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休息调整之后,精神焕发,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开进。
过关斩将,三月之后,大军终于兵临丰州。
这里是重要粮食产地,东齐百分之十的粮食就产自这片土地。
萧暄治军严厉,万戈如林,脚步划一,声如雷鸣。
经过农田时,萧暄一声令下,全体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剁脚处理。
于是几十万大军压境,竟都是整齐谨慎地穿过已经一片金黄的稻田而不伤一根禾苗。
丰州马太守在城墙上看得真切,据说当时就老泪纵横,不等萧暄到城下叫门就亲自跑下来率众官员开门迎接,犹如沦陷区的人民迎来了八路军。
后来我才知道这马太守的儿子早先在帮太子变法的时候死在了狱里。
马太守痛失爱子后对赵家的不满达到沸点,今日一见萧暄这样行军,只觉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见救世主。
反正儿子也死了,什么都不顾了,丢下官帽投奔光明而来。
我因为照顾伤员,随同医疗小分队比大军晚了三天才到达丰州。
舜州一役军中增添许多残疾士兵,一路带着自然不方便,萧暄便提议将他们暂时留在条件较好的丰州养伤,等伤好了再归队。
我留下部分军医,安置好伤兵,心血来潮去见见好几日没见面的情哥哥萧王爷。
萧暄房里有客人,我在隔壁等着。
茶刚端上来,就听到燕王爷不怎么爽的声音大声说:刘大人,您还没明白。
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此事我是坚决不会同意。
还请大人收回吧。
萧暄平时对我大呼小叫,对下属外人却是斟字酌句有分寸得很,我还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不客气。
那刘大人忙讨好般的追问:王爷担心人不好?王爷请放心,那太守千金秀外惠中,精通琴棋书画,又温柔贤淑,今年才十九岁,是我们太守的掌上明珠啊。
咦?说媒?我立刻凑到门边偷听。
萧暄的亲兵同我都熟,见怪不怪也没拦我。
萧暄的不悦很明显:刘大人,我并非瞧不起马小姐,亦十分敬重马太守。
只是婚姻大事,怎能儿戏?如今大业未成,众将士随我浴血杀敌,多少手足尸骨未寒,我却在这里大张旗鼓迎娶新妇,岂不让众人寒心?那刘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可是王爷若不嫌弃我们太守千金,又不方便现在成亲,那可以先定亲啊。
萧暄一口回绝:我这征战一去不知多少年,怎么能叫马小姐青春年华深闺空等?我咬着唇闷笑。
刘大人还不死心:可是我们太守……行了。
萧暄不耐烦了,终于打出亡妻牌,刘大人,我同你明白说。
我同亡妻情深意重互相扶持多少年,如今她先我离去,我心中伤痛,还没有续弦之意。
刘大人觉得这个理由够实在,死了心,遗憾告辞而去。
萧暄声音从里传出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我摸摸鼻子走进去: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声音大。
萧暄的脸上清楚写着我很烦三个大字。
他的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经凉了的银耳粥搁在角落。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没睡了?睡不着。
萧暄火气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奋。
工作量挺大的嘛。
我虚伪地笑笑。
萧暄也笑笑,像山里的老狼精见了娇嫩的娃娃,来来来,本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你来帮我看折子。
我往门口缩: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还要去开优生优育讲座,还要给士兵发放打寄生虫的药,还要给徒弟上草药学的课……萧暄忽然手握拳头放在嘴边一阵猛咳,声音沙哑。
我吸了一口气,牙齿凉飕飕的。
萧暄抬起头: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场?我红着脸踢他:滚去那边榻上躺着。
我念给你听。
萧暄笑,抓住我的脑袋在额头上香了一下,说声真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我随便拣了一张谍报念:××县矿山负责人来的,说您老要的货提前超产完工,已经运去兵工厂了,等待领导验收。
萧暄满意点头:越风找的人做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个叫王茂的下官给您老磕头,说某某地今年粮食长势非常好,有望丰收。
但是桑蚕却受病虫害损失严重,减产在所难免。
萧暄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一个叫张颐的下官给您老行礼,说在卫凉山区安抚土著居民一事进展顺利。
他已经见着头人,送上重礼,头人甚喜之。
当地居民尚未开化却善良淳朴,多以打猎为生,着皮革而寝竹屋,缺医少药,笃信巫蛊。
卫凉山物产丰富,地形复杂,夹羊道果真天险,却不失为一条商贾运送货物要道。
只是被土著占据不肯交付出来。
萧暄思考片刻,说:安抚土著循序渐进,开放夹羊道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头人好利,可在道上设关卡征收赋税。
赋税度额,自己考虑斟酌。
我提笔写下。
萧暄又说:王印在你右手边某个盒子里,自己找来盖上。
他可真大方。
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盖上。
把折子丢到一堆处理过的文件中。
这张写的是南部农民起义,首领张伟民已自立为王……蠢货。
萧暄轻却严厉地一声冷叱。
我手抖了抖,继续念头:……在彭罗县登基,自号天择皇帝,国号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俨然一个有规模的小朝廷。
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结果了。
赵家显然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萧暄嗤之以鼻,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识丁的卤莽汉子。
这折子你放一边,我会同孙先生他们仔细商量。
就这样,我做起临时秘书,萧王他口授我笔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渐渐少了。
只是萧暄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我念完一张赋税的折子,半晌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萧暄躺在榻上,侧着身,闭着双眼,俨然已会周公去了。
我轻手轻脚放下折子走过去。
他连月操劳肯定是累,脸都凹了下去,眼下青影,胡渣稀疏。
我知道他们练功之人睡得浅,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如今我人都在跟前他还无动静,真是累得狠了。
我同所有女人一样,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时号令千军运筹帷幄风云天下,睡着了也是一个带着孩子气的大男生。
心里柔软处微微疼。
这么拼命做什么?拿来毯子给他盖上。
我回到桌前,继续阅读奏章报表。
人事调动、水利维修、农田灌溉、商贾赋税、各大家族利益冲突……换我成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到三十就要白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人进来点上了油灯,我怕太亮了照醒萧暄,叫他们换成了蜡烛,又给萧暄添了一张薄毯。
我自昏黄烛光中看着他沉睡着的英俊面孔,心里泛着柔柔情谊,只愿他能多睡一点,再多睡一点,好好休息一下。
回头继续看折子:士兵训练、南方谍报、宫廷动向……门轻轻推开,越风走进来。
我指了指还在熟睡的萧暄,冲他打手势。
他点点头,扬了扬手里一本红锦烫金字的拜贴。
我比手势:先放着,等他醒来看。
越风却有点为难。
什么事?萧暄这时醒了过来。
王爷。
越风恭敬地应了一声,快马加急的帖子。
写着什么?萧暄一扫睡意,翻身下床。
属下还没看。
越风把帖子递了过去。
萧暄接过来打开,看了几个字,脸上就浮现惊讶之色,然后轻蔑而笑,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再然后开始哼哼,好像鼻子不通,眼里带着狂热。
一张不大的帖子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啪地关上,吩咐越风:去请李将军,刘将军,孙先生,唐大人还有宋先生。
越风接令出去了。
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上面写的啥?萧暄眯着眼睛看我。
我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听。
结果萧暄自己主动交代:赵家请求和谈。
我惊讶:和谈?谈什么?萧暄笑:是啊,谈什么?我说:难道希望能谈和?那你辛苦打了半壁江山算什么?你是在清君侧呢,打到一半就和赵贼苟合了,不是成了天下的大笑话?萧暄很开心地揉我头发:我们家小华真聪明。
我从他爪下狼狈脱逃。
这时萧暄看到案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报表奏折,你整理的?是啊。
我指给他看,从左往右,军事、农业、民事、谍报。
越往上的是越紧急的。
瞧瞧这样多好,一目了然有条不紊,处理起来效率才高。
管理必须科学,科学必须为人类服……萧暄脸上放光,突然捧住我的脸在嘴上啃了几口。
呜……你……呜呜呜……萧暄意犹未尽放开:乘我睡觉偷吃了绿豆糕是吧?我满脸通红抹嘴巴:大尾巴狼。
萧暄立刻露出原形还要再扑过来,越风在外面一声:王爷,将军和先生们到了。
拯救了我们清白。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跑到一边。
李将军他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宋子敬看到我在,冲我点头打招呼。
我想想:你们聊,我吃饭去了。
打算避开。
萧暄道: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吃了吗?大家都摇头。
萧暄便说:那就一起吃好了,小华你也留下来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说着抓着我的手拉着往隔壁走。
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被他温热的狼爪子握着,挣脱不得,身不由己跟着走。
饭菜很快摆满一桌,我坐在萧暄身边,捧着碗吃米饭。
萧暄笑盈盈地给我夹了一只鸡腿:来来,不是说饿了吗?其他几位都很清楚自家王爷的用意,边看边笑。
只有宋子敬似乎微微皱了眉头,或许是我的错觉。
萧暄说:赵家来的帖子,要求相谈,这事你们知道了吧?孙先生搁下筷子,说:王爷,关于此事,我觉得不妨去一次,只是我们处于被动,有些不利。
萧暄说:我的看法同你们一样,的确值得一去。
他一脸兴奋,跃跃欲试,一副宝刀急待出鞘的模样。
李将军说:王爷可以去,只是地点不能按照他们的来。
宋子敬点头附和:晋州自然是不能去,我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萧暄问:哪里?南竹县一处酒馆。
开阔,简单,双方都不带兵士,一目了然。
宋子敬补充:那酒馆主人是我一旧友。
萧暄很满意:江湖人,再好不过。
王爷,孙先生说,虽然对方派的人是王爷旧时同窗,可是赵党历来阴险狡猾居心叵测,王爷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将军也赞同:王爷还是挑选一队亲兵带在身边吧。
也好。
萧暄说,铁卫留守一半。
子敬,你也选几个你的人随我去,不是有几个孩子正缺历练?宋子敬听了笑道:那我先替那几个孩子谢过王爷了。
我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边啃鸡腿边听着,忍啊忍,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赵家派谁来谈判呢?众人望向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厚着脸皮睁着无辜的眼睛无声地发问。
萧暄并不介意我插话,他老人家阴笑:那人你听我提过的,就不知道还记得吗?我大脑迅速调动内存搜索,一个名字浮出水面:赵皇后那侄儿,你那什么酒肉朋友?萧暄满意而笑:正是赵策。
正中。
他不是才子文人,怎么也上了战场了?国家动荡,哪有不随波逐流的?别说,他虽然打架打不过我,可是讲道理却如排山倒海,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信手而来完全不用打腹稿。
而且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拿捏恰好分寸得当。
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有时候都说不过他。
他们赵家那狡猾的本性倒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是斗嘴皮子,也是一场恶战啊。
我听得心里痒痒的,终于斗着胆子问:那……我能去吗?男人们把脸转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决定死皮赖脸一回:这可是历史性时刻啊,缺席多可惜。
而且我觉得不会打起来的呀。
南竹离咱们这儿又近,随时可以大军压境。
我看应该担心人身安全的是他们才对。
萧暄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说:而且我觉得你们根本没啥谈的,无非是彻底表明立场。
然后各自回家,该南下的继续南下,该抵抗的继续抵抗。
我今天看一张折子里说了,宫里出来的都是皇后懿旨,可见皇帝玉玺赵家并没有得到手。
所以我们南伐名正言顺啊。
既然这样,他们就是想杀你,也不会挑着谈判的时候动手,这不摆明了落人口实吗?说完了,继续用幼鹿般的眼神凝视着伟大领袖萧王爷。
萧暄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很无力的说:其实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去。
诶?王爷!宋子敬立刻表示反对,其他男士也惊讶地看过来。
萧暄示意大家少安毋躁,拿出帖子,指给各位看:赵策那家伙说,他前日子舟车劳顿时,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生了怪病,无人能医。
故请敏姑娘一同前往。
真是,早说嘛!我立刻乐了。
宋子敬却把那帖子拿过去仔细端详,好像要鉴定一下防伪标记似的:敏姑娘到底是女子,去那兵戈相见的地方,委实不安全。
可是,我说,也许我去治好了他的病,会有效推进双方和平进程发展呢?萧暄用眼神示意我:你闭嘴。
我识趣地闭上嘴。
孙先生是最最好说话的人,王爷,既然对方有这要求,倒也可以把敏姑娘带去。
李将军对于是否带女士上谈判席不大关心,见孙先生让步了,也跟着表示同意。
宋子敬脸色不大好,可是少数服从多数,下属服从上级,他也没办法。
只说:给敏姑娘也拨几个人在身边吧。
萧暄点头:那是自然。
我笑得春光灿烂,宋帅白了我一眼。
我殷勤地夹了个鸭脖子放他碗里。
结果萧暄吃醋,桌子下踩我的脚。
我只好又夹了一块排骨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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