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立刻就瞧见了她,或者觉得自己瞧见了她。
他正走过一家家卖挂毯和亚麻布制成品的店铺,忽然瞥见右面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他顺着这条通道朝那群戴着黑面纱的女人和粗壮结实的男人,朝那些挂着的皮衣服和羊皮地毯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穿蓝制服的矮小、整洁的身个儿,头上戴的好像是一顶空军妇女辅助队的军帽。
想压过商人叫卖的吆喝声朝她高声叫喊是没有希望的。
帕格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十字回廊,这儿是地毯商人的地盘。
她不见了。
他朝她刚才走动的那个方向挤过去。
他冒着汗在那个气味刺鼻、拥挤嘈杂的迷宫里大踏步地找了一小时,可是就此没再看见她。
即便他不是正在发烧,在这个拥挤的迷宫里这样徒劳无益地寻找她,还是会显得如在梦中。
他经常梦见自己这样寻找华伦。
不管是在足球比赛场上找,是在毕业典礼的人群里找,还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找,做的梦总是一样的:他老是只看到儿子一眼,或是有人告诉他华伦就在附近,他于是找了又找,却始终找不到。
他在那些走廊里转来转去,步履沉重,汗流浃背,越来越觉得头重脚轻,膝盖发软,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经不正常了。
他摸索着回到市场进口,打着手势跟一辆起锈的红色帕卡德牌游览车的司机讲好价钱,付了一笔贵得出奇的车费坐上去回到了阿米拉巴德基地。
帕格?亨利清晰地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有人摇动着他说:金海军上将叫你去见他。
他正和衣躺在军官宿舍里一张小床上,浑身大汗淋漓。
我再过十分钟就到他那儿。
帕格牙齿打着战说。
他加倍地服用了据说可以控制这种症状的丸药,又喝了一大口老鸦牌威士忌,洗了个淋浴,迅速换好衣服,披上他那件沉重的海军大衣,穿过星光闪烁的黑夜,匆匆来到了康诺利将军的住宅。
他走进金的那套房间时,海军上将炯炯的目光变得十分关切。
亨利,快上医务室去。
你的脸色真难看。
我很好,将军。
真的吗?吃块牛肉三明治,来一杯啤酒,好吗?金指了指桌上一叠叠油印的文件中放着的一个托盘。
不要,谢谢您,将军。
唔,我今儿可看到了历史性的大事。
金一边吃一边讲,口气里透着难得有的宽厚意味。
这可比马歇尔和阿诺德都强。
他们没赶上开幕式,亨利。
说真的!我们的陆军参谋长和空军头子飞过半个世界来,就为了跟斯大林的这次会议。
可是,上帝啊,他们事先没听说,乘车外出游览去啦。
人家也找不着他们。
哈、哈、哈!这不是可以记载下来的一场大混乱吗? 金喝干了那杯啤酒,扬扬得意地用餐巾抹抹嘴。
可是,我在那儿。
那个约?斯大林可是个不好应付的家伙。
他完全了解形势。
一点儿也不会上当。
今儿他使丘吉尔大遭挫折。
我看,关于在地中海大打一场的谈话算是全部结束了,完蛋了,告吹了。
这是一场新的球赛。
金盯着他狠狠看了一眼。
我听说你知道一点儿关于登陆艇的事。
是的,将军。
好。
金在一叠叠文件里翻检着,一边讲话一边抽出几份来。
丘吉尔刚才和我谈起登陆艇的事,脸都气红啦。
我扫了他的兴。
我们有百分之三十新造的舰艇是分配到太平洋去的。
我要是不死死守住,这些船全会在他的疯狂的入侵计划中给搜罗进去。
他手里挥舞着一扎文件。
比方说,这是一份在罗得岛登陆的英国反攻计划,我看简直是蠢驴想出来的。
丘吉尔偏要说这么干会把土耳其拖进战争,在巴尔干各国点起战火来,全是胡扯,胡扯。
现在,我要你做的是—— 康诺利将军敲了敲门,穿着一件很厚的方格子浴衣走进房来。
将军,宫廷大臣邀请亨利去赴宴。
这是刚派人送来的请帖。
有辆汽车在外面等着。
康诺利递给帕格一个没封口的奶油色大信封。
宫廷大臣是个什么人?金问帕格,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并不认识,将军。
别在那份印着皇冠的请帖上的一张写得很潦草的便条说明了这次邀请,可他并没向金提起。
嗨——我应私邀来出席这次宴会。
韬基和大臣是老朋友。
对我说来,不是在这儿,就是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面。
务必来。
帕。
侯赛因?阿拉是政府里的二、三号人物,将军,康诺利将军说,可以算是内阁总理。
最好让帕格去。
波斯人做起事来是很特别的。
就像异教徒中国人一样,金说。
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
好吧,亨利,回来以后再来见我。
不管几点钟。
是,是,将军。
一个穿黑衣服的沉默的人驾驶着那辆黑色的戴姆勒牌汽车,拐弯抹角地穿过古老的德黑兰围墙,在一条月光照耀下的狭窄小街上停下。
司机打开一堵墙上的一扇小门,维克多·亨利弯下身才走了进去。
他朝前走进一座点着灯的花园。
这儿和苏联大使馆一样宽敞,有闪闪发光的喷水泉,有在参天大树和修剪过的灌木丛中潺潺流着的小溪。
在这个花木繁茂的私人花园的另一端,看得见许多亮着灯火的窗子。
一个穿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蓄着两撇浓密而下垂的黑口髭的人,在帕格走进来的时候朝他鞠了一躬,领着他绕过喷泉,穿过树木。
在那幢宅子的门厅里,帕格浮光掠影地看到了精工镶嵌的木头墙壁、高高的砖砌的天花板以及精致的挂毯和家具。
帕米拉穿着制服站在那儿。
嗨。
快来会会大臣。
邓肯这顿饭又迟到啦。
他在军官俱乐部里。
那个蓄着口髭的人帮帕格脱下了海军大衣。
帕格找不出话来表达心头的高兴,只是说: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噢,我看到你留的便条,要是不这样的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见得到你。
我们后天就飞回新德里去。
对于邀请你这件事,大臣可真好。
当然,我跟他稍微讲了讲你的事。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显得有点儿担忧。
他瞥见一只大钻戒在她手上闪闪发光。
帕格,你人不舒服吗? 我挺好。
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欢迎帕格的人,虽然穿了一身剪裁讲究的深色英国服装,讲着一口清晰悦耳的英语,却还是一位伊朗总理。
他长着一个很神气的大鼻子,精明闪烁的褐色眼睛,浓密的花白头发,有王侯般的举止,纯朴大方的风度。
他们在一个铺了座垫的凹室里坐下,帕格和帕米拉喝着冰威士忌苏打,大臣几乎马上就谈起正经事来了。
他说,《租借法案》对伊朗来说有很坏的一面。
美国人发的工资正在造成无法控制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物资越来越短缺,商品都到了囤积者的仓库里不见了。
俄国人把事情搞得更糟。
他们占用了许多最好的良田,把收成全拿走了。
德黑兰不久就会发生抢粮暴动。
伊朗国王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美国的慷慨大方上了。
啊,可是美国人已经差不多养活着全世界的人了,帕米拉插嘴说,中国、印度、俄国。
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
她说这几句简单的话的声音叫帕格感到心醉神驰。
她的在场使时间也起了变化;每一瞬间都是一场欢乐,一次陶醉。
这就是他再见到她后的反应,也许是狂热的,但却是真实的。
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
大臣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那微微的一笑、把头一昂的姿势,含讥带讽,表明了他对英帝国日趋没落十分了解。
是啊,美国现在是人类的希望。
有史以来,还从来没一个国家像美国这样的。
但是你们生性慷慨,亨利上校,可得学会不要过于轻信旁人啊。
树林里确实是有豺狼的。
还有大熊。
帕格说。
对,正是这样。
阿拉像一位东方总理那样拘谨、欢欣地笑了。
大熊。
勃纳-沃克勋爵到了。
他们一块儿进去吃饭。
帕格先还怕会吃上一顿油腻的饭菜,可是菜很清淡,虽然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气派——拱顶的餐厅,擦得像镜面一样闪亮的黑色长桌,手工描绘的瓷器,以及看去像是铂或白金的盘子。
他们吃了一道清汤,一盘童子鸡,以及果子汁冰糕。
帕格靠酒力支撑着,勉强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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