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每年清明,我会带三束花去扫墓,一束给妈妈,一束给奶奶,还有一束给那个抚养我长大的女人。
我们都是感情的牺牲者,这世界没有对错。
那个冬天,窗外飘着很大的雪,医院的产房里,医生拉着男子的手不让离开,产床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我生下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断气了,她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产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雪也很安静,刚刚落地的我居然没有哭,妈妈也没有哭,令人窒息的安静,爸爸在这一片寂静中崩溃,他以为他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出生的时候不到5斤重,是的,我是个早产儿,而妈妈,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为了对爸爸的爱用生命作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以一个生命取代了另一个生命去爱我的父亲。
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她却给了我坚强的生命和美丽的名字:冰蓝。
从小我就是个不爱哭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大人们曾经以为我是个失聪的孩子,那时候,产房里的一个嗓门很大的男婴,只要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会震天般地响应,只有那个叫做冰蓝的小女孩,从来不哭,只是睁着双眼看着这陌生的世界。
奶奶拿来拨浪鼓在她的耳边摇摇,她转头去看,奶奶一下子就掉泪了,她跟医生说,这孩子能听见,能听见。
冰蓝,一出生就带给家人太多眼泪的冰蓝。
奶奶说,你小小的时候就不哭,很乖很乖,如果不抱你出来,别人都不会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时爸爸在农场劳动,把我带在身边,奶奶会来帮忙照顾,还有一个叫做莲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孩,我的小保姆。
她每天抱着我,幼年的印象里只有那条粗粗的辫子,莲指着墙上天安门的画儿天天对我说,天安门,天安门,莲的梦想就是去看看天安门,而我,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妈妈,而是门。
莲开心地冲到门外对爸爸喊,大哥大哥,蓝蓝会说话了,我就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着的光。
没有奶水,爸爸牵回了一头奶羊,每天挤最新鲜的羊奶给我,后来奶奶说,蓝蓝,你是吃羊奶长大的,自此,我再也不吃羊肉。
爷爷奶奶是除了爸爸以外最疼爱我的人,我常常问奶奶,妈妈呢?她就说,妈妈去了很远很美的地方,去给蓝蓝摘最美丽的花朵,用云彩给蓝蓝做最美丽的衣服,等蓝蓝懂事了,妈妈就会回来,我就开始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懂事,开始盼望十八岁,大人们都说,十八岁就懂事了。
我身体不好,爷爷每天背着我去卫生所打针,爷爷说,蓝蓝最勇敢,我就不哭,咬着牙,一点都不疼的样子。
我喜欢爷爷的肩膀。
直到五岁的一个清晨,我去爷爷的床前叫他起来带我去看荷花,可是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怎么都叫不醒。
爷爷走了,我没有哭,奶奶说,爷爷去看妈妈了,他去给妈妈送衣服,然后带妈妈回来。
我就每天坐在门外的小凳上等爷爷回来。
然后爸爸返城,我看见莲在墙角默默地哭泣。
莲是我四岁以前的妈妈,每天抱着我唱歌,好听的山歌。
爸爸返城后被分到了研究所,拿着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
我总是问他,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抚着我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我,很快了,很快了。
我不懂爸爸的眼神里装着的原来是悲伤。
奶奶对爸爸说,找个合适的结婚吧,孩子也需要母亲。
奶奶说,陈希那孩子不错,又是大学老师,要学问有学问,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又不嫌弃你,你还犹豫什么?爸爸依旧在犹豫。
我见过那个美丽的女子,她有着美丽的容颜,她穿长的黑色风衣,精致的脸颊,精致的微笑,她捧着我的脸,温暖地看着我,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知道,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人和人之间有一种感应,就在目光对接的十分之一秒。
爸爸终于没有娶那个美丽的女子,虽然她深爱着爸爸。
她说爸爸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他们曾经共处一室,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朋友们说,也许他有生理缺陷,她说不,他尊重我,他是一个值得生活一辈子的男人,但是,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因为我。
她可以接受我,却不能接受我与他们在一起生活。
奶奶说,我可以照顾蓝蓝。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那个如花般的女子,苍白的灿烂着。
我问爸爸,她不是妈妈,对么?妈妈不会回来了?对么?我说,爸爸,你不要蓝蓝了,是么?爸爸把我抱在怀里,我看到了他的眼泪,蓝色的,那年,我只有五岁,我对自己说,以后,我再也不要让爸爸流泪了。
爸爸还是舍弃了,他说,不能如爱我一般爱着蓝蓝的人,我不能娶。
五岁那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那就是,我遇到了蓓蓓,这个陪我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的女孩。
蓓蓓有温暖的家庭,知书达理的父亲,贤慧美丽的母亲。
我常常去他们家玩,蓓蓓的爸爸总是把我举起来,用胡子扎啊扎的,很疼,于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就是蓓蓓的父亲,远远就躲着,然而,我喜欢他的眼神,温暖坚定的眼神。
我想,我是个早熟的孩子,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喜欢一个人了。
蓓蓓和我住在一个大院,后来,又上同一所学校,她是个高挑活泼的女孩,叽叽喳喳的,还爱唱歌跳舞。
我是一个很早懂事的孩子,隐忍倔强,不爱说话,不爱争辩,有着冷漠又倔强的眼神。
在幼儿园的时候,蓓蓓是老师的掌上明珠,而我,只是一个不爱说话不哭不闹坐在墙角的小丫头。
很小的时候,我开始学着照顾自己,自己洗小件的衣服,吃完饭踩在板凳上洗碗。
爸爸很辛苦,奶奶的身体不好,我走很远的路,很累也不让奶奶抱。
从小,爸爸教我很多的字,教我唐诗宋词。
有一天,幼儿园上课,天色忽然阴了,我想起爸爸洗的衣服还没有干,骗老师说要去厕所。
幼儿园离家很近,我只是想去收衣服。
回来的时候,老师让我站在教室的中间,她生气地看着我,这么小就会撒谎,说,去哪儿了?这节课这么重要,我让小朋友去厕所找你,你根本不在。
我倔强地看着老师,一句话也不说。
黑板上写着上中下三个字。
我知道老师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一样,她是一个偏心的老师。
还有她的女儿,曾经用一枝小木棒戳进我的腿里,我看见黑色的血流出,我没有哭,只是狠狠地盯着她,小女孩吓坏了,我在心里诅咒,谁欺负我,谁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后来,老师的孩子查出有心脏病,小小的我居然在心里乐着。
我是天蝎座的冰蓝。
-第18节: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老师让我回座位,我的座位在墙角,两边是两个调皮的小男生,长大后他们是我很要好的同学,但是他们还都记得我那狠狠的一脚。
两个小男生幸灾乐祸地用脚挡着我的去路,我话都没说,一脚跺了下去,只听得一片哭声。
老师又把我拉到了教室中间,忘记了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的脚往我的脚上踩了下来,很慢,很疼。
接着,我看到蓓蓓跑了过来,她一把推开老师,她说,你不是我们的老师,然后拉着我跑出了教室。
蓓蓓永远都在当我的保护者,后来,她说,冰蓝,你是个太容易受伤的孩子,外表坚强,内心敏感脆弱到要死,而且,你的心里太多的怨恨,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
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知道,如果没有蓓蓓,不知道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了,她带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和信任。
把我从一个自闭的怪圈中解救了出来。
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从小见了太多大人们同情的目光和孩子们歧视的眼神。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也会遭到伙伴们的歧视,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
只有蓓蓓是我惟一的朋友。
五岁之前,我是个自闭的孩子,我不说话,不哭,不闹,不出去玩,甚至不抬头,我的世界就是眼皮底下方圆一米的地方。
别人欺负我,我也不吭声,不反抗。
当时惟一的乐趣就是看书,三岁我就开始自己看书,五岁的时候已经看完了大本的西游记,每天,我都在看不同的书,在书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我讨厌去幼儿园,讨厌跟外界接触,每次只要被送到幼儿园我就开始发烧,一走出那个屋子烧就自然而然地退掉。
后来,爸爸不再送我去幼儿园。
我有一个伯伯,他没有孩子,特别疼爱我,他常常下班之后带我出去散步,每次去散步都给我买那个时候很奢侈的冰砖吃,可我一直不敢吃,从小,我就是个自我保护意识太强的孩子,伯伯每天买给我,每天哄我吃,我始终不吃,直到冰砖化成了一堆冰水,直到有一天,伯伯给自己也买了一个,他把冰砖放到嘴里,说,看,很好吃的,伯伯吃给你看,我才好像大彻大悟般开始吃了起来。
从此,爱上了那种冰砖的滋味。
五岁之后,我遇到了蓓蓓,我开始说话,开始出去玩,开始养小动物,我养了一只叫做大毛的乌龟,生气的时候我和蓓蓓就用小木棍戳大毛的壳,嘴里愤愤地泄气。
我一定没有告诉你,大毛是我们院子里的孩子王,比我们大几岁。
他实在是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可是我和蓓蓓都喜欢跟他玩,常常被他欺负还乐此不疲。
那时候我们住在筒子楼里,一帮孩子们打打杀杀,要加入大毛的队伍必须要有所牺牲,蓓蓓牺牲了她新买的洋娃娃,结果,娃娃的头被大毛他们卸了下来当足球踢,我们换来的任务是去挖知了壳,大毛说,知了壳可以卖到药店里换钱。
一群孩子很卖劲地挖了一中午才挖了一个罐子底。
大毛又给蓓蓓和我布置任务了,他把罐子底装满了沙子,上面薄薄铺了一层知了壳,让我和蓓蓓拿去卖,他说,你们两个看着诚实可信,快去,这是任务,不会有事儿的,他们不会倒出来看的。
于是,两个傻妞儿被关了禁闭。
从此,大毛这只乌龟可倒了大霉。
大毛开始绝食,我和蓓蓓不知道该喂它什么吃,它什么都不吃,一动不动,任凭我们怎么处置,我说,大毛死了。
蓓蓓还伤心地流了几滴眼泪。
我们把大毛埋在了后花园的地雷花下,还没忘立了个墓碑。
第二天,我忽然很想念大毛,我说蓓蓓,我们还是把大毛挖出来吧。
可是,大毛已经没了,它用装死的方式摆脱了我和蓓蓓的魔爪。
我和蓓蓓还养了一只叫做花儿的黑色兔子。
花儿有光亮的毛,还有黑色的眼睛,很黑很亮,我们教花儿翻跟头,走路,花儿是只聪明又诡异的兔子,学得很快,它是我和蓓蓓的心肝儿,可是有一天晚上,心肝儿居然就消失了。
我和蓓蓓整整哭了一天。
从此,我们不再养动物。
七岁的时候,我见到一个阿姨,她有着妈妈一样很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蒙在厚厚的口罩里,我以为妈妈回来了,我爬到她的腿上,去摘她的口罩,她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地红了。
可是,她不是妈妈。
爸爸说,以后阿姨就是你的妈妈了。
我还是一直叫她阿姨,没有人可以取代妈妈,我一直在等,我相信妈妈会回来的。
冰蓝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她不反抗命运。
爸爸的婚礼我没有参加,奶奶也没有参加。
奶奶不喜欢我这个新妈妈。
我想,爸爸爱上她,或许是因为她有着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
晚上,我没有回家,躲在蓓蓓家里。
我听见爸爸和新妈妈一遍一遍在院子里喊我,我说,蓓蓓,不许告诉他们我在你家。
我想,蓓蓓的妈妈一定去了我们家,喊声还是停了,如若不然,爸爸的嗓子一定会喊穿。
这是我送给爸爸的结婚礼物,一个不算安稳的洞房花烛夜。
我想我是在报复,爸爸不爱妈妈了,爸爸也不爱我了。
我睡在蓓蓓旁边的小钢丝床上。
晚上,忽然感觉脸上有凉凉的东西划过,一双手轻轻帮我擦掉了脸上的泪。
我怎么也醒不过来,我梦到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连爸爸也走了,头也不回,任凭我怎么叫喊,我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
感到有一双手在轻抚我的脸,忽然惊醒,一只手猛地捂住我的嘴,我满眼是泪,恐惧和迷惘。
然后,我看到一双眼睛,一个男孩子的眼睛,神采奕奕,有着些微的慌乱。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嘴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他轻轻地帮我擦着,我忽然间竟觉得不害怕了,好像是在梦里。
-第19节:从此,不再轻易流泪男孩子把我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洋娃娃,他不停地擦着我眼角的泪,吻着我的额头,轻轻摇着摇着,我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想,我真是做了一个梦。
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只有蓓蓓。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阿姨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没有结过婚。
爸爸是研究所的工程师,拿着微薄的工资。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因为厌烦阿姨,所以不来家里。
她说,阿姨原本是伯父的女人,爸爸为什么要捡这么个只爱钱财的破烂。
我想,阿姨是爱爸爸的,要么他怎么会嫁给并没有丰厚收入的爸爸。
奶奶曾经在路上遇见阿姨,她冷冷地啐了一口,破鞋!阿姨挺着头,高傲地走了过去,就像没有听见。
我的心里一种悲凉的感觉,这就是我的家庭么?无休止的纷争。
对了,我还有一个亲人,就是外婆,爸爸曾经带我去看过她一次,外婆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她用痛恨的眼神看着我们,她从来就不喜欢爸爸,现在更是痛恨他,还有我,这个害死了她惟一女儿的人。
她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害死了我的女儿,你害死了我的女儿。
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降生是以母亲的生命作为代价的,我也开始恨我自己,从那一刻起,我迅速地懂事并且变得隐忍、倔强,从此,不再轻易流泪。
阿姨不喜欢我,这我知道,但无疑,她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她做饭,打扫卫生,尽管只要爸爸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会敷衍我的伙食,可是,她还是在养育着我。
她是个很冷的女子,爱干净,不爱说话,总是很多心事的样子,除了吃药,就是站在窗台边远眺,或者画画,我看不懂她的画,但是,这是她的生活和生命。
她爱干净,不许我进入他们的卧室,这是对我的惟一要求。
我可以坐在卧室的门口看电视,但是不能进去。
每天,他们不在的时候,都会用一把大锁把卧室的门锁起,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把锁头,直到习惯。
爸爸的话也不多,我也是个不多话的孩子,这是一个安静的家庭,静到让人窒息。
忘了告诉你,我早已开始学着接受父亲生命中这第二个女人,我知道,他为我作出的牺牲太多了,我也知道,他爱她。
她并不喜欢我,这我知道,但我开始希望能够了解她,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一个谜,偶尔,我也会被这谜一般的女子吸引。
虽然,我常常在她的眼中看到太多的怨和恨。
有一段日子,她教我画画,只有那段日子,她的话稍微多一些,我们相处得稍微融洽一些,我竟然在她的眼里又看到了温暖。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蓝色窗帘下有阳光悄悄地洒入。
蓓蓓还是经常来找我玩,她不喜欢阿姨,说她太阴郁,像只狐狸或是黑猫,阿姨总是穿黑色的衣服,纨黑色的髻,谁也走不近她的世界。
九岁那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的热,和爸爸从外面回来,街边的小店里摆着黄橙橙的冰峰汽水,那种甜甜的液体,老板吆喝着,冰峰汽水来,又甜又凉快!我咽了口口水,学着老板的口气说,冰峰汽水来,又甜又凉快!爸爸知道我的伎俩,看到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说,要么就是愣愣地盯着,要么就是学老板的吆喝声。
爸爸的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下,有点犹豫,拉着我加快了步伐。
爸爸说,那玩意儿不好喝,走,回去爸爸给你做汽水,还有油炸冰棍。
回家后,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在捣鼓糖水,阿姨进门,冷冷地看着我们:干吗呢,弄得这么乱?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女人。
奶奶说,自从你妈妈死后,我第一次见到你爸爸流泪,因为他甚至无法给你买回一箱汽水。
是年,爸爸办理病退,跟伯父一起加入了下海的大军。
爸爸经常要在外地出差,有时候很久才能回来一次。
我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好像也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部分。
她吃素,爸爸不在的时候我也得吃素,常常觉得吃不饱,我不说什么,慢慢长大,我慢慢学会了感激,她对我不好,却也不坏。
蓓蓓经常送来好吃的给我,或是把我拉到他们家去吃饭,我喜欢吃蓓蓓妈妈做的手工炸酱面,很香,浓浓的肉酱味道。
阿姨连画也很少画了,越发得话少,我觉得她比烟花更寂寞,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
有时候,我们两个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只是想制造点热闹的假象。
我习惯了在很大的噪音下学习。
爸爸拿回很多的钱,家里有了一箱一箱的汽水,有了冰箱,有了洗衣机……阿姨从不抱怨爸爸的长期在外,爸爸回来的时候,她也不会激动,有时候,我觉得她并不爱爸爸,或者,她根本是个感情不会外露的人。
有一次半夜,我听到阿姨的呻吟,从门缝往进看,阿姨美好的身影在月光下扭动,泛着蓝色的幽秘的光,我真盼望着有一天也有阿姨那样饱满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身。
她的身体扭动得越来越剧烈,甚至颤抖了起来,伴着轻微的呻吟,我觉得很害怕,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我想,她应该有个孩子,也许她会觉得快乐。
我问蓓蓓,怎样才能有孩子?蓓蓓疑惑地看着我,可能,可能是亲嘴吧。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不亲阿姨的嘴?这样,我就可以有个弟弟了,阿姨也不会寂寞了。
爸爸和阿姨都笑了。
我第一次见他们笑得这么开心,我也笑了。
笑容让人感到温暖。
阿姨对我稍稍温暖了一些。
-第20节:从此你就是大人了阿姨开始想要自己的孩子,可是一直都没有,家里每天都飘着中药苦苦的味道。
十三岁生日前的几天,下课时候,刚刚从凳子上站起来,同桌一个恶作剧把长条板凳的一端忽然压下,板凳的一个尖尖角正正地击中我两腿之间。
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顿时升起,我疼得满头大汗,坐在了凳子上。
同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后来,我发现内裤上斑驳的血星,悄悄脱下来,洗了。
十几天后,上厕所发现,内裤上忽然有大片的止不住的血,我两眼一晕,觉得自己要死了。
阿姨扔来一包卫生巾,魔妮牌的,说,拿去垫上,没事儿,死不了。
那时候觉得魔妮这两个字真好听。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片粉色的东西,研究了半天。
后来,去商场买的时候,也总是小心翼翼的,脸上带着粉粉的颜色。
那是我的初潮。
蓓蓓说,从此你就是大人了。
我说,男孩子会不会每月也这样。
蓓蓓狡黠地笑笑,说,据说也会,不过是白色的。
我疑惑地看着蓓蓓,男孩子的血为什么会是白色的。
彼时,大毛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小伙子,青春,帅气,略微的成熟气质,不是我们同龄人所能比的了。
我和蓓蓓经常花痴般地看着大毛。
我还是不太说话,冷眼看世界,除了跟蓓蓓在一起时多一些快乐。
那时候,还有一个非常英俊高大,酷爱打架,在年级很风光的男生喜欢上了我,只是因为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从来没有女孩这样看过他,原来人的征服心理是与生俱来的。
男孩子对谁都很凶,惟独对我,别人都怕他,可我不怕,我从不跟他说话,绕开他走路,他就远远地看着。
有一次,他把我逼到墙角,咄咄地看着我,恶狠狠地说,你看着我。
我就用那种冰冷的目光仰视着他,冷冷地说,让开!那个男孩子强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哥们要替他报仇,他冷冷地说,以后谁敢动她一下,我跟谁拼命。
从此,在我们那个乱七八糟的学校,我好像拿到了令牌,什么都不用怕。
从此,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可是,我更孤独了,谁都不敢接近我,除了蓓蓓。
那样的豆蔻年华啊,大毛是我和蓓蓓心中的一道秘密风景。
我们也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获得着心底细小的快乐。
大毛有了女朋友,叫白灵,我和蓓蓓就一遍一遍地唱:白灵是害虫,白灵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冲淡心底淡淡的伤感。
那样朦胧的情愫哦。
爸爸回来得越来越勤了,回来的时候,阿姨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爸爸的眼睛里也有了更多的温情。
我想,这么多年了,也许阿姨开始爱上爸爸了,我知道,爸爸一定是爱着她的,否则,他不会选择结婚。
有的时候,我会对阿姨说说我的心里话,说说我和蓓蓓都喜欢的大毛。
阿姨有时候没有表情,有时候看着我温暖地笑。
她又开始画画,画金色的树林,画蓝蓝的天。
有一次我病了,半夜,阿姨背着我去医院,阴冷的冬天,走了好远的路,她还是冷冷的,没有笑容,但是能看出来她的担忧,她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还有一次,我被车撞了,只是点皮外伤,阿姨得知消息飞奔而来,很急切地冲进病房,看到我没事儿,眼睛又变成了冷冷的洞。
她只是有太多的心事,她只是太多寂寞。
我开始希望阿姨真的是我的妈妈。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初秋,一个我喜欢的季节里的一天,也是伯父举行婚礼的日子,伯父这个情场上的浪子终于也有了收心的一天,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付给了一个女人。
那天,阿姨打扮得很漂亮,一袭黑色的束身长裙和水红色的披肩。
爸爸说,你能不能换一身衣服,不要穿黑色。
阿姨吊高眉毛,难道要我穿红色?屋里有股淡淡的火药味。
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你哥哥的婚礼,我们怎么能不去?阿姨挽着父亲的胳膊,高傲地走了进去,她的脖子很长,从侧面看,有着优美光洁的弧线,衬着长长的流苏耳环,绝不像四十岁的女人。
她有着妈妈般美丽的眼眸,眼波流转。
她的背很直,走路摇曳生姿。
是的,这样的女子,势必是要抢尽风头的,尽管新娘比她年轻了十多岁。
伯父的身旁站着笑得甜蜜的新娘,红色锦缎的旗袍,是单纯的美丽。
看到款款而至的阿姨,伯父微愣,继而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与父亲寒暄。
而阿姨,则定定地望着伯父,伯父视如不见。
我已是初懂感情的年龄,阿姨眼睛里的复杂内容,我已猜得七八分,原来,这个女子一直是深爱着伯父的。
然而慢慢的,她的眼里又恢复了冰冷,彻骨的冰冷,还有,也许,还有仇恨。
这个将自己埋藏很深的女子,嫁给了心爱男子的弟弟,在新爱男子的婚礼上,站成一株滴血的玫瑰。
父亲看着阿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拥着她,他是疼惜她的。
我开始同情她,也开始同情父亲,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如此折磨。
因为是伯父的婚礼,奶奶没有发难,亦不曾正眼看阿姨,我不知其中原委,只是忽然觉得心酸。
爸爸处在两个深爱的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了七年。
而其中,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阴影。
阿姨喝了很多酒,爸爸也喝了很多。
默默地,各怀心事,喝着闷酒,在这巨大的热闹之中显得格外孤独。
-第21节:阿姨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回家后,阿姨开始流泪,爸爸红着眼睛粗暴地把她卷进屋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这样,像头受伤的兽。
屋子里传出了争吵的声音,然后是尖叫和喘息。
我缩在墙角,开始发抖,哭泣。
他们都醉了,都醉了。
我拿出妈妈的照片,她在对着我笑,我在对着她哭。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阿姨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关心我们,她做爸爸喜欢吃的食物,她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甚至开始给我们织毛衣。
一种幸福的感觉在短时间内把我和父亲冲晕了,是那么的不真实。
而这一切,又真实地发生了。
我们真的像一家人一般的开始生活。
父亲还是和伯父在外面做生意,生意越来越大,每天周旋于客户政府和银行之间,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优越,爸爸经常开车载我们去兜风,爸爸钓鱼,我在草地上拼命地跑,阿姨就在那里静静地画画,她的画里有我们的身影。
爸爸越来越恋家,只要有空,他都会回到家里。
而我,总觉得这样的幸福太不真实,我常常在梦中笑醒,然后使劲地掐自己,我不是又在做梦了吧?蓓蓓说,冰蓝,原来一个女人真的可以改变一个家庭,而家庭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你开朗多了。
蓓蓓说,我居然也开始喜欢你们家那个女人了。
这样美丽的日子过了两年,这是我少年岁月里最美的日子,而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美丽的日子里居然蕴藏着巨大的杀机。
爸爸他们的一个项目被勒令停马,再加上拖欠款和三角债,资金周转不上,他和伯父在银行间到处拆借,眼看就要被逼上死胡同,需要五千万,或是项目被通融,才有盘活的可能,可是已经没有银行愿意贷款了。
伯父一方面开始以一个莫须有的名义向民间集资,外表强大的顾氏企业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可是外人眼里的顾氏仍是一个光鲜的架子。
伯父承诺以高出银行五倍的利息付息,只有内情人知道,这笔钱,其实只是为了还贷款堵漏洞。
另一方面,他们开始到处做工作,希望能够得到特赦,伯父找到主管领导,一个大大的红包,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千古名言,死了近半年的项目终于开了绿灯。
就在这时,报纸上突然爆出顾氏的底料,民间投资者大批涌向公司,说是欺诈行为,而项目又在一时间被勒令停止,主管领导被检察院带去审查。
伯父低垂下了他从未曾低垂下的头颅,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是谁,抖出了公司的内幕?他变得惶恐暴躁,襁褓中一岁的婴儿扯着嗓子哭个不停,那个年轻的女子,伯父的妻脸上也写满了焦虑和无助。
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发。
而我,看见阿姨嘴角轻扯着的笑容。
父亲扯着阿姨的衣领,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阿姨忽然大笑起来,我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如此这般地狂笑,花枝乱颤,颤动了整个世界,颤到眼泪横飞。
去问问你的哥哥,去问问你的哥哥他对我做了什么?哈哈哈哈,对了,我就是要报复,我等了十年了,十年,我不惜嫁给你,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我要让你们顾家遭到应有的报应,不是说我爱财么?嗬嗬,谁更爱财?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们呢?哈哈哈哈哈。
爸爸被彻底击败。
我摇着阿姨,我们不是很快乐么?我们过得很开心啊。
我已经把你当成了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有哭,我只是摇着她,拼命地摇着。
快乐是你们的,我什么时候快乐过?我爱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肯要我?他为什么不肯要我们的孩子,他让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凭什么?凭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对你们好,怎么能取得你们的信任呢?不能取得你们的信任,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顾远征,你聪明了一世,你防我了一世,却糊涂了一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爸爸朝阿姨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下去,她愣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揍你,也是最后一次,你给我滚!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你的内心居然这么阴暗,我以为我们的爱可以感化你,可是,你简直,你简直……爸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
我看见爸爸眼中的绝望和泪水。
被自己深爱的人背叛的感觉,你知道那样的滋味么?我知道。
阿姨终于没有能够如愿以偿。
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蓝蓝,你懂得的,对么?我哭着点头。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奶奶。
我看到父亲的眼泪,第一次,真真正正看到这个坚强的男人留下的泪。
爸爸顶下了所有的罪名,因为他的绝望,因为伯父襁褓中的婴儿不能没有父亲,因为他将所有的罪过都归咎到了自己的头上,因为红颜她是祸水。
爸爸因为大额行贿和诈骗被判处死缓。
奶奶得知消息后,颤着嘴,一口气没有上来,一个趔趄栽了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一瞬间失去了两个最疼爱我的人。
爸爸被带走的时候,我不在,他无论如何不让我看到那一幕,而我,一病不起,昏了整整十天。
伯父在奶奶的坟前磕了一百个响头,鲜血淋漓,长跪不起。
然后他卖掉了奶奶的祖屋,用其中的一部分东山再起,剩下的四十万放入了我的户头。
我看着伯父,一夜间苍老的伯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经,他亦是最疼爱我的人,抱着我走很远的路去买冰淇淋,给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给我买漂亮的小裙子,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如今,又是他把我的父亲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门。
-第22节:我们都是感情的牺牲者他颓丧地看着我,冰蓝,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转身,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此以后再也不肯见这个曾被我叫做伯父的我最最喜欢的人。
我是天蝎座的冰蓝,却在转身的时候流下了泪。
也许你永远不会了解那种爱恨交加的痛苦,痛到让人绝望。
我一直不肯原谅他,所有事情的缘由都是他,他却没有勇气去承担这样的后果。
我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后来,我见过一次阿姨,她来搬她的东西,很落寞。
她看着我,说,冰蓝,你别恨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就是你的父亲,而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恨顾远征,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我宁可马上就死去。
我冷冷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了句,你去死吧。
我看见她如妈妈般美丽眼睛终于失去了光华,流下了暗淡的眼泪,我看着她走远,单薄的背影,居然有些佝偻了。
我恨的这个女人,她养育了我整整十年,却在一夜之间夺走了我所有的亲人,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
几天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有一黑衣女子从楼上坠下,初步断定是自杀。
我看到了阿姨的背影,血肉模糊,眼泪顿时蒙上了眼睛,我恨她,按说应该高兴的,不是么?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样的一个女子,我在恨她的同时,也同情她怜悯她,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的背影,我居然无法彻底地恨她。
以后的每年清明,我会带三束花去扫墓,一束给妈妈,一束给奶奶,还有一束给那个抚养我长大的女人。
我们都是感情的牺牲者,这世界没有对错。
我已经没有家了,可是每个假期我都会回到我的城市,去看我的爸爸,他因为表现好被减至无期徒刑,我不知道对于他这是好还是不好呢?但是对于我,这具有太重要的意义,父亲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
他老了很多,生活中惟一的支撑就是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写长长的信了么?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和爸爸联系的惟一渠道。
我把琐锁碎碎的事情都写给他看,我能看到他每次读信时的眼泪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