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这种人是不会沦为干瘪人的。
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命运。
长久以来,就从劳动科传出令人心寒的消息:工程完工之后,分队要享受首先化为青烟升上烟囱的莫大荣誉。
奥斯威辛的幽默!也许这倒是真话,特别分队的下场的花样翻新。
杰斯特罗做了个熟悉的动作,首先把双脚伸进他同穆特普尔合睡的一个中间一层的铺位。
穆特普尔裹着从加拿大组织得来的毯子睡着了,尽管这里偷窃成风,但却没人偷他的东西。
这一层铺位摇动了一下。
穆特普尔睁开了眼睛。
杰斯特罗低声说:他们刚做了试验。
穆特普尔点了点头。
他们尽量避免讲话。
他们的上铺睡的是三个年老难友;下铺睡的除了两个老伙伴之外,还有一个新来的人,讲一口漂亮的加利西亚意第绪语,自称原是卢布林的律师。
他的皮肤白嫩,并非奥斯威辛集中营所特有的那种土灰色,剃光的头皮白皙,没有经受日晒雨淋的磨练。
他身上也没住过隔离营的疤痕。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十有八九是个政治处派来的奸细。
党卫军一直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搜寻那些力量单薄而在暗中活动的地下组织;各种规模很小的秘密小组,像野草一样在各种共同的基础上——政治的、民族的或宗教的——萌发滋生。
它们忍受折磨,争取发展,直至有朝一日被政治处侦察发现而予以一网打尽。
有的小组也能存在一阵子,跟外面建立联系,甚至还把一些文件和照片偷送出去。
它们通常都以被叛徒出卖而告终。
这是一个把冰天雪地里的一排排马厩挤塞得水泄不通的、饱受疾病和饥馑摧残折磨的奴隶们的小天地,四周都用通了电的铁蒺藜圈围,还有高耸的机枪碉堡和剽悍凶狠的警犬严密守卫。
在这里,人生的生死系于一发,滥施酷刑就跟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停车罚款一样普通。
这里也有奸细告密,那是不足为奇的。
令人吃惊的倒是居然会有那么些正直不屈的人。
穆特普尔轻轻地说:嗯,没关系。
都安排好了。
什么时候? 慢慢再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音低得杰斯特罗几乎都听不出来。
工头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
关于逃跑计划,除了穆特普尔已经告诉他的情况之外,他一无所知。
穆特普尔告诉他的情况很少。
他们的目标是面包房,那是铁丝网外面一座建筑物,靠近河边的一片树林。
班瑞尔烘面包的技术将发挥重要作用。
他所知道的就这么点。
穆特普尔将要保存所有的照相底片,因此班瑞尔万一被抓住,被带到德国秘密警察政治处的营房里,他几乎没什么东西可以招供;即使审讯人员威胁要把他的阴茎和睾丸割掉,他也讲不出任何情况;即使打开一把修树枝用的大剪刀,在腿股之间把阴囊和前后身都夹住来威胁他,给他一个开口的最后机会,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据谣传,用的工具是一把粗糙的园艺用普通大剪刀,但磨得像剃须刀一样锋利。
他们先是拿它进行威胁,然后真的动用起来。
有谁说得出这到底是真是假呢?挨了那么一下子的人谁还能活着说出真相。
血肉淋漓的尸体立即被送往那个老的焚化场。
除了德国秘密警察和特别分队的人员之外,谁也看不到这些尸体。
这些德国审讯人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如果这种传说是不真实的话,还有其他同样可怕的情况却是事实。
有一件事是肯定无疑的,那天晚上燃烧起的火焰,对克林格尔分队来说,意味着死亡就要临头。
班瑞尔已经下了决心要逃跑;反正不逃也得死!到现在为止,穆特普尔一直是他的知心人。
身为犹太人,你就只能死里求生。
腹中饥饿,浑身冰冷,筋疲力尽,他一面祈祷,一面进入了梦乡。
事实上,这次试验得不成功。
总工程师普鲁费尔来自一家拥有国际专利的著名公司——埃尔富特的托夫父子公司,他目前正处于一种难堪的地位。
炉子的回火现象把浓烟和燃烧着的尸体碎屑回吹出来,把这个鬼地方弄得一塌糊涂!只有司令官和布洛贝尔上校凑巧没沾上。
党卫军军官、文职技术人员、甚至普鲁费尔本人都被喷溅得满身恶臭。
每个人都吸进去了这种恶心、油腻的烟雾。
真是一团糟! 然而,普鲁费尔却问心无愧。
他认为第一次进行试验,把木料、废油和尸体混合起来烧,是正确的。
在这种新型的超高温焚尸炉里,尸体将变成燃料以加速焚化的过程,这就是这些容量巨大的装置的关键所在。
需要在现场操作的条件下进行一次认真的试验。
至于回火现象,不论由何种缺陷引起,他一定会把它调整好。
要经过试验才能暴露出问题,否则何必进行试验?布洛贝尔上校当时正好在场,真是糟糕透顶。
不过并不是托夫父子公司请他来的。
司令官和布洛贝尔上校离开时,由于进到肺里的那种恶臭烟雾而咳嗽不停。
司令官气得大发雷霆。
该死的猪猡老百姓!交货日期已经晚了两个月;接着又是三次延期试验;而最糟糕的是布洛贝尔上校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天来到这里,看见了这个大洋相。
嗬,那个埃尔富特来的兔崽子工程师!漂亮舒适的花呢大衣、英国皮鞋、浅顶呢帽,向司令官担保,试验的问题一定可以解决,看来需要把他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关上几个月,让他领教领教敷衍塞责地对待战时工程是什么滋味。
立即把他送到第十一监区去,猪猡! 布洛贝尔上校在一旁没吭声。
但他的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就叫人够受的了。
他们坐司令官的汽车向火葬场附近开去,一大块地面上浓烟弥漫,火光冲天。
他们朝上风头的田野上走去——唉呀,糟了,又是瞎胡闹。
特别分队人员正在使用火焰喷射器。
司令官已下了严格的命令:布洛贝尔在集中营期间,禁止使用火焰喷射器!这些早已腐烂的尸体,有些是从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的老坑里挖出来的,烧来烧去就是烧不成灰。
这是明摆的事实。
火堆熄灭之后,到处是一大堆一大堆烧焦了的残骸。
但柏林的命令是:不留痕迹。
不用火焰喷射器来收拾它,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但是这样做就得耗费燃料,也就等于承认自己办事无能。
难道非要让布洛贝尔知道奥斯威辛集中营无法解决燃烧问题不成吗?司令官曾三番五次地要求柏林派一些够格的军官来,他们根本不加理睬,派来的都是渣滓。
他岂能事事亲自动手? 一片血红的火光,布洛贝尔望着那些火焰喷射器,满脸是眼空无物的神气。
不错,他是个行家,现在他已看清楚了,那就让他把事情做绝了吧。
让他去报告缪勒。
他得去报告希姆莱!更理想的,让他去提出改进的建议吧。
司令官毕竟是血肉之躯,他要照管十五平方英里上的各种设施。
庞大的军火工厂和橡胶工厂正开足马力,还有别的项目正在施工兴建。
奶牛场和苗圃。
新设的集中营分营和新工厂不断出现。
越来越多的政治犯不断地往他身上压,一来就是好几千人。
木材、水泥、管道、铁丝、甚至铁钉,都是重要的稀缺物资。
整个营区到处都有严重的卫生问题和纪律问题。
最头痛的是,载运犹太人的火车源源不断地到达,人数一批比一批多。
特殊处置的设备自然就负担过重了。
情况当然是越来越糟!艾克曼这个大老粗根本不懂得计划,办事只会瞎抓瞎碰。
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忙乱过头。
整个任务中最见不得人的就是这份差事。
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但是无利可图,除了他们遗留下来的行李之外。
责任之重犹如泰山!在这种条件下,谁又能规规矩矩地做工作? 幸好布洛贝尔是个建筑师,一个知识分子。
他可不是艾克曼那样的人。
在他们坐车回别墅吃饭时,他颇有雅量地不提出批评。
布洛贝尔感觉得到司令官心头的滋味。
他们洗了澡,换上了衣服,在书房里一杯在手,他就变得和蔼可亲了。
司令官知道布洛贝尔酷爱杯中物。
波兰女佣进来屈膝致礼,请他们入席进餐,这时他差不多已有半瓶海格牌威士忌下了肚。
好得很,就让他喝个醉吧。
这里有的是酒,可供布洛贝尔受用,要多少有多少。
犹太人放在手提箱里带来的东西实在惊人,连酒都带上了。
吃饭的时候,上校告诉司令官的妻子,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还不曾像今天这样尝遍了各种名酒。
她听了高兴得脸都红了。
布洛贝尔对她做的烤小牛肉、汤和奶油巧克力蛋糕赞不绝口。
厨下的功夫确实是她的拿手好戏。
布洛贝尔也拿两个男孩子的功课和吃蛋糕的好胃口开点小玩笑。
他的令人生畏的神态已经烟消云散。
只要几杯下肚,他可就变得和蔼可亲了!司令官对于还没进行的、头痛的正式谈话,也就更加放心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