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连绵下了多日,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曹二魁立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久久无语,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转头又看了看空旷的店堂,曹二魁苦笑的摇了摇头,轻身叹道:今年的生意又不好做喽!随后幽幽转身,拉帘进了内屋。
曹二魁是‘云岚仙’酒楼的掌柜,‘云岚仙’酒楼坐落在云梦城东头,是一家很小很小的酒楼。
曹二魁家境不富裕,他不能像那些权贵商贾一样,把酒楼装点的豪华大气,开在云梦城的内城主道之上。
他只能勉强在平民区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落足。
而就是这个小小的‘云岚仙’酒楼,也花费了他与妻子大半辈子的积蓄。
然而,对于乡下人来说,能在寸土寸金的云梦城里站稳脚跟,即使仅仅是偏安一隅,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了。
对此,曹二魁有些骄傲,他的婆娘林氏更是因此而成了娘家的红人。
每每林氏回娘家,都像贵人省亲一般,被家族人包围着,簇拥着问东问西,而林氏也总是得意洋洋的一一作答。
当然,有些回答明显带有炫耀的成分,还有些根本就是林氏自己想象出来的。
就像又有人问她:云梦城最繁华的地方是哪儿?林氏则会骄傲回答:离我家酒楼不远的地方,也就几条街的距离。
这自然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又是一阵唏嘘,羡慕不已。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林氏压根儿就不知道云梦城有多大,她在云梦城住了七年,最远也不过是去过福来药房,一家离‘云岚仙’客栈不到一千米的小药房。
而那次出‘远门’,还是因为自家丈夫病重,她心疼丈夫,偷偷溜出去的缘故。
曹二魁脱下外衣,换上一件更厚的冬衣,带上毡帽,然后温和地对坐在火坑旁一动不动,正聚精会神编织衣物的妻子说道:刘老三说了仙山定在下个月开放收徒。
恰好今天生意也平淡,我想着就先过去订了客栈。
曹二魁顿了一下,又道:看这天气,最早也要明天才能赶回来了,晚上的饭菜我都做好了,随便热热就能吃。
我不在家,你自己多注意点。
林氏听闻,放下手中的织物,站起身,从橱柜中拿出一天崭新的围巾,递给曹二魁,温柔的说道:当家的,戴上这个吧,外面天气冷,省的又着凉了。
家里有我照看,你就放心去吧。
林氏想了想,又道:小立的事你也多上点心,我哥就那么一个儿子,如今他又刚刚过世,那女人又跑了,家族的人也撒手不管,小立这孩子命苦着呢,能给他谋得一个好去处,我们也好放心。
晓得了。
我一直把小立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他的事我能不上心么?曹二魁微微一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围巾,一把套住脖子,随便打了个结就出门去了。
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林氏心里涌起一股股暖意。
她知道曹二魁没多少本事,但她心甘情愿跟他一辈子。
因为,曹二魁为人朴实,没有心眼,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疼爱她。
即使自己因病不能给他留下一点血脉,也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反而还把她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细心的呵护。
现在呢,只要冬天一下雪,店堂里的事,曹二魁就再也不要她插手了,即使他一天下来累得垮了架,也总是乐呵呵的给她泡上一杯热茶,或是三番五次地叮嘱她趁热喝药。
她还记得,那次曹二魁卧病在床,她要出去给他抓药,可他死活都不要她去,只是怕她染了风寒,加重病情,最后,她还是偷偷去的,回来时还被他埋怨了好久。
每每想起这些小事,想着曹二魁瞪眼怒斥自己不该做这做那时,她都觉得一股浓浓地幸福笼罩着她。
平淡的生活,但有人时刻关心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不是么?林氏转过身,重新坐在了火炉边,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活计。
她得赶在小立去仙山前,给他准备了新衣。
……林立站在门帘边,呆呆的站着,眼中有些湿润。
他以前对这个只知道显摆的女人很讨厌的,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叫过这个女人一声‘姑姑’,哪怕她每次都给他带新奇的玩意儿,每次都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他觉得这个女人太粗俗,不贤惠,也不懂得为妻之道。
有时候他还暗暗里替老实巴交的曹二魁不值,这样一个只会享受的女人,你犯得着把她当做祖宗一样供着么?林立承认他的思想有些前卫。
他的认知也不是一个十岁的少年那般浅显。
因为他的瘦小的身躯里装着一个二十一岁的灵魂。
这个习惯了大都市气息、爱憎分明的灵魂,花了整个十年时间,才渐渐地接受重生的事实!整整十年时间。
从新时代的有为青年到乡下的苦命小子,从享有优越的物质条件变成一个每年要为温饱而担惊受怕的茕茕少年。
林立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彻底调整过来。
但当他决定新生,接受这个穷乡小子的身份时,贼老天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那个被他叫了十年老爹的男人,他花了十年时间去适应,去接受的男人。
竟然一声不响的撒手人寰。
接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来了,先是那个整天牙尖嘴利的女人,毅然决然的放弃他而奔走他乡。
而后,那些脸上标榜着‘亲戚’的家伙一个个想方设法的躲开他,似乎他得了恐怖的瘟疫,会随时要了他们的命。
就在他迷茫无措之际,那个一直被他看不起的女人来了,她先是咆哮的对着那些所谓的亲戚一通斥骂,接着又不顾一切的想把他带走。
林立当初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女人的好意,他从来没想过在这个讨厌的女人面前低头。
他觉得,自己前生好歹也算一名有志青年,也许现在年纪还小,身体还没长开,但小说里哪位穿越人士不是靠自己的超前的智慧混得风声水起的?他觉得,他也行!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更不想整天看着这个女人假惺惺的面孔。
可是,他很快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虽然重生了整整十年,但他从来没出过这个针眼一般大小的村子,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世界。
他住的村子太偏僻了,又地处苦寒之地。
没有商人眼中所谓的经济价值,自然没有人会无故跑来这里受罪。
他想过走出去,走出一段辉煌的未来,可他没钱,没门路,更不知道路在何方?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浑浑噩噩,过的朝不保夕。
村里的人把他当成了肮脏的乞丐,骂他是一只只会生存在老子身边的寄生虫!他们肆意的嘲笑他,侮辱他。
林立自尊心本就极强,他决定回击,可他太渺小了,即使在一帮鼠目寸光的村民面前,他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最后,林立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女人给带回来那群乡下土人梦想中的天堂—云梦城!从城市到乡下,然后再到城市!他的人生真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地完全可以完成一本人物传记。
……回过神来,林立刚好看到林氏正皱着眉头在吮吸着手指。
他的心忽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剧烈疼痛。
两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感激。
他依稀记得当初自己用轻蔑的眼神望着这个因世上唯一的亲人去世后悲伤痛苦女人,大声的告诉她:住城里没什么了不起,麻雀就是麻雀,永远也不可能飞向枝头变凤凰!果然,女人还是麻雀!然而,他也知道了,女人虽然没有光鲜的外表,但有一颗善良的心,那个老实的男人也是。
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儿子一样看待,什么好的东西,吃的、用的,首先考虑的都是他!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所以,即使他一直都不承认,但是事实却是,在一种叫做‘亲情’的犀利的攻势下,他已经完美的沦陷了。
姑…姑,你没事吧?林立快步行至女人的面前,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
啊,小立,你怎么起来了。
快回去躺下。
屋内冷,很容易着凉的。
林氏抬起头,见林立站在跟前,先是一愣,接着欣喜不已。
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连忙起身就要把他往里屋推。
姑姑,我都睡了一天了,再睡就成猪了。
林立挣脱林氏的手,满不在乎的说道。
林立随意挥了下手,似乎在表明自己一点也不冷似的:姑姑,我刚刚看姑父急急忙忙的出去了,这大雪天的,外面冷得像个冰窟窿,有什么事这么急?跟我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忙的呢。
呵呵,你能帮什么忙。
林氏欣慰的笑了,拉着林立的手,道:我呀,等我们立儿再长大一些,那时就把酒楼给你,我跟你姑父就去享享清福。
到时候,你可不能嫌我们碍手碍脚哦。
林氏皱皱鼻子,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
姑姑。
林立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深吸了几下,才轻声道:姑姑,小立以前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以后,小立一定听你的话,等我长大后,赚钱了,一定让你们享受天伦。
呵呵,我们立儿长大啦,姑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
等你姑父回来,就说给他听听,他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呢!林氏欣慰的笑了,一把把林立拉到身边坐好,然后温柔的摸了摸林立的头,脸上挂着浓浓的爱意。
这就是那个印象中爱好显摆的女人?林立看着自己的姑姑。
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除了幸福的笑容,再也找不到一丝杂质。
这是个多么容易满足的女人!一个虚无的承诺,竟然如此快乐。
林立心中喟然一叹。
小立,你姑父他去内城了,前先天他听仙山要开门收弟子,就想着去给你也报个名。
以后我们小立可是仙师了哦!林氏看着脸被炉火中吞吐的火苗照得通红,骄傲的说道。
仙师?仙师?林立眉头微皱。
不知道了吧,呵呵。
林氏微微一笑,嘴角掀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林立知道,这女人又要开始显摆了,可是他心中此刻却没有兴起一点厌恶之意。
你知道我们云梦城为什么这么大么?林立面色疑惑地摇了摇头。
林氏放下手中的织物,轻声咳嗽几下,才缓缓说道:这云梦城啊,坐马车坐五天五夜都逛不完。
它之所以这么大,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叫做‘云梦宫’的宗派。
你姑父听说书的人说,这‘云梦宫’,就算在我们天华国,也是鼎鼎有名的仙家之地,里面住得都是一些无所不能的仙师、上仙。
那些仙师随便一个都能兴云布雨,个个都是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林立一听,心里不由兴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这云梦宫,听上去怎么这么像小说中那些什么修仙门派。
那些什么仙师,难道就是传说之中的修仙者?前年,就是前年。
林氏想了想,又道:整整下了一个月的雪。
一个月啊,一直没有停歇,整个云梦城都快要被雪给掩埋了。
好多的平民百姓都因无法御寒而被冻死冻伤,成片成片的房屋都因为无法承受大雪的压迫而倒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苦不堪言,死伤无数。
这时,那些云梦宫中的仙师出现了,他们拿出许多的神药散发给受伤的人,还使用仙法,在紫冰城的上设置了一个什么光罩,反正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样,很好看。
这个光罩一出现,那鹅毛大雪竟然奇怪的落不进来啦。
一直到大雪停了,那个光罩才消去。
林氏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似在回味:后来,云梦城里许多人都在传诵那都是‘云梦宫’仙师的施展的仙法,让云梦城免受老天的惩罚。
有一阵子,你姑父就泡在那个说书馆里一整天一整天的不出来。
听了许多关于仙师们的事迹。
这些还是我无聊的时候缠着你姑父,从他那里听来的呢。
林氏的脸色微红,嘴角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表情完全就像一个处于幸福中的小女人。
林立没有发现林氏小女人状的表情,他震惊于女人的故事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修仙者,仙师?修仙门派…十年都没有了解过的世界,一朝得闻,就狠狠地震撼了他一把!良久,林立笑了。
老子竟然阴差阳错的重生在了修仙界!修仙界啊!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御剑飞行,长生不死…太多太多心潮澎湃的英雄事迹了。
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我可能会活得更精彩呢!林立眼睛微微眯起,拳头紧握,入神的望着窗外不断飘下的雪花。
在这个世界,他第一次有了期待,也第一次发现,那铺天盖地的雪花原来也可以如此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