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邪等五人下到少室山脚,此时杨龙生已然转醒,发觉自己被郭襄抱在怀里,但觉甚是温暖舒适,竟不舍得下来了。
郭襄手上一松,杨龙生栽落于地,哎哟一声,才站稳身子,嘻嘻直笑道:襄儿姊姊,你想摔死我吗?郭襄笑骂道:你还活着么?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
谈笑间五人下了嵩山,不一日,回到河南。
赵无邪故地重游,不胜感慨,自己这一生似乎与此地颇为有缘:与丁采儿相识于洛阳城醉仙阁内;与林家四雄血战与河南郊外,那一战自己险些命丧,如今回想,兀自心惊。
这一日赵无邪提议在洛阳城内找家客栈留宿。
杨楚儿知他用意,便早一步至醉仙阁旧址订下客房,孰知此地却是一片废墟,一问路上行人,才知此城曾被蒙古人洗劫过,又问醉仙阁新址所在,那人说自己住了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醉仙阁这样的客栈。
杨楚儿甚感失望。
却听身后一人道:算了,咱们找家寻常的客栈住下吧。
杨楚儿见是赵无邪,轻叹道:咱们还是离开洛阳吧。
赵无邪笑道:自然要离开,却也不急于一时,我和君宝兄伤势均未痊愈,还是多歇一日再走为好。
众人在一家名曰宾至如归的客栈投宿,此时天色向晚,众人用过晚饭,张君宝已回房休息。
杨龙生却精神旺盛,拉着三人说个不休,恨不得将这几日的经历都一鼓脑儿倒将出来,又说到自己和赵无邪如何智擒伯颜,打得那些元兵落花流水,更是眉飞色舞。
赵无邪也不说穿其中原由,只是自顾自的自饮自酌。
杨楚儿知他有伤在身,不可饮酒,但他心中郁闷难解,又怎能不借酒消愁?深知劝他无用,便陪他喝了几杯。
但她酒量尚浅,几杯下肚,已是脸红如火,更添娇艳,脑中昏昏沉沉,渐渐坚持不住,但见赵无邪兴致不减,便强撑下来。
赵无邪见她已醉,对郭襄道:郭姑娘,有劳你送楚儿回房休息吧。
郭襄笑道:楚儿姊姊,小龙生困了,却偏要我陪着他才肯睡,我可做不来。
又笑道:赵无邪,你以为自己酒量很好吗,我陪你喝!赵无邪大声笑道:好得很,小二,上酒来。
其实杨龙生哪会真的困了,他知郭襄言下之意,便拉了杨楚儿衣袖,笑道:以前都是楚儿姊姊哄我,我才睡,今晚可要反过来。
杨楚儿哭笑不得,只得起身离去,她回头望去,却见朦胧灰暗的烛光中,映出一对男女的身影,却见他们划拳斗酒,尽情欢笑,渐渐觉得两人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欢笑声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猛觉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便在此时,却听一个轻脆的孩童口音道:楚儿姊姊,你怎么哭了?杨楚儿一怔,忙转身抹去泪水,笑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杨龙生呆望她半晌,良久后才点了点头。
他们在洛阳客栈休养了十余日,兴许是武林中人没料到赵无邪会逗留河南不走,是以这十余日来竟无人滋扰,赵张二人内力均强,伤势已然大好。
到得第十一日上,五人出了洛阳,到得河南郊外,此地正是当日赵无邪与林家四雄血战的战场。
杨楚儿道:不知小倩儿葬在哪里了?这话正是赵无邪要问的,郭襄向两人各看一眼,道:那一役后,我和君宝合力将他们都葬了。
只是我们不知那姑娘姓甚名谁,只能立一个木牌权作墓碑。
张君宝道:我们将他们四人分而葬之,那位姑娘就葬在那边。
说着向前方一块小土堆一指。
赵无邪来到李倩儿那座无名墓碑前。
此时已至深秋,秋风萧瑟,遍地枯叶旋转飞舞,道旁梧桐树唰唰声响,落叶和着稀稀疏疏的雨滴,飘落于地,不多时化入尘土之中。
赵无邪见李倩儿坟墓左侧,立着林家三雄的墓碑,心下暗叹,突地想起一事,道:听说元兵在浙江温州险些擒下广益二王,只怕这又是我造得孽了。
郭襄道:自那日后,我便陪同姊姊姊夫北上,不知南方战事。
说着望向张君宝。
张君宝叹道:听说临安城破后,陆秀夫带了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在一武林中人的护送下逃往温州,元兵穷追不舍。
本来温州林家堡在南方武林颇有威名,但自此战后,精英凋零,连堡主林宗也不知去向,无力庇护广益二王,二王着实吃了大亏。
说着又是一叹。
赵无邪道:那武林中人便是金明?张君宝点了点头。
郭襄道:当日你是为自保,杀人也是难免,又何必过分自责?杨楚儿旁观者清,见郭襄此次下山后,对赵无邪由是好些,可说无微不至,此刻瞧她说话神情,更带了几分忸捏羞涩,更觉所料不假,望着他们半晌,轻叹一声,贝齿轻咬嘴唇,似乎打下了什么决心。
赵无邪走至李倩儿墓碑前,恍惚间可觉墓碑中依稀可见李倩儿那娇美可人的小脸;那天真纯洁的笑意;那坐在地上撒娇不依的模样;那低头缝补衣衫专心致志的神情,刹那间泪水难已遏制的涌将出来,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哭起来。
杨楚儿等人只是看着他,并不出言安慰。
待得赵无邪重新站起,左手剑气划破右手手指,挥血疾书,在墓碑上写下李倩儿之墓五字。
旋即便如泥塑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杨楚儿见他这般模样,退了一步,道:咱们走吧,让他静上一静。
郭襄也退了一步,心想:看来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也就只有她了。
众人皆退到树后,仅留赵无邪那萧条的身影孤立于秋风之中,显得是那样的落寞孤寂。
郭襄忍受不住,想上前安慰。
杨楚儿却伸手拉住她,道:放心吧,他没事的。
毕竟小倩儿不是采儿姊姊。
郭襄道:你说的那个采儿是谁?却见杨楚儿默然不答,不禁心下升起一丝莫名的感伤,赵无邪又有多少伤心往事是她所能理解的呢?想来那个叫采儿的姑娘决不是一般的女子,要不然也不至惹得他如此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杨楚儿见赵无邪复又跪下,料想他再站起时便能回转,便道:郭二姑娘,劳烦赐地一叙。
郭襄见她说着如此郑重,心下微动,便随她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
郭襄回望杨龙生和张君宝一眼,道:什么事这么隐密,连他们也听不得?杨楚儿叹道:小龙生年纪太小,藏不住事。
那位张公子……似乎对你有意,还是别让他知晓得好。
郭襄秀眉微蹙,微嗔道:到底什么事?忽见杨楚儿跪下地来,大惊之下,急忙将她扶住,急道:姊姊,你这是做什么,我可受之不起!杨楚儿被她轻扶着站起身来,泣道:无邪出城降元,那是迫不得以。
他……他决没有做出对不住你们郭家的事。
你……你可一定要相信他。
郭襄皱眉道:事实与否,谁也不清楚。
若他真的做了,我决不会饶过他!杨楚儿心下稍安,叹道:你不会的。
郭襄一怔,争辩道:谁说我不会?一张俏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杨楚儿微笑摇头,道:你若真的不愿饶恕他,那日在这里,他还有命在吗?若不是你的‘九花玉露丸’,只怕他还没到天山,便已死了。
乃至这次,你也救了他一命。
郭二小姐,我只求你一事,不要恨他了,好好照顾他一生一世,不要再让他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了,好不好?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呜咽沙哑。
郭襄摇头道:只怕不成,他心里未必有我,更何况江湖上的人决不会放过他……杨楚儿亦摇头道:以他现下的武功,只怕连你爹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说着顿了一顿,看了赵无邪一眼,双目噙着泪花,叹道:只是如此一来,他更是再也没有朋友了。
郭襄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赵无邪,微一沉吟,道:为什么不是你,你会更好的。
杨楚儿又摇头了,道:我不好,他跟我在一起,永远不会真的快乐。
郭襄道:可是你一直想着他,以后能快乐吗?杨楚儿突然笑了,道:他心上的人儿太多了,已经容不下我,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快乐。
郭襄默然。
郭襄见他转身离去,忽道:他若问起你来,我怎么答他?杨楚儿微笑道:便说我去寻回倚天剑还给他。
随即嫣然一笑,道:为你们将那柄剑寻回来。
郭襄见她再不回头,消失在树林尽头,心下却想:他心下既然惦记着那么多人,容不下你,又怎能容得下我?不过这样也好,让我好好照顾他,等你回来。
洒然一笑,走出树林。
郭襄见赵无邪回转,神色平静,蓦然间,她只觉眼前一花,眼前之人依稀变成了心中的大哥哥杨过,待他走近,右臂长回,又恢复成赵无邪的模样,往事种种,刹那间如电光石火般回到心头。
那日在华山之巅与大哥哥龙姊姊告别后,我离开襄阳,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其实只是希望能再见大哥哥一面,跟他说说话儿。
后来得知他死了,我应该哭得死去活来才是,怎么还有精力与大姐吵架,竟还是为了赵无邪这小子?唉,我说这十年来都在寻大哥哥,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定会隐居古墓,可我为什么不去看他呢?是因为害怕?还是……还是因为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喜欢他了?十年前,郭襄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杨过却是万人敬仰的神雕大侠,是以对他产生倾慕之意,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种感情纯系于对英雄的崇拜,若论男女私情,其实本无。
江湖上的人都说赵无邪卖国求荣,害死了我爹妈。
可是我亲眼瞧见了吗?又为何没来由的要恨他,要杀他。
只因我不能容忍他对我不起啊。
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么?此刻在郭襄眼中,杨过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与杨过酷似但又迥然不同的赵无邪。
她又清晰地知道杨过已死,赵无邪却是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郭襄见赵无邪走近,收拾心情,微笑道:杨姊姊说有事,先走一步了。
赵无邪一怔,尚未接口,杨龙生却抢先道:楚儿姊姊也真是的,要离开,只跟你说,却不跟我说!郭襄笑道:你这麻烦鬼,给你听到了,她还走得了吗?又对赵无邪道:她说要回天山寻倚天剑。
唉,其实她压根儿就是要躲开你。
赵无邪下意识地感觉到杨楚儿此次离开,决计不是为了慑魂流波之故,只是自己向来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此刻自然也是不能,只得道:要走的总是要走,谁也留不住。
咱们也走吧。
杨龙生却道:你们走吧,我要留下等楚儿姊姊回来。
她……她怎能弃我于不顾。
他之所以跟着赵无邪,其实只为杨楚儿,此刻见她又离自己而去,如何能不急,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张君宝突道:赵兄现下嫌疑未脱,只怕武林中人仍是饶你不过。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咱们不如留在此地为好。
只是小弟尚有一些要事得办,不得不告辞了。
郭襄听他这话说得甚是突兀,分明言不由衷,便即想到他兴许是猜到了杨楚儿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以执意要离开。
但与他目光相对,蓦地脸上一红,已发现方才自己呆呆望着赵无邪,浮想联翩之时,他一直都在注意自己,以他的精明,定然已将自己的心思猜透了,不由得脸色更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挽留他。
赵无邪道:张兄现下离开,只怕不妥。
张君宝道:有何不妥?赵无邪道:当日少林寺上,张兄虽未表态,但也没像其他人般要来杀赵某。
张君宝向郭襄看了一眼,叹道:赵兄是张某的朋友,张某实在下不了手去。
赵无邪拍手道:赵某有你这样的朋友,此生足已。
随即皱眉道:只是如何一来,武林中人必定认为张兄与赵某已是同流合污。
若张兄因此有何不测,赵某便是万死难恕其罪了。
张君宝知道赵无邪执意要留下自己,暗想既然交了这个朋友,朋友有难,又怎能临阵退缩,但想到夹在郭襄和赵无邪两人之间,又不禁犹豫。
却见郭襄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亦带了几分期许,不禁心下一凛:张君宝啊张君宝,你何时便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好不爽快!便道:以后赵兄的事,便是张某的事,在下义不容辞。
郭襄微笑道:你们该结拜为异姓兄弟才是。
赵无邪笑道:如此甚好,张兄以为如何?张君宝道:恭敬不如从命。
赵无邪搂住他肩膀,笑道:什么从命不从命。
我以后就叫你大哥了。
张君宝一怔,道:可是我们还没叙长幼?郭襄笑道:又何必这般麻烦,他要做小弟,就要他做呗,你又不吃亏。
赵无邪哈哈笑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说着三人谈笑着去了。
杨龙生见他们终于要离开,竟留下自己独自一人在这片树林里,想起这里曾死过不少人,不禁打了个冷战,见他们走远,急忙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