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那个卢布林人站在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中间,突然不顾自己和别人的死活,大声喊了起来:还有个完没有?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倒抽一口冷气也像是一声呼叫,像一声枪响。
这时,看守长从身旁走了过来!班瑞尔虽然看不见他,但他听到了背后的皮靴声,他熟悉这种脚步声,他闻到了抽烟斗的味道。
他等着,就要听到木棍打在这个笨蛋薄布帽子上了。
但这个狗腿子继续向前走去,碰都没碰他一下。
真是一个德国蠢货!照理讲他应该用棍敲这家伙一下,但他却情愿不去碰他。
这次点名的一个收获是党卫军的奸细暴露出来了。
党卫军的奸细也好,不是奸细也好,这个家伙倒并不是装蒜的。
不多会儿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翻滚一下,侧身躺在地上,直翻白眼,目光滞呆。
他本来保养得很好,又是刚进集中营,应该更经得起折腾。
集中营或者使你衰弱,或者使你坚强。
就算抵抗运动不曾把那家伙干掉,最后他也要变成一个干瘪人送掉狗命。
布洛贝尔现在已唱够了,倒在椅子里,舌头已经不听使唤,歪拿着杯子,白兰地也撒了出来。
他的意见和他的牛皮都已成了狂呓。
司令官却心存疑虑,别看布洛贝尔喝醉了,实际上是在精明地跟他玩猫捉老鼠。
他对此次来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使命,至今只字未提。
这次逃跑事件,如果不马上逮住人犯的话,会给他抓到一个大把柄。
布洛贝尔自称,关于处置犹太人的整个计划,都是他的主意。
一九四一年他在乌克兰领导一支特别行动队的时候,摸准了党卫军原来的计划毛病出在哪里。
在他请病假到柏林之后,向希姆菜、海德里希和艾克曼呈递了一份绝密备忘录,备忘录一共只有三份——关系太重大了,连他自己都不敢保留一份。
因此,他无法证明目前的这套办法是他想出来的。
不过希姆莱是知道的。
所以布洛贝尔现在能够领导第1005特别分队,党卫军中最艰巨的一项任务。
的确,德国的荣誉已经落在保罗·布洛贝尔的双肩。
他认识到自己所肩负的重任,他希望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
据布洛贝尔说,他在乌克兰看到的情况糟糕极了。
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小卒。
他被派往基辅。
命令他到那里去完成一项具体任务。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
他在城外找到了一条深沟,把犹太人成批地集中起来,赶到这条叫作巴比雅尔什么来着的深沟旁边,每次一二千人。
每次都要花上几天工夫。
基辅有六十多万犹太人,在此之前,这样大规模的任务还不曾有人干过。
只要不是他亲自动手,什么事情都会给弄得一塌糊涂。
部队未能阻拦住向巴比雅尔涌来的老百姓,而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半是德国士兵。
真丢人!人们在观看执行死刑就好像是在看一场足球比赛!哄笑、吃冰淇淋,甚至还有拍照的!拍摄从背后射击跪着的妇女和儿童,一个个滚进深沟!这种情况严重地损害了步枪行刑队的士气;他们不喜欢被摄入这样的镜头。
他不得不下令暂停,跟陆军部队大闹了一场,把这个地方警戒起来。
而且,犹太人都是穿着衣服被枪决的,然后就那么用推土机把他们掩埋掉,谁知道他们身上激了多少钱财和珠宝。
简直是白痴!至于犹太人在基辅的那些空房子,乌克兰人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看到什么就拿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犹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帝国却什么都没捞到。
布洛贝尔当时就看出来了,德国要损失价值几十亿的犹太人财产,如果不更加妥善处理的话。
他的备忘录为此作出了完美周到的计划,希姆莱一见大喜。
结果是奥斯威辛集中营和完全修正过的处置犹太人的办法。
虽然布洛贝尔讲的话纯属吹牛,但司令官并不想和他争辩。
也许关于乌克兰是没什么好说的;早在德国军队逼近基辅之前,他就同希姆莱会面谈起过处置犹太人的问题,后来又同艾克曼谈起过。
早在一九三八年,艾克曼在维也纳犹太移民局的一套办法就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采取的经济手段的模型。
司令官听说过维也纳的一套办法。
犹太人从大楼的一个门口进去的时候,都还是腰缠万贯、趾高气扬的资本家,然后经过一间间的办公室,签署一份又一份证件,等到从大楼的另一头出来的时候,一个个手中拿着护照,身上已被囊刮一空,变成了穷光蛋。
至于对犹太人进行特别处置,然后由官方统一收集他们的财产的莱因哈特行动,一向是归格洛伯克尼克掌管的。
因此布洛贝尔竟要宣称…… 玎铃铃铃铃! 这是司令官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他立刻站了起来。
别墅里深更半夜响起的电话铃声绝对不会是为了报告失败的消息。
大雪纷飞,鼓声也像被捂住了一样,因此一直等到它敲到隔壁营房的队列时,班瑞尔方才听到。
逃犯给抓住了。
现在正押着走过比克瑙营房的队列!如果他非给抓住不可——愿上帝怜悯他——那就早一点抓住他吧。
几个月以来,班瑞尔还是第一次担心自己的两条腿会支撑不住。
听到鼓声给他增添了力量。
两个党卫军正在把一个行刑架子搬到操场上。
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个家伙过来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三个军官,跟在后面的也是三个军官,中间为他留下充足的空间让他独自表演。
有一个人用削尖的木棒不停地戳他,使他不停地一面敲鼓,一面跳跃。
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没法两脚落地,但他还是在继续向前走,敲着鼓,不停地跳跃着走过来。
他身上的那套小丑服装因为使用过久而陈旧不堪,鲜黄的颜色,臀部和腿部都已沾满了血污。
这景象仍然极为滑稽可笑。
他脖子上挂着那块常见的牌子,上面用德文写着又粗又大的黑体字:好哇,我回来啦。
他是什么人呢?脸上涂抹得乱七八糟,嘴涂成了红色,眉毛画得又粗又长,实在认不出来。
当他有气无力地猛敲着鼓,在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班瑞尔听见穆特普尔喘了一口气。
拷打的时间并不长。
但当他们把他的屁股脱光的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他们只要他再挨十下。
他们不准备使他过分衰竭。
德国秘密警察的审讯高于一切。
他们得让他继续像个活人的样子,以便用刑逼供。
他们甚至还要给他吃点东西,使他恢复元气。
当然,他们最终还是要在点名的时候把他绞死的,不过到那时他也就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
逃跑真不是件好玩的事。
话说回来,如果你不逃跑就得化为青烟升上烟囱的话,那么你找另一条道路离开奥斯威辛也就不用担心会折本了。
冻得死去活来的行列解散了。
党卫军和狗腿子驱赶着难以举步的囚犯回营房去,咒骂着,用木棍打着,用皮鞭抽着。
有些人踉踉跄跄地跌倒了。
他们站着不动的时候,是两条僵硬的腿支撑着他们。
冻僵了的关节一弯曲,马上就倒下去!班瑞尔听说过这种情况。
他从拉姆斯道夫来的时候,路上就体验到了这种情况。
他的两条冻得麻木了冰冷的腿,走起路来,就好像两根铁棍子,要靠臀部的肌肉直挺挺地挪动它们。
木房子里的气温必定是在零度上下,但至少里边不下雪,算得是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处:事实上,那就是家。
熄灯之后,穆特普尔戳了戳班瑞尔,班瑞尔翻身靠近他,把耳朵贴在工头的嘴边。
感到他呼出来的温暖气息;声音模糊微弱:计划取消。
班瑞尔换了个位置,把嘴凑到了穆特普尔耳边:那人是谁? 就别问了。
一切取消。
司令官挂上电话的时候浑身轻松,满心喜悦,放声哈哈大笑。
他告诉布洛贝尔,是警犬跟踪发现了他。
这个该死的废物藏在一辆从犯人厕所往外运粪便的大粪车里,企图逃走。
他没能走远。
全身是粪,三个人用水管子把他冲干净。
就这么逮住的! 布洛贝尔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见地说,逃跑未遂这对整顿纪律倒不是一件坏事。
给这个狗杂种来一个杀一儆百。
司令官心想,现在正是难得的心理时机,于是他把布洛贝尔请到了楼上他的办公密室。
他先把房门锁上,然后把壁橱的门锁打开,将宝物拿了出来,郑重珍惜地在桌子上摊开。
布洛贝尔上校惺松蒙眬的两眼顿时张大了,闪出了又妒忌又羡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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