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问题的关键,亨利,斯坦德莱将军说,在于和这位叶甫连柯将军取得接触,如果有什么人能办到这一点,那就只能是你。
叶甫连柯的官职是什么,将军? 斯坦德莱用他那粗糙的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就算我知道并且告诉你的话,这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他是管理租借物资的头头,就是这个。
据我了解,他是个战斗英雄。
在莫斯科战役中失去一只手,他现在装上一只戴皮手套的假手。
他们坐在斯巴索大厦里那张长餐桌旁,就他们两人。
帕格从古比雪夫来到这里才不过一个小时,他本来乐于放弃这顿晚餐,光洗一个澡就去睡觉。
可是不成。
这所宏伟宽敞的大使馆原是沙皇时代一个糖商的私宅,在这里,这位个子矮小的老将军在这个大宅里像是只迷途的羔羊。
他对《租借法案》积了一肚皮气,帕格的到来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出气筒。
斯坦德莱说,总统在华盛顿答应过他《租借法案》使团要归他管辖。
有关命令已经发出,但使团的团长,一个名叫费蒙维尔将军的人,对总统的意旨却是阳奉阴违。
斯坦德莱越讲越激动,满面通红,几乎碰也没碰他那盘清炖鸡,频频以拳击桌,声称哈利·霍普金斯一定在捣鬼,他肯定告诉过费蒙维尔,这道命令没什么了不起,这些慷慨的施舍必须继续下去。
但他,斯坦德莱,是应总统的邀请,特地从他的退隐生活中出山来担任这个职务的。
他打算为美国的最高利益而战斗,天不怕,地不怕,哈利?霍普金斯也不怕。
哎,我想起了,帕格,斯坦德莱突然瞪了他一眼,并说,我在社交场合和这个叶甫连柯将军交谈时,他不止一次提到一个哈利·霍普金斯的军事助手,我知道他指的就是你,嗨?这是怎么回事? 帕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在一九四一年我们和哈里曼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总统需要一份有关前线目击情况的报告。
霍普金斯先生指定我去,因为我突击过一期俄语课程。
我在前方遇见过叶甫连柯,可能那个陪同我的密探使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哼,是吗?大使火气冲天的目光慢慢地转变为一种狡黠的神色,微笑使他的脸起了皱纹。
我懂了!好吧,如果是这样,千万不要去纠正那个家伙的错误想法。
如果他果真以为你是加利·戈普金斯的亲信,你反而可以促使他有所行动。
在这里,加利?戈普金斯就是圣诞老人。
十年前帕格第一次和威廉?斯坦德莱会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时斯坦德莱作为海军作战部长视察了西弗吉尼亚号,他是一个身材挺直、严肃稳重的四星海军上将,个子矮小,洁白的军服上闪耀着金光。
他是海军的第一号人物,但他和地位低的海军少校亨利谈到战列舰上的炮术训练记录时却慰勉有加。
斯坦德莱如今还是生气勃勃,但变化多大啊!在吃这顿晚饭的时候,维克多?亨利想到,他放弃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职位好像是为了帮助一个神经质的老人对一群蚊子进行炮轰。
他牢骚满腹,一桩一桩的事讲个没完。
俄国救济协会——斯坦德莱自己的老婆曾在协会里辛苦工作过——所发放的礼物并没听到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对美国红十字会提供的援助,苏联的宣传机构没给予足够的公开报道。
俄国人接受租借物资后并不提供任何补偿。
像这样的牢骚发了约莫一个半小时,帕格听得实在厌倦极了,后来在喝咖啡的时候终于试探着问斯坦德莱,找叶甫连柯将军的目的何在。
那是谈公事,大使答道,我们明天早上再谈。
看样子你已经疲乏不堪。
去睡吧。
也许是因为灿烂的阳光射进了大使的书房,也可能是因为大使在早上脾气特别好,他们的第二次会晤谈得比较好。
事实上,斯坦德莱身上又有了一点海军作战部长的气派。
国会正在辩论延长《租借法案》有效期的问题——他解释道——因此国务院需要苏联方面提供一份租借物资怎样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报告。
莫洛托夫原则上已经同意——俄国人的这个要命的套话,意思就是无限期拖延。
莫洛托夫已经把这个要求转给叶甫连柯那个主管租借物资的部门。
斯坦德莱一直催促费蒙维尔向叶甫连柯索取这份报告,费蒙维尔声称他也正在作最大的努力,但至今看不到有什么结果。
实际上比没有结果还要坏。
在斯大林最近一次发布的当前任务的文告里,这个独裁者说红军正在单独承担战争的全部压力,它的盟邦并没提供任何援助!你看,国会能接受这种说法吗?这些该死的俄国佬,斯坦德莱沉着地说,就是不理解美国的反布尔什维克的感情的深度。
他非常钦佩俄国人的斗志。
他只不过要挽救他们,使他们不致把事情坏在自己人手里。
不管怎样,他必须把那份租借物资在战场上起什么作用的报告要到手。
不然的话,到了六月份可能再没有什么租借物资了。
整个联盟可能崩溃,这场可诅咒的战争可能输掉。
帕格没争辩,尽管他心里想,斯坦德莱的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无疑,俄国佬确实有点粗鲁,他的第一个不讨好的任务是设法找到叶甫连柯将军,迫使他面对这个现实,并设法使他对此有所表示。
他步履维艰地在莫斯科街道上走了两天,绕过一堆堆污秽的、还没清除掉的冰决,走在熙熙攘攘、衣衫褴褛的行人中间。
在没有标志的政府机构迷宫里,从一座办公大楼走到另一座办公大楼,才打听到叶甫连柯的办公室设在什么地方。
他没办法搞到电话号码,甚至确切的地址也寻不到。
一个他曾在柏林相识的英国空军武官帮了他一下忙,为他指出那幢大楼,叶甫连柯不久前曾在那里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因为这位武官从租借物资中调走了四十架空中眼镜蛇战斗机给在北非登陆的英国部队。
但当帕格试图进入这幢大楼时,一个双颊红润、身材结实的年轻哨兵一言不发地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横在他胸前,充耳不闻他气急败坏地用俄语提出的抗议。
帕格回到他的办公室,口授一封长信,并把这封信带到这幢大楼。
另外一个哨兵收下了这封信,但好多天过去了,却没收到任何回音。
在此期间,帕格见到了费蒙维尔将军,他是个和蔼可亲的陆军人员,并不是像斯坦德莱所描绘的那么个怪物。
费蒙维尔说,他听说叶甫连柯在列宁格勒;他还说,不管怎样,美国人从不为了公事去找叶甫连柯。
人们总是通过他的联络官和他打交道,联络官的名字能叫你把舌头嚼烂,但斯坦德莱的联络官告诫帕格,找嚼烂舌头将军是浪费时间,走死胡同。
将军的惟一工作是像羽毛枕头一样吸收问题和要求,从来不作出反应。
在这一点上他是举世无双的。
在这次挫折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星期,帕格一天早上在斯巴索大厦醒来后在寝室的门下发现一张便条。
亨利—— 一些美国记者访问南方前线归来;我准备今晨九时在书房里接见他们。
请你在八时四十五分前来一谈。
他看到斯坦德莱独自个儿坐在写字桌旁,脸色深红,怒气冲冲。
将军隔着桌子将一包切斯菲尔牌香烟朝他一丢,帕格捡起香烟。
外壳上用鲜明的紫红色油墨盖上这样几个字:纽约工人兄弟的党敬赠。
这都是红十字会或《租借法案》的香烟,将军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可能是别的!我们把几百万包这样的香烟送给红军。
这一包是昨天晚上从一个捷克人那儿弄到的。
那个家伙说是一个红军军官送给他的,并告诉他在纽约那些慷慨大方的共产主义同志正源源不断地为全体红军战士供应香烟。
维克多?亨利只能摇头表示厌恶。
记者们十分钟后到达这儿,斯坦德莱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可要听个够。
将军,新《租借法案》在本星期就要表决。
现在是揭盖子的时候吗? 只能在现在揭,给这些恶棍以当头一棒。
让他们知道,在和美国人民打交道的时候,忘恩负义结果会怎样。
帕格指着香烟壳说:这是非常低级的无赖行为。
我不想拿它小题大做。
这个?我完全同意。
不值得谈论。
记者们进来了,全都流露出厌烦的神色,这次到前方的访问显然使他们大失所望。
他们说,跟往常一样,他们没法接近前线。
宾主边喝咖啡边闲谈,斯坦德莱问他们在野外有没有看见任何美国装备。
他们没看见。
有一个记者问大使是否认为国会将会通过新的《租借法案》。
我不敢这样说。
斯坦德莱看了维克多?亨利一眼,然后把十只瘦骨嶙峋的指头全部平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像舰上主炮塔准备舷侧齐射一样。
你们知道,孩子们,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寻找证据,表明俄国人在接受英国人和我们的援助。
不仅仅是租借物资,而且还有红十字会和俄国救济协会的物资。
我还没找到任何这种证据。
记者们互相望望,然后看着大使。
是这样,他接下去说,一边用指头不断地敲着桌面。
我们试图寻找证据,表明俄国人确实在战场上使用我们提供的军需品。
我找不到这样的证据。
俄国当局看来想掩盖他们正在接受外援这个事实。
显而易见,他们要他们的人民相信,红军正在这场战争中独力奋战。
大使先生,这些话当然是不供发表的吧?一个记者说,尽管记者们都在取出本子和铅笔。
不,可以发表。
斯坦德莱慢吞吞地说下去,事实上在向他们进行口授。
他指头的敲打声越来越急,在他停顿的时刻,记者们疾书的笔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苏维埃当局显然试图在国内外造成这样的印象,即他们在依靠自己的资源独力奋战。
我认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尽可以把我的这些话发表出去。
记者们再问了几个心情激动的问题,接着走出房间。
第二天早上,当帕格走过积雪堆得很高的街道,从国家旅馆走向斯巴索大厦的时候,他心里感到疑虑,不知大使会不会已被召回。
在旅馆里和记者们共进早餐时,他得悉斯坦德莱的声明已登在美国和英国各地报纸的头版上。
国务院拒绝发表评论,总统已取消一次定期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国会像开了锅。
全世界都在问,到底斯坦德莱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罗斯福讲这番话的。
有谣言说,准许这个谈话发往国外的俄国新闻检查官已被逮捕。
在这些宽阔恬静的莫斯科街道上,到处都是随风飘来、积得高高的新降的雪花。
几百个俄国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走路,经常出现的满载士兵的卡车来回奔驰。
在这一切当中,这个轰动一时的事件显得有点无聊,又好像已经事过境迁了。
不过,斯坦德莱仍然做了一件难以相信的事情:在美苏两国政府之间的一个微妙而充满爆炸性的问题上,他公开地发泄了他的私愤。
他能够保住他的职位吗? 在分配给他作为临时办公室的一个小间里,他在书桌上发现电话接线员留下的一张字条:请拨电话给0743。
他拨了号码,听到莫斯科电话系统里通常有的劈啪的响声以及一些杂音,然后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低音:谁啊? 我是海军上校维克多?亨利。
知道了。
我是叶甫连柯。
这一次,岗哨不自然地朝这位美国海军军官敬了个礼,放他进去了,大家都没说话。
在开阔的大理石门厅里,一个坐在桌旁不露一丝笑容的军人抬起头来,摁了一下电钮。
亨利上校吗? 是。
一个身穿军服的拘谨的姑娘从宽阔的打弯的楼梯上走下来,她用生硬的英语说:您好?叶甫连柯将军的办公室在二楼。
请跟我来。
华丽的铁栏杆,大理石楼梯,大理石柱子,高敞的拱形天花板:这里是另一幢沙皇时代的宅第,红大理石的列宁和斯大林半身塑像给这所大楼添上了现代的气息。
陈旧的油漆开始剥落,大块的厚厚碎片使这个建筑物呈现出战争年代到处可见的失修现象,一条空无一物的长廊直通叶甫连柯的办公室,两边紧闭的房门后传出阵阵卡嗒卡嗒的打字声。
在帕格的记忆里,他是个巨人,但现在当他站起来严肃地从办公桌那边伸出左手来的时候,个子显得并不那么高大。
可能这是因为办公桌和房间都很大,而且他身后那幅列宁的照片比真人要大上许多倍。
其他几面墙上的图片是老沙皇时代一些将军肖像画的黑白复制品。
满是灰尘的长长的红窗帘把莫斯科仲冬时节的阴郁的阳光挡在外边。
在一盏高悬的花体装饰的黄铜枝形吊灯里,几只没有灯罩的灯泡发出眩目的光亮。
叶甫连柯的左手很有力,尽管握手时有点别扭。
他那下颚宽厚的阔脸看起来比在莫斯科前线德军取得突破时更加萎顿。
他佩戴的勋章很多,包括一道说明他挂过彩的红黄条纹,整洁的略呈绿色的棕色军服镶上了新的金边。
他们两人用俄语相互致意,然后叶甫连柯指了指那个姑娘说:嗯,我们需要译员吗? 她毫无表情地回看了帕格一眼:漂亮的脸庞,浓密的淡黄色头发,可爱的红润的小嘴,饱满的胸脯,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眼睛。
自从离开华盛顿以后,帕格每天花上两个小时操练词汇和语法,他今天的俄语又达到和一九四一年读完短训班时差不多的水平。
他凭直觉回答,不需要。
姑娘像有发条的玩具一样立即转身走了出去。
帕格心想,还会有话筒把他所说的一切录下来的,但他无需小心提防,而叶甫连柯无疑会照顾他自己。
少一双眼睛和耳朵。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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