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问起那小女孩名姓,家住何处。
那小女孩自称姓秦,单名一个思字,便住在终南山脚下的小村庄里。
二人送佛送上西,便将她送回家去。
秦氏夫妇见女儿回来,欢喜得流下泪来,村里的人均赶来道贺,更将赵张二人视做打虎英雄,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到宴,竟是甚为热情。
时日已近隆冬,大雪纷飞,地上已落了雪白的一片。
赵张二人与秦氏一家坐在炕上闲聊,说起终南猛虎之事,秦父竟自流下泪来,说起自己的长子死于虎口,这一次只怕连女儿也要赔了,便又要来道谢,赵张二人连称不敢。
其妻也忙来安慰。
秦父抹去眼泪,道:说实在的,其实最魁祸首便是那个小顽童,当真太过可恶。
赵无邪知道他口中的小顽童便是那个小男孩,颇是关心地道:不知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秦父忿忿道:哼,那小顽童吗?哼,叫什么杨龙生,便住在那活死人墓里。
张君宝啊的一声,道:果然是他?赵无邪奇道:是谁?张君宝道:如若小弟若料不错,这杨龙生的亲身父亲应该便是昔日的神雕大侠杨过。
秦母插嘴道:谁说不是了。
咱们妇人家也知道一些神雕大侠夫妻的事,神雕大侠等待妻子十六年,却不变其心,当真是个大好人。
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他生了,跟他老爹却是个两个样,一见到女子便丑态百出,简直就是个花痴。
正说到气头上,却听丈夫哼了一声,白眼过来,急忙闭嘴。
一旁的秦思听不下去了,道:妈,龙生哥哥可不像你说得那样。
秦母被丈夫镇住,不敢随便吭声,但见女儿一味护着那小花痴,叹道:好女儿,你年轻还小,不懂事。
那小花痴对任何女子都是一个模样,嘴里像是抹了糖,说出的话比糖还甜,但又那一句是真心话了,他小小年纪便这般无赖,长大了定然是个浪荡子,我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许再去见他。
唉,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这次若不是两位大侠相救,只怕你这条小命便没了。
秦思此次上山遇虎,确是为见杨龙生之故,急道:其实这次是龙生哥哥救了我。
秦母惊道:他会救你?你杀了老娘吧。
秦父叹道:只怕他真会救咱们思儿。
秦母道:当家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秦父道:你想想,那虎穴便生在他们家门口,却不袭击他们,想来早便已经谙熟。
那猛虎出来袭击咱们思儿,他再出手相救,这叫英雄救美,只能使咱们思儿对他更是倾心。
秦母叫道:不错,不错,这小子鬼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秦思直气地发抖,转身跑出门去。
赵无邪听他们将杨龙生说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为什么,心头极不舒服,便道:两位的话也未免太过了些。
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再坏还能坏不到那去,想来杨大侠一代大侠,总该能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吧。
秦氏听赵无邪这般说,也不便再数落杨龙生的不是,一时屋内之人默不做声,只听得柴火噼啪声响。
张君宝的话打了破寂静:据在下所知,杨夫人性子极是喜静,若无大事,绝不会出活死人墓一步。
那日在下听得那女子的声音分明便是杨夫人,难道活死人墓里出了什么事?赵无邪一惊,道:什么事?秦父道:咱们的村子本来在终南山上,但就是因为这小顽童闹得太凶,咱们过不下去,不得不迁到山脚下,才使此地变成了虎穴。
不过一件事却奇怪得很,这小顽童几次来闹,均是被他母亲叫回去,却没见过他爹爹露面,真是怪了。
张君宝道:此事确实有些古怪,江湖传闻神雕大侠知交满天下,应当是个热血汉子。
更何况他既为一家之长,儿子在外面闹事,当是他出面排解才是,怎会让他妻子出面,此事真是匪夷所思。
赵无邪越想越是心惊胆战,道:张兄,不如咱们去往活死人墓一探究竟如何?张君宝看了他一眼,皱眉道:那毕竟是别人家,贸然闯入,终是不妥吧?赵无邪一想也是,但心下不知为什么就是乱糟糟,似有什么叫他极为恐惧之事要发生。
正说话间,却听屋外有人喝骂道:这一定是那小畜牲干得。
思儿,你不要为他隐瞒,那小畜牲到底在哪里?出来一看,却见雪地上围了一大群人,均是本村村民,个个高举火把,将秦思团团围住,其间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自喝问。
秦思一见父母来了,急忙躲到父亲身后,只是探出半边脑袋,轻声道:那……那不是龙生哥哥干的。
赵无邪与张君宝对望一眼,均想:难道那孩子又回来闹事了?秦父护住女儿,道:老李,发生了什么事?那叫老李的汉子哼了一声,命人抬出一样物事,众人一看,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谁会想到抬出的竟是一条死狗,且早已被烤焦,成了热狗。
(注:热狗是中间夹有热香肠、酸菜、芥末油等的面包,乃英语hotdog的意译。
这里只取其中文字面意思。
)赵无邪舔了舔舌头,忍不住笑了,道:这热狗七分熟三分焦,下酒最好。
众人一齐白了他一眼,那老李道:老秦,你到是来评评理。
阿黄在俺家看门已有五年了,尽职尽责,更是守卫了咱们一村的平安,如今却被那小畜牲说烤便烤了,你女儿还护着他,这是什么道理?张君宝道:李先生可是查清楚,这狗真的是那孩子烤的吗?你又是在哪里发现的。
老李怒哼道:狗窝!赵无邪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看来那孩子鬼点子果然不少,将狗窝当成烤炉。
莫非是将柴火堆到狗窝前,将你的阿黄活活烤死了不成。
老李一张脸涨得紫红,正要辩驳,却听对面屋脊上有人笑道:这便是杨小侠不拘一格之处。
你们让阿黄给你们看门,天冷了却不给它做个像样的狗窝,任由它在外边受寒受冻,自己却躲在暖炕上享受。
杨小侠人小侠气大,看不过眼,便给阿黄取火暖暖身子,却又有何不可?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甚是难听。
赵无邪和张君宝均是心头一凛,有人躲在屋脊上竟没有发现,当下对望一眼,一齐抢出,向那人扑去。
那人身法并不快,但身处之地甚为隐蔽,他要看到别人容易,别人想要找到他却是极难,赵张二人听风辨位,赶到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此时正值黑夜,四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张君宝叹道:算了,咱们回去吧。
赵无邪目光如电,射向左近一片黑暗中,叫道:在那里!飞身而上。
张君宝不意他能黑夜视物,微微一惊,便随他快步奔去,追入丛林中。
两人一前一后,向去不过半尺。
赵无邪明明瞧见前方有一条灰影,在追到时却已不见踪影,知道对方靠着树木隐身,当下放慢脚步,但见那条灰影也是缓缓向前。
张君宝见赵无邪放慢脚步,知道事情有变,也慢了下来。
三人方才还快若闪电,此刻却比不会武功之人行走还要慢。
赵无邪凝神闭息,缓缓弯下腰去,拾起地上一片枯叶,捏在手中,停下脚步,见那条灰影也自停下,嗖的一声,手中枯叶已然出手,向那人脚上射去,其速并不下于一柄飞刀。
却听喀嚓一声,一根树枝已然折断。
赵无邪飞奔而上,不见那片枯叶,地上留有血迹,向远方而去,便道:那人已被我打伤了,咱们快追。
张君宝见树枝切口整齐,似是被利刃割断,想是那片枯叶割断树枝后余势不减,径直插入那人脚后跟。
这等功夫他也是有的,但要使得如此快准狠,却是自忖不能,更何况在这等瞎灯黑火的环境下,不由暗暗钦佩。
两人随着血迹追去,但追出一里有余,地上竟没了血迹,但脚印杂乱,想是有人故意破坏追踪路线。
张君宝道:血迹除得如此之快,只怕对方尚有同伙。
赵无邪点了点头,但见线索已断,已无法追踪,叹道:看来只能无功而返了。
便在此时,却听一个极是哄亮的声音道:无常鬼、丧门鬼,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咱们快挡不住了。
咦,无常鬼,你怎么受伤了?随即便听得剧烈的喘息声和打斗声。
赵无邪和张君宝对望一眼,便向发声处追去,果不其然,地上又出现了血迹。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丛林尽头,却见眼前是一块空地,其后乃是个水潭。
八人围成四堆,将一个灰衣光头的老和尚团团围住。
那说话阴阳怪气的灰衣人无常鬼便在八人之中。
赵无邪瞧得分明,这八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相貌甚是古怪:一人身高九尺有余,一脸凶神恶煞,眼角间的刀巴直到嘴边;一人又矮又胖,一脸横肉,却偏偏满脸推笑,眼耳口鼻挤在一起,当真像极了个皮球;另一个女子模样尚好,但一条舌头垂到颈部,俨然便个吊死鬼;又一个女子模样颇美,只是一张脸白的骇人,那无常鬼一张脸更是黑白分明,确实像个黑白无常。
他们的兵刃却更是古怪,无常鬼和那白脸女子持的是双枪和一柄柳叶刀,那笑脸鬼拿了双鞭,那吊死鬼使得是一条长索,其余的人有拿地堂刀的,双链枪的,世上已颇为少见,而其中一人手拿一本铁账薄,像是个向人讨债的地主,却不知这兵刃该如何使法。
再看那光头和尚,竟是极高极瘦,瞧模样莫约七旬有余,左半边脸颊已然溃烂,想是被火烧的,左眼紧闭,亦可见不少烂肉,已然瞎了,但另一只右眼却是目蕴精光,想来内力甚强。
那八人分做两人一队,站住四角,在那老和尚身旁不住游走,每人身上都带有或轻或重的伤势,微微喘息。
那老和尚显然也受了伤,但面对重围,却仍是泰然自若,全无惧意。
却听那铁塔般的大汉大喝一声,八人分从四方一齐攻至,与此同时,每队中一人撒出张小网,四方一并,却形成一张铺天大网,向那老和尚头顶罩落。
赵无邪因丁采儿屠杀林之事之故,一见和尚,心下便起了一丝愧疚,更见那老和尚身处重围,却是凛然不惧,心下颇是敬佩,反观那八人个个武功都是不弱,却以多欺少,心下颇是不平,见大网罩下,忍不住叫道:快闪开!孰知那老和尚却是不闪不避,原本合十的双掌,猛地向左右一分。
赵张二人只觉眼前尘土飞扬,一时睁不开眼来,心下又是惊讶又是钦佩:这和尚内力修为当真已至巅毫,举手抬足间竟有飞沙走石之能。
却听那笑脸鬼哈哈大笑道:贼秃驴,就等你这一招。
八人同时自腰间抽出黑布,掩住口鼻。
笑脸鬼双鞭向空中抛出,身子拔地而起,他身子矮小,这一跃竟有一丈有余,抓住双鞭向下一挥,砸老和尚头顶。
老和尚亦是哈哈大笑道:这算那门子本事?正要临空将那矮胖子抓下来,忽觉脚下刀光闪动,一人已滚至他脚下,地堂刀法施展开来,隐有风雷之声。
老和尚见对方使出声东击西之计,身周被自己掌风激起的沙尘尚未落下,一时也瞧不清对手方位,但已感到对方下了杀招,不由自主的身子向旁一闪,便在此时,左边双枪,右边单刀,身侧链子枪,铁账薄同时攻到,当真是八面受敌。
饶他武功高绝,也是冷汗跌冒,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突听耳畔一声暴喝,那铁塔大汉竟是发出了狮子吼,只因离得太近,耳中不由得嗡嗡作响,脑中一晕,便觉脖子一紧,已被那长舌鬼以铁索勒住,顿时心下一阵气馁:老和尚性命休矣。
闭目待死。
赵无邪见八人围攻一人,心下便是有气,又见老和尚已然落败,只怕性命难保,已是忍无可忍,大喝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猿臂一挥,劲风到处,地上数十余枚石子激射而出,但他计算准确,其中只有八枚石子正中八人膝弯里侧阴谷穴,要他们立刻罢手。
那八人一心对敌,虽已看到赵无邪,但已顾忌不上,孰料他竟会出手,且武功更在自己八人之上,均觉脚下一软,悉数跪倒,此刻他们正围攻那老和尚,如此一跪,便等同于向他跪拜讨饶一般,他们本就身受重伤,一时竟站不起来,只得坐倒在地。
八人鬼眼见好事将成,却功亏一篑,反受人辱,那铁塔大汉性子最是火暴,怒喝道:好你个秃驴,竟邀人助拳,暗中偷袭。
那老和尚向赵张二人看了一眼,摇头道:贫僧与人比武向来是单打独斗,怎会邀人助拳?他这话隐藏机锋,单打独斗云云乃是讽刺八人一涌而上。
笑脸鬼冷哼道:我们若不是替兄弟报仇,绝不会倚多取胜。
他虽是疾言厉色,脸上却仍是堆着笑。
长舌鬼转向赵无邪,道:臭小子,我们西山一窟鬼替兄弟报仇,碍得你什么……瞧清赵无邪容貌,咦了一声,拉了拉那铁塔大汉衣袖,道:二哥,这人像不像恩公?那铁塔大汉瞪视他良久,点头道:像,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随即瞧见他右手,摇头道:不对,这小子是个冒牌货。
赵无邪见他们对自己评头论足,心下甚是惊诧,却听张君宝道:这西山一窟鬼本是十人,行事亦正亦邪,江湖上的名声不是很好。
其间长须鬼和大头鬼被蒙古国师金轮法王所杀,想来此次确是为了报仇。
说着望向那老和尚,凝视片刻,突地目光一亮,道:你是金轮法王?你还没死?那老和尚呵呵笑道:不错,老衲法号金轮,小伙子倒有眼光。
向赵无邪打量一番,啧啧称奇道:像,真是太像了,世上竟有这般像的人!原来十年前金轮法王挟持郭襄逼郭靖降城,不然便发火烧了高台上的郭襄。
恰逢杨过夫妇自绝情谷赶来,两人一场恶斗,金轮法王抵不过杨过的黯然销魂掌,跌落高台,后被周伯通截击,落入熊熊烈火之中,照理说是必死无疑,孰不料他竟是大难不死,只是烧毁了半边脸和一只眼睛。
这一役他受伤太重,见蒙古军队因蒙哥之死而撤军,便混入败兵中,辗转多地,好不容易才回到西藏养伤。
不过此人真乃武学奇才,此役死里逃生,反使他练成了密宗从古至今从未有人练成的龙象般若功第十三层,功力之强当真已有翻云覆雨之能,天下罕有敌手。
十年后他重出江湖,却已无心再为蒙古人效力,一心只想找杨过报一掌之仇。
但又因机缘巧合,收了个在元朝军中供职的徒弟。
是时元丞相伯颜听从此人建议,定下牵制四绝,孤立北侠之策。
金轮法王终于找到机会,一来能为徒弟立功,而来又可寻杨过复仇,一举而两得,赶来终南山,却不料撞到这八鬼。
另一方面西山一窟鬼为躲避仇家隐居终南山,后得知金轮法王未死,且重出江湖,知道他定会上终南山寻杨过复仇,便苦练围攻之法,对付仇敌,一来为兄弟报仇,二来已报神雕大侠当年的恩惠,一场恶斗再所难免,自是互有损伤,眼前便要大功告成,却被赵无邪不明就里地从旁破坏,均是又愤怒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