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邪见丁采儿倒地不起,又熊添等人手持兵刃,围将上来。
他此刻武功全废,右臂已断,使不上一丝力气,眼睁睁地看着群雄将丁采儿千刀万剐,苦苦撑了几步,终于软倒在地,使劲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掌,心中只是想:如今我和她死在一块,于愿足已。
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去。
死意既蒙,却听山下一阵躁动,但见数十名黑衣魔教教众手持火枪,冲上山来,将场上之人尽数围住。
伍浪走将出来,高声道:熊掌门,如今我教已将你们团团围住,如若你们还要性命,便放过我们教主,我教立刻退下少室山,绝不食言。
若熊掌门真想当英雄,咱们大可玉石俱粉,从此一道在江湖上除名。
如何?熊添见对方人多势众,且持有火器,自己若拼死一战,只怕不是玉石俱粉,而是己方全军覆没,略一算计,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亦高声道:诸位同道朋友,熊某不才,无力击杀魔头,为方丈大师和诸位兄弟报仇,但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正派人士自不能与魔教邪道善罢甘休,咱们回去加紧习武,改日再与魔教妖人一决雌雄。
正派人士虽心有不甘,但此时敌强我弱,诚不能与其争锋,当下各自散开,退在一旁。
赵无邪挣扎地将丁采儿抱起,交给伍浪,道:有劳伍护法。
伍浪接过丁采儿,微一沉吟,道:姑爷真不愿与我们回去?赵无邪摆了摆手,道:她若问起我,你便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深深望了丁采儿一眼,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伍浪欲言又止,只是说道:那姑爷您保重了!扶了丁采儿,在魔教教众的掩护下,缓缓退下山去。
赵无邪举目而视,却见遍地都是尸骸,地上血迹干一块,湿一块,足可灌成溪流江河。
杨楚儿抱着吴可归流下眼泪;一些正派人士背着亲朋好友的尸体缓步下山;少林僧人兀自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小圈,口中念道: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
不若归去,不若归去……赵无邪亦随着这超度经文喃喃而语,好像超度的不是亡灵,而是他自己,当念到最后一句不若归去,赵无邪抬头仰望苍穹,也不知怎得,心下产生了一种生死别离只是过眼烟云的解脱之感,忍不住仰天长笑……在场之人均沉浸在亲朋好友逝去的悲伤痛苦之中,更知此事全因赵无邪而起,此刻听他突然哈哈大笑,无不怒目瞪视,连杨楚儿也不禁错愕,不明他何以发笑。
圆痴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
赵少侠已得到解脱,真是可喜可贺。
也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少林罗汉堂首座圆悲大师双手合十,向吴可归拜了一拜,道:少林遭此大难,均是吾辈之过。
前辈乃是恩师益友,且德高望重,还请前辈为我寺将来指点迷津?吴可归受伤虽重,但还是勉强提着一口气护住心脉,由杨楚儿搀扶着站起,也是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他知自己乃是寺外之人,本不该理少林寺内之事,但经此一役,正派人士元气大伤,少林寺亦是精英尽失,可说群龙无首,自己既是智善大师的方外挚友,便不能坐视不理,见圆痴跪在智善方丈遗体前低头不语,便道:贵寺遭难,老头儿也是责无旁贷。
说着扶起圆痴,道:然少林古刹不可一日无主,老头儿今日便自作主张。
圆痴大师佛法精湛,深得智善方丈神髓,便立他为下一任方丈,不知大家意下如何?此时熊添等人均已拜别离去,留下的均是少林僧人。
众僧低头议论几句,均道:如此甚好。
圆痴忙道:小僧刚至少林不久,若真要挑选下一任方丈,非恩师首席弟子圆音师兄莫属。
若真不然圆悲师兄、圆慈师兄均比我胜任。
这方丈一职,小僧实不敢当。
圆音双手合十,道:贫僧罪孽深重,当在佛祖面前诚心忏悔,又如何能做本寺方丈?圆痴师弟众望所归,又何必再做推辞。
圆慈道:方才师伯以落叶指引我们悟道参禅,全寺之中唯有圆痴师弟得能证悟。
方丈师伯圆寂前虽未能明言,但已点出师弟你才是下一任方丈的最佳人选。
是时众僧异口同声,皆是同意由圆痴担任下一任方丈。
圆痴推脱不了,眼望赵无邪,要他为自己脱困。
赵无邪自明其意,微笑道:大哥既然在少林出家,便是少林一份子。
如今少林百废待兴,大哥怎能不为少林做些好事。
待得少林在武林重树威信,大哥再辞去方丈一职不迟。
圆痴知道赵无邪对少林心存愧疚,欲借自己之力,为少林做些好事,如此这方丈一职,自己便不能推托了。
当下道:小僧不才,得蒙厚爱,自当尽心尽力,重建少林。
只是小僧在寺时日尚浅,诸般事宜均是一窍不通,还请众位师兄相助,小僧感激不尽。
圆悲道:方丈有言,咱们自当尊从,又何须这般客气。
吴可归见少林后事已了,走去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杨楚儿急忙抢近,扶住他身子,顿时泪如泉涌,泣道:师父!吴可归笑道:傻丫头,哭什么?师父一时半活还死不了。
说着眼望赵无邪,招手道:臭小子,你过来。
赵无邪依言而至,道:老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定然悉数照办。
吴可归呵呵而笑,道:臭小子,你咒我死吗?老头子挨了你那婆娘一掌,死是一定的,不过还不是现在。
你且到山下顾辆马车,咱们回家去。
杨楚儿轻声道:师父。
智善大师称你做天奇,你又自称姓龙?吴可归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都记不住,偏偏将为师的这点糗事记得这般清楚。
不错,为师本名便叫龙天奇,不过这名字也没用了,还不如叫吴可归实在。
当下赵无邪和杨楚儿拜别了圆痴方丈,顾了一辆马车,向洛阳方向行去,这一路上赵无邪似是性情大变,竟是一声不吭。
反是吴可归有说有笑,甚是精神。
过了两三日,三人已回到洛阳城南,梅林后的山谷里。
吴可归苦力支撑,终于平安到达。
杨楚儿让师父在床上躺好,吴可归身子一着床榻,便即睡着。
赵无邪微笑道:令师倒是思故怀旧之人,偏要回到自己家的床上才能睡着。
杨楚儿轻轻一叹,突道:你说我师父为何不用真名?赵无邪叹道:兴许这个真名沉载了他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以不愿提起。
说着轻轻动了动右臂,却是毫无反应,叹道:其实有些东西没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杨楚儿知他指的是自己武功全废之事,心想:这样也好,不必再打打杀杀的,见了也令人心烦。
于是道:我帮你接骨吧。
赵无邪道:有劳。
吴可归这一睡竟是一日一夜,第三日醒来,伤势反是愈加恶化,杨楚儿熬了养气调神的汤药,他也是不喝,只是道:我也是个医师,知道什么病能治,什么病治不了。
杨楚儿急得哭出声来,泣道:师父福大命大,终有一天会好过来。
楚儿还要做师父身边的小道童,陪您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呢。
吴可归轻抚她秀发,笑道:傻孩子,若习些医术便能拯救苍生,那么江湖就不是江湖了。
就怕为师这么一去,你便是孤伶伶一个人。
赵无邪道:前辈请放心,晚辈自当照顾好杨姑娘。
吴可归摇头道:你小子说话就像放屁那么容易,你说要照顾楚儿,你家中那个醋坛子老婆能同意吗?除非你一辈子不回家,那时江湖上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还得死多少人,楚儿更要落得个红颜祸水的骂名。
赵无邪一时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杨楚儿哭道:师父,你若真的走了,楚儿也不会跟着他。
师父,你放心吧,楚儿一个人能过活。
吴可归呸了一声,道:师父说得话,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为这小子付出那么多,要这小子照顾你几日,又能怎么了?我看那姓丁的疯丫头受伤也是不轻,纵使不死,一年半载也闹不起什么事端出来。
转向赵无邪,怒目圆瞪,喝道: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徒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赵无邪点头道:晚辈尊命。
吴可归重重咳了几声,吐在杨楚儿手帕上的痰水竟全是鲜血。
杨楚儿大惊失色,急道:师父,您躺下歇一会儿,别在说话了。
吴可归摇头道:如若现下不说,那便没有机会了。
说着自怀中掏出那本秘笈,道:臭小子说得对,为师不愿恢复真名,乃是有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杨楚儿轻声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
吴可归道:那是自然,要是这小子敢拿花言巧语来诳骗我的好徒儿,为师纵使是死也要拉他陪葬。
赵无邪苦笑:原来在前辈眼中,赵无邪只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吴可归道:说你是浪子的人可不只我一人。
赵无邪笑道:想来全武林的人都这般说了。
吴可归续道:其实老头儿我也没比你好多少,不过是被逐出家门的丧家之犬而已,无家可归,颠沛流离。
杨楚儿轻声道:怪不得师父要取这么个怪名字。
赵无邪心想:难道他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被门庭所容?吴可归笑道:臭小子,你一定是在想,我一定做了错事,才被驱逐出门。
赵无邪不敢撒谎,笑道: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想必此事与这本武功秘笈有关吧。
吴可归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很聪明,便算咱们斗了个平手,半斤八两。
楚儿,你记性好,还记得智善大师原名叫什么?杨楚儿略一回想,道:好像是叫做李善。
突然啊了一声,道:难道他是……吴可归笑道:我这徒弟也不赖。
不错,这李善便是小李飞刀李寻欢的后人。
我们龙家祖上有愧于小李探花,但李寻欢也废了我家先祖龙小云的武功,是以颇有仇怨。
不过后来李寻欢留了这《飞刀廿五式》秘笈在我们龙家。
只是龙家留有祖规,凡我家子弟均不得习练,更不能与李家的人有所往来。
赵无邪道:龙家的人不能练习小李飞刀,又不许李家的人与龙家往来,那收着这本秘笈又有何用?吴可归哈哈一笑,道:这话问得好。
说来惭愧,我家祖先自欺欺人,以为收了这飞刀二十五式秘笈,天下便没人会使小李飞刀,小李飞刀便成了绝响,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杨楚儿道:这么说智善大师,也就是李善,他既是李家后人,应该会小李飞刀了。
吴可归叹道:如果他会小李飞刀,丁采儿却哪是他的敌手。
说来真是奇怪,他是李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却不会小李飞刀,反要来我们龙家借阅秘笈。
赵无邪奇道:这是为什么?吴可归道:那时我也这般问李兄。
李兄说当年李坏与其妻薛采月一战后,两人先后失踪,然小李飞刀在他们李家只有口头传授,是以李善终没能学到这项绝技。
赵无邪神情萧瑟,道:想来前辈与李前辈志同道合,结了莫逆之交。
吴可归笑道:其实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我有个妹妹叫龙天香,生性顽皮,家母对她甚是头痛,管教得严了一些,她便离家出走,几日不归。
我出门寻找,好不容易将她找回,哪知她竟使计逃走,被我逮回,自要打骂一番,却被李兄撞见,说我调戏女子,打大出手,却让那丫头给逃了。
说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杨楚儿叹道:你们成了好朋友,却偏偏是敌对家族。
吴可归道:那时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但照样喝酒练武,打抱不平。
后来我给李兄造了个假名,留在我家。
说着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可惜家母慧眼视雄,瞧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更不料当夜《飞刀廿五式》竟被盗了。
赵无邪惊道:难道是李善所为?吴可归叹道: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
赵无邪和杨楚儿对望一眼,甚是不解。
吴可归目光深邃,似在隐藏着一种极强烈的情绪,道:我向家母据理力争,为李兄辩护,家母一怒之下,将我驱逐出门,要我永世不得姓龙,自此龙天奇便成了吴可归……赵无邪心想:你母亲也真够霸道。
却听吴可归续道:自此我流落江湖,却不料遇上妹妹。
孰不知数年不见,她竟性情大变,变得极是温顺,我要她回家,她竟一口答应了。
杨楚儿黯然道:人若经历剧变,确实会性情大改的,只怕连她本人也解释不清其中原由吧。
吴可归向她深深看了一眼,叹道:是啊。
不过这样也好,家母身边有人照顾,也不至于老来孤单。
说罢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赵无邪打破沉静,道:不知李前辈又为何出家做了和尚?吴可归叹道:此事还因秘笈而起,我游历江湖十余载后,在少林寺见到他。
那是他已出家做了和尚。
我们两人回叙往事,才知他是为情所困,被一个女子所骗。
那个女子你也应该认得?赵无邪一怔,道:是谢小玉吗?吴可归笑道:难道天下会迷惑男子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她是个苗疆女子。
赵无邪恍然大悟,道:莫非竟是阿媛!心想:难道他跟踪我不成,不然又怎会知道我认得她?想到此处,下意识得看了杨楚儿,心中莫名得就是一阵剧痛,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吴可归叹道:李兄被那女子所迷所骗。
那女子借着李兄与我的关系,潜入密室,盗走秘笈。
怪不得李兄当日神情奇怪,说是定会找回秘笈,却不料秘笈未能找回,自己却出家做了和尚。
人生际遇,当真匪夷所思。
赵无邪叹道:想来阿媛偷秘笈是为了丁鹏。
然阿媛以毁容为代价,也没得到丁鹏的心,还害得自己发了疯,乃至于伍浪变成了大淫魔,李善则出家做了和尚。
问世间情是何物,还真该问上一问。
想起丁采儿,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吴可归轻拍秘笈,道:无论怎么说,李兄还是将秘笈找了回来。
杨楚儿道:有了这本秘笈,师父便可以回家了。
吴可归叹道:家母性格固执,决不会让我认祖归宗的,况且我也挨不到那一天了。
说着将秘笈塞入杨楚儿手中,道:这小李飞刀乃武林绝技,就此失传,着实可惜。
龙家的人不能习练,李家也已没人,便留了给你吧。
哼,兴须还能助这臭小子恢复功力。
赵无邪听闻能恢复功力,露出喜色,随即却道;这可不行。
这……吴可归冷道:少装模做样,你若武功不行,非被你那老婆欺负不可。
见杨楚儿拿着秘笈呆呆出神,便耳语道:痴丫头,想开些,这小子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你终究还是留他不住的。
杨楚儿身子一颤,眼中泪水不住滚动。
吴可归袍袖一挥,转过身去,道: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两人退出屋去,杨楚儿回头带上柴门之际,忍不住再看了师父的背影一眼,眼眶一热,险些落泪,勉强揉了揉眼精,才不致让泪水落下来。
赵无邪瞧在眼里,道:放心吧,尊师内力精强,不会有事的。
杨楚儿看了他一眼,叹道:师父全身经脉已断,五脏六腑都坏死了,早已救不了了。
说到此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落下来。
赵无邪忙抬袖为她拭泪,叹道:你一定恨透了我。
杨楚儿轻轻躲了开去,摇头道:我不恨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
师父是为救我而受的伤。
要恨,我也只能恨我自己,又何必恨你。
赵无邪见她越是这般,心头便越是难受,黯然道: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欠你很多,老天爷很是公平,要我补偿于你。
说着拉起她手,正色道:我答应过尊师会照顾于你,男子汉大丈夫,此生绝不食言。
杨楚儿见他目光坚定,句句话语似乎都发自肺腑,心下更是乱成一团,往昔种种记忆涌上心头,竟是难以遏制。
但随即想到丁采儿,这颗重新燃烧起来的心顿时冷了下来,轻声道:不必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你还是回家去吧。
轻轻摔开他手,转身推门而入。
赵无邪怔了一怔,但觉她的身影虽近在眼前,但却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便如自己那如迷一般不可知的过去。
猛地心头产生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下意识地连打自己几记耳光,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
便在此时,屋内传出哭声,赵无邪大惊,大步抢入,却见杨楚儿伏在吴可归身上放声哭泣,伸手探他鼻息,却已断气,正想择言安慰杨楚儿,却见她两眼一翻,向后仰倒,忙抢前扶住,见她已昏死过去。
过了莫约一顿饭时间,杨楚儿才转醒回来,却觉自己躺在赵无邪怀里,急忙跃起,脸上微微一红。
赵无邪笑道:我这个臭小子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又脏又臭,杨姑娘可不要见怪。
杨楚儿知他是怕自己害羞,是以帮自己遮丑,但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但见师父躺在穿床上一动不动,知他是真的死了。
她适才不敢面对现实,哭得昏死过去,而如今却是异样的平静,取出梳子,为师父梳理须发。
赵无邪叹道:想不到咱们才离开一会儿,他便去了。
杨楚儿道:他是怕我会伤心难过,故意将我们支开。
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说着站起身来,道:咱们把他火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