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心情沉重,罗达把脸别过去,两眼泪珠盈盈。
在享有盛名的庞普餐厅里,惟一能使人想起现在是战争年头的就是那众多的身穿军装的顾客,他们大都是秃顶或头发灰白的陆、海军高级军官。
熟练的侍者忙着照应客人,暖锅吐出火焰,小推车上的丰盛的炒菜此去彼来,珠光宝气的美貌妇女饱享着名贵的大虾。
管酒的侍者响着手里的铜制用具,急匆匆挨桌送酒,冰桶里突出一只只酒瓶。
我们得来点酒,我想,侍者来请他们点酒,柯比对她说。
你想先喝一杯吗? 我今晚不想喝酒,罗达回答,语气冷静愉快。
请给我一杯马提尼酒,不要带甜味。
然后两人便是长时间的相对无言,不过饭店里面人声嘈杂,倒也不见得十分难堪。
他们一起举杯。
柯比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罗,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飞机场,你开车送我去的那一回。
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它和这儿周围的一切毫无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过面纱注视着他,喝了一小口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
那是一次告别。
不错,我们都觉得那是一次告别。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罗达一声感叹。
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罗达缓慢而明白地点点头。
她移动视线,环顾了这家饭店,便打开了话匣。
我跟帕格在这儿吃过一次饭,你知道吗?我们从旧金山去安纳波利斯,路过这里。
军械局调他到马雷岛去负责战列舰炮塔的设计工作,我们一家都回到东部去参加华伦在塞弗恩海军学校的毕业典礼。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许十一年吧?全都记不清了。
她把杯子里的酒转着圈晃动。
快活的时候却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这样?真想不到,我当时还以为我一身烦恼!拜伦上学总是不及格。
梅德琳长得胖,牙齿也是歪的。
像这样的事便都是教人伤心的大事。
我们在旧金山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闹街上。
好家伙,为了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够受的。
可我们真为华伦感到自豪!他是学校里击剑冠军,得了一枚田径赛奖牌,又得了历史奖——哦,都是往事了!她说不下去了。
举杯一饮而尽。
请你给我再要一杯,决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来两杯酒,接着便缓慢而声音嘶哑地说:罗达,让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结束吧。
我不会放纵我的感情,语无伦次,使你受窘。
我不能不接受你的决定,我照你的决定的办。
这就是我要说的。
罗达的笑容既伤感又温柔。
你得到解脱不觉得高兴吗,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声调都很恳切,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采。
好口才,先生。
她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像是讲定了一桩买卖。
好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享用这一顿晚饭了,罗达笑着说,声音是颤抖的。
来到庞普餐厅而不好好吃一顿,岂不太可惜了,是吗? 是的。
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给我们两人要半瓶酒吧。
嗨,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带了一个穿绿衣服的高个子姑娘跟在侍者头儿后面走过他们的桌子。
这姑娘柯比有点面熟:康普顿办公室里一个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
此刻她的眼睛兴奋激动,头发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里修整出来的样式,脸上的脂粉涂抹得俗不可耐。
她身材丰腴,那件绿衣服稍嫌紧一点儿。
他们的座位离得不远,柯比和罗达听得见彼得斯跟那姑娘逗乐。
他们的笑声响彻这喧闹的饭店。
他们享用着这一餐佳肴和那半瓶美酒,罗达向柯比谈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计划,谈起西海岸的一些海军将领们给她的种种忠告,谈起她打算把狐狸厅路上的住宅封起来,或许卖掉。
柯比几乎不发一言,话也就谈不下去了。
他们转而观看彼得斯上校跟绿衣姑娘之间的快速进展来消磨一部分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附带发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议论。
他显然是照着本本行事的,运用了基本的原理和百试不爽的材料:烟熏鲑鱼,香槟汽酒,串烤肉,火烧奶油薄饼,外加白兰地。
这一对儿的浪语笑声几乎没有间歇的时候,姑娘因为心花怒放而容光焕发。
彼得斯有眼力识别他所要捕获的猎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
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时候也并非不屑于和女秘书来个逢场作戏,但是他从来不曾对坐在康普顿外面办公室里的大个子查妮小姐起过邪念。
罗达的火车要到半夜才开。
他们到十点钟便吃完了饭,剩下来也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
要是在往日,他们也许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现在再这样做当然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好像一张唱片已经唱完;他们的扯淡只不过是唱针的最后两圈空转。
罗达的举止彬彬有礼,她对于彼得斯上校求欢手法的反应甚至有点可笑;但作为男女相处,她已经疏远得像姐妹一样了。
她坐在那里,态度冷漠,时光的流逝和哀伤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妩媚动人;她像一位优雅的贵夫人,如此端庄贞淑,他尽管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体时放浪颠狂的样子,但这仿佛成了一种荒诞的妄念,简直像偷窥闺秀的卧房一样可鄙。
那个陆军军官一面把查妮小姐从椅子上扶起来,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接着两人便都纵情大笑。
柯比心想,他们两个对于接下去要做什么是不会产生问题的;但是他却面临着这么个问题,一位冷若冰霜的女人,两个漫长难熬的钟头。
我要提议做一件你没想到过的事情,亲爱的,罗达说,如果你生气的话,那是要教我为难的。
是吗? 你看到过联合车站里的那个小戏院吗,专门放映新闻片和卡通片的?我们上那儿去。
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就一个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
你还是工作到很晚吗?写报告,为你正在干着的那件可怕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不,不,我没工作要做。
罗达的建议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这一段时光。
那也挺不错。
鸭子和野稻米把我撑得太饱了。
彼得斯一个人站在饭店门厅里,神情显得扬扬自得。
他看见了柯比和罗达,立即把身体站得笔挺,脸上也变得有点拘束和一本正经。
罗达走开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这位就是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太吗? 是的。
彼得斯做个怪相,表示不可信。
你要是告诉我海军飞行员是她丈夫的话,我倒还能相信你。
她是个漂亮女人,柯比说。
你的查妮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
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么漂亮。
哦,琼倒是不错。
挺爱笑的。
你瞧,柯比,我的侄儿鲍勃一九三九年去参加英国皇家空军。
他是个陆军小伙子,二十一岁,等不及要去干一家伙。
不列颠之战中送了命。
我哥哥的独生子。
我们这一家就绝了后,因为我没结过婚。
鲍勃是个好孩子,一个棒小伙子。
母亲差点儿活不成,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疗养院进进出出。
你的朋友倒好像过得还好。
是的,她还有别的孩子。
说实话,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查妮小姐从化妆室出来,扭着屁股,裹在绿绸子衣服里的胸部抖个不停。
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的笑脸,伸手跟柯比道别。
今天跟你交谈一次很有好处。
随时欢迎你再来,上校。
查妮小姐向柯比扭动手指,转动眼睛。
好得很,柯比博士,我们在庞普餐厅会面了!这比物理系强多了,是吗?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这样。
柯比说。
查妮小姐认为这是一句向她调情的恭维话,便挽住上校的手臂,哧哧笑着走了。
罗达马上就出现了。
同是女人,差别可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来的罗达,她行走的姿态,她头部的姿态,多么显著地表明这一点啊。
偌大的年龄上的差别使她处于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却比可怜的查妮小姐更要楚楚动人。
在柯比看来,她的苗条的身体扭动得那么自然舒坦,风韵不减当年,甚至有增无减。
他从内心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就此罢休。
他估计只能再有十年、十五年的寿命。
没有了罗达,这些未来的岁月就只能像南极的冰天雪地一样惨淡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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