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邪随少林方丈来到一间斗室般大小的禅房,其内除了炕上放了两个蒲团外,别无他物。
左面窗户向外敞开,冬季阳光暖而不热,自窗外斜射而入,甚是温和。
两人各自在蒲团上坐下,赵无邪见智善双目紧闭,手中不住滚动念珠,想要开口寻问,但又怕唐突了,忽得窗外吹进一缕寒风,身上不禁一颤,忙盘膝而坐,运功御寒。
智善突道:凡事随缘既安,只要心下空明,自当心无旁骛,又何惧外寒?赵无邪一怔,问道:何为空明?怎样才能心无旁骛?智善又道: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他知赵无邪乃是为情所困,虽说此情非彼情,但世间万物大多大同小异,这话可说是一针见血。
赵无邪喃喃自语: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心下更是迷茫不知所措,抬头道:佛家都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何为空呢?智善却反问道:那少侠可知何为色?赵无邪一怔,想要开口,但想了想,还是茫然摇头。
智善道:既不知色,又怎明空;既不知空,又怎可破色?赵无邪一时头晕脑涨,顿时与丁采儿种种往事均是上了心头,尤其与她共度的每一个缠绵悱恻的夜晚,此时仿若那熟悉的娇喘呻吟在他耳边回来激荡,顿时绮念丛生,几难自控,忙闭上眼睛,尽力排除杂念,但诸般念头却是纷至沓来,止也止不住。
智善大师觉他浑身发颤,知他已入色境,叹道:佛曰一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其间以无明为祸最深,乃是人生苦痛之根源。
说着双手合十,高宣佛语。
赵无邪听了这话,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叹道:大师说得极是。
晚辈失忆日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想来早以深陷无明之苦。
智善睁开眼来,微笑道:少侠悟性极高,兴许能因祸得福。
说着眼望窗外,忽道:少侠可知日光与月光有什么区别?赵无邪不明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便道:日光乃是太阳之光,可谓大热。
相比而言,月光照射人身时却于人一种冰凉清爽之感。
想到月光产生的原因,顿时恍然大悟,站起身来,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智善微笑道:少侠想明白了什么?赵无邪想到自己突然站起,甚是失礼,急忙坐下,说道:晚辈失礼了。
智善摇了摇头,笑道:少侠到底想到什么?赵无邪双手合十,颇是恭敬地道:其实月亮本不会发光,乃是借助阳光之反射。
可以说如果没有太阳便没有月亮,相反若没有月亮,那么咱们便看不见晚间的太阳了。
两者相辅相成,相依相靠,也便验证古人的一俗语‘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
世间万物各依缘法,各有所得,便如人之两面,晚辈却执迷于一面,才不得解脱……说着跪到在地,不住磕头道:晚辈已看破红尘,望方丈大师收我为徒。
智善不料他会想到这些,颇是吃惊,其间如月光乃阳光在月亮上的反射,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不便问出口,听他说要拜自己为师,摇头道:我不能收你。
赵无邪以为他嫌自己身份低微,不肯收自己为徒,便道:那我便另找寺内的高僧拜他为师吧。
说着站起身来。
智善突道:你继然已经看破,又何必出家?赵无邪吃惊不已,脱口而出道:这么说来你们出家,乃是因不能看破之故?智善沉默良久,摇了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老衲却无言以对,少侠请自便吧。
赵无邪在这佛学盛地看见了世间最可笑之事,但他却分点也笑不出来。
此后赵无邪仍是留在少林寺。
杨楚儿见他终于没有出家,心下虽不甚明白各中之事,但还是颇为欢喜,但几日来他虽与自己有说有笑,但还是掩不住其中隔离,知道他还在想着丁采儿,心下不免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这一日赵无邪观看少林武僧习练棍法,忽见一个少年僧人快步走进方丈禅房。
赵无邪目光犀利,已瞧出这少年僧人右袖空空如也,猛得脑中闪过一个人影,叫道:大哥!那少年僧人闻言转过身来,乍见赵无邪,甚是吃惊。
赵无邪见此人虽是和尚装束,但身形容貌与义兄丁文俊一般无异,大喜过望,抢上一步,抓住他手,喜道:大哥,真的是你,你没死!那和尚先是一怔,随即惊道:无邪,你真的在少林?杨楚儿见丁文俊出现在少林寺,且以落发为僧,也是颇为吃惊。
但见他神色有些匆忙,鞋底留有泥泞,显是刚从寺外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朱漆火封的信件,但封面上的字迹却不甚清楚。
赵无邪甚是激动,抓着丁文俊的手只是不放,眼眶里充满了泪水,道:丁采儿说把你打下了山崖,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现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丁文俊向杨楚儿微一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那日为兄确实被丁采儿打落悬崖,但一时却是未死,乃是被旁伸在悬崖外的大树所救。
赵无邪笑道:那叫吉人自有天相,丁采儿想要害你,却没那般容易。
杨楚儿忍不住插嘴道:其实丁姑娘并不是真有心要杀丁大哥。
赵无邪叹道:此事我也是想开了,凡事有因既有果,这中间我也是有过错的。
叹了口气,道:大哥怎么又做了和尚?丁文俊叹道:那时我虽被大树所救,但那棵大树因日晒雨淋,早已枯败不堪,受不住我的重量,时候一长,终于折断。
赵无邪和杨楚儿都是啊了一声,虽知他事后定然无事,但乍闻此言,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丁文俊续道:那时我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绝处逢生,更为少林僧人所救。
为兄我经此变故,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肯求方丈大师收我为徒。
为兄还以为此事甚是艰难,却不料他竟一口答应。
赵无邪心中却想:大哥出家只怕并不是看破生死,而是因惜月之故!笑道:大哥倒是幸运得紧,小弟多次肯求方丈大师收我为徒,他总是不肯。
丁文俊看了杨楚儿一眼,只笑不语。
杨楚儿拆开话题道:丁大哥可是有要事禀报方丈大师,他正在禅房和我师父谈经论道呢。
丁文俊哦了一声,道:原来吴前辈也来了。
说着将信件放入袖中,对赵无邪道:为兄还有些要事……赵无邪笑道:兄长请便?杨楚儿见丁文俊匆忙离去,对赵无邪轻声道:你大哥所说的要事只怕与你有关?赵无邪奇道:不会吧。
若事情真与我有关,当先告诉我才是。
突地啊得一声惊呼,叫道:难道是丁采儿的事?二话不说,快步追上。
杨楚儿瞧在眼里,心头酸楚难当,甚至有些嫉恨:丁采儿!你为什么总是先想到丁采儿,而不是我……但这念头转瞬即逝,隐约觉得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也自追上。
赵无邪赶到时,智善大师已拆开信封看了一遍,说道:立即召全寺之人到大雄宝殿集合。
丁文俊惊道:全寺?那无邪施主?智善微笑道:圆痴,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可蒙蔽他人。
说着高声道:赵少侠杨姑娘,你们请进来吧。
赵无邪见智善开封阅读,心下甚是紧张,但碍于客人的身份,不便直接入内,此刻听方丈招唤,这才进房,拿起那封信看了一遍,顿时全身发抖,信件拿捏不住,飘落在地。
杨楚儿抄手轻轻夺下,看了一遍,也是脸色大变,却见信上写道:圣教教主丁采儿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智善大师座前:小女子初登教主之位,德微才薄,不足于取信天下,亦无颜面拜见方丈大师,身受教诲,谨以此书,以阕清音。
顷以拙夫赵无邪,新婚未久,稍有嫌隙,小女子未尽人妇之道,三从四德,使拙夫愤而出走,小女子实是挂念至深。
不日乍闻拙夫留于贵寺,大喜过望,深知智善大师慈悲为怀,自不忍新人分隔东西,故以此书,拜请大师恩准拙夫归家,小女子顿首以谢。
若大师与拙夫一见如故,授之以高深佛理,小女子自是感激不尽,然小女子思夫心切,七月之后自当登门造访,重谢大师教诲。
小女子才疏学浅,言不达意,祈大师谅之。
杨楚儿拿着信件兀自出神,赵无邪一把将信件抢了过来,撕得粉碎,咚得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晚辈御内不严,使她如此胆大妄为。
此事全因晚辈而起,便由晚辈自行解决。
说着转身出门。
智善大师道:赵少侠请留步。
丁教主怕是误会了本寺迫少侠出家为僧,故而大兴问罪之师。
此事关系敝寺百年清誉,还请赵少侠在敝寺多盘桓几日,待老衲与各位师兄弟商量后再定。
法名为圆痴的丁文俊道:师父所言极是,那丁采儿本就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武林,只怕此事寻夫是假,针对我少林是真,恐怕还有更大的阴谋。
无邪,我看你还是再留几日吧。
赵无邪默然半晌,道:以她的性子,只怕真会以为我出家做了和尚,七个月后定会血洗少林寺!智善双手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少林千万年来自立于江湖,自有不少江湖后辈登门挑战,今日也未必会毁于老衲之手。
赵无邪知这位少林方丈外表谦和慈悲,实则相当刚强好胜,决不轻易服输于人。
赵无邪知道少林武功既博却深,丁采儿虽有星月魅影奇功傍身,恐怕也讨不了好去,甚至将会有来无回,不由得心下暗暗定计:若她真要大开杀戒,自己自当拼了性命阻止,若她被正派人士所杀,自己与她同死便是。
想到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心下反倒释然。
当下佛钟鸣响,寺内所有僧人香客齐聚大雄宝殿。
这些香客多数是名门望族,此来少林寺多为烧香祈佛,但听得魔教要攻少林,想到佛祖自顾都不暇,又怎能保佑他们,是以早已闻声而遁。
其中亦有少数人来到大雄宝殿,说了几句豪言壮语,却是连夜逃遁。
这一日少林武僧齐聚大雄宝殿,商量对策。
其间与方丈智善大师同辈的智字辈的高僧皆以圆寂,是以寺内骨干人物多以圆字辈为主。
众人商议后均觉丁采儿此来决计不会只为赵无邪这般简单,定然另有图谋。
达摩堂首座圆音和尚性热如火,高声道:咱们还商议什么,魔教素来与我们少林不和,此次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那小丫头说七月后才来攻打咱们,咱们干吗要做坐以待毙,不如联合正派人士攻上黒木崖,将魔教中人杀个精光便是。
这圆音和尚出家以前乃是江洋大盗,后来虽皈依佛教,但仍不改其霹雳火性。
众僧侣虽觉圆音开口便要杀人,大与我佛慈悲相背,但魔教之人已欺上头来,万不得已下只能自卫伤人,一时尽皆默然。
突然一人道:不可!众僧侣均不约而同侧过头来,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无邪。
圆音冷笑道:这位不是魔教教父么,你说不可,是不是怕我们杀了你家爱妻。
赵无邪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圆痴见赵无邪窘迫,便道:师兄此言差矣。
想我正道人士,以维护人间正义为己任,焉能滥杀无辜?我佛有云,众生平等,正派人士是人,难道魔教中人便不是人?此次魔教犯我少林,以小僧之见乃因教主丁采儿个人私欲而起,亦是她解不开贪嗔痴三毒所致。
她要犯我少林,咱们自当竭力抵抗,至多舍身成佛,又怎能牵连他人?甚至滥杀无辜?众僧听他此言虽有为赵无邪辩护之嫌,但言语间着实切合我佛之大慈大悲之念。
方丈智善大师略一点头,道:从今以后各房武僧加紧修练,以御外敌。
众武僧轰然而应。
此后几月风平浪静,但少室山却甚是热闹,正派人世听闻魔教来攻少林,纷纷遣高手相助,当下华山掌门熊添,昆仑派掌门雷震子以及丐帮帮主吴威等均已到临。
届时高手云集,可谓盛况空前。
赵无邪却甚是落寞无聊,他不愿见熊添等人,更不敢见吴威,况且不少少林僧侣对他留有芥蒂,怕他与丁采儿里应外和,颠覆少林,竟派人监视。
赵无邪也不以为意,只是与杨楚儿谈笑风生。
杨楚儿知他心中又悲又苦,便尽心陪伴于他,令他开心。
吴可归瞧在眼里,只是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