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我老实跟你讲,我顶想做的不是画图画!忽一日逸飞下巴扬起来,凛然语告,我总有一天要来拍电影!所以逸飞早有念头在,据他说法,其实还要早,是他中学有次跌了腿,久卧床上,弄一叠电影画报翻来翻去看。
少年人迷一件事情,不奇怪,若是此后上了心而果然做,便是有志气。
中央美院王式廓,画着画着,忽然掼倒在地,死了。
香港李翰祥是在拍片现场弯腰瞄镜头,忽然胸口闷,歪倒死了。
这是我顶佩服的死法。
到我现在的岁数,虽不算怎样老,时或便有同辈的死讯传过来,可哪会想到是逸飞!他死在工作的当口,一条性命,凛然交给拍电影。
我晓得有人不服陈逸飞,那么谁也来这样子死死看!他的电影,我是看过的。
第一部力气用足,意象纷乱,那样子的没有故事,没有结构,可以的,然而毕竟是绘画的想象与影像叙述不是一回事。
可是拍成一部电影好不容易啊,他总算还了第一笔夙愿。
《人约黄昏》相当可看,比比凯歌的《风月》、艺谋的摇啊摇,一是陕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么旧上海与旧江南?到底逸飞上海人,遥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马路上的上海人其实全是过来人,结果是连背景群众的衣帽扮相也都经得起看。
逸飞钟情欧洲文艺片的所谓优雅情调,也还贯穿全片,多少有点意思在,我不喜欢的是原作,这便是逸飞的趣味了。
陈丹青对陈逸飞几个历史阶段的绘画作品作了艺术分析和美学评价。
陈丹青认为,很多人不理解陈逸飞的绘画,并加以非议,是因为他们不识上海,不识美国,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在因缘。
画家陈丹青来品评大画家陈逸飞的绘画作品,似乎特别贴切,入情入理。
说到逸飞的趣味,众人议论,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装系列,及弄时尚、选模特做依据。
然而看《黄河颂》、《红旗颂》与《占领总统府》,逸飞实有英雄情结,崇拜英雄主义的,此为近人所不知。
他自强好胜又果断,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坯,遇上文革时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价值观,自然正面而进步,曾是沪上评出的优秀共青团员。
虽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否决,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算是顺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掷岁月十余年,怀奇才而大不遇。
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气、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真有青春热情在,论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
逸飞旅美后的作品,极尽矫饰、脂粉气。
资产阶级一词,今非贬义,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资产阶级气。
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因他资产阶级得认认真真不敷衍。
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画虽已凭照片,而刻画的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
而美国那边市场赏识,也有道理,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1980年代美国人,绝对久违了。
再说下去,逸飞的人格,深植上海一地源远流长的崇洋情结。
这情结,在逸飞作品中未见文化认知的深度,但见刻意追求的强度,而这追求,又正是上海结束殖民期30年初开国门后,理所当然的单相思,异常热烈而认真。
比之沪上才子张爱玲、刘海粟、傅雷之流于西洋文艺的好教养,逸飞这代文革艺术家,不可能得其真,此不可强求也;再比文革同期教条作品之土,及1980年代油画创作不伦不类之洋,则逸飞远在纽约的经营,要算得既洋且真,品相好得多了。
此后水乡系列、古装系列、西藏系列,则是本土题材异国化,异国眼光本土化,不论在域外抑或本国的收藏家那里,正与西人的中国情结与国人的西洋情结相契合,得其所哉。
逸飞的美学理想,由他谓之为古典,其实近于沙龙,沙龙作风原本即是近东题材,极其异国情调的,故而为美国上世纪初的沙龙写实绘画所引鉴。
逸飞选择了美国,上海成全了逸飞,均可窥见内在的因缘,因1990年代的上海梦便是纽约梦,而人在纽约的陈逸飞于1990年代回上海,他成为纽约与上海在1990年代的私人中介与公共偶像,说来正好,其实很对。
国中美术界对逸飞的近作多有轻视与非难,恐怕是不了解美国,也不愿了解逸飞与上海。
我们不能因他的迷恋古典写实,便拿去和欧洲正脉比,非要比,国中几代画家谁有资格比?倘若放下这一节,则小范围看,逸飞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委实给上海地面的绘画故事作了戏剧性的交代,大范围看,则国中绘画圈数十年可数的人物中,岂能缺一个陈逸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