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这种批判,会在被批判者那里发生另一种效果,就是寻找新的生路。
陈丹青亲眼看见陈逸飞他们70年代从围墙中寻找突围,闯出一条新路。
葆元、景山、逸飞、礼庠……他们的创作在上海滩上几次三番遭批判,还要被否决。
被谁否决呢?几十年过去,现在这陈年公案可以索性说说穿:面上是当年官家的左,内里是美术同行的嫉:因名头、年龄大与上海美专的浙江美院有一派,60年代毕业后大抵占据文革时期沪上美术机构的好位置,瞧着上海美专才子有声有色蹿起来,心里阴暗而手里有权——这类同行暗算的老把戏,说来不足道,只是葆元、逸飞当年的声名因此很奇怪:既是官方一流正角,又是极左年代的落选英雄,既是文革作品的当然作者,又是勤习苦练的技巧主义者;他们的素描习作被拍成照片到处流传,既是地下的,又是公开的——其时美术圈习作成风,大家一天到晚画素描:下笔要肯定,造型要精确,线条要潇洒,总之,迥异于当年形制粗糙的工农兵素描,其况味,介于德加、门采尔、柯勒惠支、谢罗夫,隐约间还有北欧的佐伦……70年代真有那么一种上海式素描,似乎天然地自外于文革的主流与教条,以致我们对外地的素描嗤之以鼻。
实在说,当年有谁不曾以炭笔写生,而写生者有谁不曾苦心习染这种上海素描风?有如非典型传染病,被重点传染者的上海画家不计其数,我所熟识的有吴健、赵渭凉、汪铁、许明耀、汤沐黎、夏予冰、韩辛,还有一个我……陈逸飞们以自己的艺术素质和艺术人格影响了后一辈艺术人才。
这在当时并不容易,陈逸飞们避开围墙,减少正面牺牲,私下里在素描上深下苦功,结果成为基础雄厚的一群,成就了自己,成就了艺术。
而美专才子知已知彼。
文革晚期陈逸飞一度猛画素描,整开纸,沉甸甸抱出来给人看。
其时他的声名已然超过美专老同学,尚且修心养技不懈怠。
那天我们从西洋比到中国,此人说到彼人,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大谈怎样才是好素描,逸飞忽然说:我们所有人其实都学夏葆元。
是的,我记得那一刻,夏日迟暮,我们在林阴道中边骑边谈,路过普希金铜像那一带。
陈丹青回国执教以来,目睹教育领域尤其是艺术教育领域存在的诸多问题,几年间,他做过一些实践,做过很多思考。
《退步集》中讨论教育问题的文章就占了较大比重。
陈丹青涉及的一个问题是,今天的艺术教育,规模大、学位多、学位高、考试严格、科目齐全,却不见陈逸飞们那样的人才。
而当年的上海美专,各方条件所限,却仅在油画领域就出了这么一批以陈逸飞为代表的产生广泛影响的画家。
三十多年过去了。
今天,陈逸飞、邱瑞敏尚在沪上,见著于沪上,其余油画才子早已风流云散:赖礼庠、魏景山、夏葆元、王永强、刘耀真、严国基先后定居大洋彼岸,前数年国基逝世了,而最早的移居者离去上海超过二十年——文革初期那一天,阳光透过淮海路梧桐枝叶照亮他们年轻的背景,斑斓耀眼,如今,他们的平均年龄将届六十岁了。
他们昔日的声名因文革而起,自亦以文革的枉然一空而被沪地所淡忘;别无选择地,他们只能事奉当年的政治宣传,然而他们有才气——论才气,论品质,若非言过其实,上海美专60年代毕业生远胜今日学院的许多专家与名家,一如样板戏的要角实乃建国后不可多得的英才。
他们是幸运的,而他们也可惜:生逢其时,得逞其才,才不逢时,则不免随时势所消损。
此后生逢其时的新人物今已遍在上海,而上海的美术界应该记得上海曾经有过的人物:民国沪上的西画盛世,不说也罢,要说日后好好说,值此上海美专建校纪念,我以校外的晚辈,为文追述这所学校的教育功德、教育方式,感谢这所学校为上海培育的好人才。
而人才的人,人才的才,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而不可遇:上海美专虽则规格平平,命途短暂,分明地处上海而被上海的时势所委屈,说来,不是区区美专不配上海之名,乃是上海素称人杰地灵之名而委实对不起美专,以致近比浙江美院、远较中央美院,势不均而力不逮。
然详察当年上海美专师生两代的资质,其实蕴蓄牵连着民国沪上的教育水准及人文余脉,虽为时所抑,终至消散,尚远非今日艺术院校种种加大力度的所谓教育措施差堪比拟。
近二十多年,沪上美术学院增至四所之多,就学毕业的人数何止百千,较之昔时,有才之人多寡?育人之才若何?可以开另一话题——我今眼看艺术学生喜获种种学位,总觉得那是公然的谎言:今时的孩子果然得到像样的艺术教育么?而我每填写履历中所谓自习绘画,也其实迹近谎言:文革十年我们无缘上学,但我分明师从上海美专的才子们,有样学样,耳濡目染,一路言笑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