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里,从四个视角来解读清廷是如何挂点的。
其一,士的问题。
这个问题上次已大体说过,但还不够深入。
这次有时间,那就循九浅一深之法,再深入一点。
晚清士大夫群体,小熊把他们大致分几个层次,其中已经在位置上的地方老派,不说。
没上位的才是重点。
其中最大的一坨,自然是希望经由科举沿体制上升的各地城乡基层秀才们,这也先放着,因为只要科举在,考公务员的希望在,他们就是拥护朝廷,和谐的一群。
要先说的是异类。
说异其实也不异,维新派嘛。
维新动机何在?爱国,爱民,他们都是好人?对不起,小熊帖子里从来没这号人的。
去除表面华丽的词藻装饰,考察他们的出身,背景,经历,脾气秉性,无非是一些已经进入体制内的青年士人,却不愿继续沿正常管道熬资历渐进,而是想一步登天,走捷径登顶。
所谓维新,不过晋身之路。
可以理解,毕竟运作得好的话,这条路既稳且快,谁不想走。
例如大炮,当年也曾走绿色通道,投书李中堂。
不行之后,他才选了另一条独木桥。
可所谓心凶命穷,当维新青年的野心和自身能力并不成正比的时候,失败成为必然。
但余波所及,影响后来者。
尤其是?之死,带起了后起一代粉丝。
而大炮代表的革命系仍然还在一个广佬的小圈子里打转,没有大进展。
关节点出现何时?庚子拳变。
北方乱成一锅粥,南方各类士人群体,心态各不相同。
台上的老派玩东南互保,先保老哥们的地方利益,朝廷嘛,自求多福好了。
在乡在野的基层秀才们,等的是重开科举的消息,有瓦德西开科取士的消息,大伙就心向威廉,等证实是流言之后,大伙又西望长安,盼老佛爷重开恩科。
中国底层读书人是很单纯的,不管是八股,还是党义,哪怕是德文版的科发观,都不在话下。
只要瓦德西们肯划出条官道来,指条青云路。
大伙生就是威廉的官,死就是德国的鬼。
可惜洋人不明白中土的士道人心,要不然早就是人家的一个联邦州,东方德意志了。
另两股,维新派在武汉,张罗北上勤王,联络张之洞。
革命党在广州,号称保洋灭满,联络李鸿章。
虽然最后都没成,但结果却是不同。
大炮系目标明确,道路简单,这次不成,不过是下次再试。
而维新派不同,失败带来的是对前途的再认识。
唐才常之死是继谭之后第二次大冲击。
再度流亡的士人,开始换跑道,转向革命。
有人会说,这是他们的民族意识觉醒,保皇谬论破产等等。
但事实呢,理念这些都是虚的,说到民粹义理,早如谭,唐会不懂?他们搞保皇,不搞革命,不是在学理上认识不如大炮,而是在当时,他们认为体制内运作容易上位,如此而已。
但到了再度流亡,对上位之路的评估变了。
革命流血,保皇也流血,风险系数拉平了,而未来分桃却不同,保皇成功,还要大政奉还,平白无故会多出个分肥的皇上来。
而革命成功,直接就是光复伟人,开国功臣。
根据利益最大化的原则,相同的过程,付出同样的代价,收获的果实却有大有小,那流亡士人倒向那条道路,不言自明。
于是庚子之后,保皇势衰,革命势起,这是第一个节点。
第二个节点,是清政府自己犯错。
开始搞新政,愿望当然是好的,以废科举为例,旧体制被打破,应届的新一代士人,被撕裂成两个群体。
没赶上新政留学班车,落下来的,十年寒窗,一梦成空,自然心怀怨望,先不谈。
但看搭上车,被送出去的这批天子骄子。
日本是主留学地。
在这碰上一个大事件,日俄争满洲,当时反俄空气正浓。
清国留日生受影响,也咋呼抗俄。
但这又恰好和清廷外交政策相悖,自李中堂以来,朝廷都是联俄抗日,此刻李中堂虽死,但政策延续性还在,离袁世凯上位,引英美入局制衡日本还早。
这就坏了,北京既和彼得堡牵手,自然要压制东京留学生。
革党乘势挖角,体制内受压,必转向体制外抗争,这是老套路,于是留日生迅速从爱清FQ转向反满JY。
打这开始,清政府新政中的海外育英,为国储官的计划落空。
这而乱党又获得了新鲜血液。
有人会说几年后立宪潮起,是否是朝廷在笼络海归士心上扳回一城?也不是,立宪带起的是地方自治潮,这拨海归回国之后都是地方新贵,虽然不喊打喊杀,但对中央来说,他们属于是地方新势力,并不是朝廷的忠臣。
进入第二视角,军的问题。
新军被渗透是覆清的主因,人所共知。
但过程呢,事实上是各个人为错误逐次累加的结果。
几个主政者的出发点,应该都是出于公忠体国,可后果之严重,却不是他们所能预料的。
按顺序来,看这三位革命功臣,清廷罪人。
两江总督刘坤一,最先练兵,江南自强军,结果冒出个赵声,开近代军运先河。
等刘死,已经埋下种子的自强军,一分为三,留在南京的,就是日后反了金陵的南9师,去湖北进入张之洞序列的,是反武昌的南8师,去山东,混编于北洋的,从北3师开始,蔓延到北6,北20,北混2,也都不是善茬。
这是一误。
然后是二误,张之洞,接刘坤一的盘,继续练南洋新军。
而且更有绝活,专招两湖流域,因废科举失学兼失业的双失青年入营。
他认为这是一举两得,既解决就业问题,又能提高部队素质。
但问题就在这,同样是当兵吃饷,北洋军大体是农民出身,从吃不饱到有份军中饱饭,自然懂感恩,而南洋兵不同,人家本都是十年寒窗,憋着劲去考公务员,人生规划,至少都在县官一级,此刻却阴差阳错变成丘八,被营官现管。
心理落差太大,不是暂时有口饭辙,就可以打发的,由此,两湖又出一个乱源。
三误在中央。
摄政王上来,实际主军的一把手,是良弼。
他误在何处,算路不精。
他认为北洋不可用,老袁不可留。
于是削藩,引留日士官系的同学入军咨府,也就是总参,然后把士官系撒出去,往北洋老营中掺沙子。
他不是不知道留日系大多数都有反骨,但他天真,想先借士官系锁死北洋系,自己再编练八旗嫡系,从弱化北洋的方面来说,效果不错,但他忘了一点,八旗基数不够。
良弼尽力了,几年功夫,从京旗主力北1师,扩编出禁卫军1师,关外又有奉天的警卫军,吉林的骑1旅,黑龙江旗23师。
可比起士官系依托军咨府合法名义,在全国练出来新军,良弼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自己汉族同学们的扩张速度。
三误叠加,清廷整个打造新**计划,除了旗籍新军之外,其余部分,基本就是给自己添堵。
而老部队,袁世凯练出来的兵倒是老实听话,但北洋老兵念的是袁宫保的好,直接变成了袁记私兵。
至于原来的绿营,巡防又被以新政的名义淘换殆尽。
晚清练军,钱花了不少,观念也是与时俱进,一门心思想和世界接轨,可结果却是越练越险,越练越悬。
其三,利的问题。
这个问题有趣。
老佛爷西游之后的权力格局,是亲贵用事,集体领导。
他们的方针是要收天下权柄,重走中央集权的路数。
但是晚清以降,地方早就尾大不掉,这里头朝廷和地方官府就有利益冲突了。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辛亥的预热导火索,路权之争。
原先的路政模式,叫做官督商办,其实就是地方上官商勾结,然后用修路,办矿各种开办新政的由头,向民间募股,集资,但募上来的钱款,去向何方就有花头了。
有用地方官的名义存到上海钱庄去吃息的,用被经手商人挪作自用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这也是晚清以来,各地纷纷举办各项新式实业,但落到实处,N年下来,民间筹款无算,连像样的铁路,矿山都没搞出几段,几处的根本原因。
站在朝廷立场,要中央集权,路政国有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来借此收缴地方官府的权力,二来铁路修成,实业依次推进,最后自然国库充盈。
为这个目的,朝廷首先要做的就是筹款。
为什么要筹款呢,是为了把原先由地方派发的民股给贴现收回,这是替地方官府擦屁股。
从道理上讲,路权属于持股的百姓,而他们的股银又在地方官商手中,而朝廷一文现钱都没见过,只在名义上是地方官府的上司。
百姓,地方官府,朝廷的关系本是冤大头的股东,不法获利的基金经理,以及挂名董事长的关系。
但现在董事长决定要管事,并且是绝对控股的那种,于是为了法理上,也就是名份上的关系,首先要替基金经理善后,把经理与股东之间的前帐做一个了结。
明知是亏本,也得这么做,因为不这样,账目就没法厘清。
下一步计划就没法进行。
中央收购就要银子开路,国库没钱,找洋人借,洋人在商言商,要求多多。
朝廷的经办人,也就是度支部(财政部)各位大人照例也有上下其手。
这些全是枝节问题。
偶们只站在地方民生角度,看朝廷的举措,应该说对原先那些出了股银的百姓们,朝廷的政策对他们是利多,原先地方自办模式,出了股本,却永远看不见实效,铁路修不出来不说,说到年终官商分红,想都别想,只有永无止尽的摊派,追加募捐额度等等。
但如果朝廷接手,去掉中间环节,可以退股还本,可以继续持股,即便是有利率损失,也总比地方自办模式好得多。
可惜,群氓嘛,哪有小熊这么冰雪聪明,看得这么透彻。
黔首是单细胞生物的别称,思维逻辑总是以一根筋为主轴的。
此刻,地方势力出场了。
有人问,朝廷已经打算用替他们签前帐的方式,换取地方权力的过渡了,他们应该是知足的?那就错了,他们的理想是保持现状,让这条路永远修下去,官督商办,募款不停,百里侯和大乡绅双赢才是根本利益所在。
现在朝廷想集权,国有化,那就是动了他们的财源。
所以要反制,打出一张什么牌呢?悲情牌。
官字两个口,对百姓股民,他们说,乡亲们,股民们,铁路国有,卖给洋人,各位血本无归,悲剧了。
等地方民意沸腾,反过来,又挟民意对朝廷上差说,各位中堂,贝勒,民意不可违,收回成命。
光有这个打悲情牌的还不够热闹,革命党也乘机入市,相对于地方势力的柔性造势,乱党打出刚性的民粹牌,同胞们,就像刚才老大人说的,铁路卖给洋人了,但你们知道,为什么卖给洋人吗?黔首们刚听完地方官员的煽情,以为青天大老爷在为自己违抗皇命,激动得不能自已,这时又猛然听这么一嗓子,立刻愿闻其详。
乱党继续,其实不瞒各位,朝廷是满洲人的政权,满洲其实也是外国人,随后开始强大的历史控诉会云云。
群氓可算是开了眼了,一会儿是包龙图时间,一会儿是岳武穆时间,两下一煽,一群本来浮萍一般的草根,突然碰上地方实力派和海归革命党这么两大导演边上轮流伺候着,最后想不入戏都不可能。
最后视角,运数。
就算天地人三者齐备,但如果没有命运的垂青,运气不够,也不可能成功。
以双十日非常24小时为视点,来观察命运的无常,历史的刁诡。
在事前组织,策划来看,命运的天平是在乱党一边,这么大的一单买卖,参与人数之多,社会涉及面之广,只要发动,胜率非常高。
但炸弹突然误爆,引发一连串反应,到10日清晨,天平又到了朝廷一边,首要份子,或抓或杀或跑,名册密帐也尽数被抄。
但总督却犯了一个错,对名册的处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严办,张榜公布,按名拿人。
一种是宽办,仿以前历任总督的老例,把名册当众销毁,安抚人心。
但瑞?两种都没选,他玩折中,贴出榜文,通缉名单前几位首脑,同时关城戒严,营造气氛,但对名册上大多数,他又做出宽待姿态,在贴出去的榜文里,只是申饬警告,但至于名册处理,他又不明示,只是往身上一揣。
这个套路下来,效果怎样,那些在册上的,逃不掉,待不住,睡不着,官方善后说法始终模糊,那就给谣言让出了空间。
传得最盛的说法,据传名单已经被电报到了北京,只等朝廷援军一到,秋后算账人人跑不掉,又说王八上了田鸡谱,原先不在名单上的人,也被官府里的仇家,顺势加到电报里去了。
谣言一飞,天平又慢慢倒向乱党,一线大哥虽然已然落马,但原来那些二三线的马仔,反正觉得没活路了,此时就纷纷跳了出来,到处串联。
从上午开始,到傍晚发动,又是一个局面。
但到了楚望台被攻下,新问题出来,带头的熊秉坤,份量不够,拢不住从各营出来的变兵。
按照正常发展,变兵失控,大掠一阵,然后各自出城,一哄而散,就如同历史上很多次的炸营一般。
这对清廷有利,天平似乎又倒向总督衙门,只等天明,出来收拾市面就好了。
可又一个意外,新大哥从草丛里出来了。
一个叫吴兆麟的家伙出场了。
他的人生更怪,刚当兵时,他也是乱党萌芽阶段的一个成员,但后来他混得不错,军中提干,变成专业士官了,于是接下来几年就和秘密会社疏远,等同于自动脱党。
但在这个晚上,他又碰上老兄弟,邀他入伙,一来二去,就到了楚望台,正赶好接了熊秉坤的班。
这个家伙是有一定资历的,他一出头,变兵又慢慢拢在一块,天平又开始王乱党这倾斜。
到了午夜时分,随着清军张彪一边慢慢稳住阵脚,城中变成相持之局,城外炮队能否进程又成为双方胜败的大关键。
午夜的前2个钟头,看上去天平又好像偏向朝廷。
炮队被堵在长虹桥过不来。
守桥的楚瑛连,占了三个优势,雨夜掩护,有利地势,清一色旗兵,天地人都在他一边。
南湖炮队,炮兵近战对付不了步兵守军,城里来接应的,又全是来自各营的散兵,带头的金兆龙,不能统一指挥他们。
这三路人往这一凑,打了个昏天黑地,但就是没有个结果。
这时要是等天亮,张彪在城里能组织反攻,乱党士气一去,结果是很明白的。
接下来的故事,小熊上次已经说过。
现在无非剪贴复制一下。
焦灼时刻,从城北突然杀来了一伙人,小人物改变大历史。
话说桥这头是炮队大哥蔡汉卿正大唱你的太阳给桥心守将楚瑛欣赏(蔡家的声线,乐感是有名,要不人家的孙女蔡琴后来怎么会当了歌星呢),桥那头,来接应的也硬是过不来。
眼看天光放亮,大清得救,从城北却又来了一伙乱军。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叫胡祖舜,另一个叫李鹏升。
胡是落地秀才从军,在乱党内属于准二线人物。
九号,十号汉口,武昌机关相继被破获,胡秀才侥幸躲开搜捕,正准备往沔阳学社暂避,不想偶遇进城来探听消息城外驻军的联络员。
胡其时虽也已与上锋失去联系,只身一人而已。
但毕竟文人出身,关键时刻,还是拿出了卖弄辞章的YY天赋。
竟以十六字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虽三烈,覆清必楚相诳。
嘱咐他们依谶行事。
接头的也是个棒槌,不明底细,以为组织尚未完全破坏,此为上司军令,于是去城北辎重营转达。
而李鹏升本是辎重营的小头目,以讹传讹,也就照做。
当晚城北驻军率先发动,李点火为号,欲斩关而入。
但在武胜门被忠于清廷的武装消防队所阻,李鹏升一伙打不过消防队,于是绕城而走,到了城东,见通湘门大开,众人欲入,为李阻止,说是怕中了清军的空城计。
(事实上门官张鹏程也是党人,听见城中枪响,早就弃门入城,造反去了)。
于是熟读三国,非常油菜的李大哥继续带着弟兄们绕城暴走(小熊也不明白,既攻不进有人守备的,空门又不敢入,接着围城狂奔,到底是个虾米意思?)从傍晚六点半从城北发动,一路转到了城南,已是半夜时分。
跑完马拉松,刚到城南的李大哥,恰好碰上长虹桥双方正战到僵持之时,李的到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旗兵崩溃,几处变军汇合,之后大炮入城,天平总算有了明确的倒向,上帝辛苦了一天,反复拨弄命运砝码,此时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去补个回笼觉了。
近代中国的自由之路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