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年春节过后,初一的下学期,萍退学了。
爸妈决定为萍治病。
萍姨父的姐姐(萍随姨父的孩子,也叫姑妈)解放前逃荒到上海,后来在浦东安了家。
姑妈的儿子——姨父的外甥金公在一家国营企业上班,为人豪爽,活动能力强。
金公通过朋友,把萍弄进了瑞金医院。
那时候从苏北去上海,不像现在这么便利,主要走水路。
萍和妈从鲁汀河畔一个叫神童关的码头,乘小轮船到泰州下坝,转坐人力车到上坝轮船码头再候船去高港。
高港是长江水路苏北通往上海的大码头。
候船室坐满人,售票窗口人挤人,萍和妈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高港,好不容易才买到下午的船票。
终于等到上大轮的时候了,人们排着长长的队,慢慢往码头方向蠕动。
那时候农村已经实行联产到劳承包,允许农民搞副业,像养鸡养鸭啦。
壮观的候船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些贩鸡蛋鸭蛋上上海卖赚钱的农民。
他们怕把蛋打碎,挑着两个巨大的篮筐,一会儿挑起来慢慢儿移几步,一会儿又轻手轻脚放下来,样子非常难受。
萍和妈买的是五等舱票,而那些贩鸡贩鸭的小贩子也全部是坐五等舱。
船舱里充满浓烈的鸡屎鸭屎味。
最让萍记忆深刻的,这些小贩子夜里给鸡鸭喂夜餐。
他们把麸皮或稻糠调好后,搓揉成大拇指状的长条,然后一只手扒开鸡鸭的嘴,一只手用力往里面填、塞。
萍大惑!后来才明白,他们是在为鸡鸭增加斤两!午夜时分,大轮进入吴淞口,黄浦江两岸,灯火通明,。
这一切,对一个从未出过家门的乡村少年来说,充满了新奇和神秘。
萍兴奋不已,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是来治病的!黎明前,他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上岸,萍平生第一次来到大上海。
在上海,他有好多第一衣。
比如,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冰砖。
在这之前,不要说吃,连看萍都没看过。
在瑞金医院进行了详细复查,进一步确认是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心脏病有许多种,分风湿性和先天性,风湿性是后天引起的,先天性是生下来就有的,农村叫胎里带。
萍的心房和心室之间的隔膜上有个小眼!现在不补起来,成年后就会危及性命!医生的话没说完,妈的脸早就变了色。
在等待住院期间,妈赶紧回去筹钱。
萍一个人住在金公家。
金公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比萍小几岁,上小学。
她们放学和星期天,有时也会和萍玩,教萍打乒乓球。
她们和萍也发生过小摩擦,甚至欺负萍,骂萍江北佬。
萍住院后,开刀前有一个多星期观察期。
这期间主要就是玩。
怎么消磨时间?一是看书。
金公为他找来一些书,还有同病房的病友也带来不少书。
这期间,萍看了一些当时在农村不可能看到的书(比如《第二次握手》)。
这段住院经历不但把萍变得从此喜欢读书,而且走火入魔,梦想将来写书当作家。
其实萍的语文成绩一塌糟,至今连汉语拼音也会不全,拼不准!其次,就是学会下象棋。
他们这个病房好像叫胸外科,病友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操各种口音。
有一个上海本地的病友好下棋,但爱悔棋,又特激动,动不动就痛惜大叫我的母,我的母。
上海话把马读做母。
心脏病说起来听起来可怕。
其实他们不发病的时候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他们一不打针,二不吃药,生活也没有一个不能自理的。
但在等待开刀期间,萍也亲历了两件死亡。
第一件,一天,对面观察室突然住进一个昏迷不醒的青年,大家都感到奇怪。
因为观察室是心脏病人开刀后去的地方,这个人怎么一来就动手术了呢?更蹊跷的是,这个青年第二天就死了!死后终于有人打听到,这个小青年是个**,打群架被小流氓用刀刺中胸腹部。
第二件事,是一个比萍大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女孩,竟猝死在手术台上!女孩的尸体从手术室乘电梯下来,家人凄惨的哭声从楼上传到楼下,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料,半小时不到,悲痛欲绝、失去理智的家人又都返回来,把医院砸得一塌糊涂。
女孩的骤然逝去,无疑会在萍的心里留下阴影。
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亲近死神,几乎触摸到它无情而又可怕的魔爪!这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尤其爱唱歌。
女孩东北哈尔滨人,身材高大,不像一般南方女孩那么娇小。
爱把哈尔滨的哈读成第三声,非常好听。
又时常模仿上海人说话,她竟然知道上海人把洗脸叫揩面,像公共汽车乘务员鸟叫一样的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的上海话,她也能学得维妙维肖。
她自己常常笑个不停,也逗得人哈哈大笑。
她的笑声非常有感染力。
她把萍当弟弟一样。
应该说,那时候像瑞金医院这样有名的大医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服务态度都还不错。
护士甚至为萍洗过澡——手术前一天,萍必须洗澡换医院衣服,护士为他擦过背,穿过衣。
但人情有冷暖。
萍也遭到过嫌弃。
胸外科像萍这样患心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来的来,去的去,从来就不止一个,有男孩,也有女孩;有比萍大,也有比萍小。
他们一不吃药,二不打针,如果再没人做手术,不用监护,护士们有时候会比较闲。
有一次护士查完房,就跟他们几个一道玩,主动为他们掏耳朵。
可是轮到萍时,小护士拿耳耙的手犹豫、迟疑起来,小护士的眼中充满嫌弃,小护士嫌农村孩子脏!萍虽然小,但十分敏感,小护士的眼神刺痛了萍。
萍抬头看了年轻护士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这时候女孩拉住萍的手说,弟弟,我来帮你掏。
医院上午和下午都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女孩常常拉上萍一起去散步。
医院有很多萍不知道名字的花。
医院很大,他们从这个病区串到那个医区,有一次看到一个病人,这个人的模样把他们吓得半死!头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头发,一头伤疤,这已经够难看的了,更恐怖的是,他竟然耳朵、眉毛、鼻子全没有,头虽然还是圆的,脸却是扁的平的,眼睛、嘴巴歪斜着,半睁不睁,半开不开。
残缺不全手指也烧粘在一起,萍看了一眼就不敢在看第二眼。
原来他们走进了烧伤区。
烧伤区的病人不少是工伤。
刚才他们看到的那位奇丑无比,恐怖无比的病人就是在一起重大工伤事故中,被大火毁容的受害者。
不知道他已经做了几次手术,但就他那副尊容起码还要整好几次!折腾好几回!工伤猛于虎。
无论什么人什么原因引起的工伤都要永远诅咒,都应该得到制裁!无论伤害了别人,还时伤害了自已,事故责任人的灵魂,都要忏悔!遭受工伤本已不幸,毁容则更加难过,如今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整容,伤者的**和精神要经受怎样双重的痛楚?而在这一回一回的折磨中,受害者又是如何承受的?不过,他们遇到的那位伤者,看上去状态好像还不错!女孩的死亡妈并不知道。
萍的妈住在姑妈家,姑妈家在浦东,瑞金医院在浦西,要倒几次车,还要乘轮渡过黄浦江,为了省点路费,妈要过好几天才能来医院看萍一趟。
萍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告诉妈。
妈的压力已经够大,萍不想妈再为自己开刀可能会死而烦恼担忧。
其实,就是萍不告诉妈,医生也会告诉她。
把最坏的可能预先告知家属,这是他们必须做的。
起码有一点好处,万一出现意外,家属也好有个思想准备!但那时,萍还不懂得这些。
萍只知道,开刀可能会开死;而不开刀,只有死路一条,像对河蔡队长家的儿子一样在家等死。
妈签过字,履行完手续,萍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就被推进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