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里,集中营已不是新闻了。
这一类新闻已经报道过多年。
斯鲁特朝她苦笑一下。
你没听到我的话。
他压低嗓门,用咬牙切齿的耳语声来加强他的语气。
我讲的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对一个一百万人进行的大屠杀。
就在我同你谈话的这个时候,屠杀正在大规模地进行。
这是一个荒诞绝伦的计划,一个用了专门建造的巨型设备来进行的规模庞大的秘密行动!你不叫它是新闻?那么什么才算得上新闻呢?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罪行。
它使过去的一切战争相形见绌。
这是地球上生活的新现象。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眼下已大约完成了一半。
这难道不算是一篇新闻报道吗,帕米拉? 帕米拉看过许多关于毒气室和集体枪杀的屠杀报道。
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当然,德国秘密警察是一帮穷凶极恶的暴徒。
单是为了从世界上清除这批家伙,这场战争也是值得打的。
消灭欧洲所有犹太人的计划当然是有点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不过她也曾看到过这种讲法。
很显然,这种讲法全是别人兜售给斯鲁特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情况不妙,也许由于他未能忘怀娜塔丽,而现在对于随意抛弃自己所崇拜过的一位犹太女子又感到内疚,所以他现在就这件事情抓住不放。
她低声说:亲爱的,这我可真无能为力。
我看倒不见得,不过我们刚才是在谈娜塔丽。
拒绝和拜伦同走,这可得要有了不起的勇气,比起爬进二楼的窗口来,这个勇气可要大得多。
出境签证她还没拿到手。
火车上挤满了德国秘密警察。
要是出点儿事的话,她和孩子就会被他们撵下火车。
可能就这么把她关进集中营。
可能就把她押上东去的另一列火车。
然后他们把她和孩子一起杀掉,再烧成灰烬。
那可真是太冒风险了,帕姆,即使她并不知道得这么详细,她在骨子里也已经预感到了。
她知道出境签证就要到了,她也知道德国人对官方文件敬若神明,这是制服他们的一件法宝。
这件事她做得对。
我曾经把我的看法讲给拜伦听,他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并且——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作了个抱歉的手势叫他不要说了。
谁呀?啊,这么快?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她向斯鲁特频频点头。
好哇!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亲爱的,八点见。
她挂上电话,眉开眼笑地对着斯鲁特。
亨利上校安然无恙!你知道,要是从海军部打听这个消息得等上一个星期。
你们的陆军部把邓肯的电话立刻转接到海军人事局,他马上就得到了回音。
亨利上校现在正在回华盛顿的途中。
你看是我打电报给拜伦呢?还是你打? 这是拜伦在里斯本的地址,帕姆,还是你打吧。
斯鲁特急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地址撕了下来。
听我说,这里的波兰人正在把他们的文件汇编成一本书。
我可以给你弄到这本书的校样。
还有,他们找到一个从特雷布林卡逃出来的人。
就是这个集中营,——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使劲地点着桌子上的那张略图——华沙附近。
他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穿过了纳粹欧洲,把照片送出来,把真相说出来。
我通过翻译跟他作了交谈。
没法不相信他说的,他的经历是一篇《奥德赛》那样的史诗。
抢先发表的话是会引起轰动的,帕米拉。
帕姆觉得很难集中注意力听他讲话。
帕格·亨利安然无恙地活着!在返回华盛顿的途中!这给她的计划、她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前景。
至于斯鲁特的抢发新闻,在她看来,他未免有点过份着迷。
她仿佛听见她父亲在说没价值,绝对没有。
过时的货色。
胜利才是新的内容,历经四年的灾难和挫折之后,在北非、在俄国、在太平洋所取得的胜利,还有反击德国潜艇的胜利,是这次战争的真正的伟大转折点。
而德国人对欧洲的恐怖统治以及对犹太人的暴行,则像潮汐表那样已为人所熟知。
莱斯里,明天我去跟主编谈谈看。
斯鲁特直挺挺地向她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掌心潮湿,轻轻地一握。
好极了!我在这里还要再呆两天,你要找我,可以打电话到多尔切斯特饭店,或者美国大使馆,分机是739。
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脸上浮起昔日在巴黎的微笑,使他推悴的面颊和丧魂落魄的眼睛闪出亮光。
谢谢你的好酒,老姑娘,谢谢你倾听了一个老水手的故事。
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主编兴味索然、没精打采地听她说着,嘴里咬着已经灭了火的烟斗,边点边咕噜着。
他说这里的波兰流亡政府早就向他提供了所有这些材料。
他刊登过其中的几篇。
她可以在卷宗里翻到这些材料,地地道道的宣传品。
不论根据什么新闻标准,这些报道都是无法核实的。
有关屠杀全部犹太人的计划,那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透露出来的,为的是迫使白厅开放巴勒斯坦,接纳犹太移民。
不过,他还是愿意在下个星期见见斯鲁特先生。
啊,他明天就要走了吗?真不巧。
但当她表示要去华盛顿写一些那边的战争努力的报道时,这位主编便喜形于色。
好哇,那就去吧。
试试你的笔头吧,帕姆。
我们知道,韬基晚年的稿子都是你起草的,什么时候可以把那篇《基德尼山脊的日落》交给我们?我们急着要呢。
斯鲁特听说有两位外交官在往返于苏格兰和蒙特利尔之间横渡大西洋空运指挥部的轰炸机飞行中失踪了。
北大西洋的空中航线并不是人们喜欢的路线,在隆冬天气中就更其不是了。
舒服的大客机都在南方的航线上,南下到达喀尔后,一家伙飞越阳光和煦的海面直达巴西突出部,然后北上百慕大,再向前就是巴尔的摩了。
但这条航线是供大官们走的。
只有两条路线让他选择,在护航舰队里作十天航行,或者是皇家空军横渡大西洋空运指挥部的飞机。
在去苏格兰飞机场的火车上,他碰上了一位同路去美国的美国横渡大西洋驾驶员,此人中等身材,瘦长结实,是一位陆军航空兵上尉,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有一双骨碌转的眼睛。
卡其上衣上镶着三排勋标,开口便是脏话,一肚子的飞行故事。
他们两人共坐一个小间。
这位驾驶员不停地呷着白兰地,他说他要喝得醉醺醺的,并且保持这种醉意,直到远远离开普雷斯特韦克机场的跑道。
在普雷斯特韦克机场起飞有坠毁的危险。
他曾参加过几次为摔死在机场跑道上的驾驶员举行的集体葬礼。
向西飞进北大西洋的飓风时,就不得不冒险超载汽油。
空运指挥部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驾驶员运回去,因为经海路运输拆开装运的飞机既要多花时间,又要多费手脚。
而且德国潜艇也把它们摘掉太多了。
所以各战区的盟国空军实际上都是依靠这些横渡大西洋的驾驶员们集结力量的。
虽然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却在整个战争中发挥关键作用。
这列尘土飞扬的旧火车哐啷哐啷地慢慢穿过白雪茫茫的田野。
驾驶员一路上打开话匣,斯鲁特耳福不浅,饱听了他的毕生事迹。
他名叫比尔?芬顿,战前就以驾机飞行为业。
一九三七年以来,他曾为许多国家的政府干过民间的和军事的飞行工作。
他曾在印度—中国航线上驾驶过运输机(他说是飞越驼峰)。
起飞时,要用响着喇叭的吉普车赶走跑道上的黄牛、水牛,然后升到五英里多的高空,越过高高地旋转在埃佛勒斯峰上空的冰雪风暴。
他曾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飞到英国。
现在他在为陆军航空兵空运轰炸机,经南美洲到非洲,然后越过非洲到波斯和苏联。
他曾在沙漠迫降过;也曾在爱尔兰海面上依靠橡皮救生筏漂浮过两天;还曾用降落伞落到缅甸的日本占领区内,然后徒步长途跋涉走到印度。
他们在暴风雪中抵达普雷斯特韦克,斯鲁特不仅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分享了比尔·芬顿的白兰地之后已醉意醺醺;他还对战争具有了全新的视野。
在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闪过了一幅幅图景:各种各样的飞机,成千上万的轰炸机、战斗机、运输机在地球上空南北东西穿梭飞行,同天气搏斗,和敌人鏖战;轰炸城市、铁路和行军的纵队;越过海洋、沙漠和高山;这是一场修昔底德 所无法想象的战争,一场由像比尔·芬顿这帮子人驾驶的飞行器在这个星球上满天横冲直撞的战争。
直到今天为止,他从未想到空中的战争。
至少是在此刻,他念念不忘的那份《万湖会议纪要》、那画着三个黑圈圈的波兰地图和那每日一列一列载着千千万万犹太人去屠场的欧洲列车,算是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而他对这次飞行也就更加感到心惊肉跳,害怕得差一点走不下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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