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维克多?亨利出国的时候,国内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尽管民主兵工厂的论调也颇热闹,但孤立主义者和干涉主义者之间争吵激烈,军火生产不过是一条涓涓细流;军事当局战战兢兢地眼看国会仅以一票的多数通过延长征兵法案;当时这儿还是一个没有定量配给的国家。
防务开支造成了产业界的繁荣,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夜间灯火通明,长途的公路和城市的街道照样汽车奔驰,犹如千壑竞流。
现在他回来了,从飞机上向下看,旧金山已是一片战时景象:没有灯光的桥梁,在一轮圆月的清光下显出朦胧的影子,渺无人迹的公路像一条条灰白的长带延伸,住宅区的山上山下都不见灯火,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一片墨黑。
在幽暗静寂的街道上,在灯光炫目的旅馆门厅里,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群,这使他大吃一惊。
就是希特勒的柏林也不像是这么个军人世界。
第二天他在飞向东部的飞机上读到的报纸和杂志都反映了这种变化。
广告栏里充塞着尚武精神的爱国主义。
那上面如果不是威武雄姿的铆工、矿工或士兵和他们的情人,就是龇牙咧嘴的日本人、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的毒蛇,或者是哭丧着脸、神肖墨索里尼的肥猪在挨打。
新闻栏和年终时事述评里洋溢着飘飘然的信心,在斯大林格勒和北非,战争的局势已经扭转。
太平洋只是一笔带过。
也许要怪海军守口如瓶,在提到中途岛和瓜达卡纳尔岛的时候,根本没说起这两次战役的规模。
帕格明白,即使发布了诺思安普敦号被击沉的消息,也不会有人注意。
他一生中的这个灾难,损失了一艘巨大的战舰,给一幅充满乐观气氛的图景抹上了一点污斑。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近日来,太平洋上的越岛作战开始了。
他在飞机上和候机室里所看到的还是几个月前的翻得破旧了的杂志。
它们都是众口一词,哀叹盟国战争努力的疲沓拖拉,德军铁骑的深入高加索山区,印度、南美和阿拉伯国家的亲轴心国的骚乱,日本在缅甸和西南太平洋的进军。
还是这些杂志,现在却异口同声地欢呼希特勒及其罪恶同伙的必然垮台。
帕格觉得,民众情绪的这种变化何其轻浮。
即使战略上的转变即将来临,战场上的鏖战却还在后头。
美国才刚刚开始死人。
对军人家庭来说,如果不是对专栏作家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从旧金山同罗达通了电话,她说没听到拜伦的消息。
战时没有消息,特别是得不到关于一个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的消息,却不见得是好消息。
飞机在冬天灰暗的天空中颠簸飞行,帕格反复思考着要他向人事局报到的命令以及同斯普鲁恩斯的那次谈话。
迪格·布朗是人事局里负责上校级军官的职务任免的主管人,是他在海军学院的同窗。
布朗学习语言的能力很差,在军校的整整三年时间里,帕格帮助他操练德语,帮他考得了高分,从而提高了他在班级的名次,他一生的事业也由此得益非浅。
帕格希望不费周折地再被派回太平洋司令部,因为当前在海军里再没人比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开口更有分量;如果万一遇到官僚主义的推诿搪塞,他还准备理直气壮地去找布朗,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
这位老兄是不能拒绝他的。
怎样对待罗达呢?在一见面的片刻他该说些什么呢?举止又该如何呢?在绕地球半圈的飞行途中,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些问题,现在这些问题仍在困扰着他。
在狐狸厅路上那幢大房子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罗达倒在帕格的怀抱里哭泣。
他臃肿的海军舰桥大衣上沾着雪花,他的拥抱颇有点碍手,但罗达却紧紧偎依在他又冷又湿的蓝呢子和鼓起来的铜钮扣上,抽抽噎噎地诉说:对不起,哦,对不起,帕格。
我不是存心想哭,真的,我是不存心的。
见到你我简直高兴得要死。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成了这么个爱哭的娃娃啦。
别难过,罗。
一切都很好。
在久别重逢的这个充满柔情的片刻,帕格倒是果真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她偎依在他怀里,他只觉得她的身子柔软温馨。
在他们结婚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只看见妻子哭过几次;尽管她有许多轻浮浅薄之处,但却有一点忍痛自我控制的脾气。
她紧紧搂住帕格,像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泪珠盈盈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啊呀,该死,真该死。
我本来打算用微笑和马提尼酒来迎接你的。
现在来杯马提尼酒也许味道会特别好,是吗? 中午时候就喝酒?好吧,也许还更好呢。
他将大衣和帽子扔在凳子上。
罗达手拉手地把他领进起坐室,壁炉里火苗在跳动,一大棵圣诞树上的各种装饰品闪闪发光,使房间里充满了童年过节和家庭欢乐的情趣。
他拉住她的双手。
让我来好好看你一下。
梅德琳要来这里过圣诞节,你知道,她唠叨开了,没一个女仆帮忙,我想还是索性早点买棵树,把这麻烦东西修剪好。
再说——好了,好了,还是讲点正经事吧。
她拿不定主意,一阵傻笑,把手抽回来,你这位舰长的视察可叫我不好受。
你觉得这条破船怎么样? 帕格几乎像是在打量别人的妻子。
罗达的皮肤柔软清澈,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皱纹。
她穿着这件针织的紧身上衣,身材仍像从前那样富有魅力;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只是稍许瘦了点。
她的髋骨显得突出了。
她的行动和姿态仍然轻巧、动人、娇美。
在她说到不好受的时候,她逗趣地把十个张开的指头在他面前摆动着,不禁使他想起在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时她那种淘气的妩媚。
你可真漂亮。
这种赞美的语调使她顿时脸上生光。
她讲话声音有点沙哑,但音调动人。
你爱这么说。
你倒是真神气!只是头发灰白了点,老东西,还真讨人喜欢呢。
他走到火炉旁,伸出了双手。
真舒服。
哦,这些日子我的爱国热情可高极啦。
还有实际行动。
柴油是个问题。
我调低了恒温器的温度,关掉了大部分房间,尽量烧木柴。
为什么不从机场给我来个电话?你这个坏东西!害得我像头豹子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公用电话亭都挤满了人。
可不是,电话机纠缠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它老是响个不停。
斯鲁特那家伙从国务院打电话来,他从瑞士回来了。
斯鲁特!有没有娜塔丽的消息?拜伦的消息? 他忙得很。
过会儿还要打电话来。
娜塔丽好像在卢尔德,而且—— 什么?法国?她是怎么到卢尔德的? 她和我们的那些被拘留的外交官和新闻记者呆在一起。
关于她的情况,他就讲了这些。
拜伦去过里斯本,设法找交通工具回来,这是斯鲁特听到的最后消息。
他接到了命令,要上一条新建的艇上去。
好极了!小孩呢? 斯鲁特没说。
我已邀他来吃晚饭。
你还记得西姆·安德森吗?他也来过电话。
电话铃一直没停过。
那个海军士官生吗?就是那个逗得我在网球场上奔东跑西,惹得梅德琳在一旁又是拍手又是笑的那个家伙,是吧? 他现在是海军少校啦!你觉得怎么样,帕格?我敢说,现在只要是断了奶的娃娃就可以当海军少校。
他要了梅德琳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帕格凝视着炉火说:她是和克里弗兰那小猴崽子一道回来的,是吗? 亲爱的,我在好莱坞认识了克里弗兰先生。
这个人倒不坏。
她看见丈夫脸色不高兴,说话便有点吞吞吐吐。
还有,她的工作也真好玩!这孩子赚的钱可多啦!壁炉里的火光投射出粗犷的阴影,在维克多·亨利的脸上忽隐忽现。
罗达走到他身旁。
亲爱的,那杯酒怎么样了?说实在的,我都浑身发抖了。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
那还用说。
先让我给迪格·布朗挂个电话,问一下到底为什么要我最优先搭乘飞机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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