向前看,新京城总有修完的那一天,我还想牵着你的手,去逛新京城呢。

咱们从前怎么说的,要把富春的学生都聚集起来,大家一起使力,把富春书院重办起来。

英华泄气的说:你看,最后富春书院落到谁手里了?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任由大房卖了书院呢。

我做了手脚,倒叫大房吃亏,没了二三万两银子。

英华算得老实孩子,只看得见自己让人家吃亏了,却不曾想那书院原是有自家一半的,大房的田产原也有自家的一半,人家分家就干脆理直气壮不分给她爹。

李知远看英华跟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头,越发觉得英华有赤子之心,老实的可爱。

不由安慰她道:那书院在平常年景也值不了三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半是你爹爹不要的呢。

分家时,就一个书院值钱还不肯分与你们,他们可没想过你家的积蓄尽都花在书院上。

这倒是。

提到大房英华甚觉烦恼,他两个说话间不觉走到山道转角,转过弯再下个坡,就是吴家村。

山道上无人,老远就听见吴家村哭喊声一片。

李知远和英华对视一眼,两个都惊讶,打马跑到村边,就见一队骑兵在锁人。

李知远拦住英华,两个站定听了一会,才晓得官兵是来抓流氓,凡是没有上户籍的,不论男妇一并带走,在户籍的人家,就有里正指认,三丁抽一,各家的男丁立刻就要收拾行李跟他们走。

那个阮货郎打了个小包袱,哭丧着脸出来,一边是哭哭啼啼大肚子一个妻,一边是他的老父,后头老母带扶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

看见李知远,他眼睛一亮,拉着那男孩儿跑过来给李知远做揖,道:我要去了,弟弟还小挑不得货担,还求李公子和王小姐多照顾我家小弟生意。

又叫他弟弟与公子小姐做揖。

李知远点点头,道:你保重身体,家里老小都盼你平安回来,莫要做傻事。

这话极是正经,边上虎视眈眈的兵士就别过脸去。

李知远飞快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饼纳到阮货郎的手里,小声道:你将去送与管事的小吏,可以谋个轻松点的差使。

阮货郎看看大肚子的妻子,含泪把银饼收下,爬到地下给李知远磕了个头,把弟弟推到父亲怀里,自家默默走到人堆里去了。

英华却是不忍看,抽身先走了。

李知远默默牵着两个人的马回转。

到得吴家老宅,英华才恨道:潘家人做事就没有厚道过,阮货郎的弟弟还小,他家原是不该抽丁的。

潘太师权倾天下,潘贤妃宠冠后宫,他家子弟嚣张难免。

李知远长叹一口气,道:只看赵世兄还要让着那位潘小姐三分,就晓得了。

他哪是让着人家,但是个生的还过得去的女孩儿,他都是那般粘呼呼的模样。

英华把对潘家的不满转到赵恒身上,冷笑道:京城里看上我二哥的小姐也不少,要死要活要嫁他的也有几个,我二哥两句话就能把人家打发了。

他这样算什么?其实我心里倒替潘晓霜不值,她为了赵恒,连推人家河的事都做得出来,除了赵恒,旁的人也不敢娶她了。

这倒是真的。

似潘晓霜一言不合就踢屏风的威风,陈夫人领了大教之后好几天,但提起都要骂两声儿潘家女孩儿们俱是没笼头的野马,一个劲纳闷官家怎么会那么宠爱潘贤妃。

这样的蛮横泼辣又一心一意缠着赵恒的女孩儿,想来真是除赵恒之外,无人敢娶。

潘晓霜的兄长潘菘也甚心烦,潘晓霜原是偷着跟他来的,到了富春才发现,再送回家又抽不空来,一不留神就教她爬墙溜走,好容易在梅里镇寻到妹子,又蹭了王耀宗一鼻子白灰。

他把妹子拘管了这许多时候,潘晓霜又哭又闹又是不肯吃饭,闹的他也烦了。

想一想,自家这个妹子对赵恒一往情深,合适的人家怕是都不敢娶她的。

他带着妹子去了几回梅里镇,从前踢球的所在连个鬼都没有,再一打听,王家忙着搬家,王翰林来家把两个学生牢牢看守在书房。

潘菘从小到大和王耀宗打架就没有赢过,他不晓得王耀宗不在家,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日稍闲,他便陪着妹子骑马散心,潘晓霜便要抄近路到梅里镇去,打吴家村经过,老远看见王英华在那边山坡上,潘晓霜打马飞跑过去,使鞭子指着英华,问:你把我恒哥哥藏到哪里去了?英华道:你要寻他到梅里镇去。

潘晓霜把眼珠转得几转,冷笑道:你唬我呢。

我便进去搜一搜,又怎地?纵马进门,顺手还使鞭子把门边的那张旧桌上的茶壶抽落到地下。

瓷片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恰好英华今日穿的是一条石榴红罗裙,溅上拳头那么大一块茶渍,就透出里头的红绫裤花样出来。

英华又羞又恼,李知远把她护到身后,道:赵世兄原不在这里。

潘菘居高监下,冷笑道:赵世兄也是你叫的?里头各院都在粉涮,院子里还有家具箱笼诸物绊脚,潘晓霜跑马进去,不过二十丈就被一道绳索绊住了马腿。

那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潘晓霜便跌了个滚地葫芦,两只雪白的胳膊在地下磨的血肉模糊,哭着跑出来,道:他们害我。

潘菘原也是个胆大的,便道:左右,与我把这对狗男女拿下!作者有话要说::)牛bb小说阅读网 www.bxwx.org好捉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