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扇门里,弗兰克林?罗斯福和约瑟夫?斯大林面对面坐着。
房里除了两名译员外,再没旁人了。
在那条把俄、英两国使馆区分隔开的狭窄街道对面,温斯顿·丘吉尔正在他的公使馆内一间卧室中闷闷不乐地休息。
他喉咙痛,精神上则更不痛快。
自从由开罗分别乘飞机抵达这儿以后,他和罗斯福还没讲过话。
他曾经邀请罗斯福在英国公使馆下榻。
总统谢绝了。
他还迫切地要求他们在和斯大林举行任何会谈之前先碰一次头。
总统也拒绝了。
现在,这两家竟然背着他会面了。
还谈什么阿根夏 和卡萨布兰卡的老交情呢! 对走过街这边来安慰他的哈里曼大使,丘吉尔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他很乐意遵命,又说他只希望两天后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举行一个晚餐会,痛饮一番,喝个烂醉,然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弗兰克林?罗斯福为什么要住在俄国使馆区里呢? 历史学家们漫不经意地记载说,他刚到达的时候,谢绝了斯大林和丘吉尔两人的邀请,这样可以随便哪一方都不得罪。
半夜里,莫洛托夫紧急召见英、美大使,警告他们说德黑兰有人正在搞一场暗杀阴谋。
根据日程的安排,斯大林和丘吉尔早上都要到美国公使馆去举行第一次会议。
那地方距离紧相毗邻的英、俄两国使馆区有一英里以上的路程。
莫洛托夫敦促罗斯福搬进这两个使馆区之一去。
他暗示说,要不然的话,事情就不能安全地进行下去了。
所以,罗斯福清早醒来的时候,不得不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要么搬到他的可靠的老盟友丘吉尔那里去住,丘吉尔也讲英语,会给予他殷勤的款待和可靠的办公条件;要么和斯大林一起住,这个凶残的布尔什维克过去是希特勒犯罪的同党,他给予罗斯福的是一个毫无隐蔽的住处,有一大帮外国侍从,也许还有暗藏的窃听器。
一个美国特工人员已经检查过提供给罗斯福下榻的那所俄国别墅,可是这么一次草率的检查,能发现得了老练的俄国人装的窃听器吗? 罗斯福选择了俄国人。
丘吉尔在他写的历史中说,这一种选择使他很高兴,因为俄国人房子比较宽敞。
一位伟大的人物往往是不肯承认自己恼羞成怒的。
是不是有那么一场暗杀阴谋呢?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
一个上了年纪的前纳粹间谍在他写的一本书里声称,他参予了这样一个阴谋。
可是写这种书的人实在多的是。
至少,德黑兰的街道是很危险的,那儿有德国间谍,在街道上乘车驶过的要人确曾遭到暗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那个疲乏的、残废的罗斯福无疑最好是呆在市区里。
然而——当英国人就在街对面的时候,为什么住到俄国人那儿去呢? 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从老远来到了斯大林的后院。
这样,他就承认了这一个冷酷的事实:俄国人正在为反抗希特勒承受最大的苦难和流血牺牲。
采取最后这一步,接受斯大林的款待,对一个只懂得保密和猜疑的暴君开诚相见,这也许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进行的微妙赌博,是隔着东西方之间的政治鸿沟作出最后一种友好姿态。
这一姿态是否向斯大林表明,弗兰克林?罗斯福是一个天真朴实、容易上当的乐观主义者,一个可以轻易击败、可以牵着鼻子走的人? 斯大林难得透露他的内心思想。
可是战争期间,他有一次对共产党作家德热拉斯 说:丘吉尔只不过想要摸你的口袋。
罗斯福可尽偷大玩意儿。
从这句话看起来,这个冷酷的极端现实主义者似乎并不是不知道,在一场行将使美国在世界上取得优势的战争中,俄国人正数以百万地死去,而美国人却不过死了几千。
我们这里记录下了他们会面时所讲的第一句话。
罗斯福: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力想安排一次这样的会见。
斯大林:很抱歉,这都怪我不好。
我军务繁忙,一直没法抽身。
换句话说,讲得更清楚些就是:罗斯福在第一次跟世界上第二号最有权势的人物握手时,说的是:喂,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直都这么难打交道,这么不相信人?你瞧,现在我可上你家里来了。
而那位连列宁也说他太粗暴的斯大林在回敬的时候,是一针见血的:你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仗打得最多,人死得最多。
这样,这两位六十开外的人在波斯斯大林的后院里会面和闲谈起来:身材魁梧的残废的美国人穿着一身蓝灰色便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格鲁吉亚人穿了一身军服,裤子从上到下有很阔的一道红色条纹;一个是三次当选、爱好和平的社会改革家,从来不曾有过运用政治暴力的任何犯罪记录,另一个是革命暴君,双手沾满了难以想象的千百万本国同胞的鲜血。
这是一次奇特的会晤。
托基维尔 曾经预测过,美国和俄国将会分治全球,一边是自由国土,另一边是极权统治。
如今,他的想象化为事实了。
把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结合到一起的,只是一种共同的需要:他们要从东西两面夹击,粉碎对全人类的一个致命威胁——阿道夫·希特勒的寒霜-杜鹃国。
一个特工人员朝霍普金斯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
斯大林先生刚离开,先生。
总统请您去。
霍普金斯正在换衬衫。
他匆匆忙忙把衬衫下摆塞进宽松的裤子里,又把一件一边肘部破了个洞的红色毛线衫从头上套下。
来吧,帕格。
总统今儿早上还问起你来着。
这所别墅里件件东西都嫌太大。
霍普金斯的那间卧室已经很大了。
那个拥挤的门厅也是如此。
可是罗斯福坐在里面的这间房,简直可以用来举行化妆舞会。
透过参天大树的干枯树叶,金色的阳光直泻进高大的窗户来。
家具很沉重,很普通,杂乱无章地放着,而且没有一件十分干净。
罗斯福坐在阳光下一把扶手椅里,嘴里叼着烟嘴抽烟,就跟漫画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哟,你好啊,帕格。
瞧见你真高兴。
他伸出胳膊来热情地握手。
总统显得干瘪、瘦削,人老了许多,可是仍然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人,浑身焕发着力量,而且——眼下这会儿——兴致还很高。
那张下颚宽阔的脸上气色很好。
哈里,情况很不错。
他是个给人印象很深的家伙。
可是天哪,翻译可真花时间!非常叫人厌烦。
我们四点钟碰头,开全体会议。
温尼知道了没有? 艾夫里尔已经过去告诉他了。
霍普金斯看了看手表。
就是再过二十分钟,总统先生。
我知道。
喂,帕格!他朝一张坐得下七个人的沙发摆了摆手。
关于通过这条波斯走廊送进俄国去的全部租借物资,我们有些挺好看的统计数字。
你在各处看到点儿什么迹象了吗?还是像我十分怀疑的那样,这一切只是空谈呢? 罗斯福说完这句玩笑话以后,开朗地笑了笑。
很显然,他还在从自己和斯大林会面的兴奋中逐步松弛下来。
各处都看到这种物资,总统先生。
这是个叫人难以相信的、成绩辉煌的努力。
今儿等一下我就给您送一份一张纸的汇报来。
我还刚从各处看了回来。
一张纸吗?总统瞥着霍普金斯哈哈笑了。
妙极啦。
我是向来只读第一张纸的。
他从海湾边上到北部考察波斯各地,霍普金斯说,火车汽车都坐了。
要是谈到租借物资的事,帕格,我该跟约大叔说些什么呢?罗斯福稍微严肃一点儿说。
他又转过脸去对霍普金斯说:今儿大概不会谈到这个,哈里。
他眼下还没心思谈。
他是很会变的。
霍普金斯说。
帕格·亨利立即叙述了一下他在北部仓库里,特别是卡车的终点站那儿看到的堆积着的物资。
他说,俄国人拒绝让卡车运输队驶进伊朗他们防区的任何地段,只指定一个离俄国边界很远的卸货站。
那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大瓶口。
要是卡车队能够直接开到里海的港口和高加索边境上的市镇的话,俄国人就能够得到更多的物资,而且要快得多。
罗斯福全神贯注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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